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亞瑟哥哥。」

  ☆

  這週五上午,副座大發慈悲,給了李以瑞他們半天的特休。

  實在是這週以來,海灣分局太過慘烈。

  下城派出所轄區連續兩起墜樓案件,除了李以瑞親自處理葉姓女大學生那件,後來段於淵又獨自處理另一件。一樣是從高樓墜下,和葉同學一樣是女性,年齡也是十八到二十五之間,是在學的研究生。

  除此之外,亂源東區派出所也發生三起,死亡方式大同小異,都是墜樓。死者分別是三十幾歲的家庭主婦,還有二十八歲的粉領上班族,還有十六歲的女高中生。

  最後一起發生在昨天,在都是有錢人的上城派出所轄區,死者卻是年輕男性。

  算起來三天之內,竟有六起墜樓案之多。

  這讓海灣分局幾乎呈現癱瘓狀態。而且聽宋叔的說法,這些人墜樓後的共通點,都是神情驚恐、像是被什麼人追趕一樣。但調閱附近的監視器畫面,卻都沒看到任何人。

  那個年輕男性還是從自宅房間陽台墜落。而且在他墜樓死亡前,據他家人說法,他有八年沒有踏出自己房間,是個典型的繭居族,連他父母都說很久沒見到他的臉,不可能和其他人有所接觸。

  就算能幹如段於淵,也疲於奔命。李以瑞既然休假,段於淵也罕見地一起請了特休。

  「都找到了書。」

  李以瑞決定拿這時間去探望母親,他已經連續一個月沒好好放過假,上次見到母親的臉也是年前的事情了。

  李以瑞約了段於淵,由段於淵開車到李以淵的租屋處載他,兩人一起前往母親所住的R城市立醫院。

  途中段於淵還說了呂老師也要去,會在病房裡直接會合,李以瑞精神不濟,只迷迷糊糊點了下頭。

  「書……?」李以瑞茫然問。

  「連續墜樓案件,好像都找到了書。」段於淵邊開車邊說。

  李以瑞這才想起來,段於淵好像跟副座說,要每個轄區的警員在那些死者房間裡找書,就是《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系列的最新集數。

  副座本來也只是抱著估且一試的心情,對派出所下了指示。沒想到一搜之下,還真的都找出了同樣的書籍來,那個繭居族尤其誇張,據說他房裡蒐出整整三套《勇者,你為什麼騎在魔王身上》系列,連試讀的第四集都有三本。

  「收藏用、推廣用、擼管用囉!」燄燄聽見消息時解釋道。

  其他墜樓的女性雖然沒這樣的情形,但都找出了這系列書籍。

  這讓李以瑞有點毛骨悚然,他才剛把宋叔借他的小說帶回家惡補。晚上看著放在架上的小說,李以瑞忍不住跑去把窗子再關緊一些。

  「東區轄內那個高中生,只有試讀。」段於淵又說。

  李以瑞有點意外,可能高中生吃土,沒錢買書,或是看完之後就賣掉,以前常撿段於淵教課書尾刀的李以瑞很懂這種情形。

  而試讀的書是不用錢的,所以才保留了下來。

  「所以說,關鍵是第四集?就是試讀那集?」

  段於淵點了下頭,李以瑞的腦子開始胡思亂想。

  「等等,那會不會是這樣?有人去官網抽試讀,但是沒抽中,所以他就隨機到處去殺害抽中試讀的讀者洩憤?」

  這話一說出口,李以瑞自己也覺得有點荒謬,果然段於淵搖了搖頭。

  「不是突發狀況,至少葉同學不是。」

  如果燄燄在場,應該會感動段於淵又破格說話超過十個字,但李以瑞只是一怔。

  「為什麼?」

  段於淵淡淡道:「早八,睡衣。」

  李以瑞明白過來。

  「啊……葉同學十點墜樓時,身上穿著睡衣,代表她至少到跑上頂樓之前,都還沒有準備要出門。但是早八的課照理說每個人都會出席,但葉同學既沒有睡過頭,卻竟然到十點都還沒想出門上課,對嗎?」

  李以瑞說:「所以這代表什麼?她跟人有約?」

  段於淵又搖頭:「為了約人被當,不值得,可以約別天。」

  李以瑞不禁覺得有點好笑,以前在大學時,有次打靶術科考試,由於教官很嚴格,李以瑞從前一晚就很緊張,特地早睡,隔天起了個大早想出門。結果沒想到他新公寓的電梯利用清晨維修,李以瑞還強行進入,就被困在了電梯裡。

  李以瑞手機打不通、叫天天不應,他本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想說就算了,等出去後再跟教官解釋,抱著臂就在電梯裡睡著了。

  沒想到再醒來時,看見的就是段於淵那雙漲得通紅的雙眼。他才知道段於淵發現他沒來考試,先用手機狂CALL,發現沒有回應後,就開始翻天覆地地找他,等發現他被困在電梯裡,考試也結束了。

  雖然後來段於淵和他一起補考過了,但說到為了別人被當,段於淵也不遑多讓。

  「那是怎樣?啊,難道說,歹徒從八點前就潛入租屋,挾持綁架了她,她是從睡夢中被驚醒,又被限制了行動,才沒辦法去上課?」

  李以瑞福至心靈,這應該是目前為止最符合情況的假設了。

  段於淵沒有否定他,也沒有贊同,只是面無表情,李以瑞知道那代表他在思考。

  「可是動機呢?就是試讀嗎?啊,所以花田到底抽了幾個試讀?」李以瑞問。

  「五十位。」段於淵說。「宋叔跟出版社要了名單。」

  「五十位?!」

  李以瑞叫出聲來。

  「等等,該不會這種墜樓事件,還會發生四十四起吧?」他背脊全是冷汗。

  段於淵沒有答話,只是抿住唇。車子轉了個彎,市立醫院近在眼前。

  天空忽然下起了細雨,段於淵把車停在醫院附設的停車場,李以瑞撐了車上的黑傘,段於淵則沒有撐傘的意思。抵達醫院大廳時,呂老師已經在那等了,看見他們兩個,立即迎了上來。

  「以瑞、小段!」呂老師朝他們招手。

  那是個滿頭白髮,但細看五官並沒有這麼老的中年男子,襯衫下的肌肉線條透露出此人曾是幹練刑警的過去,眉目雖然溫和許多,但李以瑞還記得他訊問嫌犯時,那種嚇尿人的聲量和氣魄。

  「老師!」

  李以瑞叫了一聲,走上前去和他抱在一塊,段於淵也朝他頷首。

  「我們……上樓去吧?」呂老師比了下電梯,李以瑞點點頭。

  將近一個月沒有來探望母親,李以瑞竟覺得以往熟悉的走廊、那扇微透著綠光的病房滑門,有一點陌生了。

  他不自覺在病房前停下腳步,段於淵就站在他身後,見他停下,便扶住了他的肩。

  「瑞瑞?」他凝起眉。

  李以瑞搖了搖頭,深吸了口氣。

  「沒事。」

  呂老師替段於淵填了非親屬會客紀錄,由於一次會客只能兩人,呂老師就讓李以瑞和段於淵先進去。

  李以瑞走進病房裡,這地方比他之前來,似乎又變得更清淨素雅了些。呂老師替他請的看護在母親窗台上放了盆小雛菊,讓病房的氛圍變得柔和許多。

  要不是病房內多得像監聽機房一般的儀器,還有床上那個插滿管線的女子,李以瑞還以為回到了幼時那個小而溫暖、屬於一家三口的套房。

  李以瑞走到病床旁唯一一張椅子上,在上頭落坐。

  段於淵站在他身後,一如以往無數次陪他前來一樣,只是靜靜的沒出聲。

  母親的手腕蒼白,看得見青紫交錯的血管。李以瑞用兩隻手掌捧住了它,以前每次過來,李以瑞都有種錯覺,彷彿母親的手變得更小了一些。

  後來李以瑞才驚覺,不是媽媽縮水了,而是他長大了。

  「媽。」李以瑞喚了聲。

  記得母親剛進延命病房時,醫生說沒事可以跟她多說話,說病人聽得見,說不定哪天就會因思念親人被喚醒。

  李以瑞從小什麼不會,最擅長的就是說話。

  最初李以瑞總是抓著母親的手,從早到晚說個不停,小孩子也沒什麼談資,就是講些學校遇到什麼事、段於淵又做了些什麼,今天又被警察叫去問話之類的,有時講上一整天。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可能是李以瑞警大畢業那年吧!他的話便漸漸少了,也可能是講了二十年,能講的都講盡了。

  就連「你什麼時候要醒來?」這句子,李以瑞從哭著問,到平靜地問,到現在根本也已經不問了。

  最近每次來探望,李以瑞就只是這樣坐在床邊,握著母親的手,看著母親二十年如一日緊闔的雙眼,靜靜等待會客時間結束。

  他看著母親胸口那個淺綠色的、像是護身符一般的事物。那是段家道廟加持過的長生符,還是段於淵親手作的法,就擱在母親的心臟上。

  李以瑞看著那個護符,恍惚中仍然會想起,二十年前那一夜,他拿著斷裂的掃凶器,刺穿母親那地方的場景。

  雖然實際施為的人不是他,但那景象就彷彿壞掉的電影膠卷一樣,多年來一直在他腦海裡反覆播放、繪聲繪影。

  段於淵半途出了病房,換呂老師進去,呂老師一進來,就把手壓在他肩膀上。

  李以瑞回過頭,看了呂老師一眼。

  呂老師問:「你在哭嗎?」

  李以瑞搖搖頭:「沒有。」


  李以瑞和呂老師一起出了病房,和段於淵會合。由於時間還早,呂老師就提議在市立醫院附近找個咖啡館坐坐。

  「你們……還真是總膩在一起。」

  李以瑞點了三杯黑咖啡,用托盤送到位置上,就聽見呂老師感嘆。

  兩個現任警察、一個退休警察兼警大教授在桌邊圍坐,似乎自然形成某種氣場,李以瑞發現他們方圓五公尺都沒人敢坐下。

  「啊,因為段於淵剛好也特休,他也很久沒看我媽了,才一起過來的。」

  李以瑞說,很久沒跟知道他童年底細的人見面,他難得也會害羞。

  呂老師全名是呂立威,就是當年震驚R城的「少年李以瑞弒母事件」擔當刑警,當時他是R城刑大少年隊的小隊長,和李以瑞也因為這件案件而熟識。

  案件發生時李以瑞七歲,現在李以瑞已經二十六歲,經過二十年的光陰,呂立威也退休了、現在在警大當榮譽教官,以前李以瑞和段於淵都曾上過他的課,當時呂立威就曾調侃他們「能不能有一分鐘分得開一點?」。

  段於淵沒有說話,只是啜了口手裡的黑咖啡。

  「時效,過了嗎?」他忽然問呂立威。

  「嗯,重傷時效是十年,但就算用殺人二十年去算,到這個下個月底也快到期了。」呂立威說。

  段於淵「嗯」了一聲,沒再做什麼表示。

  當年那個事件發生後,李以瑞就以保護為名,被段於淵的家人名義上收養,在段家本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他與段於淵可以說是形影不離,吃飯一起、睡覺一起、上學一起,最初基於安全考量,連洗澡上廁所這種私密事也相伴左右。

  大概是習慣成自然,李以瑞一直到最近都不覺得這樣有何不妥。

  說實話,李以瑞也有點不清楚段於淵的想法。

  事件發生前,他和段於淵只是小學同學,他們就讀同一個班級,也就只是知道彼此的存在、說得上幾句話的程度。

  比起「小學同學」這個身分,李以瑞知道,段於淵同時是那個極有名的道術世家的繼承人。

  段於淵本身也是修道者,簡而言之就是個道士。

  據聞段家在全國有超過百間道觀,光R市裡就超過十個,底下信徒、道修無數,廟現在又很值錢,因此段於淵說是有錢人家公子也不為過。

  雖然李以瑞對道家、法術的那些不太懂,但依段於淵向他解說過的,古往今來道家有四大世家,分別是呂、韓、段、楊。其中號稱呂洞賓後代的呂家,在元末明初的道術混戰中被楊家殲滅後,現在剩下韓湘子後代的韓家,還有段、楊兩家三分天下。

  段家歷史淵遠流長,而且舉凡道家都很注重血統,道法只傳嫡系子女。段家更加嚴格,規定家督之位只能父傳子、叔傳姪、爺傳孫,總之只能傳給男性,連親生女兒都不行。

  這種在二十一世紀極度性別歧視視的傳統,導致段於淵上面足足有四個姊姊,他媽拼了半輩子才得來這麼一個兒子,自然是當寶一般地疼。

  但段於淵雖然也不排斥修道,據說還頗有資質,但就李以瑞看來,明明身負這麼重要的責任,卻跑來當個卑微小警察,他一直覺得很不能理解。

  而且李以瑞本來以為,所謂道士就是寫寫符、揮揮桃木劍,做法事擺個樣子而已。

  但直到十五歲段於淵成年禮時,他被邀請觀禮,親眼看著穿著道服的段於淵,儀式性地持劍收伏段家事先準備的八尺燭龍後,他才知道原來這世界並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樣簡單。

  段於淵大三那年,還曾被家裡緊急召回,就是為了道術世家間相互傾軋的問題。直到現在,段於淵還時不時得被派去出任務,雖然李以瑞不清楚細節,但多數和另一個道術世家「楊家」有關。

  據段於淵的說法,楊家就是道術界的佛地魔,徒子徒孫滿天下,四處燒殺擄掠、欺負同修,濫捕妖魔鬼怪,大概除了殺神以外,什麼壞事都做盡了。

  李以瑞還記得段於淵曾對他耳題面命:『遇見楊家人,就跑。』

  而段家在道術界的地位,就是所謂正道清流,要是有人被楊家害得家破人亡,往往都會跑來找段家哭訴,由他們出面處理,跟道術界的警察差不多。

  「就好像、魔王和勇者一樣嗎……」李以瑞想得入神,不自覺喃喃出口。

  段於淵和呂老師都望向他,呂立威笑了起來。

  「魔王勇者?喔,是在講那個BL作家的案子吧?我聽太祖說了,據說你們現在很困擾。」

  「老師也知道BL嗎?」李以瑞有點意外。

  「嗯,我大女兒很喜歡,她現在國中一年級,太祖說的那個『捻草惹草』,貌似我大女兒也有她的書,還整天在網路上跟人家討論呢!」呂立威笑著說。

  「她也是書迷?那她有參加新書試讀嗎?」李以瑞問。

  「試讀?應該是沒有,我記得她本來說要去那個作家的新書發表會,但後來沒有抽中,還因為買不到限定版生氣呢!」呂立威笑說。

  「限定版?」

  「好像因為新書有限量版本還什麼的,只賣給有抽中發表會的讀者,還要事先在網路上付款,到現場才能拿書的樣子。因為預購要填手機和真實姓名,我大女兒還跟我借人頭,所以我才知道這件事。」

  李以瑞不禁鬆了口氣,呂立威畢竟刑警屬性,看李以瑞的反應,忍不住問:「怎麼了,試讀有什麼問題嗎?」

  李以瑞看了段於淵一眼,段於淵便說:「連續墜樓事件。」

  「連續墜樓?喔喔,你是說你們上週末連續報驗六件跳樓的那件事吧?我聽太祖說了,真是辛苦你們了。可是等一下,這跟那個BL作家有關係嗎?」

  李以瑞正要回答,段於淵忽然說:「七件。」

  「嗯?」

  段於淵低頭看著手機,揚了下畫面。

  「韓巡官剛傳過來,上城派出所轄內,第七件,一樣是女子墜樓。」

  李以瑞發出呻吟聲,但段於淵接下來的話讓他驚訝不已。。

  「墜樓女子年僅九歲……送醫後保住性命、意識清醒,現在人在市立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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