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看見什麼,把它們忘掉。」知之說。
「那有點困難,人的大腦記憶區分成兩處,一處是暫存記憶,如果不是特別用心去記的話,多數晃眼而過的資訊為放在那一區,這一區的記憶強度因人而異,約可持續五到七日,但也不排除特別衝擊性的畫面會轉為潛意識,而影響一個人一輩子……」
「對你使用這種抽象詼諧的句子是我的錯。」知之扶額長嘆了一聲,「請把剛剛看到的那幕放在你的暫存記憶區,直到他因容量不足自動淡去為止,這樣可以嗎?」
「唔,這倒是辦得到。」阿念點了頭。
知之聽過善存傳誦過他這位表哥不少驚人事跡。其中包括阿念在警署其實有不少人倒追,由於長得帥又一副正直好青年的樣子,不少女警和鑑識實驗室的女研究員對他芳心暗許,而阿念這種好人個性,也確實曾經在幾次激烈的追求下因為不好意思拒絕而順水推舟,和幾個女性短暫地交往過。
就善存的情報,阿念在和女生第一天約會時,兩人走在浪漫月光晒著的小路上,阿念忽然凝視著那個女生的眼睛,直教那個女生心跳加速、小鹿亂撞。
阿念就看著那個女生說:「妳的眼睛好清澈,哺乳類生物死後十小時以內會呈現像你這種顏色。」
要不就是女孩子主動來抱他,阿念一邊被抱一邊就說:「妳的體溫好低,肛溫在人體死後每過一小時會下降攝氏約一度,像妳這樣就是剛死不久的狀態……」
這點知之也頗有體會,阿念曾經帶他和善存出去東部玩幾次,善存這個草包到每個景點都很興奮,名產拍照什麼的玩得不亦樂乎。
知之就陪阿念坐在車上,聽阿念對每個景點訴說他的回憶:「啊,就是這個池子!那時候我就是在這堆水草裡面發現那具斷頭屍體的!」、「我在這個車道上陪檢座相驗過呢,好像是個女孩子,內臟都被大卡車擠出來了。」、「知之,你知道嗎?這個山谷之前有一整車的人掉下去過,當時這裡的每根樹枝都掛著斷掉的手和腳……」
這幾年知之再也沒聽善存提過阿念和什麼女性親近的八卦,畢竟不是每個女生都受得了經常性地被比喻成死人。
知之轉過身,大步就往巷口那頭走,阿念忙提著起士蛋糕追過去。
「所以……剛剛那人是小知的朋友?」阿念還是忍不住問,但大概是知之投射過來的眼神太恐怖,即使是阿念也不由得改口,「呃,小知不想回答也沒關係,只是好奇。」
「Baker Street irregulars。」
知之勾起唇角喃喃說。阿念還沒來得及聽清,知之就主動轉變了話題。
「是說,你今天回來的還真早。」他難掩諷刺地淡淡說。
阿念背筋一緊。「小知,今天真的很抱歉……」
「我說過不要為無法挽回的事情道歉。」
「我買了起士蛋糕,你看,就是台北車站排隊的那家……」
「我討厭甜食。」
阿念放下提著蛋糕的手,看起來有點失落。知之沒有停下腳步憐憫他。
「小知不回家嗎?已經很晚了,我記得你明天還有工作。」
「到前面去走走。」知之沒好氣地說,「現在那個屋子不適合我回去,有奇怪的『東西』在裡面。」
「東西?」念長不解。
「嗯,你自己問善存,是他闖出來的禍。什麼英格蘭血統,什麼Sherlock,什麼Holmes Style,自以為是也該有個限度。」知之忿忿不平地碎碎唸著。
「啊,你是說善存那個英國筆友嗎?」
阿念向來擅於從知之彆扭的自言自語中補捉關鍵訊息。
「他已經到了?而且還到家裡來嗎?那太好了,待會回去得跟他道個謝,阿姨一直很擔心善存的英文程度,多虧有那個筆友和他通信,讓阿姨安心不少。不過家裡沒什麼好東西可以招待,不知道英國人喜不喜歡吃台灣的起士蛋糕?」
「她是該擔心一下了。」
知之嘆口氣,說到善存,知之的表情緩和不少,「那個笨蛋,雖然是他咎由自取,但好歹你是他的監護人,別讓他和那個盎格魯薩克遜人太接近。」
阿念怔了下,「怎麼了,那筆友有什麼問題嗎?」
知之總算抬頭看了阿念一眼。但兩人目光相接,知之很快就又別了開去。
「說不上什麼問題,只是……」知之欲言又止,「總之,如果你不想讓那笨蛋的父母早死還看不到兒子抱孫子給他們看的話,就注意那兩個人一點。」
善存的親生父母在五年前因為一場車禍雙雙亡故,雖然聽起來很老梗,但車禍確實占台灣十大死因前三名。當時十一歲的善存被善存媽媽的妹妹,也就是阿姨收養,後來善存因為想來台北唸國中,就被那位阿姨托給在台北工作的表哥念長照顧。
十一歲算是曉事的年紀。但就知之的觀察,不知道善存這傢伙是過於樂觀還是過於健忘,五年來從未看過他表現出一丁點懷念雙親的樣子,連清明節時也沒看過他偷掉一滴眼淚過,讓知之頗為失望。
「後來怎麼樣了?」
知之和念長在寂靜的公園旁街上走了一會兒,四周靜悄悄的,只有一間別墅裡傳來凶狠的狗吠聲。
「怎麼樣了?」
「那個案子,你在電話裡提到的。」知之問:「你對男人的肛門研究心得如何?」
「喔,後來採證完畢後就把他送進太平間了,下星期一準備正式的司法解剖。」阿念簡短地說:「裡面真的清出滿多東西,除了跟你提過的牙刷和梳子,還有一隻不求人按摩爪,一支斷掉的藍色折疊傘骨,一顆五號鹼性電池,一支Nokia8310的手機……老實說在做這個案子之前,我不知道男性的肛門括約肌有這麼大的伸縮性。」
知之看了阿念一眼,鏡片下的眼神有點複雜。阿念卻不明白知之為何看他。
「還有呢?」知之把視線別開,把眼鏡推回鼻樑上:「還有別的東西吧,感覺你還沒說完,有個關鍵的物品。」
「不愧是小知。」阿念有點無奈地笑笑,「嗯,肛門裡還塞了鑰匙,而且不只是一支,是一大串,挖出來時連吊飾都還在上面,是海賊王的喬巴。」
「鑰匙是誰的,想必你們也查出來了。會成為關鍵,表示那肯定不會是被害人自己的鑰匙。」知之說。
念長用佩服的眼神看著知之,「一點都沒錯,房東認出來那把鑰匙是嫌疑犯的。」
「怎麼死的?」知之又問。
「嗯?」念長問。
「那個男人的死因,你剛剛沒講。」
「銳器刺穿直腸壁造成的大量出血,直接死因是出血性休克。」
「藥物反應?」
「沒有。」
「其他的外傷呢?」
「頭部有被毆打過的痕跡,背部有抓痕,另外就是一些性侵害的典型跡證。犯人很殘忍,把那些異物插入被害人下體之後就放著他不管,讓他流血到死。」念長臉色凝重地說著,回頭見知之一臉沉思,不由得苦笑。
「小知,你知道,這些事情其實我是不該跟你說的。」
「少來,那你去跟警署的人說,叫他們收回你的破案獎金和勳章,順便把你降級回兼任法醫。」知之沒好氣地說。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阿念起先只是有意無意地向知之提起工作時的一些瑣事。但聊著聊著,往往都會在知之的引導下越說越多,終至把整個案子和盤托出。
而且知之不只是聽而已,在傾聽之餘,知之常常會發表一些意見。這些意見如果只是外行人隨便說說也就罷了,偏偏知之點出的問題經常令人驚豔,讓念長無法輕易忽略的程度。而這些問題深入調查的結果,往往就成為鑑識組立功的關鍵。
某些方面來講,念長這幾年在警署被稱為「念神」,這也是不可告人的原因之一。
這讓一向循規蹈矩的阿念其實頗有罪惡感,不只是那種投機取巧的感覺。總覺得讓曾經經歷過那種種的知之再涉入這些,不是他這個長他七歲的男人應該做的事情。
「你真的要聽?」阿念確認。
知之瞄了他一眼。「你不用說,我也大概猜得到,你們懷疑的那個嫌疑犯和被害人很親近,兩個人住在一起,或曾經住在一起。嫌疑犯比被害人大上許多,和被害人多半有監護關係,或是長輩和晚輩關係。兩個人是同性,他被你們抓到的時候極力否認,但在你們向他說明屍體狀況後,或他本人看見屍體的同時就伏首認罪了。」
阿念這回是真的睜大眼睛,「小知,你在我身上裝了監聽器嗎?」
「我沒監聽大叔的興趣。」
「我還不到這種年紀吧?」阿念苦笑。
「所以嫌疑人是誰?被害人的叔叔?」
「是被害人的繼父。」阿念搖搖頭,「小知,我開始相信算命仙了。」
「我和那些老是期待世界在2012毀滅的騙徒才不一樣。」知之不滿地說:「所以你們打算逮捕那個繼父?逮錯人之後才要釋放很麻煩,最好三思而後行。」
「難道小知覺得犯人不是那個人?」阿念有點混亂了,「不,等一下,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會知道嫌疑犯是那個繼父?」
「警察的思維大概都差不多,雖然比善存的腦袋迴路要稍微複雜一點,但沒有到需要花精神推敲的程度。」
知之對念長的工作夥伴們下了不知道該算褒還是貶的評語。「共同生活那並不難猜,除了同樣擁有一個家的鑰匙,塞在肛門裡的都是些生活感十足的東西,梳子、牙刷、傘和電池,而且一般人不會把這些東西放在同一個地方,陌生人要找來塞的話還得先知道它們放在哪。再加上鑰匙,會往那個方向想很自然。」
「但是監護關係呢?」阿念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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