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第一聲,善存看知之狠狠按下掛斷鍵,還順手關了機,把手機塞到卡其褲後的褲袋裡,大步往廁所方向走。

  善存看著知之始終不茍言笑的臉,他得承認,要不是他這神秘室友性格古怪外加不太好相處,光就外表而言,李知之還真是他們這些視覺系搖滾青少年嚮往的對象。知之有一張非常藝術的臉,善存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不是世俗金城武式的那種帥氣,而是一種古典美。古典美,嗯,善存覺得自己中文還挺不錯的,真想給自己按個讚。

  善存一直以為知之有女朋友,長得像知之這樣的男人又成天混在琳琅滿目的大學女生中,善存不認為有哪個雄性生物能夠悻存。

  但知之從沒帶過女人回家。光是善存今年十七歲,從國中到現在都交過一、兩個,呃可能是兩、三個倒貼的小女朋友了。但今年情人節知之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研究尼安塔德人的頭骨。

  順帶一提他家表哥好像也是一樣,雖然就皮相來講也是型男一枚,但可能是個性太古板,今年情人節阿念因為日月潭發生船難,整天都在跟溺死的腐屍Say I Love You。

  知之扳著臉一路走向男廁所,隔壁的女廁因為剛有一班飛機降落,正在大排長龍。一個女陸客拉著行李就往知之這裡撞過來,知之來不及閃躲,一晃就往牆上摔。

  這時有支手伸到知之腰間,一把就撐住了知之,還善盡紳士地把知之扶了起來。

  「謝……」知之伸手扶了差點掉下去的眼鏡,抬起頭來正要道謝。一照面不由得怔住了,因為扶住他的不是他想的另一個陸客,而是個令人一見就難以忘懷的人。

  那是個男人。知之想他應該不是搭這班深圳到台北的班機,因為怎麼看也不像是中國人。男人有著一頭黑髮,修剪成類似羽毛剪的模樣,他臉上戴著墨鏡,讓知之看不清他的眼睛顏色。但從高挺的鼻樑和深遂的輪闊看來,這人不是亞利安就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種,人類學系的助教這樣判斷。

  不過令人矚目的是男人的穿著。知之不知道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他穿著一件印有紅色大扶桑花,印象中只有夏威夷渡假村之類的地方才看得到人穿的花襯衫,外加同花色的及膝短褲,小腿上還看得到熱情奔放的腿毛。

  再配上那個幾乎遮住他整張臉的墨鏡。知之覺得待會說不定就會有頭上插著花的女孩冒出來,替男人套上花圈。

  「Hello?」

  大概是知之發呆太久,那個白種男人出了聲,「May I help you?(需要我協助你嗎?)」

  男人的聲音相當具磁性,充滿了某種戲劇化的熱情。這種嗓音讓知之想起了徐念長,那個對死人比對活人還熱情的傢伙。

  「No, I'm al'right。(不了,我很好。)」

  知之說著扶著牆直起身,才發現男人的手還一直停在他的腰上,五指還往內縮攏,根本是用手捏著知之的腰肉。尋常人要是敢這樣對待他,知之有柔道黑帶的水準,指骨早就被他折斷了。

  「Or maybe you can help me?(或者,你願意協助我?)」男人彎下腰來微笑。

  但不知為什麼,這白種人雖然熱情,身上卻散發出一種類似獅子或是山豹類的氣息,讓知之不敢輕舉妄動。

  「What do you want?(你想要什麼?)」知之冷漠地問。

  「Oh,wow. Don't be so hostile to me. I'm not trying to be rude。(喔,別這麼殺氣騰騰的,我無意冒犯。)」男人咧唇笑了,知之在他唇內看見一排雪白的牙齒,犬齒比門齒略微向後排,果然是盎格魯撒克遜人。但男人的英文沒有英國腔。

  知之還沒回答,長廊那一頭就傳來聲音:「知之,知之!你跑到哪裡去了?大事不好了!」

  知之和那個白種人雙雙回頭,善存竟穿著那身他精心挑選的水藍色洋裝,從大庭那頭沿著走廊跑過來。他好像很不習慣這身裝扮,跑到一半就被自己的裙襬絆倒,整個人呈狗吃屎之姿正面倒在地上。沒人好心扶他。

  「知之……」善存哭喪著一張臉,楔而不捨地自己爬起來再跑過來。知之發現那個白種人不動聲色地放開擱在他腰上的手。

  「What's wrong with you?」知之問善存。

  「知之?」

  善存對知之忽然使用英文感到不解,而且重點是他聽不太懂。

  「沒時間在這裡閒晃了,我跟你說,大事不妙了!你昨天晚上查到的班機,剛剛我在大廳聽到廣播,好像出事了!」

  「What happened, actually?」

  「哎喲,我聽不懂啦,叫我寫英文信還可以,講話根本沒辦法查字典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時候最討厭芝麻街美語了。」善存說,毫無氣質地用單手撈著裙襬。

  知之嘆了口氣,他往後瞥了一眼,發現那個男人還站在他背後,還透過他的肩隙看著善存。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知之只好問。

  「就是,剛剛大廳廣播,原來的班機好像遇上了嚴重亂流,所以臨時降落在附近的機場,什麼印度的巴格達哪裡的機場之類的。我剛剛跑去問那家航空公司的人,他說他也不知道那架飛機什麼時候會到台灣。怎麼辦,知之,他會不會就這樣不來了?」

  善存用兩手抓著裙襬問,知之往後斜飄了眼,抱臂說:「那也沒有辦法,我知道你很期待和那個人見面,但天有不測風雲。或許我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愛蜜莉?」

  善存怔了一下,「呃,知之……」

  「這樣好了,既然離那班飛機抵達這裡還有段時間,我們不如在附近的咖啡館喝個茶、吃個蛋糕,聊一聊妳最喜歡的林書豪今天又上藍得了幾分吧?好在你最喜愛的法語課是排在今天下午,雖然你對英語的排拒令人感到困擾,但這絲毫不妨礙妳用妳的唇發出『Bon jour』時的甜美。」

  善存用一副「你瘋了嗎」的表情看著知之,張口要說點什麼,但知之用兩隻手扳過善存的肩膀,迫使他不得不回過身去。

  「快點,妳喜歡的店家我記得是在六點關門,妳不要等吃不到妳最喜歡的戚風栗子蒙布朗再來向我哭訴我為何沒有早點提醒妳,親愛的愛蜜莉。」

  知之一點也不給善存插嘴的機會,抓著他肩膀就將她往前推,還不動聲色地壓去他打算撩起裙襬煽涼的手。

  「喝咖啡是沒問題,但是知之,你不覺得我們應該先——」

  善存扭過頭問,這時他終於看到一直站在知之身後,那個戴著墨鏡的奇怪男人,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喂,知之,那個人是……」

  「Seems that you're busy(看來你們很忙。)。」男人也注意到善存的視線,他攤開手,笑笑,「Actually, I'm looking for someone.(事實上,我正在找某個人。)」

  大概是知之對他的話沒有反應,而善存沒有反應是當然的,男人又接了句。

  「If you two would like to helping……(如果你們二位願意協助我……)」

  「Fine.(那沒問題。)」知之說,善存看見他唇邊揚起微微一點弧度,「前提是你收起那些彆腳的演技,和我們用中文說話。」

  男人慢慢挺起身來,好像還試圖掙扎。但是知之雙手抱著胸,鏡片下的眼睛直視著那個墨鏡男,善存在家裡看過,每次只要知之對念哥擺出這種姿態,就算要念哥去跳鋼管舞他也會照做。

  男人緩緩地笑了,「我表現出任何知道你們談話內容的破綻嗎?」

  善存大感驚訝,這個墨鏡老外講得一口流俐的中文。雖然聽得出些微口音,但至少比善存的英文好得太多了。

  「沒有。只是如果你在航班上選了聯合報,就不要把他們大剌剌地塞在公事包外層,如果你選的是蘋果日報,我還不能那麼確定你懂中文,因為那個報紙以聳動的圖片而非他的文字揚名國際。而且政治版還朝外,顯示你下飛機前一刻還在閱讀,能看得懂聯合報政治版的人我不認為他聽不懂中文。」知之連解釋也懶地快速說著。

  善存從男人臉上看到愉悅的表情。善存發現老外這回目光對著他,他呆了下,雖然隔著一層墨鏡,但善存總有在哪個地方曾經見過這個人的感覺。

  不,不是那個人。善存馬上否定自己的假設,根據現在存在他電腦裡的無數影片,那個人有頭非常標準的英吉利式金髮,不是這種黑頭毛。而且按照知之昨晚查出的情報,那人現在應該還在青康藏高原上和氂牛一塊奔跑。

  「你們國家的政治很有趣,一向是我在海外關注的對象之一。」墨鏡男說。

  「能把政治版寫的像影視娛樂版的國家也不多。」知之說。

  「我正在等一個人。」男人順水推舟,又重申了一遍,「但他好像還沒有到,真糟糕。在等待的期間,如果我有這個榮幸和淑女共進下午茶,身為紳士會很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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