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恆說:「我的名字是夏至,你不覺得,那像是某種命運?」
去他的命運,春在心裡想。
「我遇見你是命運。」
夏至恆的鼻樑很挺。春的鼻子比較扁,比較細長。
停止「類比」,春告訴自己,但徒勞無功。
「你遇見我也是命運,我們注定在那個展場相遇,由我選中了你。至於我吻了你,那是一個小小的意外,我沒料到我們之間的命運會以那種外顯的形式存在,但那也是命運的一部分。」
「戲劇性人格」,春的字典裡跳出這樣的辭彙。泛指會將戲劇中的一切搬到現實人生並加以實踐的人。
「什麼存在形式?」
「愛。」夏至恆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個字,「我是說,情人關係。」
女友的唇瓣很淺。夏至恆的唇瓣很厚。停止類比,春命令自己。
「你說你選中我,那是什麼?」春問夏至恆。
春扭開桌子上的iphone4S,轉到放音的狀態。
Forever love,春剎那間又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夏至恆仍然靠春靠得很近,該說四疊大的房間本就很小。近到夏至恆只要稍微往前,唇就會再一次碰到春。
「嗯,我知道,那個的衝擊對你而言太大,你會不記得之後的事也是當然的。」
夏至恆試著做一點開場白,一點轉折,以減少衝擊性,但作用還是有限。
「正如我在展場和你說過的,我正在找人,跟我一起,去搶銀行。」
夏至恆看著春的眼睛說。
春眨了眨眼睛。「搶什麼?」
「銀行。」
「跟誰?」
「跟你。」夏至恆說。
「為了什麼?」
夏至恆交抱著手臂靠在春的床頭上,輕輕笑起來,好像春問了一個世界上最蠢的問題。
「當然是為了錢。」
夏至恆的聲音如此流暢自然,好像女友在問男友:「你到底愛不愛我?」時,男友心不在焉地答:「當然愛啊。」那樣。
春覺得驚訝。他覺得那不是真正的原因,像夏至恆這種人。儘管他並不很確切知道夏至恆是哪種人。
「你缺錢嗎?」春問他。
「現在倒是還好,生活過得去。」夏至恆動了動腳指頭。
「那為什麼……」
「為了防患於未然啊。你知道歐債危機吧?」
「我知道希臘。」
「不只是希臘。」
夏至恆如演說家一般地振奮起來。
「現在全歐洲都舉債,而且情勢遠比我們這些遙遠的亞洲人想像得要更嚴重。法國、德國、比利時和荷蘭以至於整個西歐,這些國家的勞動者比例只有亞洲的百分之五十一,工時是亞洲的五分之一。」
「但是那樣的國家卻沒有人餓死,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堅決實行社會福利,只要擁有那個國家的公民證,誰都可以將近有五百天的時間不用任何工作,單單賴在家裡等政府把飯餵進他們嘴裡就好。」
「這樣的高額的津貼根本就出不敷入,國家只好用舉債方式,靠著戰後的外匯存底硬撐,事實希臘之所以會先倒,是因為他們的政府無能外加經濟政策失衡的緣故。那只是前導,接下來會一個個延燒到其他國家,歐元經濟共同體會瓦解,西歐會陷入除了向金磚四國求助以外無路可走的窘境。」
「等一下。」春終於找到缺口,截住他。「那和……那和你搶銀行,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夏至恆的眼睛閃閃發亮。
「因為台灣有一天也會走上這條路,健保虧損是個警兆,接下來問題會一個一個出現,國家會破產,人民會理解到把國家當成永遠不會倒的巨人是多麼可笑的事情。一但國家破產,現在的有錢人通通會變成窮人,現在的窮人就會都會死。」
——不想死的話,就得未雨綢繆。夏至恆用唇語。
夏至恆捱近了春,春往後退。他的睫毛好長。比女友上的假睫毛還長。停止類比。
春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問你,春,你寧願生了病再去看醫生,還是在生病之前就保養好自己的身體?」
「後者吧。」
「這就是了。」夏至恆滿意地點點頭。「這道理也是一樣的,與其等全球國債海嘯漫燒到亞洲,國家破產、人民餓死,不如從現在開始讓自己變得有錢。從現在開始變有錢的話,就有時間做出種種準備,像是在海外置產、取得權力等等,有備無患。」
「但是,如果要錢,還有很多方法……」
「你現在很渴,眼前有兩個水龍頭,一個扭開就會噴出大量新鮮的水,只是那個水龍頭比較緊,要扭開他要花些力氣。另一個一扭開只會滴出幾滴水,而且水質不良,但他非常好開,用一根手指就能夠推動。你會選哪一個,春?」
春著實想了一下。「這個題目裡有『陷阱』。」
「陷阱?怎麼說?」夏至恆似乎很享受這種和他討論的氛圍,蹺著腳問他。
「這兩個選項並不存在二律背反,他們不衝突,卻被有心人安排成衝突的二選一命題,使人陷入非從其中擇一的Dilemma裡頭。」
夏至恆咧唇笑了。「你很了解政客使用的手法。」
他俯身向前,看起來又像是要吻春。春發現夏至恆現在不管做什麼動作,看起來「都像是要吻他」。
春舉起了手了。「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只要是你的問題我隨時都在聽,春。」夏至恆溫柔地說。
「在這個計畫裡,總共有幾個人?除了我和你之外。」
夏至恆微微地笑了。「沒有。」
「沒有?」
「嗯,沒有別人,就只有我和你,春。這是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搶案。」
「那計畫呢?你認識銀行內部的人?」春眨眨眼。
「沒有計畫,應該說,我們從現在才要攜手開始計畫。
春的眼睛瞥向夏至恆的胸前,期望找到某一間精神病院或是慈善機構的識別名牌,但是那裡空蕩蕩的。
「我沒有瘋喔。」夏至恆說:「我打算在今年的耶誕節動手,雖然說銀行員都是些可憐蟲,但他們也是人,在有著過節氣氛時遇上搶匪,心情也會比較好一點吧。因為時間緊迫,只剩下九天了,我們得快點著手準備才行。」
「你是怎麼進來這間房間的?」春忽然突兀地問了。
「好問題。」夏至恆稱讚他。「當然是用爬起進來的。」
「爬進來的?」
「嗯,你知道,台灣多數公寓都有兩樣東西:蓄水用的頂樓、以及用來適應多雨環境的塑膠遮雨棚。再加上樓下鐵門的鑰匙是住戶共有的,所以百分之八十台灣小偷都是這樣侵入民宅的:看準其中一個住戶、跟隨其他住戶進入鐵門、溜到頂樓、墜繩從遮雨棚攀爬下來。頂樓是台灣建築普通的弱點,犯罪的缺口,春。」
春的窗外隱約有條尼龍繩飄動的影子。剛才春一直以為那是隻貓。
很好,總算有點「犯罪」的感覺了。春在心裡想。
「你對我的計畫感興趣了?」夏至恆雀躍地問。
「我認為,你的計畫不會成功。」春保守地說。
「春,我親愛的春,我的愛。」
夏至恆殷切地叫著他,彷彿那是真的。
「你渴望不平凡的東西,我一直都知道,你想要脫離這種生活。平凡地畢業、平凡地工作、平凡地在一個不怎麼樣的工作裡生活、交女友、和不是女友的人結婚、和不是與你結婚的人生小孩……最後躺進棺材。」
春,你害怕這種人生——夏至恆又用唇語,彷彿無聲電視的唇語。
「但是不平凡和犯罪是兩回事。」春說:「平凡和犯罪,也不存在二律背反。」
「不平凡就是犯罪。」夏至恆斬釘截鐵地說:「打破規則,那就是不平凡,親愛的春,水龍頭的命題仍然有效,那個很難扭開的水龍頭是壞的,它通常禁止被打開,打開它會有不好的後果,好了,現在你要怎麼做?」
夏至恆拉過春的手。骨感的手。蒼白的手。藝術家的手。春看見夏至恆把他的手拉到他的到腿上,很接近很接近內側的位置。
春不知道自己面對男人會臉紅,但他的確紅了。
「我不回答『壞的』命題。」
「春,你得改掉回答問題前先檢視問題的習慣。」
夏至恆說:「命題經常是瑕疵的,但這不影響他是『有效』的,是必須被人回答的。期貨交易市場是一個糟糕至極的命題,但每天都有數百數千萬人在玩他回答他。戀愛是一個無意義且令人混亂的命題,但從地球誕生至今鮮少有人能夠拒絕回答這個命題。」
春把手抽回來。「我不會扭開它。」
「為什麼?」
「因為它是壞的、通常禁止被打開的、打開後會有不好的後果的。」
「啊。」夏至恆笑了,「所以你發現『矛盾』了。」
矛盾。
『這個水龍頭不能被打開』——『打開後會有不好的後果』。
『結果論上,這個水龍頭從未被打開過』——『打開後會有不好的後果』。
「你的計畫不會成功。」春停止思考邏輯,即便謬誤唾手可得。
他逃避了。
不能跟著瘋子的思路走。他的邏輯學老師曾經告訴過他們。否則你也會變成瘋子。
夏至恆再一次向前傾。
「事實上,我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親愛的春。」
「什麼事?」
「我聽得見人心裡想的事情。」
春錯愕地看著夏至恆,但夏至恆自己搖頭。「不,這樣說不精確,認知科學裡,接收和認知是兩回事。我不是聽見,我是知道。春,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春瞇起眼睛。「你是心理醫師?」
「不是。心理醫師都是騙子,他們只會玩字母接龍遊戲。」夏至恆說:「我不只『知道』你在想些什麼,我可以支配你在想些什麼。」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人就是「獨裁者」了。——春想。
「不,我無法變成獨裁者。」夏至恆輕易地展現了他的能力,他真的「知道」春在想些什麼。春在心裡驚嘆。
「我的能力有所限制,不管是知道還是支配,都有一個關鍵的條件。」
「是什麼?」
「愛。」夏至恆似乎很喜歡這個字,「我能力的條件,是那個人愛我。」
春覺得很荒謬,他竟然坐在椅子上,和這個人聊了一個小時之久。
「所以我愛你。」春試著將剛剛的討論導出結論。
「對,你總算發現這一點了。」夏至恆顯得雀躍。
「所以你能夠支配我。」
「不是支配你。」夏至恆修正。「是支配你的想法,正如我不是知道你,而是知道你的想法。雖然想法通常導致行動,但不是每一次的想法必然會導致行動。」
春頭一次覺得思辯如此累人。去他的笛卡兒。
「那你支配我的一個想法試試。」春說。
夏至恆看起來很驚訝,「可以的話我不希望這麼做,因為我愛你。而我並非那種期望所愛之人的想法受自己支配的男人,那太沙文了。」
春揉了揉太陽穴。「我允許你這麼做。」
「好吧。」夏至恆從善如流,柔順如妻。「你想要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