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夜話:尚融之章
第一章
顒衍放下了肩上的行囊,看著眼前熟悉的磚造平房。
一個佝僂的身影正蹲在門口春聯旁的水缸之側,似乎正在洗臉,用手潑著水,動作緩慢地做著每天清晨的例行公事。她滿頭銀絲,臉上全是歲月刻下的痕跡,但從眉眼之間,似乎可以看出年輕時的風韻猶存。
她似乎聽見腳步聲,從水缸裡抬起頭來。入眼還不大認得出來,忙拾起脖子上掛的老花眼鏡,和顒衍四目交投:「哎喲……」
顒衍綻開唇笑了。
「我回來了。」
他伸出手,擁抱這個他在世上可以說唯一僅存的親人。
「我回來了,外婆……你的阿衍回家了。」
***
「青青校樹,棲棲庭草,欣霑化雨如膏……」
再過一週,就是歸如高中三年級的畢業典禮。
由於剛結束了熱鬧又刺激的遶境園遊會,大家的心情都還有些興奮。歸如高中的畢業典禮按照傳統,每個二年級的學弟妹都會分配的一個學長姊,由學弟妹親手致贈小禮物和花束,寫下祝福語,恭祝畢業生未來鴻程萬里。
通常搭配上是學弟配學姊,學妹配學長,但因為歸如高中的男學生向來略多於女學生,所以學弟配學長的狀況也時有所聞。
這種合法獻殷勤的機會,這些青春少男少女們當然不會輕易放過。雖說認領學長姊是採抽籤制,但事實上在抽籤之前,學生都會自行黑箱作業。
據說趁著畢業送小禮物時告白,成功機率幾近於百分之九十五,這就不能怪那些少女們寧可威逼利誘犧牲色相,也要想盡辦法換得自己心怡對象的籤了。
但有時也會出現無法協調的狀況,特別是畢業生中有那種風雲人物的時候。今年最熱門的籤莫過於三年級班長、同時也是拳法社社長知誠的籤了。
抽籤之前每個少女有神拜神,有佛拜佛,什麼碟仙筆仙作法的道具都用上了。因為抽到知誠的籤,就算自己用不上,光是轉售給同學就能海撈一筆了。
「男生班十五號知誠……唔姆,這個人是誰喵?」
當一個靛髮少女從籤筒裡抽出那張關鍵籤,還一臉迷惘的樣子時,全二年級女生班的同學都沸騰了。
「秉燭同學!我知道我平常跟你交情最好了!」
「秉燭,你需要個每天早上替你提書包做早餐繫鞋帶外加當馬騎的奴隸嗎?」
「秉燭同學,我雖然是個男的,但我對知誠學長的愛不會輸給任何人,請你看在我們不被世俗容許的愛如此可歌可泣的分上,把你的籤讓給我吧!」
「小知是我一個人的!」也有一年級男生班跑來亂入的。
「好了好了,夠了,顒衍老師不在,大家就亂成這樣,成什麼樣子,通通回去坐好,坐好!」
傷癒回到學校上課的芬妮,似乎完全恢復了過去的活力,比之以前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重新接下之前由秉燭代理的副班長職務,和班長的默契似乎也比以前更好了。
多數人都在猜測先前園遊會中發生了什麼事,但身為包打聽的芬妮這回三緘其口,以為桃惜和芬妮是因為反目成仇、鬥毆致傷的同學們,也因為兩個少女再度形影不離,謠言便不攻自破了。
而班長桃惜,在園遊會結束後,似乎變得更加低調了些。她仍舊戴著那副黑框眼鏡,綁著兩條辮子,默默地處理著班上的雜事。
但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得到,班長似乎有某個地方,徹底地不一樣了。
「阿芬說的沒錯,大家快點坐好,男生班的請回你們的教室去。不要再為難秉燭同學了,她說不定自己想送禮物給知誠學長啊。」
桃惜體貼地說著,眾少女的目光立刻登地一聲點燃了。
「真的嗎,秉燭同學?」
「呃,我並沒有……」秉燭才張開口,就被旁邊的芬妮狠狠從下面踹了一腳秉燭被她一把抓到旁邊,靠著牆壁咬耳朵。
「我知道你對知誠學長沒有興趣,但是別讓她們知道,你把籤讓給我,我來替妳送禮物。」芬妮低聲說著。
「欸?可是這樣好嗎……」秉燭有些猶豫。
「我是這次畢業旅行的交通委員,我會想辦法讓你和顒衍老師在遊覽車上坐一起。順帶一提小桃她是住宿委員,要房間的話我們也可以安排。」
「……成交。」
除了畢業典禮之外,七月對這些即將升上三年級的少女而言,最重要的莫過於署假的畢業旅行了。
因為升上三年級之後,許多學生要忙著繼承家業事宜,或是到歸如以外的縣市就讀大學,許多人會在結業之前便離開學校。所以畢業旅行在傳統上,都是在二年級的暑假舉辦,這也是她們留下彼此間最後回憶的機會了。
「呃,誠如各位所知,我們的顒衍老師又出了車禍,而且這次的傷勢好像特別嚴重,顒衍老師回他在鄉下的家靜養,暫時沒辦法回來上課。」
眾人都是一陣惋惜色,桃惜語重心長地說著:「不過老師承諾說畢業旅行時一定會回來。所以為了不讓老師擔心……還有讓代課老師輕鬆一點,我們就好好地把畢旅行程安排好,等顒衍老師回來時一起留下美好的回憶吧!」
因為顒衍有將近兩個禮拜不能回來上課,因此雖然是學期末了,學校還是安排了代課老師,以替代顒衍的職務。
然而那個代課老師才來第一天,所有女學生就傻眼了。
「同學諸君!說到畢業旅行,為師的最明白不過了,當然就是海邊啊!」
這位代課老師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就穿著宛如夏威夷旅遊廣告中的鮮豔朱槿紅襯衫,臉上戴著墨鏡,彷彿跑錯棚一般大搖大擺走進教室裡。
他有著一頭台灣人很少見的金色頭髮,唇邊留著淡淡的金色絡顋鬍,就連短褲下的腿毛,也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
秉燭第一眼看到他,便不由得叫了出來。
「吳……吳郭魚先生?!」
沒錯,那個代課老師,就是先前在廚房裡差點被秉燭做成魚湯、還在鬼子事件中引起小騷動的水族逃犯,椒爪。
竟陵得知這件事之後也相當驚訝,當晚幾個人就代替顒衍打了電話給久染,詢問她事情的始末。
久染一接到電話就苦笑起來。『這是四姊的意思。』
『四長老?妳是說那個人妖……』竟陵睜大眼睛。
『小心,大寺的電話監聽系統是由四姊掌管的。』
『……那個正妹,他閒著沒事幹嘛把一個逃犯放回歸如啊?該不會又要土地廟收容他吧?衍最近回老家去了,尚融大哥也不知道跑哪,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們這兒恐怕沒辦法負責。』竟陵凝著眉頭說。
『好像是因為之前遶境時,那隻水妖有和四姊陳情留在歸如的緣故。四姊的守則一向是有陳情有受理,回寺之後翻了他的檔案,發現他是以從犯名義和忌離一起關進寺牢的。而主犯已經釋出服役,確實沒理由讓從犯再繼續坐牢。』
『那也不能這麼隨便就丟過來歸如啊,還是當老師!這也太亂來了吧!』
『呃,那隻水妖好像當過私塾教師的樣子。反正也只有兩星期,四姊的用意是希望測驗那隻水妖的安全性,如果他可以面對一群青春女高中生還安分守己的話,就代表把他放出來也不會有危險。』
久染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
『不過你放心,大寺這種也不是毫無準備。八哥替那隻水妖一口氣烙了兩個蓮印,在大腿兩側,要是那隻雄妖膽敢對歸如女性圖謀不詭,那個蓮印會馬上讓他陽萎,保證他在往後剩下的人生中永遠無法重振雄風。』
『……也不見得只對女性。那他要住在哪裡?該不會是歸如土地廟吧?』
『關於這點我也很困惑,水妖的住所是二哥安排的,他讓那隻水妖駐紮在山腰那間觀音廟,你知道,就是阿衍那個學生的家裡。』
竟陵知道久染指的是知誠,不由得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那個人類家……?為什麼?』
竟陵發現久染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些什麼,好半晌才開口。
『似乎是因為那間觀音廟,有個天然神格者的緣故。二哥希望培養她……培養她做一些事,所以把罪犯放進她家裡,好測試她的能力。』
秉燭當時就站在一旁聽著,雖然不知道神農指的天然神格者是誰,但他知道,神農一定是打算讓那個人接任歸如的土地。現任土地神也就是顒衍,因為心臟移植不適應的緣故,現在靠著久染的淨蓮術勉強撐著,壽命只剩短短兩個月。
想到這裡,秉燭便不由得握緊了拳頭。這也是顒衍為何挑這種時候返鄉的真正原因,他想要在最後時候到來之前,和他有血緣關係的親人見上一面。
「說到海邊,就是為師的專長了!在普照的陽光下,和心愛的主人在潔白的沙灘上玩你追我跑的遊戲,這就是青春!就是熱情,就是畢業旅行啊!」
台上的椒爪似乎使出渾身解數,他還忽然雙手一振,身上的朱槿襯衫自動從身上脫落,頓時那身結實的肌肉一無遮蔽地展現在女生班學生面前,只剩下一條同花色的四角褲,引起了滿教室的尖叫聲。
「可是我們不是去花蓮嗎?」有女學生問了。
「而且花蓮是岩岸耶,哪來的沙灘你追我跑啊?」
教室裡一陣大笑,歸如的學生畢竟純樸,才不過幾天功夫,大家就已經和這個動不動就脫衣服的古怪代課老師混熟起來,還有人已經慣性拿起數位相機來拍了。
「小桃,這傢伙他……」
見同學已經討論成一片,站在黑板旁的芬妮不確定地望向桃惜。
「啊,我想他應該……不是人類。」桃惜把黑框眼鏡移下來一吋,頓時瞳孔中藍光乍現。她看了椒爪一眼,很快又把眼鏡推了回去。
「那是說……這個人,是妖怪嗎?」芬妮的嗓音中難掩恐懼。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透過媽媽的眼睛看起來,這個人的確不是人形,而是一種……怎麼說,像吳郭魚的東西吧。」
桃惜不確定地說著,「不過我想應該是沒什麼危險性才對,至少他跟媽媽的記憶裡,要我注意的那種『妖鬼』很不一樣。」
「妖鬼……?」芬妮露出疑惑的表情。
「嗯,根據媽媽的說法,妖鬼有好幾種種類,高階的妖鬼能夠化為人形,像普通人類一樣在我們周遭生活。她還說,妖鬼要偽裝成人類,有好幾種做法,其中一種是潛形,就像媽媽以前那樣,偽裝她們成為妖鬼前刻本來的面貌,這是最普遍的一種。」
芬妮見桃惜按住了太陽穴,像是在讀取什麼資訊般地凝著眉頭。
「還有一種妖鬼,他會模仿我們身邊人的樣子,若無其事地來到我們身邊。這種妖鬼方式稱作『擬態』,擬態的妖鬼多半善於演戲和說謊,比如他可能擬態成顒衍老師的樣子,還裝模作樣地說他傷勢提早好了所以回來上課了。」
「咦咦?那這樣我們怎麼知道回來的老師是真的還假的?」
芬妮忍不住驚叫出聲,也不顧現在是在上課。果然包括椒爪在內不少人都回頭看向她們,芬妮連忙心虛地掩住了口。
「你放心,擬態的妖鬼雖然麻煩,但是數量並不多。媽媽說,擬態有幾個妖鬼本身也無法突破的破綻,一是不能與本尊同時出現,二是擬態的妖鬼身上,必定出現與本尊相異的特徵,可能是刺青或是胎記什麼的……真正麻煩的,是另外一種妖鬼。」
桃惜的眼睛流轉著藍芒。
「第三種妖鬼叫作『寄生』,寄生的妖鬼並不會化作目標的模樣,而是把自己變成目標的一部分。有可能是對象的眼睛、對象的手腳、對象的心臟或甚至他的靈元。而隨著時間經過,妖鬼的意識會逐漸與目標融合,進而漸漸地影響那個人。以前我們常聽到的鬼上身、鬼投胎,往往都是這種妖鬼在作祟。」
「呃……聽起來好噁心。」
「這種妖鬼確實是最恐怖的,依照媽媽的說法,被寄生的人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周圍的人除非是修行者,一開始都不會感覺絲毫異樣。大家只會漸漸覺得這個人好像變了、有些不正常的舉止。」
桃惜看著和女學生玩鬧起來的椒爪,不動聲色地推了一下黑框眼鏡
「他和妖鬼共享記憶,同時卻又保留他自己的記憶……到最後就連目標物本人,可能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原來的那個人類,還是已經變成妖鬼了。」
桃惜又嘆了口氣,像是累了一樣,任由黑框眼鏡落回鼻樑上,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總之,這個代課老師是安全的。如果他會傷害我們的話,顒衍老師是絕不會讓他來當代課老師的,就算有什麼萬一,我、我也會代替老師,保護女生班的大家的。」桃惜語氣堅定地說著。
「對了,顒衍老師的生日,是不是也剛好在七月啊?」有個女學生忽然舉手說。
桃惜和芬妮都怔了一下,馬上就有另一個學生也舉手答腔。
「啊,好像是耶,之前有人問過老師,但老師都不肯說,後來我們只好偷偷去跟禿頭借教師資料,才查出老師的生日是在七月十五號。」
「哇啊!那不就剛好是畢業旅行的最後一天嗎?那非得好好慶祝不可了!」
「就是說啊,這是我們難得的機會耶!……」
一群女學生立刻七嘴八舌起來,討論起一些匪夷所思的慶生計畫來,「集體消失讓顒衍老師緊張再給他一個驚喜」、「送給老師全班的自拍照」之類的還算是正常,像是什麼「把老師扒光在他身上塗生日蛋糕的奶油」,桃惜光聽就覺得臉紅的計畫也有。
椒爪還在台上淘淘不絕地講著自己的事情,桃惜看著已經興奮得炸開鍋的女生班,握著原子筆的手放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
「看來只能等顒衍老師回來了。我想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好好向老師問清楚。」
芬妮吞了口涎沫,對著桃惜點了個頭,眼神再次擔憂地投向講台上口沫橫飛的水族妖神,雙手合十:
「嗯,拜託你快點回來吧!顒衍老師……」
***
「唉呀,小衍,你乾脆就在這裡住下來,別回去當什麼高中老師了嘛!」
顒衍現在相當地困擾。
他坐在四合院中庭搭起的圓桌主位,面對著宛如金色織毯一般的油菜花田。油菜花是花東縱谷著名的夏季作物之一。六月底雖然還不是油菜花主要的生長季節,但花色的繽紛與多變,已足以吸引每個經過旅人的目光。
顒衍的母家在一個小鎮裡,是東部世代務農的平凡人家,務農務到某一代,存夠了錢,讓子女能夠到城市裡唸書,這是台灣早期許多農家的常態,而顒衍的母親家只是這千千萬萬家庭中的其中一個。
顒衍的外婆非常有生意頭腦,祖先留下來幾甲的地,後來被外公建了平房,分配給幾個兒女。
這些屋子就散置在離祖厝不遠的地方。而外公死後,外婆就利用那些屋子經營起了民宿。最近台灣觀光地區很流行這樣具有古風的民宿,顒衍聽說旺季時生意也很好,外婆每天都忙得不亦樂乎。
民宿的名字是「時守莊」,正是以顒衍的母親本名為名。
「就是說啊!那個什麼歸如的有什麼好?阿衍啊,留在這裡,叔公教你怎麼養雞養鴨,保證比你當什麼高中老師還有趣一百倍!」
「阿衍,我看你體格不錯嘛,比起教書,種田應該更適合你啊!」
「欸欸,顒家的阿衍啊,我看你也是一表人才,怎麼還沒討個老婆啊?我家那個閨女雖然兇了點,但是人還挺標緻的啦,要不要哪天姨母給你介紹一下……」
據尚融轉述顒壽的說法,顒衍的母親雖然在孩子被帶走的隔年,便因病抑鬱而終,這邊還是留下相當多的親戚。
顒衍的外婆一共有九個兄弟姊妹,每個水土保持都做得很好,每個都長命百歲,所以顒衍光是叔公、姨婆的就有一大把。
至於母親的兄弟姊妹倒只有一個,就是他母親的哥哥。
顒衍沒有見過他太多次,只從親戚的口中聽說,他似乎是個相當疼愛妹妹的哥哥。因此顒衍母親的死,帶給他相當大的打擊,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顒衍這個唯一的舅舅都不曾回過家。
不過顒衍對舅舅的獨生子倒是有點印象,十歲慘劇發生前,大概是出於讓母親病死的愧疚,顒衍每逢寒暑假都會被顒壽丟回外婆家一趟,跟親戚家的小孩玩在一塊。他那個表弟就是玩伴的其中之一。
顒衍還記得他叫「稽古」什麼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小衍你不回來,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想你!特別是我家那個阿古,整天唸著你,就連到都市裡去唸書了,打電話來還第一個問你回來了沒有。」
他舅母笑著說,顒衍對他那個表兄的記憶其實也滿模糊的,只記得他是當時唯一肯和自己玩的小孩。
其他人都因為顒衍陰沉,重點是身後無時無刻不跟著一隻黑漆漆還會咬人的大狗,對顒衍避之唯恐不及。
顒衍還記得那個稽古的男孩還曾經為了保護自己而受傷,差點連命都沒了……但具體而言是什麼情況,顒衍也已經忘光了。畢竟都是十歲以前的事了。
只是看著這些一窩蜂湧上的親戚,顒衍不知為什麼,有種撼動感。知道自己肉身即將形滅時,顒衍有一度以為,像他這樣的孤兒,就算在世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他、惦記著他。
這裡的親戚雖然很少提起顒衍的雙親,對顒衍卻呵護有加,讓他至少還留有一些屬於人類的童年回憶。這也是顒衍格外感謝這家人的地方。
仔細想起來,自從他離開神山,到中部去唸書後,似乎只回來過這裡一、兩次,而且因為課業吃緊,每次都來去匆匆,也沒能跟外婆好好聊上幾句。
接了土地神工作後就更不用說了。不能擅離歸如倒是其次,顒衍靈元茁壯的同時,吸引妖魔鬼怪的能力也會隨之倍增,他不能為這個他生命中唯一一塊淨土帶來任何危險或麻煩。
「阿守要是活著就好了,看到阿衍長這麼大,一定也覺得很高興吧……」
一個顒衍記得是舅公的人忽然說,他似乎喝多了酒,整個人攤倒在飯廳磚地板上。
這話一說出口,整個飯廳的人都安靜下來。
從以前就是這樣,顒衍也不明白為什麼,外婆家的人只要一提到他的母親,就會像這樣安安靜靜的,原本開朗的臉上瀰漫起一絲陰霾。
顒衍想,大概是因為促成母親死亡的原因,和他的親生父親,也就是顒壽有關的緣故,所以這些純樸的人們,才會絕口不提這件事吧!為了怕顒衍因此感到難堪。
但顒衍從沒聽過外婆埋怨過一句顒壽,關於顒壽擅自把襁褓中的他帶走這件事。這個平凡農家中的人們,就這樣默默地接受了這種荒謬的事。
「是啊,阿守她……一定會很高興的。」外婆也喃喃地說。
「阿守」是顒衍母親的小名,從本名「時守」而來。
外婆每次和顒衍提起關於他母親的往事時,總是會說:「那個阿守以前啊……」、「阿守她以前最喜歡……」久而久之,顒衍也都喚自己的媽媽叫「阿守」,彷彿那是他和親人共同獨有的暱稱。
顒衍雙親認識的經過,顒衍一向是聽尚融轉述的,但他感覺得出來,尚融好像不怎麼想談及顒衍的母親。他們只在神山裡談過一次這個話題,尚融的態度也很敷衍。
兩個人結婚之後,有段時間就住在這片油菜花田中,渡過了一段寧靜而安詳的新婚時光,直到顒衍生下來,被強行帶往歸如為止。據說這也是顒衍的母親人生中為數僅有的幸福時光。
之所以說是據說,是因為顒衍實際上完全沒有關於母親的記憶。顒衍的母親在他很小時候就不在了,有關母親的一切,顒衍都是斷斷續續從他人口中拼湊出來的。
親戚五十陸陸續續聚集過來,很快沖淡了方才的哀愁氣氛。這片油菜花田裡每個人都很熱情,女人就帶了大量的家常菜餚和醃梅子,還有人帶了這裡的名物油菜花炸餅,食物堆了滿滿的一桌,一群歐巴桑還滿懷期待地看著顒衍,讓他不把它們吃光都不行。
而男人當然就是扛酒來,顒衍幾個外叔公閒來無事,嗜好就是自己釀酒。顒衍以前住學校宿舍時,沒事還會收到家鄉寄來的酒缸,返鄉時就更不用說了,不被那些老酒鬼抓著喝到三更半夜是脫不了身的。
「喂,小衍啊,這是叔公自己釀的玉米筍酒!保證好喝,來,快嘗嘗!」
「玉米筍……」顒衍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玉米筍原來也可以釀酒嗎?
他略嫌膽怯地遞出手裡的玻璃杯,長輩立刻就替他斟滿了酒,還逼著他一乾而盡,如此酒過三巡,顒衍酒量本來就不怎麼樣,多少也有點微醺了。
「好了,你們別再逼阿衍喝了,阿衍是老娘的孫仔,你們湊什麼熱鬧?去去去,給我到一邊自己喝,老娘要跟我的乖小衍說話。」
所幸外婆出來替顒衍解了危。顒衍醉倒在四合院的竹編躺椅上,兩眼迷濛地看著清晰得彷彿假的一樣的星空,外婆便在他身邊拉了凳子坐下來。
「拍謝哪,最近另一頭在做民宿,外婆兩頭燒,忙不過來,還好有你舅公家幫忙著。你難得回來一趟,沒能好好招待你,你舅公他們也覺得很拍謝。」
「外婆……」顒衍接過外婆遞來的醒酒茶,直起了上身。
「你變壯了哩,阿衍。」
外婆說,她仔細地端詳著顒衍,從他滿是鬍渣的臉掃向那頭鳥窩,在掃向他起伏有致的胸口。「還長這麼大隻,外婆都快認不出來了說。」
顒衍笑了笑,酒精讓他的表情變得柔和。顒衍只看過母親的照片,還是黑白的,大致知道她生成什麼樣,是個清秀的美人諸如此類。對她本人幾近毫無印象。
但顒衍想,如果媽媽還活著的話,肯定就是像外婆這樣子吧。
「嘿呀,都二十七了,不變大隻怎麼行。」顒衍說。
「想當初你剛出生時,還只有外婆巴掌那麼大,外婆記得很清楚,你舅公要我抱你,我都不知道要怎麼抱才好,怕說一抱就把你給捏碎了,現在竟然可以長成這樣。」
這話顒衍從外婆口裡也不知道聽過幾次了,但從來沒有聽膩過。
他見外婆湊近他,忽然放輕聲音問,「阿衍,啊你怎麼會突然想要回來?」
顒衍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視線移向胸口,他把手擱在心臟的位置上,果不其然,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的心臟沒有在跳動。
要是現在外婆伸手摸他的心口,肯定會大吃一驚。就連經歷過各種稀奇古怪遭遇的顒衍,也覺得現在的自己十分荒謬。
明明心臟沒有在跳動,血液也沒有在流動,他卻仍然能夠行走、說話、吃飯、睡覺,和普通人一樣坐臥起居,甚至還有體溫。
如此荒謬,也如此可笑。
淨蓮的效果似乎相當好,自從久染施術之後,顒衍完全感覺不到任何不適,體力和氣色也比以前來得好。
但他知道,這一切只是飲鴆止渴而已。回鄉之前他還特地去查了書籍,淨蓮在開花前生命力最旺盛,而每開花一瓣,就會消耗一部份能量。
一但五瓣全開,顒衍就會像末期病人一樣,一步步衰弱,一步步走向真正的死亡。
「是不是……有了想結婚的對象?要帶來給外婆看看?」
外婆的聲音把顒衍拉回了現實,顒衍怔了一下,沒料到外婆會忽然提起這個。他的腦子裡,竟不由自主地浮現那隻總是在生氣的笨鳥身影,忙搖頭將他揮去。
「沒,只是單純想妳們,所以才回來看看而已。」顒衍搔搔後腦。
「是喔,沒有喔……」外婆一瞬間有些失望的樣子。
顒衍忽然有股衝動,乾脆就趁剩下這兩個月,找個路邊的女人結婚,生個孫子給外婆抱抱算了,也算是報答外婆的養育之恩。只是不知道他現在的身體製造不製造得出小孩就是了。
但他很快又打消了這念頭。這樣做的話,和他那個混蛋老爸……和那隻混蛋神獸又有什麼兩樣?只是重演一次他媽媽的悲劇罷了。
「還有就是……想來看老媽一眼。」
顒衍又說,看見外婆臉上閃過一絲落寞,但這家的女人向來堅強。比起掉眼淚,顒衍比較常看她們笑。
「老媽還待在原來的地方嗎?」顒衍問外婆。
外婆看著夜色中搖曳的油菜花,微笑中帶著些許感傷的懷念。
「沒動過,就在那棵墓地裡的大榕樹下。阿守以前最喜歡那地方了,這麼大塊田,每次我要打她罵她,她就挑那棵樹下躲,真拿她沒辦法。」
夜色漸深,那群親戚似乎也沒有散場的意思。
幾個外叔公霸著他外婆家的中庭,還在繼續把酒言歡。外婆一邊數落,到最後也加進酒鬼群中喝起玉米筍酒來,一群上了年紀的人喝得不亦樂乎。
顒衍看著喧鬧的人群,悄悄從竹邊躺椅上起身,提了一小壺茶,包了一包油菜花炸餅,從後門溜到了四合院外頭。
天氣晴朗到讓人心慌的地步,天空一片雲也沒有,全是一點一點的燦爛星光,彷彿蒼穹下的一切都無所遁形。
顒衍一個人吹著風,走上昔日熟悉的田梗,這一帶全是種油菜花維生的農家,金色的地毯從這頭編織到另一頭,放眼望去不是金色就是綠色,交錯著尚延伸到大地的盡頭。
顒衍一路走到田梗最末端的墓地裡。金色到這裡短暫地斷絕了,取而代之的是幾棵蓊鬱的大榕樹。這裡很少看見榕樹,方圓百里便只有這塊墓地裡有。
他一路走到其中一棵大榕樹下,就在樹影最深的地方,靜靜地躺著一座墓,傳統的台式半圓形型制,外牆還貼著二丁掛,顒衍看著正中央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肖像,淺淺扯出一道微笑。
「老媽。」
他在墓前蹲下來,把手裡的茶壺和炸餅都擱到墓前的奠石上。
「好久不見,我是你兒子顒衍,認得嗎?」
顒衍保持著半蹲的姿勢,自嘲似地扯了一下唇,「一定不認得吧!我好像很久沒回來看妳,抱歉,因為發生了很多事。總之我回來了,回家了。」
他說著,提起了奠石上的茶壺,默默淋了一些在墓前的草地上,又把茶壺擱了回去,抬頭看著墓碑上的肖像,又扯了扯唇角。
「老媽,有件事得先跟你說。我快死了,只能再活兩個月,兩個月後,我就要去見你和老爸了。」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