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因此幼年夭折的亡魂,制度上是個無法查核的黑洞。城隍擁有全權,地府管不著、也摸不到。

  黎日翔和孟婆,過了將近兩週的連體嬰生活。

  我看次子到後來也越來越習慣了,孟婆洗澡時,他還會在旁邊滑手機看劇,連斜眼都不瞥一下。

  而他上廁所時,孟婆則在旁邊哼歌。

  晚上睡覺時,黎日翔也不像最開始一樣,整夜圓睜著眼,害怕孟婆對他圖謀不軌。

  而且孟婆真的很好睡,以前在地府時,都是沾床即眠,轉生之後也不例外。

  確認孟婆真的對他一點也沒興趣後,黎日翔也慢慢放鬆下來,甚至還能抓緊孟婆睡著前,併肩躺著和他敘話。

  「你記得我們媽媽的事情嗎?」黎日翔問孟婆。

  孟婆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喝欠。「我說過,我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

  「是嗎?」黎日翔喃喃說著:「這樣啊,不記得也好。」

  孟婆忽然轉過身來,那雙靈動的眼睛和黎日翔正對上。

  「不然你跟我說說,關於我們媽媽的事?」

  孟婆那種轉著眼珠、嘴角噙笑,好像孩子遇到什麼新鮮事般,古靈精怪的模樣,每次都讓我移不開目光。

  我有點羨慕次子,若是躺在床上的人是我就好了。

  「……你確定要聽?」黎日翔卻像要講鬼故事前打預防針一樣問。

  「說吧。」

  「媽走的時候,我才七歲……其實不是很有記憶了。」

  黎日翔慢慢地說。

  「印象中、她是個很嚴格的人,會管教我們,不像老頭子。我記得以前她會拿著短鞭站在你你旁邊,看你練寫字,錯一筆畫就打一下,你常常被打到跪在地上爬不起來,晚上偷偷找我或阿藍給你上藥。」

  我聽得駭然,次子顯然含蓄了點,這個根本不是用「嚴格」可以形容的程度。

  我從來沒打過孟婆,雖然我代母職,孟婆也不是事事都會乖乖聽話的性格。但我自問從不體罰小孩。

  跟孟婆有肢體衝突的,印象中這麼多年來只有一次。

  說實在的,我之前也一直吶悶,黎家看上去家大業大,老總裁也不是什麼壞人,怎麼會養出這兩個心靈這麼扭曲的兒子,一個到處找人玩SM,一個在自己親哥哥雞雞上滴蠟油。

  想來想去,這個鍋都只能算在另一個教育者身上,就是兩兄弟的母親,已故的總裁夫人。

  我粗略地看了下黎夫人的生死簿,黎夫人死於十六年前,那年黎日雄九歲、黎日翔七歲,最小的黎日陽才不滿周歲。

  黎夫人的死因欄寫著「不明」,我沉吟著,事實上亡魂死因不明的非常多,地府每日接收的亡魂量龐大,也不可能每個亡魂都詳盡調查他們怎麼死的。

  「媽那時候總是說,你要成為繼承人,如果你不爭氣,她也會被人看不起。以前我很想找你出來踢球,但你都得寫作業,媽媽總是把你鎖在地下室裡,沒把作業寫完、沒寫好,連晚飯都不給。」

  黎日翔說,黎日雄因此常常餓得頭昏眼花,哭求母親,但黎夫人都無動於衷,最後都要黎日翔偷偷把餅乾、果汁從門縫下塞進去。

  但後來被黎夫人發現了,就連黎日翔一起處罰,依黎日翔六歲時的記憶,他曾經被母親趕到庭院裡罰跪,日曬風吹雨淋一整日,直到小孩體力撐不過去昏倒為止。

  「我記得有一次,你養了隻小狗,是從門外撿回來的。你很想養那隻狗,但又很怕被媽發現,所以就把狗栓在後山的某棵樹上,每天乘著睡前幾分鐘不用功課的空檔,拿食水去餵他,一邊餵還會一邊撫著他的毛,說好乖。」

  「但後來這隻狗還是被媽媽發現了。媽媽好像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好像是狗是被惡靈附身,要來害你之類的,於是就在你面前,把那條狗活活打死,還丟進焚化爐燒了,我記得哥哥你那時候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孟婆聽得杏眼圓睜,似乎也覺得匪夷所思。

  我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家子從大姊到小弟,沒幾個人像是正常人了,原來其來有自。

  「其實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印象中你小時候很膽小,一個人連廁所都不敢去,總是叫我陪你一起。」

  黎日翔把沒戴手銬的手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

  「還有你怕小蟲子,連毛毛蟲還有壁虎那種的也怕。小時候有年夏天,你在走廊上看見一隻蟬,你以為那是活的,要我替你抓他出去放生,但後來才發現他死了,你還替他做了個墳墓,就在後山那裡。」

  「你說蟬只在夏天活動,生命非常短暫,但這隻蟬卻沒熬過夏天就死了,所以才給他做了墳,希望他還能看見明年的夏天。你就是會說這種傻話的人。」

  我看孟婆沒有說話,似乎是有所觸動。

  我也感到驚訝,孟婆穿進這身體以來,從旁人口中聽到的黎日雄,多半是殘忍、愚昧、自私、暴燥,缺乏人性。

  但沒想到那孩子,還曾有如此心性純善的一面。

  「我也忘記是從什麼時候變的,可能是媽過世那時候吧?你不再跟我說話,我常看到你把小動物帶到後山,包括大姊以前養的那隻貴賓狗,殺了埋了燒了,以前你明明連兔子都不敢抓的。」

  「那陣子我都覺得你被什麼附身了,不敢接近你。」

  「然後不知不覺間我也變了,仔細想起來,小時候媽只看著你,老頭子也是,我模仿你,大概是希望他們能多看我一眼,我好的學盡了、壞的也學了不少,就變成那樣子。」

  黎日翔自失地笑了笑。

  「直到你出了車禍,又死而復生後。我才覺得,你似乎又變回原本小時候的樣子,這讓我亂不習慣的。」

  「好像一度以為消失的東西,忽然又悄沒聲響出現的感覺。」

  孟婆仍舊沒有回話,我看他揉了揉眼楮,一樣把視線遞向天花板。

  這時黎日翔卻轉過了身,他猶豫了一下,忽然伸出枕著的手,繞過孟婆背脊,把他整個人從側邊摟住。

  孟婆有些驚訝,望了弟弟一眼,但沒有動作。

  「你回來了,這樣很好,以後就別再走了,媽已經不在了、日陽也不在了,老頭子根本不理我,日勇和阿姨就更不用說了。」

  「我只剩你了。哥……你能一直在這裡不走嗎?」黎日翔看著孟婆。

  不得不說比起黎日雄,次子是個相對情感敏銳的人,這大約也是全天下排行老二的人必備技能。

  做為夾在中間的人,自幼得察顏觀色、得進退有據,所以不知不覺間成就了高度的感受性。

  雖然黎日翔不可能知道孟婆轉生的那些事情,但他肯定在某些地方,以他自己的方式,感知到眼前這個人,和以往他所認識的黎日雄都不同。

  但他卻受這個「黎日雄」所吸引,和黎日晶相同,越是寂寞無依的靈魂,越會受到醧忘台力量的感召。因為孟婆會讓他們相信,只要喝下那碗孟婆湯,一切苦難與悲傷都會隨風而逝,他們會脫胎換骨、獲得新生。

  某些方面而言,孟婆湯是整個地府最慈悲的制度。人世間苦難太多,雖然也存在不肯喝湯的亡魂。

  但對於那些受盡折磨的人而言,忘卻,反而是種幸福。

  我招了烏判過來,請他替我調閱當年黎夫人死亡時,在醧忘台的錄影存檔。

  雖然烏判是武判官,但自從白判上次目擊我一百八十禁畫面後,我和我的女性文判官間就有那麼點尷尬。

  為了避免她到地府性平會去投訴我,最近還是不要跟白判單獨相處會比較好。

 「黎夫人……本名叫陳詩雨嗎?王爺,她是幾年前到醧忘台的?」

  烏判和白判不同,是個老實的好人。在陽世時還是個將軍大人,之前服侍不知哪國的皇帝,卻因為和皇后有染,最後被補下獄,被刨去全身血肉、受盡苦楚才死。

  據說那皇后沒有為他說一句話,但烏判直到血流如注、倒在地上死去為止,也沒有掉一滴淚、喊一聲疼。

  我看上他如此硬氣,感覺就是很耐操,所以才延攬他到地府,做我的貼身武判。

  他大孟婆一百多歲,孟婆在地府時,都叫烏判「烏大哥」,兩人感情不錯。

  雖然就我的視角看起來,都是孟婆單方面的把烏判耍弄著玩,但只要我家孟婆開心就好。

  「……十六年前。」我神色凝重。

  「十六年?!」

  我懂烏判的震驚,地府的業務量極大,每天接收的亡魂不計其數,通過醧忘台的人也多如過江之鯽。雖然保險起見,每個在醧忘台和孟婆洽談的人,我們都會錄影存證,以確保他們都會好好喝下孟婆湯再投胎。

  但資料量這麼大,就算再堅實的電腦、容量再大的硬碟都負荷不了。也因此我們每季都會清理一次,把存有影像的檔案光碟丟盡地獄谷深處存放。

  以前紙本時代更恐怖,閻王府常常都是被卷宗淹沒的狀態,往事不堪回首。

  十六年前的亡魂,檔案早不知到沉到哪個沼澤地獄深處,要找回極為困難。最近有討論要不要用雲端技術存放,但我派去陽世考查的文判到現在都還沒回報進度,當然也還無法著手進行。

  「我給你放三天假,你給我認真找、拚命找,你就算把地獄翻過來,也要給我找到。」

  烏判苦著臉,還好我沒找白判,否則現在我桌上硯台應該在我臉上。

  「但……王爺,為什麼要忽然找個十六年前的凡人?該不會又跟孟婆有關吧?白判說……」

  「白判說我什麼……?」

  烏判欲言又止,看來應該不會是什麼「王爺好帥好棒好威猛」之類的好話。

  「我知道了,我會盡力找找。」

  烏判嘆了口氣,領了命,半晌又像鼓起勇氣般回過頭來。

  「王爺有空也去奈河橋那邊巡視一下吧!那邊現在真的很亂,孟婆一休假,王爺就窩在辦公室裡,以前您明明每天都會去的。」他還不忘碎碎念。

  烏判行禮離開後,我看了下桌上的孽鏡台。

  鏡子裡的孟婆,正和黎日翔一起出席大企業的慈善酒會。

  我交待烏判這些時間,人間又過了幾個日月,孟婆看起來又更成熟世故了些,穿著一身亮麗的燕尾服,頭髮梳得整齊挺亮,拿著雞尾酒杯,正在和商界大佬寒喧。

  我看著孟婆那張俊俏的臉,還有和人說話時,眉眼微揚、唇角勾起的模樣,以前他在我身邊時,若是偶爾遇上什麼令他高興的事,依稀也是這種神情。

  我曾經問過孟婆,喜不喜歡地府的日子,我甚至問過他,會不會想要去陽間找他娘。

  過了這麼多年,我就算再笨也明白,孟婆的娘,根本是蓄意躲著我的。

  雖然不知道背後原因,但若不是她以法力遮蔽自身的存在,以我的能力,不會連一個意外跳轉輪台的員工都遍尋不著。

  當時孟婆歪了下頭,把手支在下顎上。「不會特別想去。」

  我問他:「為什麼,你不想念你娘嗎?」

  孟婆當時笑了笑,露出他把烏判的老花眼鏡藏起來時的表情。

  「這裡挺好的,雖然累了點,但是很有趣,可以跟很多不同的人接觸。去陽世的話,有生老病死,王爺不是經常說嗎?人是去陽世受苦的,我很怕痛,沒必要特別去找罪受,而且……」

  孟婆看了我一眼。我問:「而且什麼?」

  「而且,感覺如果去了……就會有什麼東西變了,或許就不會想要回來了。」

  孟婆的話十分矛盾,當時我也沒有細究,只當是員工心理輔導的一環。

  我看著鏡中的孟婆走進宴會廳,有個大家閨秀走近孟婆,好像是哪個合作企業的閨女,孟婆和她談笑著,這時宴會廳的音樂響起、燈光遽暗,孟婆便把手伸向那個大家閨秀,對方也回應了孟婆的邀請。

  孟婆牽著那女孩的手,走向舞池,女孩的手搭著孟婆的肩,孟婆的手摟著女孩的腰,兩人在舞池裡翩翩起舞。

  黎日翔在一旁看著自家兄長,間或喝著雞尾酒。孟婆的模樣吸引不少人目光,許多賓客停下談話,觀賞俊男美女的舞姿。

  黎日翔說,想要孟婆永遠留下來,留在他身邊,別去其他地方。

  黎日晶也說,他喜歡現在的黎日雄,喜歡孟婆。自從孟婆當她的模特兒後,黎日晶連性格也變了,變得開朗,常常走出戶外,和人群接觸。

  她還把孟婆的肖像畫集結起來,據說最近要開個展,還有畫商看上。

  孟婆說,到了陽世,或許就會有什麼變了。

  孟婆喝了孟婆湯,也會忘記一切。

  孟婆想要忘記一切。忘記地府、忘記他的工作與職責,忘記他只是請了九天休假的地府員工。

  忘記我。

  就和當年孟婆他娘一樣。

  ……他休想。

  陽世的季節來到秋季,天氣轉涼,孟婆和黎日翔都換上了秋裝。

  奈河橋業務一樣繁忙,孟婆在陽間也不得閒。連日的酒會和飯局,把兄弟兩人都搞得很累,主要是黎家企業打算拿下一個重大標案,為此必須各方打點,而面貌姣好、身段柔軟,又身兼公司業務部總經理的孟婆,自然就擔當此大任。

  我看孟婆連續幾天都出門在外,和各種紅男綠女周旋,舞也不知道跳了幾支,還跟人家閨女單獨出遊,一度被某個熱情的閨女邀請成為入幕之賓。

  其實孟婆……應該說黎日雄的肉身,現在也二十有七八了,有婚配也不稀奇。

  豪門圈也都在傳,到底誰有幸成為黎家長子的六月新娘。

  這些日子我戰戰兢兢,我固然希望孟婆可以實現願望,在陽世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但我卻也明白,一但孟婆真的和什麼人定下來,或許又生了孩子,依他的稟性,絕對會是個好丈夫、好爸爸。

  而依他的個性,要他拋下這一切、拋下他心愛的人,回到地府來上班,絕對沒可能。

  我都可以預見孟婆九天後回來,抱著老婆和小孩,老婆可能還挺著孕肚,含淚跟沒完的表情。

  因此我現在的心態,從「希望孟婆可以趕快談完戀愛趕快回來」,變成「希望孟婆可以談戀愛,但最好失敗心碎趕快回來給我惜惜」。     

  雖然有點惡質,也不是個好老闆或好父親應有的想法。

  但我已經明白了,我不是孟婆的老闆,也不是他父親。

  不只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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