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繼續提出『問題』,承擔『代價』。
「小夏無法離職,業積一落千丈,沒有客戶願意再找小夏。銀行對理專有一定的業積要求,沒有達成目標就得接受懲處,小夏又是個好強的男人,他只好去找朋友。的朋友一向不少,請求他們幫忙投資。如果朋友沒有錢,小夏就借錢給他們投資。」
「但是這種畸形的投資形態,能救得火究竟有限,於是最後,這把火終於燒到了小夏唯一的親弟弟身上。」丹說。
「後來怎樣?」春忽然插嘴。
「別急啊,我正要繼續往下講不是嗎?」丹笑著。
「不,我是問『結局』。」春強調:「『最後』怎樣了?」
丹沉默。
「恆春死了。」丹說了『結局』。
春「喔」了一聲。偷看小說的結局總是會後悔,這是春的經驗談。
「怎麼死的?」春開始試著『倒敘』。
「自殺。」
「怎麼自殺?」
「跳進河裡,屍體花了三天才找著,就在這條河裡,這座橋上。面目全非,連小夏都認不出來,得靠齒模比對才能確認那是恆春。」丹說。
春閉了閉眼。「為什麼自殺?」
「一個人選擇結束生命的原因通常不只一個。」
「『為什麼自殺』這個問題的『官方答案』是什麼?」
「投資失敗。債權被賣給債務清理公司,這是學名,俗名是討債集團,他們打斷一個攝影師的手指,這就足以成為他自殺的官方理由。」
「為什麼他會有錢投資?」
「恆春在那之前得到了一個國際攝影大獎,法國攝影大師Mathieu Bernard Reymond贊助主辦的,拿到一筆不小的獎金。」
「投資了什麼?」
「銀行的連動債組合型理財專案,那是個恐怖的專案,除了連動債以外,還配套了各種高報酬高風險的投資項目,像是選擇權期貨、槓桿保證金等等,整體加起來獲利很迷人,一但虧損起來金額也高得嚇人。」
「為什麼恆春會去做這樣的投資?」春問。儘管這回他已知道『答案』。
「為了幫助小夏。」
丹說出了春心中的答案。春卻一點也沒有『猜中了』的快感。
「夏至恆為什麼都不管?」
「小夏有試著處理這件事,但一來恆春是背著他去簽約的,他趁著小夏休假找了另一個代理專員,卻掛了小夏的名字。等小夏知道時木已成舟。事實上那筆交易確實給了小夏很大的幫助。小夏自己或許也抱著佼倖的心理,但『結局』卻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春沉默下來。丹把喝到剩下一口的紅標米酒遞給他。「要嗎?」
春接過紅標米酒。
春把剩下的一口一飲而盡,抹去唇邊的酒沫。
「這是夏至恆來到這裡的原因?」春把米酒交還給丹。
「一個人決定來到這裡的原因通常不只一個。」丹微笑。
「『為什麼成為街友』這個問題的『官方答案』是什麼?」
「躲債。小夏在那之後就從銀行體系內失蹤,過著到處躲債的日子,不只欠銀行錢,包括之前借錢讓朋友投資的部分,那些錢是小夏從不良管道借來的。不過幾年功夫,這些錢就長大到任何一個善良公民花盡一生心血都還不完的地步。」
債務就是這麼恐怖的東西——老人深深感嘆。
為什麼要搶銀行?
當然是因為需要錢啊。
春的眼前浮現夏至恆說這句話時,臉上浮現的笑容。
這是真的。
夏至恆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夏至恆每一個計畫,都是真的。
夏至恆和春將在耶誕夜一塊搶銀行,這個陳述,是千真萬確的。
春長長吐了口氣。夏至恆唯一隱瞞的,不是真的『答案』,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們不是去搶銀行。
夏至和恆春,不是去銀行,把什麼東西『搶出來』。
夏至和恆春,是從銀行那裡,把原本屬於他們的一切,通通『搶回來』。
「夏至恆從那時候開始,就計畫要搶銀行?」春問。
「嗯,雖然中間還有許多『故事』。」丹說。
「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在這個計畫裡頭?」
「嗯,這是個很長的『故事』。」丹說。
春猶豫著。
「這個計畫……在『結局』的時候會成功嗎?」他問。
「這不屬於『說故事』的範疇。」丹咧唇一笑,牙齒全是稀疏的黃牙,「故事只能是發生過的事,無法假設也無法想像,也因此無法預知『結局』。能夠假設、能夠想像、能夠代入,能夠『創造』結局的,只有作家。只有翻譯。『結局』屬於文學的範疇,春。」
「你眼裡的『文學』,是什麼?」春想起責編的『問題』。
丹罕見地愣了一下。春看得出來他在思考。
「我想是某種『力量』。」丹緩緩地說:「某一種很強的『力量』,但究竟是什麼力量,我無法好好地形容。我離『文學』這一行已經太久了。」他嘆氣。
丹站起身來,轉過頭。春往外看,夏至恆『正朝這邊走過來』。
「不管怎樣,很高興見到你,春。」丹說:「很高興對你『說故事』。」
丹拍拍春的肩。春一瞬間覺得丹想跟他握手,但在春想像自己抬起手之前,丹就把手收了回去。
「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春看著老人的背影。
「看是什麼『問題』而定。」丹捉狹地說。
「你和夏至恆,是什麼關係?」春還是問。
老人回過頭,春看見丹微微一笑。
「這又是好長好長的『故事』了。」
*
春顯然沒有聽好長好長故事的時間,因為夏至恆『回家』了。
夏至恆爬上橋墩,翻上鐵架,站在水泥格子外的橋樑上。
夏至恆彎下腰,瞪著想逃之夭夭的丹。
「你給的『答案』多出我的預期。」
夏至恆向丹抗議。
「因為春承受得起。」丹說:「那些『代價』。」
丹咯咯笑著,直起腰。他一視同仁地拍拍夏至恆的肩,提著半罐米酒,走到橋墩另一端,加入夏至恆曾經加入的那些鄰居。
「明天我們從銀行的後門出來,會有計程車在外頭等我們。」
夏至恆彎身鑽進他久違的『家』,開頭是完全出乎春意外的話。
春坐在夏至恆那張用報紙和舊毛毯鋪設的床上。動作侷促。
「哪來的計程車?」春只好說話。
「剛剛說好的,一位前計程車司機願意幫助我們。」
夏至恆手上還提著一罐雪碧,視線沒和春對上。
「為什麼是計程車?」春問。
「全台灣目前數量最多、開在路上最不引人注目的車種。我們不只搭一輛,從銀行逃到這裡,共計有三位司機會協助我們,三位司機彼此不認識,都是透過網路聯絡。他們無法單靠追蹤車號找到我們。」夏至恆答。
「計程車會把我們載到哪裡?」春問。
「回到這裡。回家。」夏至恆答。
「你打算把那些錢怎麼辦?」春問。
「我們有銷贓管道。以前在銀行工作時認識幾個地下黃金交易商,他會想辦法替我們把現金換成黃金,再從黃金洗回乾淨的錢。」夏至恆答。
「那要花多久時間?」春問。
「具體時間不確定,金流需要一點周轉的時間,而且一次交易量也不能太大,以免引人注意。大概一年,明年耶誕節之前,我們整個『計畫』一定會完成。」夏至恆答。
「會成功嗎?」春問。
「會成功的。」夏至恆答。
春緘默。夏至恆沉默。兩個人安靜下來。
「所以你知道了。」夏至恆先開了場白:「所有的『答案』。」
「不是全部。」春說
夏至恆難得不解地看著春。
「但是我不會再向你問『問題』。」
春說:「我已經問了夠多的『問題』。『已經夠了』。」
夏至恆伸出手臂,摟住春的肩,把他從水泥格子角落撈出來,壓到胸口,把體溫借給他。春沒有抗拒。
「那讓我問問題。」夏至恆在極近的距離。「我來承受『代價』。」
春沒有答話。心中亦同。
「我確實覺得你和阿春很像……我是說恆春,我的弟弟,一開始的時候。」夏至恆說:「應該說,當我在展場看到你,回去靜下來問自己為何如此在意你時,這個『答案』才浮現出來。我看著你,就像看到阿春活過來一樣,雖然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春沒有出聲。心中亦同。
「知道你的名字是『春』之後,我甚至有種荒謬的想法,覺得你是春的……再世為人。剛好我又在找一起執行計畫的夥伴。春出現在我面前,像是天意一樣。」
夏至恆笑笑,『又是那種笑容』:「其實我一直到遇見你以前,都不相信阿春真的死了。因為我『認不出他來』,這太可笑,我是阿春唯一的親人,從小看著他長大,他身上每一根毛我都一清二楚。只不過掉進水裡一下子,我就認不出來那個『東西』是誰,這一點道理也沒有。這『東西』說不定是二十年前掉進去的王迎先,怎麼會是阿春?」
「夏至恆。」
春出聲打斷他。夏至恆的眼睛不願看他。春知道原因。
「你沒有在問『問題』。」春說。
夏至恆吸吸鼻子。「啊,好像是呢。」他笑說,聲音哽哽的。
「那,」夏至恆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問一個『問題』。」
春等待著。
「我可以吻你嗎,春?」夏至恆問了『問題』。
春僵直了一下。因為夏至恆從沒問過這種問題。
儘管他們實行了很多次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以嗎,春?」夏至恆又問了一次。
「不可以。」春說。
夏至恆笑了。春一怔,那是『照片裡的笑』。
活著的笑。
「嗯,」夏至恆說,扳過春的臉。「顯然那是個『壞問題』。」
夏至恆吻了春。
夏至恆是主詞,春是受詞。吻了是動詞過去完成式,代表未來也將繼續同一動作。
水泥格子意外地狹小,氧氣意外地不足。夏至恆擋著出入口,把春整個人壓進舊毛毯裡。春的背碰到那些照片,一些照片掉落下來。
夏至恆的裸照。
夏至恆用舌頭舔著春的下唇。春感覺所有的血液都聚集到下唇。
好痛。
全身都有疼痛的感覺。
下唇很痛。臉頰很痛。被夏至恆壓著的手腳很痛。剛才承受『代價』的心臟很痛。就連『槍管』也莫名疼痛起來。
夏至恆的裸照壓在春的臀部下方,春的視線和夏至恆的視線正好重疊在上方。
「這些照片拍得真不錯。」夏至恆用一種懷念的語氣說:「模特兒和攝影師,兩方都是最理想的。」
春的手指觸摸到那張裸照,觸摸到『槍管』的部位。
春的喉口好痛。好乾。粗糙得像要燒起來一樣。
春很快發現,眼前『這個夏至恆』,竟開始變得和照片裡的狀態一樣。
「你幹什麼?」春看著以光速脫去上衣的夏至恆,被逼著問了『問題』。
「給你看我的裸體。」夏至恆說。
「我沒事看你的裸體做什麼?」
春的聲量變小,因為夏至恆的距離變近。
「我想給你看我的裸體。」夏至恆看著春。
「春,我想讓你『旁觀』我的裸體。」他低聲。
春的眼眶也疼痛起來。
夏至恆繼續模仿照片裡的那個夏至恆。春無法阻止,他渾身發痛,『槍管』尤其,特別是夏至恆把自己的『槍管』也秀出來的時候。
夏至恆往後退開一段距離,讓春能夠『旁觀』得夠清楚。
春總算明白『旁觀者』拍攝那些照片時的心情。
攝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活動。他和人的眼睛一樣,會先『選擇』自己想要旁觀的東西。一但選定了,對攝影鏡頭而言,按下快門的瞬間,他的世界就完滿了。他的『眼睛』無法再注視除了鏡頭所及以外任何事情、任何地方、任何人物。
他的世界只剩鏡頭前方,被他所『選擇』的那個人。
攝影:動詞/名詞,義同墜入愛河。
春不自覺地往水泥格子後面退。照片又被他碰下來幾張,春發現自己無路可退。因為無論前方後方,都是『那種狀態的夏至恆』。
夏至恆沒把褲子全脫掉,留了一截道德底限在大腿以下。
「還有。」夏至恆又繼續回答『問題』,「我想告訴春,有時候不要只是『旁觀』。適當地『代入』,能夠找到更好的答案。」
春克制自己不能問問題。但徒勞無功。
「什麼更好的答案?」春問。
夏至恆笑笑,抓住春的手,把春的掌心貼在自己赤裸裸的胸口。
「像這樣。」夏至恆說,用手心包著春的手背,讓他每一顆毛細孔都能感受到,感受到『代入』。「旁觀者做不到,攝影師做不到。旁觀攝影師作品的旁觀者也做不到。」
能做到這件事的只有你,春。夏至恆用眼神這麼說。
「等、等一下。」春終於開始掙扎,因為夏至恆抓著他的手,繼續往下挪,一路挪下夏至恆的胸口、小腹,劃過腰。停在不道德的地方。
「春,停止『旁觀』。把自己『代入』吧。」夏至恆柔聲說。
春的掌心被迫壓住那個不道德之處。春的掌心發痛,因為壓住的東西太硬了,硬得驚人。春記不起來哪一種型號的槍管可以硬到這種程度。而且燙得令人害怕,彷彿再不發射,下一刻就要炸膛。
春試著逃亡。但夏至恆展現刑求春時的實力,春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這一定是某種刑求。
隨著被強迫觸摸槍管的時間變長,春全身疼痛益盛。
夏至恆會殺了他。
夏至恆快殺掉他了。
「夏至恆。」春幾乎嗚咽著,「放手……」
夏至恆盯著春的臉。「那叫我『小夏』。」他柔聲說。
「叫了……你就會放手?」春仰著臉。
「嗯。」
春緘默。視線移向水泥格子外的風景。
小夏。
「能力感知到的不算。」夏至恆嚴肅地說。
「小……」春試著又掙兩下,當然一點用也沒有。
「小、小夏。」春擠出聲音,「把手放開……」
春看見夏至恆萬分滿意的笑容。夏至恆把春的手壓得更緊一些,確認他使盡吃奶力氣都無法掙脫,便順勢在舊毛毯上壓倒春。
「你這個詐騙集團!」春難得生氣了。
「嗯,我是。」夏至恆坦承不諱,低頭又吻了春的唇。「從以前我在銀行工作時,就一直有人這麼稱呼我。」他聲音平靜。
春怔住。忽然沒了罵人的力氣。
春越來越冷,他的胸口接觸到空氣,卻不記得自己何時脫衣服的。
夏至恆的手摸往他的牛仔褲,春現在總算知道,夏至恆是怎麼在他睡夢中,以不驚醒他為前提脫去他全身衣物。
神乎其技。
夏至恆拉下水泥格子的門簾。
「明天要去搶銀行。」春說。
「我知道。」夏至恆吻著春,吻著春的腰。
「明天要去搶銀行,你不覺得應該留點力氣?」春漲紅著臉,勸諫著。
「我無妨。我有練過。」
「你應該為我這個白斬雞保留一點體力……」
「今晚你會睡得很熟。」夏至恆微笑著。
春的臉頰發燙,槍管幾乎炸膛。不行。不能讓夏至恆在這裡使用他的『槍管』。春停下掙扎,驀地被無形的恐懼抓住心臟。
不是夏至恆現在頂在他大腿間的『槍管』。而是夏至恆明天要拿的『槍管』。
夏至恆,明天『真的』要去搶銀行,拿著『真的』槍管,按照『真的』計畫。
以前那些台灣那些搶匪下場怎麼了?春拚命回想,李師科落網了,好像判了死刑。因為那是戒嚴的時代。
那個雨衣小飛俠呢?好像還沒抓到,還是抓到卻抓錯了?還有那個假扮警員的搶匪?那個灑錢給路人以便脫逃的搶匪?
他們怎麼了?最後有沒有回家?
『結局』到底是怎樣?
春恨不得手邊有台電腦,這樣他就可以查查,台灣搶銀行不落網的機率有多少。或者這是一本小說,即使會背負許多『代價』,春也想趕快翻到最後,先知道結局,再以倒敘的方式閱讀。
可惜不是,這是連載。
還是跟許多連載一樣,很可能無法活著看到結局的連載。
「春。」夏至恆叫他的名字,扳過他的臉。
夏至恆,別去了。
不要去幹這一票了。要錢,我替你想辦法。
「春。」夏至恆笑出聲來,「我不是詐騙集團。至少現在不是。」
天花板上的照片在春眼裡模糊起來。
「你喜歡我。」夏至恆忽然對著春說。
春瞳恐瞠大,又朦朧。
「你喜歡我。」夏至恆又說了一遍,低頭吻春的小腹。
不要……
「你喜歡我,春。」
夏至恆的五指撫著春的大腿內側,脫去最後的遮蔽。
春的五指抓上夏至恆的頸側,用力,畫出五道爪痕。
不要『支配』我的想法。
這『不公平』。
「你喜歡我,春。你已經喜歡上我了。」
不要知道我的想法,夏至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