李以瑞「唔嗯」一聲,辦公室一角陷入一片沉思。

  他忽然覺得有點好笑,海灣分局今天依舊忙錄,同事有做竊賊筆錄的、受理家暴案的,交通隊拿著儀器出發去車禍現場,外勤正準備去殯儀館陪檢座相驗。

  他們這群警察卻湊在一起,為了書裡的角色跑出來作亂煩心。

  但這感覺,似乎也不壞,李以瑞想。

  一直沒出聲的段於淵忽然開口:「共通點。」

  李以瑞望向段於淵,他眼神仍有些疲憊,但已經沒有剛才在急診室那樣茫然。

  「對啊!墜樓的那七個人!」李以瑞擊了掌。

  燄燄從櫃子裡拿了檔案夾,把七個案件的卷宗一字排開,包括段於淵在內,四個人都湊過去翻了下。

  「都是女性?」

  燄燄先說了:「啊,不對,第五案是個肥宅……是個男性,所以不是性別。」

  「年齡和職業也不同,有九歲女孩、有二十出頭大學生、還有三十幾歲的粉領族、五十多歲的家庭主婦,這作者的讀者層還真廣。」宋叔說。

  「會不會是喜歡作品的程度?比如要是瘋狂粉絲之類的,像第一個葉同學,不是有收作者全部的書嗎?」李以瑞問。

  「但是那個小女孩根本沒看過前面幾集,只是偶然翻了第四集,就中招了不是嗎?再說你也不是作者的粉絲吧?」燄燄立即推翻了李以瑞的推論。

  李以瑞頭痛起來,這感覺還真像他們值班時,在茶水間會玩的某個桌遊一樣。

  「經歷呢?去過某個地方、見過某個人、或拜過某間廟之類的?」宋叔問。

  「第五案是繭居族,你看他爸的筆錄,說這人已經八年沒出門,連他爸媽都沒看過他的臉很久了。」

  「啊!我想到了!會是網路嗎?」李以瑞叫出聲:「上過某個網站之類的?」

  「第七案的小女孩,沒有手機、不會上網。」

  段於淵淡淡開口,李以瑞瞬間消氣。

  「那到底是怎樣?不是性別、不是職業、不是年齡,也不是交遊或經歷,陌生人之間還能有什麼共通點?」宋叔問。

  段於淵十指交扣。「……心境。」

  李以瑞一怔,忽然想到段於淵在答案紙上寫的,這個怨靈的本質是「心魔」。他曾聽段家的現任家督、段於淵的叔叔段在田說過,妖異之物中最難對付的,不是妖怪、也非鬼魂,而是由人心而生的各種魑魅魍魎。

  「心境?什麼意思?」

  燄燄笑起來:「你該不會說,這些人都跟瑟費蘿公主一樣,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吧?但這種事情要怎麼知道啊?」

  李以瑞抓起葉同學的筆錄,一目十行地快速端詳。

  「……邊緣人,是這樣嗎?」他忽然懂了。

  他想起在夢境裡,落崖的前一刻,他的思緒不可思議地和書中的公主同步。那股悲傷和絕望,到現在還深深紮在他心口,揮之不去。

  最初在偵辦葉同學的墜樓案件時,李以瑞就有感覺。這人即使沒去系上大刀的課,也沒有任何人肯通知她,生前最後的聯繫對象是代購。就連她的鄰居,如果不是發表會,可能還不會和她說話。

  「啊……所以那個繭居族才會中招?等一下,但是那個小女孩……」

  「從小被褓姆帶大。我後來用電話詢過她爸媽,她爸媽只確認她沒有生命危險,他們不打算放棄在義大利的大好生意,趕回來看她。」

  宋叔嘆了口氣。

  「與其說是邊緣人,不如說是『不被需要』?就是『少了我,這世界也沒有差別』的感覺。」

  李以瑞想起夢境裡,公主在墜崖之前,閃過腦海的想法。

  這個世界、不需要我。

  這個故事、沒有我會更好。

  不知為何,李以瑞有點鼻酸。

  他發現段於淵一直盯著他瞧,他選擇先行忽略。

  「話說之前網路在筆戰瑟費蘿公主這個角色時,確實有人說過,『BL小說中不需要女性角色』、『女的滾一邊啦!看到就煩』或是『這故事最大的敗筆就是公主』之類的評論。」

  「欸,會這樣子嗎?」

  李以瑞問:「但BL小說……我是不太懂啦!最主要的讀者,不都是女性嗎?」

  「就是這樣才會排斥女性角色啊,沒有比女人更討厭女人的生物了。」

  「為什麼你一臉『我們女人你們男人不懂』的表情?」宋叔看了一眼燄燄沒剔乾淨的腿毛。

  「哎呀,被發現啦。」燄燄交叉了一下旗袍下的大長腿。

  「所以『亞德里亞』的觸發條件,第一個是『接觸並閱讀第四集』,第二個是『心境與公主接近』嗎……」

  李以瑞思索著。

  「但現在該怎麼辦?就算知道了共通點,好像也不能怎樣?」

  花田不可能回收全部的第四集,就算他們跟出版社說「被作者刪掉的角色,跑出來作亂了」,花田只會覺得海灣分局有瘋子。

  公告「邊緣人不准來買書」?先不說邊緣與否這種事缺乏標準,光是這種公告就會害出版社炎上一整年。

  「跟副座溝通一下,請他跟出版社高層施壓呢?徐家會不會也有投資出版業?」燄燄問。

  「財團才不會投資這種賠錢事業。何況莫禮說過,我們小組的案件,得在不驚擾市民的前題下處理,不能讓他們覺得警察在怪力亂神,要『神不知鬼不覺』。」

  宋叔說:「看來也只能直接見作者本人了,如果小段和以瑞推測的沒錯,怨靈起因是作者的話,若能化解作者的心魔,說不定還有機會?」

  燄燄對這案子興致勃勃,但很不幸傍晚轄區段的海濱公路出了連環車禍,交通隊得全體到場支援。

  宋叔假日則得回家帶兒子,就是為了他那年幼的兒子,昔日的海灣辦案皇帝才會請調到能正常上下班內勤,最後只能由段李兩個人出馬。

  「拜託了,下週一是仁宗生日,我不想加班,你們千萬要HOLD住。」

  宋叔語重心長地說道。

  他和段於淵離開分局後,便直奔花田出版社編輯部,要求在發表會前先見作者,卻被出版社拒絕了,說是作者自從收到恐嚇信後,就搬回娘家,而且現在正在閉關寫作,不待見人,連電話都不大接。

  好在《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系列的責任編輯願意見他們。聽燄燄先前說過,這系列是該位責編一手扶持大的。捻草惹草在出這系列前默默無聞,當初花田對出版她的書還存有疑慮,好在這位責編慧眼識英雄。

  楊責編是個看上去三十出頭、戴著眼鏡的女性。平心而論,李以瑞覺得她長得挺漂亮的,要不是戴著那副大瓶底眼鏡,恐怕當平面模特兒都綽綽有餘。

  她一上來便先遞了名片。

  「您好,警察先生,敝姓楊,是羽寒的責任編輯。」

  李以瑞看名片上寫著「花田出版社 資深編輯 楊希聲」,忙也拿出自己的名片交換。

  段於淵沒有名片,他還曾要求分局的人在公開場合不要叫他全名,也因此多數人都叫他「小段」。李以瑞知道這與道術的特性有關,許多陰損的法術,必須要知道對方本名才能夠施為。

  楊責編從滿是書籍、報紙和雜物的桌上掃出一塊空間,倒了兩杯水,和李以瑞他們圍坐在小桌前。

  李以瑞看牆邊最醒目的地方,擱了《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系列的人形看版,後方還貼了海報。這讓他想起墜樓的葉同學,不禁有些歔欷。

  「警察先生,關於明天的發表會……」

  楊責編先開了場白,但李以瑞打斷了她的話。

  「恐嚇信,是捻草惹草自己寄的吧?」他單刀直入。

  楊責編眼鏡下的瞳孔一下子睜大,又縮小。

  「老實說,我不知道。」

  楊責編低下頭。

  「收到恐嚇信那天,我正和老師討論第五集的大綱,她說有事出去一下,但不是去廁所。我看她坐電梯下了樓,又坐電梯回來,那天晚上總編就說收到了恐嚇信。」

  李以瑞吐了口長氣:「為什麼她要做這種事?」

  楊責編沒有回應,李以瑞又說:「果然是因為……在網路上被抵制的關係嗎?」

  「是我不好。」

  楊責編抿了下唇。

  「我知道老師承受了很大的壓力,關於……抄襲那件事。但是高層說,再放任網路抵制下去,出版社的銷路也會受到影響,要我和總編做點處理,才會把老師逼到這種地步。」

  聽楊責編輕描淡寫,李以瑞有些不爽。雖然作家本人可能不是故意的,但再怎麼說,這人的心魔都害死了六條人命。

  包括他在內,李以瑞事後回想仍覺得後怕,如果那天不是段於淵臨時起意要到他家小住,恐怕現在他就是那第七條人命。

  「老師她……果然改過稿嗎?」李以瑞沉住氣問。

  楊責編點了點頭。

  「是,我實在沒辦法,我知道老師很不想改稿,也知道她真的很喜歡亞德里亞這個角色。我有提過把前面的書回收,刪掉有爭議的橋段再版重出的做法,但高層說這樣成本太大了,不如修改還沒出版的部分。」

  「但我不知道……羽寒會把亞德里亞整個從故事裡刪除。我本來跟她說,只要把亞德里亞和勇者回憶相關的段落刪掉就好,但她再交出來的稿件,卻是經過大幅改動、亞德里亞完全消失的狀態。」

  楊責編眼眶微紅。

  「我有問羽寒為什麼這樣做,但她不願意回答我,從那以後,羽寒老師的狀態就一直很差,第五集也遲遲無法敲定大綱。」

  「我是看著這個系列一路過來的,我本身也非常喜歡亞德里亞,我其實懂老師的心情。所以就算恐嚇信的事,真是羽寒老師自導自演,我也不忍心戳穿她……給你們添麻煩真的很抱歉,警察先生。」

  楊責編朝他們低下頭,李以瑞說不出話來。

  「改動前的原稿,可以看嗎?」段於淵忽然問道。

  楊責編愣了下,「可以是可以,但要看這個做什麼?」

  段於淵從責編手裡接過手稿,李以瑞湊上去看,稿件的右上角寫著「第四集 初稿」,厚厚一大疊A4紙。

  段於淵跟責編打了個招呼,兩個人把原稿拿到一旁的沙發上,專心閱讀了起來。

  李以瑞跟在段於淵身後看,初稿和出版的內容差異極大,到了讓李以瑞懷疑是不是看同本書的程度。

  出版的版本中,由於亞德里亞完全消失,公主頂替了原本亞德里亞的工作。

  因此公主的戲份異常多,一下子要給魔王下春藥、一下子又要帶勇者去神殿觀賞春宮秀,之後還得去洞窟裡迎接魔王,旁聽魔王勇者咿咿啊啊。

  跳崖部分兩者也差異很大,書中的公主是在神殿遭遇勇者後,被盛怒的勇者趕走,忿而跳崖。

  但書裡寫到公主沒死,她預先在崖下藏了魔獸,詐死後趕往魔界,找她的夢中情人魔王去了。和初稿中李以瑞經歷過的、公主因為自我認同受到打擊、因而絕望跳崖的情節大不相同。

  初稿也有大量性愛情節描述。段於淵每個字都看得很仔細,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害站在他身後的李以瑞有點尷尬,只得一目十行地掠過。

  李以瑞雖然沒什麼文學細胞,但這樣讀起來,也覺得初稿劇情明顯比出書版本合理很多,人物情感轉折也更為精彩。

  特別是亞德里亞這個角色,李以瑞覺得自己都要愛上他了。

  「初稿的公主,真的死了嗎?」段於淵把原稿還給楊責編時問道。

  「應該是吧?我有跟羽寒聊過,她說公主在第四集領便當效果最好,可惜最後還是得改成這樣。」楊責編苦笑道。

  「你會出席發表會?」

  段於淵忽然問責編,李以瑞望了他一眼,有點奇怪他為何會問這問題。既然是這系列的伯樂,會去新書發表會是當然的事情。

  「啊,我不會去。」但楊責編的回答出乎意料。

  「事實上我只做到這個月底,二月初就要從花田離職了,之後應該也不會再做編輯,《勇者,你為什麼吻在魔王唇上》應該是我做的最後一本書了。」

  李以瑞大感意外。「為什麼?這個系列不是賣得很好嗎?」

  「嗯……有各種原因,主要是我個人的生涯規劃,出版社的工作並不符合我家人的期望,他們希望我做些更有前景的工作。雖然我還是喜歡製作書籍,離開花田之前,能夠做出這個系列的書,我已經很滿足了。」

  楊責編低著頭說,李以瑞覺得她有些言不由衷。

  但他也聽燄燄說過,最近出版業每況越下,會看書的小孩越來越少,像魔王勇者這種小眾的書系,能夠做出這種成績,已經是二十一世紀的書市奇蹟了。

  如果連創造奇蹟的人都待不下去,李以瑞覺得,有天「書籍」這種東西,會從人類歷史上徹底消失也說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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