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王子

 
  年輕的男人盯著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另一個男人。

  「你死了嗎?」他問那個男人。

  「還沒。」男人臉朝著地上。

  「需要任何幫忙嗎?」年輕的男人嘆了口氣問。

  「……水,還有食物。」男人有氣無力地說:「還有溫暖的擁抱……」

  五分鐘後,得救的男人坐在灌木椿上,吃著救命恩人提供的乳酪餅和奶酒,長長嘆了口氣。

  「沒想到我會迷路,真是差一點就沒命了,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他伸手想擁抱一下年輕的男人,被對方躲開了。

  「從城鎮到這個地方不是只有一條路嗎?」年輕的男人問。

  「我並不是從城鎮來的,這附近很多大大小小的山城,道路複雜得很。」得救的男人露齒一笑,又比比自己。

  「我叫菲利普,你可以叫我俊美的男人。」

  「俊美的男人在哪裡?」

  「總而言之,謝謝你救了我,我還以為我死定了。」

  菲利普拍拍自己的胸膛。「我來自西邊的國家,別看我這樣,我是那裡的王子。」

  「西邊的國家,是那座山上的那些小國嗎?」

  年輕的男人扔給菲利普一罐水,菲利普伸手捉住。

  「對,就是那個看起來很破的小城。說是王子,也沒啥了不起,我們國家窮的要命,我媽不知道欠了鄰國多少債務了,那裡鳥不生蛋雞不拉屎,小孩長大後第一志願是做堆肥的。而且人口外移超嚴重的,上屆國家第一美女當選人都超過六十歲了。」

  「差不多,這一帶的國家都是這那個樣子。」

  年輕的男人笑笑,自己扭開另個水罐的瓶蓋,湊到嘴邊喝了一口。

  水順著男人豔紅的唇滑下,滑到下顎上,菲利普看得目不轉睛,直到年輕的男人轉頭過來他才把目光移開。

  「對啊,不過說是小國家,我爸媽也是盼了好幾年才盼到我的這繼承人。」

  菲利普咳了一聲。

  「我之前遇過一個商人,他跟我說他們國家原本有個不錯的王子,只是不知道為何有天突然變天鵝了,本來人繼承人就已經不夠了還搞這種烏龍。而且後來那個王子竟然愛上了鄰國的王子,就跟人家私奔了,現在兩國還在打官司。」

  「跟我聽到的版本不一樣,我聽到的是公主。」年輕的男人說。

  「沒有啦,真的是王子,王子打獵的時候經過湖邊看到天鵝要射結果天鵝好死不死竟然哭了他才發現不對。」

  「我是說天鵝,那個天鵝應該是女的。」

  「喔,是天鵝啊。也是有這種說法啦。」菲利普搔搔耳後。

  「說到人少,我最近也聽到一個故事,之前有個吟遊詩人的跟我說,他們國家本來有十一個王子。」年輕的男人說。

  「喔,這個故事我知道,而且他媽最後還生了小公主,總共十二個,剛好生一打,但生完一打之後就死了。他們家那個沒良心的國王就娶了個後母,結果那個後母好死不死竟然是個巫婆,把前面十一個王子變成了天鵝之後趕出去。」

  「又是天鵝,真正的天鵝一定很困擾吧,老是有人類跑去冒充他們家小孩。」

  「就是說啊。結果那個最小的王子就決定去把那些天鵝老哥找回來,結果不知道為什麼跑到了鄰國,然後又不知道為何知道了某種草可以救他的天鵝老哥們,而且那種草好像還要織成什麼衣服之類的。他還說那個王子在鄰國住的時候故意裝啞巴,我也不是很知道他為什麼沒事要裝啞巴了,細節我忘了。」

  「你忘得太多了,我其實不是聽很懂你在講什麼,而且你剛剛好像說最小的那個是公主?」年輕的男人皺眉。

  「好像吧,總之後來那個小王子或是小公主好像成功了,那些天鵝套上了他織的衣服變回了人,但是他喜歡的鄰國王子卻喜歡上別的女人,他本來想要殺死那個男的,但是後來下不了手,就跳到海中變成泡沫了。」

  「你一定有什麼地方記錯了,我記得這個故事的前面不是這樣的。」

  「可能是吧,那些傳聞都很像,我老是搞不清楚是哪個公主是哪個,還有哪個後母做了什麼壞事。」菲利普咬掉了最後一口麵包。

  「我可以理解,之前我聽說過一個類似的,是有個人魚救了個王子,後來王子把他記成了別人,就跟那個別人結婚了。那個人魚難過得要命,就跳海自殺了。」

  「人魚男的女的?」菲利普問。

  「人魚有男的嗎?」

  「廢話,魚也是有性別的,不要歧視魚。」

  「人魚是男的不是很悲哀嗎?」年輕的男人說。

  「為什麼?」菲利普問。

  年輕的男人臉紅了一下。「沒什麼。」

  菲利普看了他一眼。「這個故事在我的家鄉也有類似的,不過跟你那個有點不一樣,是說有隻公的人魚,他從小很嚮往人類的世界,到處蒐集人類遺落海底的東西。但是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人類,娶人類的女子為妻,因為他少了一個重要的部位。」

  「你明明就知道我剛剛指得是什麼。」

  「人魚少年非常的落寞,有一天他在海邊發現一位溺水的王子,他把他救起來還人工呼吸,王子醒來的時候鄰國的公主也出現了,他只好潛回海底去,默默看著鄰國的公主叫人來幫助王子。」

  「除了一個小小的點外,故事到這裡都和我聽過的一樣。」

  「人魚少年回到海底,發現自己腦海裡都是王子的倩影,他茶不思飯不想,只想再見一次王子的面,但是王子不會接受一隻人魚,他必須要另想辦法才行。於是他就離家出走,游到了傳說中的深海底,找到了傳說中的巫師大叔。」

  「除了幾個小小的點,其他部份都和我聽過的故事一樣。」

  「他請求巫師大叔讓他胯下長出缺少的那個部位,代價是用他低沉磁性宛如吟遊詩人一般的嗓音交換。」

  「他應該還有其他該長的地方吧?」

  「巫師大叔應允了他的要求,給了他一瓶魔藥,但是他警告人魚少年,他必須要讓多長出來的那個部位,在第三天的日落前進入王子的體內,否則魔藥就會失效,他的靈魂和肉體就要歸巫師大叔所有。」

  「三天也太快了……這巫師真前衛……」

  「人魚少年答應了巫師大叔的條件,他游到離王子的國度最近的海灘,喝下了魔藥,化身成人類的外形,被剛好出來海邊散步的王子揀到。」

  「所以他到底有沒有長腳?」

  「王子不知為何相當中意人魚少年,他把他帶回宮廷裡,介紹給王妃和國王,還讓少年住進自己的寢宮,第一天他們蓋棉被純聊天,第二天,他們一起在花園散步,第三天上午,他們一起共進了早餐,第三天下午,王子教人魚少年騎馬,第三天晚上,他們一起進浴室洗澡。」

  「不要跟我說第三天夜裡人魚就得逞了。」

  「就這樣,人魚少年免於被巫師大叔納為己有的命運,在人類的國度住了下來。王子非常喜歡人魚新長出來的部位,尺寸還是形狀什麼的都很合他胃口,每天晚上都要求人魚用給他看。但王子有所不知,使用魔法變出的那個部位非常脆弱,每接觸一次,人魚的那裡都會痛如刀割。」

  「這真是太悲慘了。」年輕的男人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但人魚深愛著王子,因此就算再怎麼痛,人魚每夜還是忍痛為了王子使用那個新長出來的部位,即使鮮血淋漓滿目瘡痍也不後悔。」

  「差不多到了鄰國的公主出場的時候。」

  「很不幸的,有一天,鄰國的國王看上了這個國家的王子,就決定把王子娶回他的宮廷裡,其實王子的國家因為一直積弱不振,早已出現經濟危機,唯有靠鄰國的援助才能繼續生存下去,因此王子的父母也不反對這椿婚事。」

  「等等,不是鄰國的公主嗎?」年輕的男人大驚。

  「鄰國的公主只是個幌子。國王知道如果迎娶一位男妃進來,一定會遭到諸臣的反對,他的性向也會曝光,所以才拿自己的女兒當擋箭牌,還編了一個故事說因為多年以前公主在海邊救了溺水的王子,所以兩人一見鍾情等等的謊話。」

  「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好黑暗啊……」

  「王子無力抗拒,只能和做為煙霧彈的公主成婚,新婚之夜那天,人魚少年為了救王子,從海底喚出巫師大叔,巫師大叔交給他一把匕首,告訴他如果他能在明天太陽升起前用這把匕首閹了那個國王,王子就能得救。」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真辦得到的話王子也不用這麼辛苦了……」

  「那匕首是一把魔法匕首,代價是人魚少年如果死亡,肉體的部份將歸巫師大叔所有。」菲利普補充。

  「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剛剛那個計畫裡有任何地方需要用到魔法嗎?」

  「心地善良的人魚少年當然下不了手,而且國王身邊戒備森嚴,新婚之夜那天國王派了重兵把守,人魚根本無法越雷池一步。他不忍心看王子被國王侵犯,就在太陽升起時帶著匕首,從王子新婚的船上投海自盡,本來按照約定他的肉體如果死亡將歸巫師大叔所有,但神覺得這種事他看不下去,所以就將少年化成海中的泡沫,讓他升天了。」

  「不要說神,我也看不下去。」年輕的男人搖頭。

  「不過後來王子發現國王其實是一個好人,他為了民族為了國家從年輕時就一直隱忍自己的性向,娶了王妃還勉強自己生了個女兒。後來王妃死了,國王遇見了王子時覺得自己彷彿重新活了過來,年輕時種種衝動與感情都湧上心口,所以即使不擇手段,國王也想要將王子牢牢鎖在自己身側。」

  「人魚少年呢?你把這故事的主角置於何地?」

  「王子後來也理解了這點,慢慢接受了年上國王的感情,後來一直相伴著國王走到人生的盡頭。他們雖然有一個最糟糕的開始,卻有一個最完美的結局。」

  菲利普滿足地嘆了口氣。

  「真是可喜可賀,這樣完美的結局可不多。」年輕的男人也嘆了口氣。

  「可喜可賀。」

  年輕的男人抬頭看天色有些陰,好像過不久會下雨,就決定先啟程走一段路,找到有蔽陰的地方再休息。

  他沒有問菲利普要去哪裡,菲利普也沒有問他,但兩人彷彿在什麼時候約好了似的,他們一齊走入了森林、穿過一條小溪,在一片星光明媚的原野上停下腳步。

  他在一棵參天的椿樹下打起地舖,放下行囊,菲利普朝他走過來,坐在他身邊的草地上。

  「其實我也是個王子。」

  年輕的男人沉默了一下,忽然說。

  菲利普看了他一眼,終於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鄰國的王子。」男人說。

  「我知道,我也是鄰國的王子。」菲利普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年輕的男人嘆了口氣,「我叫林國德,林是我的姓,國德是我的名字,我來自一個遙遠的東方國度。」

  「這種時候我是該笑還是該吐嘈……?」

  「總之,你可以叫我約翰,或其他比較好唸不會引起誤會的名字。」

  「約翰!多麼美麗的名字!」

  「菲利普,想要我扁你的話可以直說。」

  菲利普忽然笑起來,他一手搭在膝蓋上,看著約翰(我們姑且順著他的意思這麼叫他)笑個不停。

  「笑什麼?」約翰問他。

  「沒有,只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讓我覺得很開心。」

  約翰怔了一下,菲利普直率地看著他,讓約翰不由自主地別開了目光。在他的國度裡,似乎沒有像菲利普這樣的人。

  天色漸漸暗了,菲利普分食了約翰最後一條麵包,又喝了點約翰帶來的奶酒暖胃,菲利普靠著樹,約翰就在樹的另一頭側躺下來,兩人背對著分開睡了。

  星空依舊明媚,菲利普怔怔地望著澄徹無際的星空,忽然聽見樹的那頭傳來約翰的嗓音。

  「你身為王子,怎麼會流落到連食水都沒有?」

  菲利普笑笑。「路上遇見盜賊,被搶光了。」

  「少來,我多少看得出來,你是受過訓練的,你的手臂都是肌肉,小腹也是。」

  「你是在拐著彎子誇我身材很好嗎?」菲利普眼睛一亮。

  「你真的是王子嗎?你一個人出來旅行有何目的?」約翰一點都不放鬆。

  菲利普嘆了口氣。

  「我旅行了很久。」他說。

  「為了什麼?」

  「我旅行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差點忘記自己是個王子這件事了。」

  「你為了什麼旅行這麼久?」約翰問。

  「為了不到達終點。」

  菲利普說,他轉頭望著約翰的側影。

  「為了不到達最後的終點,所以我只能持續旅行。」

  第二天的天候很差,天空總是陰沉沉的。菲利普和約翰依舊同路,菲利普沒有跟約翰說要去什麼地方,約翰也沒有跟菲利普說,但即使遇見了幾次岔路,兩人也沒有分開。

  晚上的時候雨終於停了,地面不再這麼泥濘,約翰找了一家廢棄農舍的馬廄,靠著傾頹腐朽的木板歇息,菲利普則斜欹在乾草堆旁綁他鬆開的靴子。

  約翰的麵包只剩最後一條,兩人分著吃完,又喝了點井裡汲上的生水。

  本來應該要睡了,天空裡一點星光也沒有,四周暗得嚇人,連同伴的臉都看不清楚,即使約翰不認為他和菲利普是同伴,他想菲利普應該也是這麼想著。

  「要聽我說故事嗎?」約翰看著乾草堆旁晃動的人影。

  「東方國度的故事嗎?」

  「不,應該是你從小聽過的故事,在我們那一邊的國度裡,父母都說著和西方人相同的床邊故事。」

  「我倒是聽過一些東方國度的故事,像是有個叫后羿的威猛先生,一夜射了九次,最後就精盡人亡了。」

  「那一定是你記錯了,我們國度裡沒有這種故事。」

  約翰嘆了口氣,抬頭看著始終漆黑一片的天空,終於開始說起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東方某個國度裡住著一位幸福的女孩,她有著天底下最模範的父母,以及最優渥的生活水準。但好景不常,有天她的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娶了後母,後母來帶了兩個拖油瓶的姊姊,從此她的生活就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這故事還滿常聽見的,我記得那個女孩最後變成了水仙花?」菲利普說。

  「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聽來這種故事,但這個故事的女孩沒有變成水仙花。」

  「好吧。」

  「後母和兩個女兒百般凌虐那個女孩,她們嫉妒她的美貌,總叫她做一些粗重的工作。但女孩心地善良,不但不敢告訴她的父親,還對後母等人百般忍讓,但後母完全沒有被她感動,反而越來越變本加厲,甚至不讓她去參加城裡王子舉辦的舞會。」

  「我想也是,我也很討厭這種人。」菲利普托著下巴說。

  「哪種人?你是說女孩嗎?」

  「對啊,明明就是被欺負,正常人的話被別人無理地對待一定會生氣吧,明明心裡氣得要命還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擺明就是看不起那些欺負她的人,要是她表面上裝乖,私底下跑去跟爸爸告狀的話還有點人性,這樣子打不還手真是教人不爽。」

  「……」

  「怎麼了嗎?」

  「不,只是忽然覺得,聽這故事這麼多年,我好像終於有點理解後母和兩個姊姊欺負灰姑娘的理由了……」約翰露出一副豁然貫通的表情。

  「對吧對吧。」菲利普坐直身軀。

  「……總之,後母為了不讓女孩去城堡參加王子的舞會,不但不給女孩買漂亮的衣服,還叫她去打掃壁爐,自己跟兩個姊姊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發了。女孩非常傷心,打掃到一半悲從中來,就跑到庭院裡哭,引來了榛樹化成的神仙教母。」

  「要哭的話關到房間裡哭就好了,特別跑出來外頭哭,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家裡人欺負她,這女孩子真是夠心機的。」

  「神仙教母給了他一整套的華麗禮服,還有一雙玻璃鞋,女孩就穿著那些華服參加王子的舞會,成功獲得王子的青睞。但是這些魔法變成的華服到十二點就會失去效力,所以女孩必須趕在那之前回家。」

  「為什麼?十二點過後沒了衣服不是剛好?」菲利普奇怪地問。

  「……你這麼說也有點道理。但這是講給小孩子聽的故事。」

  約翰嘆了口氣。

  「總之女孩玩得渾然忘我,以致十二點鐘聲想起時,才醒覺往皇宮外跑,但因為跑得太急,所以跌倒絆了一下。」

  「啊,到這邊我就想起來了。」菲利普擊了一下掌。

  「結果那個女孩子發現玻璃鞋竟然脫不下來,而且還會一直跳舞,她就這樣跳舞跳出皇宮,一路跳離了他的故鄉,跳過荊棘叢,跳過她父親的葬禮,跳到渾身華服都破破爛爛的,還是停不下來,最後只好請路邊教堂裡的神父砍斷她的雙腳。」

  「這樣的話神仙教母就是詐騙集團了。」

  「我媽媽說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凡事最後都是要付出代價的。」菲利普正色。

  「我覺得你媽媽的世界好黑暗……」

  「剛剛那個故事我聽過另一個版本的,要聽我說嗎?」菲利普問。

  約翰抬頭看了一眼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覺得心情很好,就點了點頭。

  菲利普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

  「故事是這樣的,有個男孩子家裡很窮,只有他跟他爸,爸爸又生重病,所以他精常窮到衣不蔽體,光著身子在街上跑來跑去。他隔壁鄰居覺得這樣他看不下去,就用破布縫製了一條紅色的內褲,送給小男孩當生日禮物,要他穿起來多少遮點羞。」

  「我一點都聽不出來這故事跟我剛剛說的故事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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