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瑞往後退了一步,懸崖近在身後。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很想、很想再見希爾一面。希爾被俘虜時,我很擔心、但也暗自高興,我想和他說話,但勇者卻始終纏著希爾不放,還對他……還對他做一些令人髮指的事,讓我氣極了,恨不得殺了那個王國英雄。」

  「我本來以為,希爾也跟我是同樣的想法,但是昨天晚上,我親眼看見了……看見了……」

  李以瑞發覺自己的鼻子酸澀起來,他忙吸了吸氣。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願。父王說的沒錯,我是個沒用的公主,既得不到王國第一勇者的喜愛,連魔王,也寧可選擇他的宿敵。我和我母后一樣,即使哪天不聲不響地死了,也沒有任何人會為我哭泣。」

  李以瑞感覺熱燙的事物滾下自己面頰,他用力將它抹去。

  「……做出這些事情,父王再也容不下我了吧!」

  李以瑞聽見自己說。

  「亞德里亞,你回去吧!你跟父王報告,就說這一切都是我策畫的,是我利用假死,把魔王帶出地牢、還助他逃回魔界,這樣父王就不會追究亞瑟哥哥的責任。勇者仍然是勇者,仍然是萊特王國最偉大的英雄。」

  「公主殿下……」

  亞德里亞似乎察覺到「她」的異常,李以瑞又往懸崖退了一步,對著亞德里亞露出笑容。

  「勇者,就交給你了……亞德里亞。」李以瑞輕聲說。

  往下墜落前,李以瑞看著王國無邊無際的天空,腦中忽然閃過許多畫面。

  『瑟費蘿,妳要記得,妳是公主,公主要隨時保持儀態端莊,知道嗎?』

  『瑟費蘿殿下,妳怎麼可以爬樹呢!女孩子這麼野,男士是不會愛慕妳的。』

  『殿下,妳怎麼又在這裡看書了?禮儀課的時間到了,有時間讀書,不如多增進妳的餐桌禮儀。』

  『瑟費蘿,妳怎麼還在哭?妳母后都已經過世三個月了,我不是告訴過妳,妳是公主,不能這樣喜怒形於色,要懂得節制……』

  「她」還記得,母后過世時,她悲傷難抑,一個人爬到神聖森林裡最高的聖樹上,看著華麗的宮殿穹頂,還有遠方埋葬母親的神殿,久久不能動彈。侍女們到處找她,但她們都是女人,都不會爬樹,因此找不到她。

  很久很久,她才聽見聖樹下有人在喚她。

  她低下頭,發現有個身影俐落的爬上來,一屁股坐在她身後的枝枒上。

  聖樹是萊特王國最高的一棵樹,連她爬上來都要費點功夫,這人卻不費吹灰之力就登頂了。

  『你上來做什麼?』她問他,吸著鼻子。

  『看妳在上面待這麼久,跟著上來看看而已。』那人不自在地回答。

  她還記得,退魔戰爭後,那個人凱旋歸來。她滿懷激動地盛裝打扮、站到城頭,卻看見那個人在祭台上,悄悄親吻魔王的瞬間。

  她也還記得,那個人向國王獻上勝利,她的父王當場將自己賜婚予那個人時,那個人臉上閃過一絲不悅,隨即向他露出微笑的模樣。

  她淚流滿面,心卻是平靜的。

  我果然、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不需要的吧?

  這個世界、不需要我。

  這個故事、沒有我會更好。

  「……瑞瑞!」

  李以瑞倏地睜開雙眼。

  他感覺涼風從身邊掠過,卻不是方才曠野裡的那種風。很冰、很涼,是他熟悉的R城二月冷風。

  李以瑞很快發現,他身上的洋裝不見了、胸前那兩塊惱人的肉球也不翼而飛。

  取而代之的是懸空的雙腿,他人竟在五樓半空中,底下是他熟悉的、他公寓門前那條柏油馬路。

  他手腕超痛,李以瑞往上一看,看見段於淵面色猙獰,他的右手緊緊抓住李以瑞的右手腕,用力到青筋浮現。

  他三分之二的身體掛在他家陽台欄杆邊緣,幾乎要被李以瑞拖下去的地步。

  這李以瑞再缺乏判斷能力,也知道他應該是從自家陽台掉下來,但他完全不記得自己何時接近了陽台。

  「另一手、給我!」段於淵咬緊牙關。

  李以瑞點點頭,好在他平常勤練核心,畢竟是第一線警察,對身體能力還有點自信。

  他靠著段於淵抓他手腕那一個支點,腹肌用力,把自己先往陽台方向撐起。段於淵越發咬牙切齒,李以瑞知道成年男子的重量非同小可,不脫臼便是幸運。

  李以瑞把自己撐到陽台邊緣高度,用另一手去抓陽台底座邊緣。冷風從他耳邊捲過,冷得李以瑞一陣機伶,底座沾了露水,觸手濕滑,李以瑞第一次沒有抓住,險些又落下去一次。

  好在最終還是抓著了,李以瑞靠著一撐之力,很快又抓住陽台欄杆,跟著雙手用力,把整個人都撐上了陽台。

  「呼……」李以瑞鬆了口氣。

  段於淵的手仍舊抓在他手腕上,李以瑞感覺他在微微發抖。

  他回想方才夢境裡的情形,如果按照他最後的狀態,他應當是臉朝上往下躺倒,而且很可能站到陽台的水泥欄杆上。

  他總算明白,最初墜樓的那位葉同學,為何最後會是那種狀態、又為何會是那種表情了。

  他不知道段於淵是怎麼即時抓住他的,但從右手腕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瘀青爪痕,李以瑞可以推斷數秒前的狀況一定超乎他想像,才會讓這個平素冷靜的男人驚恐成這樣。

  「段於淵。」李以瑞低聲叫了一聲,指了下自己房間內。

  段於淵依言往房間裡看去,只見他帶回來的《勇者,你為什麼咬在魔王唇上》,竟冒出了像是白煙一般的事物。

  說是「白煙」有點不精確,李以瑞有時在分局裡開會,會用上投影機。書本上的白色物體便有點像投影機運作時,那種如夢似幻的白色光線。

  白光持續一陣子,這回李以瑞和段於淵都看見了,白光中站著一個男人。

  那男人身形稀薄,微微垂著頭,右眼戴著眼罩,身上穿著如同小女孩所形容的,電視劇裡的衣袍。

  那是亞德里亞。

  他瞪大眼睛,夢境也就罷了,李以瑞過去也遇過好幾次妖異之物入夢的狀況。段於淵說它們在陽世沒有形體,只能透過夢境的方式和凡人接觸。

  如果妖異之物有了實體,能讓凡人看見,那要嘛就是透過修行,不然就得竊用凡人的肉身。但某些妖魔鬼怪在執念特別強大、與凡人牽繫較深的狀況下,有時也能短暫被看見,就像有人看得見死去的親人或戀人那樣。

  段於淵說,這次作祟的對象,是作者的心魔。

  但心魔、有可能強大到實體化的程度嗎?

  段於淵總算稍微冷靜了點,李以瑞見他退了一步,把他護在後頭。他從懷裡拿出了毛筆,用食指和姆指掐住,筆頭朝上背在身後,像是拿桃木劍一般。

  心魔——亞德里亞依然站在書上,沒有下一步動作。李以瑞看他抬起頭來,凝視著他的方向。

  他心頭一跳,剛才在夢境裡,他短暫地和「公主」這個角色心境接軌。這讓李以瑞對這角色產生某種認同感,好像這人真是自己未婚夫的弟弟一樣。

  李以瑞張開口,想要說什麼,但段於淵背對著他搖了搖頭。

  他警覺過來,從前段於淵就有警告過他,就算看得見鬼怪,也不要主動與他們眼神相接、更不能搭話。

  多數妖異之物都是透過陽世人的「認同」,近而得到涉入凡間的許可,眼神交接和對話都是一種「認同」的表示。

  李以瑞沒說話,心魔卻自己開口了。李以瑞看他嘴唇翕動,像是講了什麼。

  但他們隔著一段距離,心魔存在又太過薄弱,李以瑞聽不清。

  「為什……麼……」心魔又重覆了一次,李以瑞還是無法聽清。

  但他看段於淵將毛筆轉正,依然用食指和姆指掐著,在半空中寫了些什麼。

  李以瑞忙說:「等等,段於淵……」但段於淵動作不停,墨黑色的字符在空中滯形,如同李以瑞從前無數次旁觀過的一樣,往心魔的方向逸去。

  心魔不閃不躲,或是沒有那個能力。李以瑞見他仍舊凝視著自己,字符碰上心魔,從戴著眼罩的單眼開始,將他層層纏繞。

  段於淵筆尖微移,字符便像繩索一般,將心魔從頭到腳束縛起來。

  李以瑞看著有著亞德里亞外型的心魔張大眼睛,眼角沁出淚水,在字符收攏下、飛灰煙滅。

  黑影竄出李以瑞寓所下的草叢。

  那是隻有個動物外形的生物,乍看之下像貓,但近看會發現是隻狐貍。

  狐貍周身是雪白色的,只有尾巴的地方雜了點黃毛。他似乎一直蟄伏在陽台下方,直到確認李以瑞和段於淵離開陽台、進了屋子、關上落地玻璃,狐貍才緩步從陰影裡踱步出來。

  他仰著頸子,看著屋裡拾起那本《勇者,你為什麼咬在魔王唇上》的段於淵,澄澈的眼眸微微一深。

  他返過身,躍過路旁的圍籬,靈巧地竄過幾個街區。時值深夜,住宅區裡幾無人聲。

  狐貍竄上一個外表約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肩頭。青年背對著他,身形在路燈下拉出頎長的黑影。

  「被解決了?」青年雙手插在口袋裡問道。

  「他身邊有道士,雖然是小朋友,但這種程度的妖魔,對小朋友也不難吧。」

  狐貍說了人語,在青年肩頭打了個呵欠。

  「話說,不是說這事你不管嗎?既是因果使然、小孩子後來也沒怎樣,又沒信徒來求,幹嘛半夜跑來這裡?我睏死了,老人家熬不了夜啊。」

  「嗯,好在那女孩沒事,我去急診室看過了,應該也沒什麼後遺症,若是她死了,此事我便非插手不可。」

  青年說:「只是我有點在意的事罷了。」

  「怎麼,又是那個李以瑞?」狐貍笑問:「你對那個凡人警察,會不會太上心了點?」

  青年的表情一瞬間有些彆扭。「跟他本人無關,我在意的是他的魂鍊。」

  他頓了下,又說:「雖說零星死幾個凡人不算什麼,但我也擔心釀成大災,畢竟書的印量不少,如果造成轄區內大量犧牲,會給那個人添麻煩。」

  青年聳聳肩。

  「反正我會去現場,必要時我會出手。此間事已了,走吧!縞衣。」

  青年往路燈照射範圍外走了兩步,和狐貍一起消失在街區的另一頭。

  段於淵右手裹著繃帶,和李以瑞一起坐在花田出版社外的長椅上。

  昨天晚上墜樓驚魂發生後,李以瑞決定不驚動警局,畢竟自己就是警察,還報警實在太丟臉了。

  但他還是趁著出勤前的時間,拉著段於淵去市立醫院的急診室一趟。診斷結果李以瑞上臂韌帶拉傷、有脫臼現象,醫生做了緊急處理,囑咐了要多休息。段於淵則除了右手輕微抓傷和瘀青外,並無大礙。
 
  但比起身體的傷,李以瑞覺得段於淵比較是精神上的打擊,從把他救上來之後,段於淵就處於一種驚嚇後的恍惚狀態。

  李以瑞也能理解,事後想起來,段於淵應該是一睜眼,就看到他背朝下往自家陽台下跳,也虧得他反應神經驚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衝過來拉住他。換作是他,可能就眼睜睜看著段於淵摔死了。

  雖然段於淵平常就夠悶了,這天從醫院到分局,李以瑞沒聽他開口說過一句話。

  燄燄從LINE裡聽說李以瑞墜樓的消息,他和段於淵一回到分局,就被迎上來的燄燄一把抱住了。

  「嗚——以瑞、小段!還好你們都沒事!」

  宋叔為了替他壓驚,特地調製了水晶冬瓜奇異果鮮奶茶加椰果給他和段於淵,據聞宋叔再過幾年就要退休,打算在分局附近開手搖杯店,連店址都找好了。

  「所以花田不願意嗎?暫緩第四集的發售?」

  經歷昨晚的事件後,李以瑞已經徹底明白,那些讀者之所以「墜樓」的原因,就是因為那個名為「亞德里亞」的心魔,以及心魔所形塑的情境。

  心魔會乘人睡眠時,影響書籍持有者的意識。

  第一個案例的葉同學之所以沒能去早八的課,恐怕就是在八點之前,就被心魔拉進了魔王勇者的世界,所以才會連睡衣都沒換,就這樣墜樓死亡。

  現在試讀只發行了五十本,就已經造成七起墜樓案,加上李以瑞就是第八件。

  聽花田的總編說,《勇者,你為什麼咬在魔王唇上》初刷印量是八千本,而第三集《勇者,你為什麼趴在魔王跨下》首日就賣了五百多本,如果在發表會上讓書首賣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嗯,他們問我原因,但我說不出來。而且就算跟他們說,買他們的書的人會去跳樓,他們也不會相信吧?」宋叔無奈地攤手。

  「媒體呢?新聞都沒報嗎?」李以瑞問。

  「嗯……看起來目前各大媒體都是用『連續自殺』來定調,警方也沒有洩露那些人家裡有書的事,而且墜樓的人裡有繭居族,更容易讓人往這方向想。」

  穿著旗袍的燄燄托著腮、滑著電腦說著。

  「所以一本書會讓一個人墜樓一次?是這樣算嗎?」他又問。

  「不,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應該會接到五十件墜樓案,但實際上到今天為止,就停在第七件那個小女孩的案例,不是嗎?」

  宋叔說:「而且說一本書一次也不對,以瑞那本書,不是從那個小女孩那裡拿過來的嗎?如果這推論正確,已經害過小女孩的書,就不該再讓以瑞跳樓。」

  「但是小女孩沒死。」燄燄提出見解:「讓怨靈消失的條件,會不會不單只是跳樓而已?」

  「所以是這樣嗎?小女孩沒死成,怨靈覺得故事沒有完成,才又找上我?怨靈要的不只是『墜崖』,而是『墜崖死亡』?」李以瑞問。

  「但這樣還是沒解決五十分之七的問題。」

  宋叔說:「除了持有書籍之外,要像以瑞一樣觸發『亞德里亞』的怨靈作祟,應該還有其他的條件。」

  李以瑞「唔嗯」一聲,辦公室一角陷入一片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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