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是打算說『How are you』。Fine,你如果這麼不想上我的英文課,下次我們可以商量,讓你單獨接受特別的英語啟發課程,Emily。」
善存不由得頭皮發麻,倒不是怕被留下來輔導,而是老師叫他的英語名字。他現在一聽到這名字就發惡寒。
說到他的英文名字,這也是他的錯。他們這位英語老師據說是留英的,英文名字叫作羅賓,卻莫名崇尚美式英語教學,採互動式上課模式,還喜歡拿一條黑色小教鞭穿梭在學生間,雖然從沒真的用過,但足以對精神造成壓力。
第一天來上課他要每個學生自己取一個英文名字,當時善存已經和夏洛克開始通信當筆友了,也因此老師一問到善存「What's your name?」時,善存竟然不假思索地答了:「My name is Emily。」從此一到了英文課善存就成了全班同學的笑柄。
「請你造個以『I would have to』為開頭的句子,並翻譯成中文。」老師揮動著教鞭。
「呃……」善存想了半天,眼色往他的死黨阿傳一瞥。阿傳正想打Pass,卻被老師愛的教鞭制止了,「I would have to……to kiss you?Teacher?」善存盡可能微笑。
全班再一次爆笑出聲,善存看到老師的教鞭在抖抖抖。
「愛蜜莉,放學後到我辦公室裡來!」老師恨恨地下了結論。
第七節下課後,善存像顆洩氣的皮球一樣,整個人癱軟在走廊外頭的欄杆上,面對著遠方一覽無遺的美麗夕陽。連死黨阿傳走到他背後都毫無知覺。
「喂,你還好吧?」阿傳拍他的肩膀。
「一點都不好……」善存擠出一咪咪哭音。
「到底是怎麼了?我看你整天都很累的感覺,除了羅賓的課以外每堂都在睡……雖然平常也差不多就是了。發生什麼事了嗎?」阿傳把背靠在欄杆上問他。
說起他的這位死黨阿傳,善存真的是沒什麼好挑剔的,阿傳的全名是林傳承,不過他這群的都叫他小名阿傳,或是叫他在團裡的藝名Dennis。
阿傳有著一張媲美梁朝偉的帥臉,而且和善存這種美少年系統的不同,就他們一位歌迷的說法是越老越有魅力的那型。阿傳還是善存那個搖滾樂團裡的鼓手,平常留著一頭半長髮,演出的時候就會用金色髮膠把他們全豎到頭頂上。
當然在台灣高中男性留長髮是違規的,阿傳之所以有這個本錢,是因為從善存認識他開始,阿傳的成績就一直是全校前幾名。師長對於模範生的違規總是會瞎一隻眼的,有時兩隻眼都會忽然瞎掉。
以善存這種成績,能在台北市這所明星私立高中生存下來,不可不歸功於這位死黨的助力。阿傳是善存看過最講義氣的兄弟,沒有他善存覺得他高中生涯肯定一片黑暗。
由於玩團的關係,善存和阿傳的友情在學校裡也蔚為佳話,校慶的時候班上女生總會出些善存不是很懂的刊物,標題諸如「Dennis x Emily不可逆本,今夜沒有極限!」或是「Emily總受、Dennis總攻本,Jellicle團限定!」等等來歌頌他們的友情。
「說來話長……」善存持續像棉被一樣把自己曬在欄杆上,「阿傳,你家裡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人借住?兩個月到三個月之類的。」
「我家?別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狀況,我媽每天忙店裡的事就忙不過來了,哪有空再多讓一個人住進去。而且我那裡出入不乾淨,哎,雖然這樣說我老媽有點不好意思就是了,但是我經常醒來旁邊就躺了個醉醺醺的男人。」
阿傳家是開小酒吧的,只有阿傳媽媽一個人在經營。開在林森北路的某一區。
「天呀,難道我真的要忍受這種狀態三個月嗎?我的夏天,我的暑假,啊啊暑假還有巡迴公演啊!這樣下去我一定會死掉的……」善存抱著頭軟倒下來。
「到底怎麼了嘛,是你家出什麼事了嗎?你不是說你借住在你表哥家,上次你還說你表哥人挺好的不是嗎,愛蜜莉。」阿傳奇怪地問。
「啊啊啊,不要用那個名字叫我!打死都不要再用那個名字叫我!」善存絕望掩住耳朵。
本來善存以為那場筆友的鬧劇,在接完機吃頓飯之後就能劃下休止符。但夏洛克當天不但送被知之狠心拋棄的他回到家門口,還跟著善存進家門,自行在客廳坐下,逼得善存不得不從廚房泡茶出來給他,穿著那一身馬甲洋裝,和他陪笑聊天聊了一整晚。
善存還有點期待夏洛克看到這種庶民的環境之後,能夠打退堂鼓,滾回英國去過他的總裁生活。沒想到夏洛克不但不嫌棄,反而還很有興趣的樣子,他到處在屋子裡亂晃,對每樣東西都興致盎然,包括善存國中用過的舊電吉他,包括念長放在流理台上的手術刀,還有知之擱在客廳那些琳琅滿目的頭骨和木乃伊手。
「太有趣了!」夏洛克一邊說還一邊歡呼,「真是太有趣了,南國的住宅,真是讓人想要一探究竟了。親愛的愛蜜莉,我由衷地羨慕你,竟然住在一個如此有趣的地方!」
老實說善存一度懷疑,夏洛克會不會已經發現他其實是個公的,只是想整他所以才不戳破而已。
但夏洛克絲毫沒有露出半點露餡的破綻,甚至還體貼地問他:「愛蜜莉,你需要先去洗個澡嗎?淑女要每天洗澡吧,你不用管我,我在這裡自己看電視。」然後就掉頭去看他的全民最大黨,讓善存完全摸不清虛實。
他問回家的知之這件事,知之只面無表情地這樣解釋:「就跟你說男人是視覺的動物了,蘿莉控尤其是。他們只在乎外包裝形式上是否完美無瑕,不在乎裡面的內容物如何,否則就不會有那麼多偽娘了。」
說是這麼說,但善存總覺得不大對勁,他本來想要再問知之,但知之那天回家後也有點不對勁,平常對他頤指氣使的,那天說話時卻連他的眼睛也沒有對上,善存想那絕不是因為在機場拋棄他感到愧疚的關係。
而且知之怪不奇怪,他本來就是個怪人了。更怪的是連他的表哥也變得不大正常,那天念長和知之是一起回來的,說是在路上遇到還怎樣,兩個人拿了相機又衝出去,回來時就在玄關那裡竊竊私語,但善存一靠過去想探個究竟,兩個大人就又不吭聲了。
念長還對他說:「善存,洗好澡就先去睡,明天還要上課不是嗎?還有別玩團玩得太瘋,書也要記得唸。」他瞄了眼善存那身歌德偽蘿莉裝。
而善存原本希望念長在看到夏洛克,知道他想長住的意圖後會對他說:『抱歉弗瑞泰先生,為了我們家善存往後長遠的身心健全發展著想,請你滾吧。』
但念長在客廳裡和夏洛克會面,夏洛克不知為何在面對這個家的戶長時就收斂起他所有的神經病,慎重地和念長握手,還用英文說:「Nice to meet you, I've heard thousand times about you, from Emily. It's my honor to be here.(很高興見到你,我聽愛蜜莉提過很多次關於你的事。能來拜訪是我的榮幸。)」
念長也用英語回應夏洛克,兩個男人就這樣用英語吱吱喳喳地聊了好一陣子,看的善存是目瞪口呆。
最後他家表哥用中文說:「真是太好了,我還擔心善存的英文再這樣下去明年聯考該怎麼辦才好,有你在我就放心不少。請你務必要留下來,越久越好,我們家善存就交給你了,弗瑞泰先生。」他用兩手握著夏洛克的手腕。
善存就這樣被自家表哥輕易地出賣了。念長還多此一舉地問夏洛克:「剩下那間房間一直沒人住,這些年都給我們當倉庫用了,讓你住進去不好意思。在房間整理好之前,不如先和善存擠一間?」
雖然善存不斷地對表哥擠眉弄眼外加傳送求救電波,但念長向來就不是擅於接收他人電波的人種。
就這樣,可憐的善存被迫穿著那身洋裝,呈僵屍狀仰躺在自家床上,就這樣睜著眼睛渡過漫漫長夜。夏洛克一直試圖跟他聊天,從披頭四聊到Oasis,平常聊這些話題善存肯定非常樂意,但當時的善存根本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只能唯唯諾諾地應著。
更悲慘的是半夜善存撐不住睡著,醒來時卻發現夏洛克不知何時摸到他背後,額頭頂著善存的背,兩隻手掌竟然從後面環繞在他不算厚實的胸膛上。
這下把善存嚇得魂飛魄散,還沒來得及穿好衣服就從床上跳起來。夏洛克竟然還沒被他大動作給驚醒,翻了個身,打了個喝欠又繼續沉入夢鄉,口裡還唸著:「嗚嗯嗯……Mr.Watson,你怎麼變得那麼瘦……」善存想夏洛克八成把他當成那隻熊寶寶了。
這下子善存再也不敢待在房間裡,抓起牆上的制服就衝出門去,在路邊的公廁裡換回男裝,這才一臉委頓地上學去。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整整一週,善存覺得自己都快吐魂了。
想起這一陣子的惡夢,善存再一次把半個身體垂掛回陽台欄杆上。
「怎麼辦……要不要乾脆跟他坦白好了?阿傳,你覺得男人無法傳宗接代是很嚴重的事情嗎?」善存欲哭無淚地問自己的好友。
「……要看是為了什麼原因。」阿傳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啊啊,我也不是討厭他,通信的時候感覺也還不錯,除了他老是亂塞一些看起來貴桑桑的東西讓人很驚恐以外,網路上也很聊得來。」善存開始碎碎念,「說起來這件事也是我不好,誰叫我要先騙他,一騙還騙了四年,還把他送的東西都搞丟了,他要是真把我閹了我也只能認了。問題是我沒有那個勇氣啊啊啊……」
看著善存再一次抱頭大叫,頭都快垂到二樓去了,阿傳打從心底為自己的好友感到同情。他想好友肯定是半哄半騙地搞上了某個女孩子,結果現在謊言被拆穿,擔心自己被割掉命根子,才會這麼煩惱。
他翻過身,把善存從欄杆外撈回來,一把攬住他肩頭,「算了,這種事情別太糾結。今天放學後來找點樂子吧?團練之後想做什麼?啊,你要去找羅賓嗎?」
善存嘆了口氣。「怎麼可能,我寧可被他當掉。」
「那就好了,晚上去我家那附近怎麼樣?我跟你說,我家對面開了一家還不錯的店,你不要擔心,是普通的咖啡廳,只是服務生會Cosplay,女僕裝還是護士服什麼的都有,還會跟客人玩小遊戲,聽說有幾個不錯正。」
「……這種咖啡廳一點都不普通吧?」善存忍不住吐嘈,雖然他對女僕裝沒有太大興趣,不過要是可以藉此晚點回家面對夏洛克的話,善存倒是求之不得。
「要是念哥打電話給你查勤,記得幫我圓謊。」他交代阿傳。
「沒問題,那就說定囉!」阿傳爽快地說。
放學過後就是社團練習時間,善存是昇平高中搖滾音樂社的副社長,說是副社長,其實他們社也不過就一個樂團外加一位女經理的人數,因為是vocal就自動成了副社。
善存的團從國中持續到現在,高中又加入了幾個新成員,現在一共有五個人,除了善存和阿傳外,還有一個Bass手、一個吉他手兼Vocal2以及Keyboard手。五個人要善存平心而論,都算是皮相挺不錯的小帥哥,身兼Keyboard手和社長二職的雷萬則更是年紀輕輕就會創作詞曲,團裡公演的歌有一半都是他寫的,善存他們都叫他雷爺。
他們從國中玩到現在,經過幾次在酒吧的小公演,也算是有有名氣,也有一批小小的歌迷朋友。
「咦,雷爺他們呢?」善存跟著阿傳到了練團室,才發現裡面空無一人,只有團經理小豆坐在音箱旁,正在接電源,看到善存他們就站了起來。
「啊,是阿傳大人——」小豆的聲音立刻亮起來。
說到這位團經理小豆,她和善存一樣是二年級,做事挺積極的,人也長得不錯,平常綁著十分可愛的高馬尾,在學生間好像也挺有人氣。
只是不知道為何有天看了阿傳的演出後就徹底被他煞到了,成天纏著阿傳不放,Jellicle團每場公演固然不會缺席,阿傳團練她就蹲在旁邊拍照,阿傳上廁所時她就在外面守候,還跟著阿傳回家,曾一度試圖撬開窗戶闖進阿傳的房間,完全的跟蹤狂行徑。
但對於小豆的癡漢行為,當年阿傳倒是很豁達,他對小豆說:「既然這麼喜歡我,就來當我們團的經紀人好了。」當時包括雷爺在內一致都用「Are you crazy?」的態度面對阿傳這個決定。
不過自從小豆成了經理,反而行止變得正常許多,而且說真的她還挺能幹的,公演場地還文宣什麼的全由她一手搞定。她還負責管理Jellicle的粉絲團,是歌迷會會長。
只是很讓善存頭痛的一點是,小豆似乎一直對他很有敵意,自從加入團裡就沒給他好臉色看過。有時他和阿傳一起來團練,小豆還會對他露出一副要砍了他的凶光,這點讓善存大惑不解,他一點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得罪她了。
果然小豆瞪了他一眼,回去弄音箱,沒回答善存的話。阿傳接口問,「小豆,雷爺他們呢?你有聯絡他們今天要團練嗎?」
聽見是阿傳問問題,小豆立刻擺出一副溫柔嫻淑的模樣,「是,回阿傳大人的話,雷爺他們剛剛有來練團室,但好像接到什麼電話,就和弗雷和喬治他們一起出去了,走得很匆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出去了?再兩個禮拜就要在藍屋公演了耶,他們在搞什麼!」善存抓著頭說,小豆對他完全不理不睬。
「沒辦法,他們回來之前,就我們兩個來練吧!」
阿傳一向灑脫,他走到雷爺的Keyboard前,打開開關調好線,手指在上層鍵盤滑過,單腳跨開說:「先練練Emily你的主音,昨天練到公演曲目Queen的『波希米亞狂想曲』,還有雷爺的新歌,對吧?」
「就說別再用那個名字叫我了……」善存難掩絕望地說,隨即點頭,「OK,接音箱來一次,從昨天副歌的地方來。小豆,幫我把麥克風架拿來!」
小豆扭開頭,「要拿你自己去拿,這裡可以使喚我的只有阿傳大人。」
「我到底哪裡得罪妳了啊……」善存不禁淚目。他只好自己走到麥克風架前,把接了音箱的麥克風架上去,調低角度,然後坐回高腳椅上,看著已經走到鼓架前的阿傳,對他點點頭。
阿傳敲了四下低音鼓抓節拍。噠、噠、噠、噠。
善存從國中開始就是團的主唱,為什麼會喜歡上搖滾,說起來還跟夏洛克有點關係。雖然善存在信裡極力掩藏他男性化的一面,但最初開始認識夏洛克時,有回夏洛克不知為何寄了一箱充滿英倫風情懷舊物來,其中有一張就是過時的黑膠唱片。
剛好知之房間有黑膠唱片播放器,善存一時好奇,就借來放放看。
那首曲子是Beatles的《Let it be》,還記得柔美滄桑中,帶有些許躁動的樂色,從古老的黑膠唱盤間流淌出來時,善存覺得許多東西都被他忘掉了。對未來的不安、對新環境的恐懼,對那些把他在親戚間踢來踢去阿姨們的抱歉……還有對他那對早逝親生父母的,那一點點的遺憾與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