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常的記憶力也不是說有多好,小勇絕望地用頭頂著地板,做出人體極限姿勢來讓自己好過一點。為什麼這種時候,他偏偏把每個細節都記得這麼清楚?
要是什麼都不記得的話,小勇還可以裝傻。他可以一如往常地到學校去,一如往常地被視為立樹的跟班,一如往常地看立樹和那些男男女女周旋,而他只要在立樹需要他的時候,被推出去當擋箭牌即可。
他甚至可以在立樹質問他做了什麼好事時,一臉天真地說:「咦?那天我們不是蓋棉被純聊天了一整晚而已嗎?」
但是他記得。小勇的良心雖然只有巴掌大,但也不容許他在完全記得自己試圖強姦好朋友的全部細節下,還裝傻自己是心神喪失。
他上了立樹。
不不,「上了」是過去完成式,正確來講是未遂。所以應該用「他曾經打算上立樹」比較正確。He was going to fuck 立樹。
小勇仍舊抱著頭,開始發出「啊——」的呻吟聲。他心裡大概明白,為什麼他會對每個細節記憶甚詳的原因,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那麼醉,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如果是平常的徐未勇,他根本不敢做出這些事情,連想都不敢想。
但酒精推波助瀾了他。小勇覺得昨晚的他,就像被什麼關在一個籠子裡,而他透過籠子的細縫看著另一個他,另一個膽大妄為的徐未勇。這個徐未勇非但勇敢反抗了卑鄙國國王對他的霸凌,還反過來壓制他,為過去那個任人欺負的他出一口怨氣。
但小勇卻沒有絲毫高興的感覺。
他在床邊找到立樹替他拿回家的書包,好在裡面還有車錢,一個人坐車回去。他的手機裡滿滿都是媽媽打來的電話,小勇還沒種回撥,雖然只要說是住在立樹家,媽媽肯定不會太囉唆。媽媽對立樹這朋友總是讚不絕口,絲毫沒注意兒子在他身邊承受的屈辱。
而更讓小勇羞憤欲死的是,他要衝出林家家門時,那個灑掃婦還從裡面追出來,手裡拿著他的內褲,「小朋友,你的東西忘了帶走囉!」小勇才發現自己竟然連裡褲都沒穿,什麼時候脫掉的他卻完全沒有記憶了。
那之後蹲在家裡想了好久,他想過各式各樣面對立樹的方式。
他可以故作輕鬆:『立樹,那個,那天的事對不起啦!沒辦法,誰叫我們喝了這麼多酒嘛,未成年喝酒果然還是不太好啊,反正也沒發生什麼事,我知道你不會在意的啦!對吧?誰叫我們是好兄弟嘛!……』
他也想過乾脆先下手為強:『林立樹,你不要怪我,是你自己那天先太過分的。你明知道我喜歡公主,還說那種話,惹我生氣是你自找的。加上我又喝了點酒,會做出那種事情很正常,你沒資格生我的氣。』
或者打悲情牌,『立樹,原諒我啊,我錯了,我錯的離譜!請你看在我上有高堂下有一隻兩歲的貓要養,放過我一家老小,我來世會為你做牛做馬報答你的,嗚——』
小勇也想過光是用話勸慰不了,索性採取更具體的做法:
『來吧!男子漢敢做敢當!老子在這裡,要強姦我就來吧!』
還是學電視上那樣,從今以後浪跡天涯:
『親愛的立樹:很抱歉對你做了那樣禽獸不如的事,我們有緣再會吧……』
小勇也想過各種連續劇裡的道歉方法:在大雨的夜晚不撐傘站在他家窗口下、用瓶中信透過海流把道歉信塞在裡面傳送給他、訂製一百顆汽球排成「I am sorry」的形狀放在校門口,讓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代替他……不對,離題了。總而言之小勇這幾天無論吃飯也好,睡覺也好,在學校裡聽課也罷,腦子裡想的全是這些,想到海馬迴都快打結了。
立樹隔天沒有來上課,隔天的隔天也沒有,園遊會的行程舉辦在即,學生會因為身為學生會長的立樹缺席,慌亂得都快炸開鍋了。一堆人紛紛來問小勇是怎麼回事,小勇也只能支吾其辭。
他想了無數的方法,最終沒有一項是小勇覺得萬無一失的。而且越想他就越開悟一件事,那就是這些方法指向的目標都只有一個:他希望立樹能夠原諒他。
但是他內心深處卻明白,這件事無論如何沒可能。
身為被立樹強迫的青梅竹馬,小勇從小就待在這個男人身邊,他旁觀過太多關於立樹的豐功偉業。幼稚園時有個同學開玩笑地拿走立樹的椅子,害他跌到尾椎,隔天他整張桌子連同私人物品就被仰慕立樹的女生搬走一空。
國中的時候有不識相的流氓勒索立樹,立樹乖乖交出錢包,但沒過多久這些人就自己哭著跑來歸還錢包,因為不知道誰放風聲說他們搶了立樹一大筆錢,現在整個區域的流氓都來找他們分一杯羹。
立樹不但有仇必報,只要得罪過他的人,小勇從沒看過有好下場的。而且報得巧妙,某些方面來講小勇覺得立樹很聰明,雖然很少和人親近,卻足夠理解人性。
想到這件事立樹會用什麼方式報復他,小勇便覺得不寒而慄。饒是他神經跟海底電纜一樣大條,都有種乾脆從此隱居山林不問世事的衝動。
但立樹請了三天的假,三天小勇都安然活在陽世。既沒有走路跌到坑裡,也沒有黑道裝成債主跑來他們家殺人放火,小勇甚至想過會有人在他放學路上把他拖進暗巷裡開苞,他連傷藥都準備好了。
但是沒有,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這讓小勇有點茫然若失,卑鄙國國王沒有發揮他想像中的卑鄙,小勇胡思亂想之餘也不由得有點惶恐。或許國王出了什麼事,國家有危機。
公主第一個注意到他的異狀,他在一次學生會議後私下問小勇。「你和林立樹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小勇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嗯,唔,算是吧。」
「你們吵架了?」公主又問。
大概是看小勇神色扭曲,她又補充,「我不是要探你隱私,你不想回答的話可以不用答。我只是想掌握一下我們的會長為何在緊要關頭失蹤的真正原因。」
小勇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他整個人在桌上攤成一灘泥。
公主看著他的舉動,好像在猶豫什麼,小勇想起那天的事,現在他和公主的狀況,完全就是個告白後被拒絕過的男人。本來他要是遇上這種事,肯定連面對那個女生的勇氣都沒有。但因為和立樹發生過那種事,兩害相權取其輕,小勇便覺得公主的事已經無法動搖他分毫。他的心忽然淡定了。
小勇看著她的臉,這是他第一次一對一地和公主這麼近距離對話。從前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時,小勇總覺得她是世界最迷人的女性,現在看著看著竟然覺得還好,甚至有點想不起來過去是迷戀她那一點。
而且比起公主,小勇現在腦海裡反而滿滿都是立樹的影子。
這就叫哀莫大於心死嗎?小勇不知道他這回有沒有用對成語。
公主似乎躊躇了很久,半晌才開口,「你和林立樹……你們兩個在交往嗎?」
小勇差點把送到口邊的薑茶噴出來。
「妳、妳在說什麼?我……我和立樹都是男……」
「我不知道,只是有那種感覺。」公主面無表情地看著噴到自己桌前的茶,「本來學校裡就有這種傳言,但我一直不大相信,因為林立樹看起來不像是能談戀愛的人,他的眼裡只有他自己,還有他所在意的東西。」
公主的語氣淡淡的,「但是那天看你們兩個相處,林立樹知道你喜歡的人是我之後的態度,我就忽然有點相信了。我從沒看過那傢伙露出那種眼神,唔,可能他自己也沒有查覺也說不一定。就像在黑白的世界裡忽然看見一點彩色那種感覺。」
小勇說不出話來,公主描摹的那種眼神改變,說實話小勇也在立樹身上看過一次。只不過不是為了他,而是那個小勇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
想到這裡,小勇忽然有點茫然。立樹對自己也露出了那種表情嗎?怎麼他從來沒發現過?
「其實我後來想想,跟你交往也沒什麼不可以。」
公主似乎沒注意小勇內心的糾結,忽然語出驚人,「我沒和男生認真建立朋友以外的關係過,唔,可能連朋友的關係也沒有。那天晚上拒絕你,只是出於以往習慣的反射動作,不是針對你,不管誰來我都會說一樣的話。」
公主看著小勇震驚中帶著惶恐的眼神,誠懇地點下頭。
「但我的回答好像帶給你很大的衝擊,這不是我的本意。仔細想想,過去你一直跟在林立樹身邊,我沒有機會好好認識你,但昨晚和你聊過之後,覺得你是個誠懇的人,至少對自己很誠實,我的生活圈裡很少看到像你這樣的人。」
公主正視著小勇。「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願意重新開始的話,我想我可以和你試著交往看看。」
小勇怔在那裡,公主的話他是聽見了,卻沒有化成正確的語意。等小勇領略到時已經過了十秒鐘。
公主耶!是公主!小勇的小宇宙尖叫著。他暗戀了整整兩年的正妹,學校公認的女性風雲人物!這樣的人竟然站在自己面前,低聲下氣地說要跟他交往,這要是發生在一週前,小勇大概會興奮到心臟病發作,就此魂歸西天也說不定。
但現在,小勇震驚之餘,竟不覺得有任何開心的感覺。心口一塊空蕩蕩的,腦袋裡竟全是那天晚上,立樹那張蒼白的臉在自己眼皮底下哭泣的神情。
小勇覺得自己恐怕有什麼地方病了,他用手摀住胸口,那地方疼得要命,疼得讓他無法直視公主的眼睛。
「那個……我再考慮看看。」小勇說出會讓一個星期前的他瞠目結舌的話。
但公主態度倒是很正面,她沒說什麼「老娘是公主耶公主要下嫁你竟然還敢給我推三阻四的你以為你是誰」之類的話,只是對著小勇點點頭。
「那麼,我等你的答覆,徐未勇。」
立樹在事情發生後一週重新回到學校裡上課,趕在園遊會前兩天,學生會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匯報的匯報、求指示的求指示,立樹也馬上就投入了各色事宜的指揮工作,沒有人問立樹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時間問。
小勇試著在會辦跟他搭話,趁著雜務空檔和他打招呼。但立樹都像看見空氣人一樣,對他的聲音置若罔聞,就連走在路上也當他不存在一樣,擦肩即過。
小勇想這倒也還正常,畢竟他對人家做了那樣的事。
如果立樹忽然對他笑臉迎人,或是熱絡地跟他握手,小勇才真的會倒退七步。
但看著再一次露出彷彿世界上再沒有讓他感興趣的事物、一切都只是過眼雲煙,那種疏離表情的立樹,小勇也不知道為什麼,每多看一次,心口就多揪一次。
而且他無法否認,少了立樹,小勇在學校的人際關係立刻就從零開始。這不可不歸功於立樹在他求學生涯中的孤立策略,小勇這根微血管根本是依附著立樹這根主動脈而生,他連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也沒有。
這讓小勇覺得心酸,覺得不公平。這人掐住了他人生的大半美好光陰,卻在最後選擇了放手。
而且導致這種局面的原因還是他自己。
或許這樣也未嘗不是好事,小勇想著。那個煩人的王子終於肯放過自己了,不會有人在他午夢正酣時把他挖起來討論事情、不會有人在假日一通電話把他叫出門,只為了陪他去海邊散心。也不會有人在女生跟他告白時從背後現身、不會有人在他放學途中把他抓進車裡,要他偽裝成自己去和來路不明的女生相親。
不會有人再干擾他的人生了,他現在應該做的,就是忘記立樹,接受公主的告白,和全校最正的妹交往,從此邁向人生勝組的道路。
但小勇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有天下午在福利社遇到立樹,看見他正在跟那個叫家傑的怯懦學弟說話,小勇從旁邊走過,視線恰巧和立樹對上。
他正尷尬地舉起手,想和立樹至少打聲招呼,就看見立樹把那張精緻漂亮的臉蛋別過去,連看都不多看他一下。
「就是這樣,家長區也要一個人管理,家傑,所以當天你……」
小勇怔怔地看著立樹和學弟相偕離去的背影,竟覺得視線一陣模糊。他敢忙用力抹了抹。
沒事的。
沒事的,立樹他,卑鄙國國王他,只是換了個跟班而已。
他自由了,他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不應該像這樣哭的。
*
縱使全學生會的人都看出立樹和小勇這對賢伉儷的決裂,在立樹的淫威下,大家還是悶不吭響地認真幹活,為園遊會的事拋頭臚灑熱血。
立樹的學校是不折不扣的貴族學校,光看區區一個園遊會,學校竟然投下大筆資金補助,還從外頭聘請樂團過來表演,就知道學校有多積極在吸引達官貴人——某些方面也是學童父母們的信賴,好讓他們在下一學年也能繼續為了他們的心肝寶貝慷慨解囊。
立樹園遊會一早就被未勇熟悉的加長型轎車送來學校。小勇看他穿了一身白色西裝,胸口確是朵帶著黑色絲帶的鳶尾花,領帶上還有銀色的亮粉,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腳上還穿著亮挺的高根皮鞋。銀色頭髮也刻意重染了一次,變得惹眼而妖異。
小勇認識立樹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見他這樣盛裝打扮,看著在尖叫拍照的女學失間穿梭的銀髮美少年,小勇連眼睛都發直了。
「會長大人好像有說,校慶當天是他一個很重要的人的生日。」有個學生會的成員在旁邊說。小勇記得他是學校裡的包打聽,還是男的。
「很重要的人?」小勇眨著眼睛。
「嗯,具體而言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會長大人之所以會這麼積極地在這次校慶裡,弄一個這麼羅曼蒂克的家長休息區出來,好像就是為了那個人。」包打聽說。
「家長休息區?等等,所以說那個人是家長囉?」
不會是立樹的父親。小勇太清楚立樹對那個親生父親的態度,沒找人下毒暗殺他就不錯,不可能會為了他過生日。
「這個我也不清楚,這一直是我八卦資料庫裡七大不可思議之謎之一。」
包打聽閤上手冊,「我還想問你咧!你不是林立樹最好的朋友嗎?怎會不知道他在意的人是誰?」
小勇一時茫然。但要說猜不到,又不盡如此。
是那個男人,小勇幾乎可以肯定。那個和小勇只有一面之緣,長相秀氣、像女孩子一般的男人。
也是唯一能讓立樹露出「那種表情」的男人。
這次校慶的布置大受好評,攤位一掃先前學生雜亂無章的印象,整齊地排列在走廊上,交易也完全使用票券制。來賓可以在走廊最前端先購買園遊會票券,再到攤位上消費,每隔數個攤位就會有一間教室闢來當休息區,還有專門學生負責打掃。
攤位內容也十分豐富,從傳統的鬼屋、砸水球、小吃店和冰店,到最近開始夯起來的女僕咖啡廳和電子遊戲機都有。私校學生平時課業壓力沉重,好不容易有這種百無禁忌的活動,當然要大鬧特鬧一番。
其中最受好評的,莫過於在活動中心三樓的露天咖啡座了。
那裡就是立樹汲汲營營弄出的家長休息區,本來三樓就有一個露台了,但是只有半個教室的大小,小勇聽說立樹是連夜動用了家裡的人脈,請木工在露台外再搭建一個延伸的休息區,裝飾上草木花卉,打上燈光,看起來就像情人雅座一般地怡人。
「家傑,你去確認接待的學弟妹是不是到了。還有那邊那個,不要擋在出入口,你這樣來賓怎麼進來?」
小勇看立樹站在人群當中,臉上神情冷峭,指揮若定,舉手投足總帶著一種大將之風的氣息。彷彿看見某個經常出現在電視上的男人,眼前的立樹只是他的縮影版罷了。
立樹回過頭來,看見杵在那裡的他,似乎愣了下。小勇本能地開口:「那個,立樹……」
但是立樹很快又把視線別了回去,「那邊幾個,紙箱待會我讓學弟搬就好了,開幕儀式快開始了,你們先到操場等。」立樹冷冰冰地指揮道,刻意不和他眼神對上。小勇從他的後耳根上,看見一抹微不可見的紅,不禁怔住了。
開幕儀式順利結束,來自各個學校的學生、學生家長還有各色來賓便蜂湧而入,漸漸填滿了校園各處。頓時平常沉悶的校園充滿了學生的笑鬧聲、尖叫聲,還有不少男生趁機把外校的女學生。到處都看得到殷勤地向身邊的女孩子介紹攤位的學弟們。
小勇發現立樹不見了。他張望了下,才看到立樹仍舊穿著那身優雅的裝束,像等待什麼似地焦慮地站在側門口。那身憂鬱的模樣吸引不少外校女孩子的目光,小勇不時聽到有女生向身邊的男伴探問:那是誰?長得好帥喔。
忽然立樹直起身來,目光投向人群的方向,然後小勇看見他臉上露出笑容。
「那種」笑容。
「恆恆把拔!」立樹幾乎是用飛奔地撲上去,「你終於來了!怎麼這麼晚?」
小勇的視線追隨著立樹,只見側門口緩緩走來一個男人。看上去大約只有三十五、六歲,但小勇從他神態判斷實際年齡應該更大一些。
男人長得非常清秀,乍看之下有點像女孩子,穿著一身簡便的運動衫,和立樹一樣是白色系的。正是小勇那時有過一面之緣的神秘男子。
「抱歉,幼稚園臨時有事,楊昭商忙到走不開。」男人看見立樹,也笑開了,伸手接過飛撲過來的少年,還用掌心摸摸他的頭,「他要我跟你說聲抱歉,明明答應了你卻爽約了。他說要你好好地玩。」
小勇看見立樹撇了撇唇,「他才不可能這樣說,他一定還說了什麼別的。」
男人聞言就笑了,「好吧,他是還多說了幾句。他要你別玩得太瘋,稍微節制點,還要你少對我動歪腦筋,不然回去要打你屁股。」
立樹這才莞爾,「對嘛,這才像是園長先生會說的話。」
小勇看兩個人互動看得又驚又疑,短短一分鐘之內,立樹至少就笑了三次以上,這要是讓學生會的人看到,不知道要吃驚成什麼樣。
他本來以為這男人是立樹的親戚之類,比如說表哥。但聽兩人對話又不太像,真要說的話,男人比較像是立樹的長輩,叔叔甚至是父親一類的角色。
但立樹的父母小勇都見過,立樹的母親是個大美人,雖然聽立樹的說法是繼母,但立樹相當敬愛她,和對待父親的方式大不相同。可惜他繼母似乎在立樹小學時就因病去世了,小勇還記得立樹當時請了整整一個月的假,回到學校來肩都是垮的。
也似乎從那時開始,小勇的記憶有些模糊,那種溫暖的笑容就從立樹臉上消失了。
小勇一路跟在立樹背後,立樹像那些殷勤的高中男生一樣,領著男人在學校裡面東逛西逛,還不時向男人介紹各個攤位的特色:「這個地方我們挖空心思想了好久,想做出一個符合我們學校特色的舞台……」他有意無意地向男人炫耀他的工作成果,那種一副期待對方稱讚的樣子,連小勇都不曾見過如此孩子氣的立樹。
但男人倒是一直很平靜,不管立樹說什麼,男人都露出用心傾聽的表情,間或摸摸立樹的頭,用溫和不起波瀾的笑容面對這個雀躍的少年。
小勇聽立樹一直叫他「恆恆」,不像是成年男性會有的名字,感覺像小朋友的暱稱。
立樹一路領著男人到露天咖啡座,男人似乎也對這裡的巧思感到驚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才在立樹引領下落座。小勇看他們挑了最偏僻最靠圍欄的位置,底下就是學校的中庭,學生人來人往,從高處俯瞰下去,頗有種王座的氣勢。
立樹拉著男人面對面地坐下,小勇只好假裝成客人,在稍遠一桌落坐。立樹恰巧背對著他,小勇忽然有種自己該不會是跟蹤狂的絕望感。
「這露台真別緻。」小勇聽見男人和立樹聊起天來。
「對啊,我讓學生會的人趕工作出來的,還在校外請了可靠的木工,花了不少心力,恆恆喜歡嗎?」立樹用近乎童真的語氣說。
「喜歡是喜歡,不過這樣不會有點危險嗎?」男人笑著說:「感覺有點晃,該不會過一會兒就垮下來了?說實在我有一點懼高症,你小時候常跟我去遊樂園應該知道。」
「恆恆就是喜歡窮操心,我才不會讓恆恆站在危險的地方。」立樹不滿地說。
「你從小就喜歡高的地方呢。」小勇聽見男人笑了笑,「喜歡從高的地方俯視風景,這點跟秀朗……跟你爸還真有點像。」
小勇看到立樹的臉不意外地沉了一下,但隨即又陪起笑。
「恆恆,這地方是我特別地你做的。」立樹獻殷勤般地說:「你上次一直說想要好好看看我唸書的地方,你看,這個樣子剛好可以看清學校每一個角落。」
男人露出些微訝異的表情,依著立樹指示的方向,往下頭看去。小勇也好奇地往下看,只見底下萬頭鑽動,到處是學生忙著團團轉的身影,攤位的蓬頂原先就設計了五、六種顏色,小勇現在才知道花這些預算的理由在哪。在晌午的陽光下,學生的笑鬧聲和五彩的攤位交織成一幅洋溢著青春氣息的畫卷,光是看就讓人覺得心情愉悅。
「恆恆,生日快樂。」
立樹忽然開口,小勇見他拉著男人的手,那張精緻漂亮的臉湊得好近。
「我知道恆恆是吃了很多苦,忍受很多屈辱,才把我拉拔到這麼大。以前不懂得的事,長大以後慢慢就理解了,要是我再早一點懂事就好了,以前的我什麼都做不了,只會給恆恆添麻煩。現在想起來很多斷斷續續的片段,都還覺得非常羞愧。」
「立樹……」男人喃喃叫著。
「謝謝你把我照顧到這麼大,讓我能夠順順利利地成長、就學,從這裡畢業,然後站在這裡,成為一個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恆恆的男人。」
小勇看見那男人怔著,立樹便低下頭,吻了下他的手背。
「這是今年我送給恆恆的生日禮物,這世界有恆恆、有恆恆在我身邊真好。」
小勇感到驚訝,平常立樹對女孩子可以說是冷感,即使小勇見過他幾次被迫和哪個女生約會,總是一臉不情不願的樣子,不要說浪漫了,根本就是不解風情的大冰棍一根。
但現在看立樹的架勢,單手按著胸口、望著男人的樣子,說是真正的王子也不為過。
那個叫恆恆的男人看著立樹,似乎想說什麼,小勇從他唇角窺見一絲淡淡的笑意,眼角卻又帶著無法掩飾的心酸。好像一方面覺得立樹的舉止好笑,又不由得有些感動,他用五味雜陳的眼神看著立樹,眼眶深處已有點水光。
「謝謝你。」男人說,不知為何又笑了下,「比去年的生日禮物好多了。你要再送我什麼價值二十萬的婚戒,我也只能捐給楊昭商的幼稚園了。」
立樹仍然凝視著男人,「還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喔,恆恆。」
小勇看男人怔了下,立樹便忽然朝他俯下身,他的背擋住了燈光,兩個人籠罩在咖啡座的陰影下。
立樹的唇吻上了男人的唇。
儘管只是輕輕沾著,而且很明顯是立樹單方面的動作,這畫面還是讓小勇心悸不已。他腦海裡彷彿浮現那天晚上,立樹在他身下哭求著要他住手的模樣。
立樹吻了男人大概有三十秒鐘,小勇看男人已經從原本的微怔,到最後歸於平靜的微笑。立樹吻了半天都不見對方反應,到最後也只好挫敗地睜開眼睛,用一種彆扭的眼神盯著眼前這個毫不動搖的成年男人。
「……我吻得不好嗎?」半晌立樹擠出一句問句。
「不,很好。」男人仍舊微笑著,「甚至比楊昭商那頭笨猩猩要好一點。」
立樹怔怔地看著眼前男人的笑顏,臉色已有點惶恐。小勇是一次看到如此悵然若失的立樹。
「我真的不行嗎?」立樹的樣子看起來就快哭了,嗓子沙啞,「我就是不行,是不是,恆恆?」
男人露出無奈的神情,無奈中又帶著一股憐惜,彷彿已經歷過許多次,卻又不由得為眼前的少年心揪。
「嗯,不行。」男人像是下定決心似地,用比以往都還決絕的語氣說了。小勇看見立樹的臉整個白了一圈,「我永遠不會對立樹產生立樹所期望的那種感情,過去不曾,以後也不會。因為是立樹,所以才不行……你能明白嗎,立樹?」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