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於淵點了下頭,說:「問題是,不是人,那是『什麼』?」

  李以瑞沒有陰陽眼,看不見陽世凡人以外的生物。但段於淵說過,即使是妖異之物,也有很多種區別。

  人們常說「妖魔鬼怪」,但其實妖、魔、鬼、怪分別是不同事物。

  妖者是生物變化形態所成,通常需經過修練,例如花妖、樹妖、狐妖。魔是人心扭曲所化,例如心魔、夢魔。鬼則是生物死亡後變成,包含人與動物,是數量最多的。

  怪則是有點像「以上皆非」的選項,畢竟世上無法解釋、無法分類的妖異之物太多了。有時不單是生物,像刀劍、筆墨、茶具、字畫這些人類灌注心神所用之物,有時也會幻化為精怪。

  除了妖魔鬼怪,段於淵說陽世偶爾也會現神蹤,神與仙也不見得都是善類,像是有應公、山神河神、雜穢神(例如筆仙或錢仙)之類由人自設香火養成的「神明」,比較容易喜怒無常,有時甚至會殺害人類。

  「應該不是鬼吧?也不是妖,如果是以上兩者,你在接近被害人的時候,應該就會察覺到了,不是嗎?」

  李以瑞問段於淵,段於淵點了下頭。做為段家毋庸置疑的下任家督,李以瑞很清楚段於淵的能耐,就算只是被鬼壓過,段於淵也能憑擦肩而過輕易嗅出來。

  「所以要嘛就是魔、要嘛就是以上皆非。但你應該有答案了吧,段於淵?」

  李以瑞確認了段於淵的眼神,後者點了下頭,兩人又一起開了答案紙。

  李以瑞的答案紙上寫著:「書精」。

  段於淵的答案紙上寫著:「作者心魔」。

  「欸?不是書變成的精怪嗎?」李以瑞眨了下眼,虧他這次還很有自信。

  「那個小女孩不是說了,他看到一個男的,只有一隻眼睛嗎?她的描述,就跟前三集書裡的『亞德里亞』這個角色一模一樣,你不是說過,器物也有可能化成精怪,危害人間的嗎?」

  李以瑞說:「如果是書精,很有可能化成書裡的角色出來作亂,不是嗎?」

  「『亞德里亞』在第四集,沒有出場。」

  段於淵一句話打醒了李以瑞。

  「啊!墜樓的那個高中生,家裡只有第四集,沒有前面三集,但她仍然被害了,是嗎?如果第四集化成的精怪,不該化成書裡沒有的角色……說的也是。」

  李以瑞站起身來,在薑母鴨的蒸氣間踱步。

  「話說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明明在第三集後半,還說亞德里亞追著公主去神殿的呀,怎麼到第四集開始,這個角色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啊……」

  李以瑞瞪著段於淵的答案紙。

  「你的意思是……我明白了。我就覺得很怪嘛!公主明明在第三集後面看起來還像個笨蛋,怎麼到了第四集,就忽然又會耍計謀詐死,還說之前的計策全部都是她想的,根本像被另一個角色穿了一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李以瑞放開撫著下顎的手。

  「等一下,段於淵,那些女孩子,啊不,當中也有男孩子,那些被害人之所以會跳樓,不,應該說是『跳下去』,該不會是因為……」

  段於淵點了點頭,收起了毛筆。

  「得看初稿。」他說:「比對初稿和出書版本,才能確定。」

  「我明天就去花田出版社一趟!就算是用騙的,也得把作者最初交的稿件弄到手,不能再出現試讀的犧牲者了。」

  李以瑞把擱再地上的第四集拿起來,磨拳擦掌。但段於淵搖了搖頭。

  「你明天早上,在家休息。」

  李以瑞一愣,知道段於淵是指他神秘失憶的事。他剛想說不用擔心之類的,段於淵已經先開口。

  「我去,會要到原稿。」

  他頓一下,又說:「新書發表會,無法說服出版社停辦的話,你得養足精神。」

  這大概是段於淵近期說話最長的一次了,李以瑞感嘆之餘,也無法閃避段於淵那種令他難以招架的視線。

  何況段於淵說的也確實有理。為了記憶的事,李以瑞這幾天常常心神不寧,前天過馬路去分局對面的便利超商買早餐,沒看到綠燈轉紅燈,還差點被轉彎車撞到。

  「我知道了,知道了,我會好好休息的啦!」李以瑞重新坐回桌邊,拿了冷掉的鴨湯重新湊回口邊,一口飲盡。

  段於淵似乎總算安心了,他從餐桌旁起身。

  「我去切水果,芭樂?」

  李以瑞忙咬著鴨肉點頭,看著那個重新穿上圍裙、在廚房忙活的背影,有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忽然湧上心頭。

  他衝口而出:「段於淵,你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他看見廚房的背影僵直了下。他本意只是開個玩笑,畢竟從書裡看見那句話後,李以瑞就一直無法從記憶裡抹去。

  他看段於淵久久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過頭來。

  兩人相處將近二十個年頭,李以瑞知道這代表段於淵的腦子陷入混亂,段於淵看似老成持重,但其實意外的還滿容易害羞的。以前李以瑞曾經陪他去相親過一次,從頭到尾段於淵都埋頭吃飯,反而是李以瑞和那個女的相談甚歡。

  李以瑞忙說:「哈哈哈,我只是想講講書裡的台詞而已啦!想說這樣講一講,會不會真的讓書裡頭的角色幻化成精跑出來。」

  段於淵的肩膀稍微放鬆下來,但仍然沒有回過頭來。

  「早點睡,明天還有工作。」

  良久,段於淵才說,放下了切芭樂的菜刀。

  李以瑞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於曠野之中。

  他眨了眨眼,他明明記得數小時前,他吃完段於淵做的薑母鴨,還吃了段於淵的愛心芭樂、喝了點啤酒,段於淵去浴室洗澡,他則撐不到段於淵出來,就在小餐桌旁倒頭大睡。

  他依稀感覺段於淵把他挪到床上。這幾年段於淵來他公寓小住,都是他睡床、段於淵鋪墊被睡地板,所以他也不覺得如何,連眼睛都沒睜開。

  沒想到睡到半夜,李以瑞自覺有風吹過他的臉,而且還是冷風。

  他本來想置之不理,以為是窗戶沒關好,反正通常段於淵會起床去關窗。但沒想到那陣風越吹越烈,吹到他臉頰發疼的程度,他只得強迫自己清醒。

  李以瑞一睜眼,不但他那小窩已經不見了、段於淵也不在他身邊。

  而且李以瑞低頭一看,不禁大驚失色,他那身家居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華麗的洋裝,腳下還踏著高根鞋。

  難怪他覺得這麼冷,因為洋裝是削肩的,冷風就從他白皙的肩頭颳過。

  李以瑞連背也覺得涼涼的,勉強回頭一看,才發覺背也是光的,這是件削肩露背的晚宴服。

  而更令李以瑞覺得驚悚的是,他忽然覺得胸前沉甸甸的,他發顫著低頭一看,果不其然,胸前多了兩粒肉團。

  李以瑞還是第一次用這個角度看女性的乳房,從上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乳溝,被晚宴服裡的馬甲束著,令李以瑞頓覺呼吸困難。

  李以瑞用手按了下太陽穴,他這是在做夢嗎?

  他老套地捏了下自己的臉頰,觸手滑膩細緻,完全就是少女的臉龐。這讓李以瑞即使在這種狀況下,仍忍不住心神蕩漾了下。

  重點是,臉頰會痛。

  姑且不論臉頰,這種感覺也太真實了,不單是胸前那兩團肉,李以瑞連風刮過臉頰時的觸感、曠野裡冰冷的溫度,還有疑似遠處森林捲過來的落葉,在肩頭撫過時的疼痛感,都寫實到讓他難以認為這是夢境。

  而且不知為何,李以瑞知道自己是誰。他叫得出自己的名字,也忽然記起了先前發生什麼事。

  「亞德里亞,果然是你在搞鬼。」

  李以瑞聽見自己出聲。完全是女性的嗓音,但李以瑞卻知道是自己在說話。

  遠方起著霧塵,天光似乎由暗轉亮,讓李以瑞得已看見從遠方走來的人。

  那是個身材不高大、但莫名氣勢非凡的男人。他穿著灰色的衣袍、頭上戴著兜帽,連頭臉都用布遮住。更惹眼的是他的右眼,戴著一副黑色眼罩,彷彿已戴了許久,繫帶都陷進了肉裡。

  男人有著一頭栗色長髮,用束帶束在腦後,長相平心而論挺英俊,但就是表情很可怕,滿臉肅殺之氣。

  他的右手提著一把彎刀,彎刀上疑似還有血跡。男人一邊走近李以瑞,一邊用力甩動彎刀,把上頭的血沫甩去。

  「那些人,是妳派來的?」男人淡淡地問。「為什麼?」

  李以瑞發覺自己交抱著雙手,但因為胸部實在有點大,只能勉強抱到手肘。

  「沒想到皇室最精銳的刺客,竟然如此沒用嗎?不愧是勇者家族親手培育的暗殺者。」

  李以瑞聽見自己說,感受到胸中憤怒的情緒。

  「你以為我沒發現你的詭計嗎?亞德里亞!你利用我!你讓我以為我下在魔王食物裡的毒,只有催淫藥,但事實上裡頭含了會傷害亞瑟哥哥的毒藥!你還讓我把他送進神殿,再故意帶亞瑟哥哥過來目擊這幕。」

  李以瑞瞪著男人——亞德里亞,目光如炬。

  「你讓我背了所有的鍋,自己在旁邊看好戲,我難道不該殺你嗎?亞德里亞!」

  亞德里亞拿著彎刀逼近,李以瑞發現自己有些害怕,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他往後一看,自己身後竟是懸崖,這裡是神聖森林的最外圍,過了這個峽谷之後,就是通往魔族地界的曠野。此處也是萊特王國的防守要塞,峽谷底端由神官親自施法,許多膽敢冒犯王土的魔獸,都會葬身在谷底的魔法陣下。

  好在亞德里亞沒有繼續逼近,只是在李以瑞三公尺前站定。

  李以瑞看他拿下了兜帽。

  「但結果是妳所期望的,不是嗎?瑟費蘿殿下。」亞德里亞說。

  李以瑞感覺自己心跳加速:「你說……什麼?」

  雖然只剩下單眸,但亞德里亞的眼神十分銳利。

  「試圖用魔力替魔王解除咒印的人……不單是亞瑟哥哥那傻子,還有妳,不是嗎?魔王的前未婚妻。」

  亞德里亞強調了「前」字,李以瑞感覺到內心的震動。

  「你……怎麼知道?」

  「自從魔王試圖逃跑,被關進專門關押皇室的宮廷地牢後,咒印解開的速度就變快了。」

  亞德里亞說:「宮廷地牢除了皇室的人以外,連神官也不能輕易進出,亞瑟哥哥是用了國王陛下賜與的特權,才能夠偷偷進地牢替魔王解咒。但有人不需要如此,也能輕易接觸到魔王。」

  「妳會三番兩次試圖攆走亞瑟哥哥,是因為妳不知道他也在幫魔王解開咒印。他太常守在魔王身邊,讓你找不到機會去替魔王灌注魔力,這讓妳非常著急,殊不知妳和他的目的其實是一樣的。」

  李以瑞深吸口氣。「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別忘了,希爾……魔王是我國最大的敵人,殺了王國無數的子民。」

  「但是妳喜歡他。」

  亞德里亞斬釘截鐵地說,李以瑞顫了一下。

  「雖然我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但退魔戰爭前,妳曾經以婚約者的身分,與魔王在魔族森林的行宮渡過一夜。就是那一次,讓妳愛上了魔王,但妳的身分讓妳無法把這件事宣諸於口,只能暗地裡協助他。」

  李以瑞沒再說話,只是握緊拳頭,別過了頭。

  「妳對魔王抱持著愛戀之情,妳也一直以為,亞瑟哥哥這樣侮辱魔王,魔王肯定痛苦不堪,所以才想早日助他脫出魔手。」

  「你在下藥那一晚,向魔王表明了妳的心跡。」

  「妳告訴魔王,妳會讓他吃下我給妳的假死藥,大神官計畫在祭神節處死魔王,不會讓魔王先死,你會以治療為名,將他送入神殿。神官們信任妳,到時妳會找到機會,讓他伺機逃跑。」

  李以瑞鬆開拳頭,又握緊:「……但你騙了我。」

  「對,我和魔王陛下早有協議。我給你的假死藥,其實是淫藥『沙勒曼德』,發現這點的妳非常驚慌,但魔王告訴你,按照原訂計畫,以治療為名,把他送進神殿,他就能得救。」

  亞德里亞說著已然發生的事實。

  「妳只得將信將疑地把魔王送進去。但妳很快發現了神殿的真相,妳親眼看見大神官對魔王和其他魔族做的醜事。」

  「而更讓妳無法接受的是,勇者忽然出現在神殿裡,救走了妳的魔王。」

  李以瑞聽見自己笑起來,笑得無力。

  「我看見魔王……不,看見希爾見到亞瑟那刻的神情,我就明白了。」

  亞德里亞沒有回話。李以瑞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

  「……那天晚上,在魔族行宮裡,我本來非常害怕。」

  「早在父王與魔族訂下婚約時,我就有心理準備了。對父親而言,我與他名義上雖是父女,但就和王國其他人一樣,都是他的棋子。」

  「我聽說魔王很殘暴,他姦淫婦女、手段殘忍,有時連少年和孩童也不放過。我做了很多心裡準備,但實際見到希爾時,我……還是很害怕。」

  「但是魔王他……希爾他,卻什麼也沒對我做。他察覺出我的緊張,還把我帶到他的藏書室裡,他知道我喜歡讀書,就拿了他平常喜歡的書籍給我,讓我看書,我叫他『魔王陛下』,他卻說『叫我希爾就好』,一點傳說中恐怖的樣子也沒有。」

  「等我平靜下來,他才跟我說,他不會碰我,之所以接受父王的婚約請求,是為了兩界的和平,可以的話,他並不想要戰爭。」

  「我對他說,如果我什麼也沒做就回去,父王會責罵我,可能會認為我這個女兒一點用都沒有,因而捨棄我,當時我哭著這樣對他說。」

  李以瑞吐了口長氣。

  「希爾聽了就笑了,他低下頭來,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他說:這樣子,能算是『做了什麼』嗎?」

  李以瑞往後退了一步,懸崖近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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