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託你,算我求你了,全世界就只剩你可以幫我了,恆恆。」
我看著站在門口的小男孩,無言地望著站在他身邊的男人。
好好的星期天早上,我還穿著四角內褲,腳上踏著夾拖,頭髮沒理、鬍子沒刮,連鼻毛都露了一截在外頭。本來想說給他睡到日上三竿,幸福地在床上滾來滾去,沒想到連七點都沒滾過,門鈴就不識相地響了。
我打開門,又立即關上門。因為看見了極度傷眼的東西。
「恆恆!」
門外響起殺豬般地哀鳴,這世上會這麼叫我的人向來只有他一個。我其實叫吳正桓,這個中文零分的白癡,第一次在名單上看見我時就唸錯了我的名字,而我當時也夠白癡,竟就這樣讓他一直叫下去。
顯然過了六年他毫無長進,繼續叫錯我的名字。比起他的臉,我更不想聽見他叫我的聲音,在兩害相衡取其輕之下,我還是一邊搔著頭,一邊重新開了門。
「恆恆——」
那個男人見到我開門,像是見到天國大門開了一樣,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
我實在不願再多看這張臉一眼,把視線移向他牽在手上的小男孩。
「做什麼?」我冷漠如應對每個月末都會來推銷羊奶的小弟。
「恆恆,好久不見了,你還是一樣……呃……很帥氣……」
他大概想要想些好一點的詞來賄賂我,但是我的狀態顯然很困難。
他看見我穿著內褲,上身一絲不掛,眼角下掛著黑眼圈,鬍渣堆到快把下巴淹沒的邋遢樣,吞了口涎沫,也學我把視線稍微轉開。
「六年不見了,你……你還好嗎?」
我面無表情地盯著小男孩腳邊一公分的地磚。
「很好,除了和你分手後,因為你的那件事被公司炒魷魚,和你交往的事因而在家裡曝光,被我老爸趕出家門,身無分文地一個人流浪到外頭,才發現之前和你合買的房子竟然房貸還沒繳清,還是用我的名字,讓我必須一邊打工、一邊還債、一邊忍受房東每天來羞辱我的生活之外,一切都很好。」
門外的男人露出了受傷小狗般的表情,我最看不得他那種表情。以前就是因為這種表情,我才會傻傻地替他數了六年鈔票還渾然不覺。
沒錯,門口這個男人,這個三十好幾,還看起來一副初出茅蘆少年樣,細皮嫩肉外加一頭烏溜溜半長髮的男人,就是我以前交往的對象,俗稱前男友。
說是前男友,說的我好像閱人無數的樣子,事實上我就只他這麼一個男友,從學生時代認識,到就業以後交往,他是我人生第一個也是最後一任男友。
「恆恆,對不起,我真的應該早一點來看看你才對。」男人抱歉地說。
「如果你是來道歉的,現在已經可以走了。」
我作勢又要關上房門,但那個男人竟然把腳卡在我的門板內。Nike的新款運動鞋,這位少爺果然和以前一樣很捨得花錢。
我在把他的腳踝用門板夾斷、讓他住三個月醫院而我因為傷害罪被關上兩年,和停下來先聽他說些什麼這兩個選項間猶豫了三秒,最後選擇了後者。
「除了來向我炫耀你的新鞋外,還有什麼事?」我盡力把聲線維持在同一個音階。
「新鞋?」那男人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也沒什麼,就是忽然想來看看你而已。恆恆,這麼多年來,我真的很想你。」
「看得出來,想我想到手機都換新的,還渡蜜月渡到地球另一頭去。」我淡淡地說。
「恆恆,你不要生氣,你知道我都是被逼的。」
那男人竟然湊過來,通過門縫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知道你心裡氣我,但是當時我想既然我們之間已經不可能,不如斷得乾淨,這樣對雙方都好。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等我。」
我覺得以我睡眠不足的腦袋,再聽這男人多講一句話下去,我會呈現心神喪失狀態,我應該先把廚房裡的菜刀藏起來比較好。
「這幾年我都在做體力活,每天都會去市民體育館練重訓,林秀朗,你不會想要試試看我的肱二頭肌練得有多強勁。」
「你如果氣的話,讓你打我一拳沒關係。」那男人竟然這樣說。
我的理智線變成蜘蛛網狀態。
「我不需要打你,要打的話六年前早就打了。」
「現在再打也來得及。我知道,恆恆,你只是捨不得打我,你就是這麼好的人。」
連蜘蛛網狀態都抵擋不住,這男人某些方面堪稱奇葩,是個人才。
「阿郎。」
我嘆了口氣,這是我以前對他的稱呼,我看到他眼睛一亮。
「我不知道你還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但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給你了。」
我終於伸手關上了門,如果他的腳因此被我夾斷的話,那可以解釋成正當防衛,畢竟理智線的也是人身安全的一種。
但是並沒有我期待的骨折聲,秀朗整個人都鑽進門裡來,他用雙手握住了我的手。
「別這樣,恆恆,我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他頓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你終究還沒忘記我,你叫我阿郎,這是只有你知道的稱呼,你還肯這樣叫我,我聽了好開心。」
我伸手按住了右邊太陽穴。
「燒餅,油條雙份,蛋餅不要辣,紅茶去冰。」我說。
「呃?」
我看了一眼剛剛才爬出來,還保持著人形空缺的棉被,嘆了口氣。
「如果你還記得我的習慣,我空著肚子的時候沒法思考事情。現在是早上七點鐘,我還餓著肚子。」
「是是是,我馬上去買!」秀朗立刻滿臉紅光地跳起來。
我看著他匆忙跑下鐵皮樓梯的背影,頭整個痛起來,正想關上門再多睡個五分鐘,其他的事五分鐘以後再說。
抬頭卻發現,那個和他一起來的小男孩還站在那裡,從頭到尾沒挪動一步。
我在心裡猜測了一百種小男孩和秀朗關係的可能性,最終還是決定保持沉默。我雖然已經和那男人毫無瓜葛,但不代表我能不受傷害地接收任何關於他的訊息。
我把門敞開一點,把下巴一擺,示意要那個男孩進來。
大概是我剛才意圖傷害未遂的電波被他接收到,他顯得有點遲疑。探頭看了一下屋內,對我搖了搖頭,那一雙大眼睛直視著我,堅持他的領土。
我想他大概是五、六歲左右,畢竟我不太會猜小孩的年紀,穿著不知道哪間幼稚園的制服,是說星期天還穿制服,還真是夠認真了。
我打量他的眼睛,秀朗是雙眼皮,眼角的地方微微向上勾,以前算命的都說他面帶桃花,未來床途不可限量。但我一說我們是情侶後,他又立刻改口說,這是老實專一的象徵,這個男人以後必定從一而終、情比金堅。
男孩的眼角有一點下垂,但弧度很漂亮,不像是秀朗會生出來的貨色。我研究了一陣以,隨即發現自己這樣研究背後潛藏的想法,不禁開始自我厭惡起來。
我坐倒在我家那塊榻榻米上,背靠著牆,從櫃子裡抽了一包菸,靠在唇邊,從懷裡摸出打火機來點上。
秀朗,林秀朗,阿郎。
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這男人的名字還會出現在我人生的字典上。
我本來以為,這輩子已經不會再看到那張令人生厭的臉了。
秀朗後來買了麥當勞早餐回來,我一臉鄙夷地問他為什麼,他說早餐店星期天都關了,他又不想走太遠,又說麥當勞也很好吃。
「樹樹也很喜歡吃麥當勞啊,對不對,樹樹?」秀朗對著男孩笑著。
我放棄跟他爭執,從以前就是這樣,和秀朗生氣,感覺就好像把石頭丟進肥皂泡沫裡一樣,既著不了力,連漣漪都激不起半點。
秀朗遞給我一個滿福蛋堡,自己拿了一盒鬆餅,又把小男孩叫進來,塞給他一盒兒童餐雞塊,笑瞇瞇地摸了他的頭,擅自在我的被窩旁邊坐下。
「呃,你不用……換衣服嗎,恆恆?」他看了一眼還穿著四角內褲的我。
「該看的你都看過了,我穿什麼?」
我冷冷地說。秀朗討了個沒趣,只好哈哈帶過。
「你這裡還滿不賴的嘛,很寬敞。」他環顧了室內一眼說。
「除了搬紙箱進來時經常踢到桌角,都還好。」我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這不到五坪大的小套房,這個坪數差不多等於秀朗家一個按摩浴缸。
「搬紙箱?什麼紙箱?」
「家庭代工,我晚上如果有空就會接一些。」我依舊面無表情。
「喔喔,就是像縫釦子還有做珠串那種東西嗎?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工廠有些女工會接回家做,還會帶過來送我,那好像挺好玩的。」秀朗笑著說。
我沒吭聲,男孩拿到了雞塊,一個人坐在我的小茶几前,打開糖醋醬,就這樣乖乖地吃了起來。秀朗似乎也感覺到氣氛不對勁,自己不是受邀來這間套房裡渡假的,真高興他終於注意到這件事。
「是這樣的,恆恆,我有事情要拜託你。」
秀朗忽然在榻榻米上正襟危坐,活像個切腹前的武士。
他兩手按著地板,竟然把額頭貼到我家榻榻米上,要是被他家老爹知道他堂堂小開做出這種事,大概又要當眾把咖啡灑在我頭上一次。
「我就直接說了——請你幫我照顧這孩子!」
空氣停止了一秒、兩秒。感覺很像好萊塢電影爆破場景前的那種寧靜感。
「哪個孩子?」我明知故問。
「就是他,這個孩子叫立樹,是他媽媽取的名字。很不錯的名字對吧?來,樹樹,過來見過叔……來見過大哥哥。」
我想秀朗是蠢到以為把我的年齡叫輕一點,我就會龍心大悅。他不知道我現在寧可自己老一點、成熟一點。
成熟一點就會木然一點,比較不容易受傷。
男孩被秀朗推到我眼前,他卻沒有依照秀朗的指示諂媚我,只是像剛剛在門口那時一樣,單純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我的鼻子是長在嘴巴下面一樣。
不過這我倒可以忍受,至少比跪在我面前的某人讓我好受多了。
「要我照顧這孩子?」我冷笑了一聲。「多久?」
跪著的男人抬起一絲眼線看了我一眼,然後他舉起了兩根指頭。
「兩個小時?你是要去約會嗎?」
秀朗可憐兮兮地看了我一眼,又搖搖頭,兩根手指頭仍舊舉著。
「那是兩天?短期旅行是吧,這樣的話,托給安親班照顧不是比較乾脆嗎,你又不是花不起那個錢。」我冷笑。
秀朗的臉色似乎越來越蒼白,他仍舊維持跪著的姿勢,我想再跪下去他搞不好要說「微臣惶恐」了,他又搖了搖頭。
「你該不會是說兩個月吧?這沒可能,我每天要打工,回來都已經三更半夜了,再說這裡實在太小了,我一個人住還勉強可以,再塞個孩子進來實在太擠了。要是你給我一個月一百萬的伙食津貼我倒可以考慮,只是這樣的話,你不如請褓母還比較划算。」
我仁至義盡地解說,其實如果他脫口要給我一個月一百萬,考慮到這個月的房租還沒繳,我搞不好會腦子燒壞同意也說不定。
但是跪在地上的男人一直都沒有起來,我猜他有可能腦溢血了。
「對不起,恆恆!」
秀朗忽然雙手合十,發出啪的一聲清響。「求求你了,我這輩子就求你這麼一次!我拜託你,至少替我照顧這孩子到他成年,求求你,我給你嗑頭了,恆恆!」
我傻住了,伸出食指來掏了一下耳朵。
「……你該不會要跟我說,這孩子今年已經十九歲十一個月又二十九天大了,只是像你一樣發育不良長成這樣而已。」
「……立樹他今年六歲,剛準備要上小學。」
「你剛剛的兩根手指,指的是二十年?」我不怒反笑。
秀朗不敢吭聲,像隻柴犬一樣跪坐在地上,搖著尾巴
「林秀朗。」我叫他的全名,臉上仍然維持的笑容,但那純粹是因為我的表情僵掉的關係。
「我們幾年不見?」
「六年又七個月。」
「你有聯絡過我一次沒有?」
「……沒有。」
「快七年不見,有一天突然出現在我面前,還是我好不容易可以休息的星期天上午,一出現就帶著一個孩子,要求我養他一輩子?」
「不,恆恆,你聽我說,我也是被逼的啊……」秀朗還想再說,但我知道對付這男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讓他有機會開口。
「這孩子到底是哪來的?」我截斷他。可以的話,我真不想問這問題。
秀朗低下了頭。「這是我的小孩,親生兒子。」
我真的不想承認,那一瞬間像針刺透一樣的不適感。
「我以為,自己的兒子自己養,是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
「我也很想自己養,可是……」秀朗似乎難以啟齒似地,半晌看見我的眼神,才放棄似地嘆了口氣。
「他……不是我妻子的兒子。」
我傻眼了。
「林秀朗,你該不會要說,這是你和情婦生的孩子?」
我真希望他能搖頭,但秀朗沒有一次不違背我的期望。他點頭了。
我感覺自己的手掌在發抖。「我們分開才幾年?六年對吧?當初你為了和你父親指定的女人結婚,六年前『不得已』和我分手。然後你現在告訴我,你在六年前就跟情婦生了個兒子?阿郎,你現在是在開玩笑嗎?」
如果我是藝人,一定要檢查房間哪裡裝了整人攝影機。六年以來,我一直以為讓我的人生高潮起伏至此的,只有那個叫愛文的女人,就是秀朗現在的原配。
但是我現在發覺我錯了,我不是打輸了一場仗,而是打從一開始就不算在戰場上。
「不是這樣的,恆恆,你誤會了!」
秀朗急著解釋:「我和這孩子的母親是婚後才認識的,就是你不辭而別,而我和愛文結婚之後。我和你分開六年零七個月,樹樹明年五月才滿六歲,這就是明證!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心裡一直只有你一個人啊。」
「是啊,真是個忠誠專一的好情人。」我不涼不熱地說。
秀朗嘆了口氣,雖然我誠心地覺得該嘆氣的人是我。
「我也知道這事情是我不對,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是不喜歡愛文,但是樹樹的娘……那個女人太惹人憐愛了,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女人,一點都不像做情婦的料子。她只是……單純地愛著我而已,我不能不管她。」
我單純地覺得不能再放任這男人講下去,否則我會做出連我都無法想像的事情。
「我認為這件事情,交由他的媽媽來做,會比我這個粗魯的男人,而且是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的陌生人適當。任何有常識的人都會這麼判斷對嗎,阿郎?」
秀朗沉默良久,露出了像是難過的表情。
「如果他媽媽可以照顧他,我也不用厚著臉皮來麻煩你了。」
厚著臉皮?他剛剛是說厚著臉皮嗎?原來他字典裡有這個單詞,真是令我驚豔。
「什麼意思?」
「樹樹的媽媽上個禮拜出了意外,員工旅遊的遊覽車翻覆下了山谷,新聞有報,全車的人死了一半,樹樹的媽媽不幸就是那一半。」
我想了一下,上禮拜好像還真有這麼個新聞。『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這社會一隅看似與我無關的小小悲劇,往後竟會大大地改變了我的人生。』我很想下這樣的感語,但我現在實在沒那種浪漫的心情。
我注意到那小男孩,他還在吃他的麥當勞雞塊,彷彿沒聽見大人的對話,或覺得這些對話與他無關似的。
「總而言之,我不可能幫這個忙。」我冷著臉站起來,「我下午還要去報社打工,如果沒事的話,你可以去享受你的週日假期了。」
「恆恆!」
秀朗一下子急了,他竟然伸手握住我的小腿。
「拜託你……其實我求過很多人、很多朋友,也拜託過已經當媽媽的女性友人,但沒有一個肯同情我一下。我知道你心底始終還在意著我,不會棄我於不顧,所以才把你當作最後的避風港,如果連你都不理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吳正桓,冷靜。「請你出去。」
「我、我可以付養育費!」秀朗叫了起來,仍然巴著我的小腿。
「你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我現在接管了我爸一間分公司,財務比較自由了,不像以前,我不會讓你無償養育樹樹的。你覺得多少比較好?一個月十萬?二十萬?還是三十萬?三十萬可能有點勉強,但我會盡量試試看……」
當年剛和秀朗分手的時候,我也曾像每一個被迫分手的情人一樣,幻想著秀朗有一天會回心轉意。我甚至想過他抱著我的大腿,要我回到他身邊的情景。
沒想到分離將滿七年的現在,他真的來求我了,卻是我作夢也想不到的事情。
「阿郎,我很累了。」我充滿各種意義地閉了一下眼,「我還想睡回籠覺,請你出去,帶著你家兒子,我說最後一次。」
「你真的就這麼無情嗎,恆恆!」
秀朗大概真被逼急了,他往上摸,真抱住我滿是腿毛的大腿。
「我是你的阿郎啊!以前你還跟我說,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會跟在我身邊一日。你會永遠站在我這邊,無論旁人怎麼說我,你都會把我當成全世界最好的男人。恆恆,難道你就這麼過分,忍心看我的兒子流落街頭,活在和我一樣沒有母愛的環境裡嗎?」
我的小宇宙終於無視我的意願,爆發了。
「林秀朗。」
我深呼吸、再長吐氣,長吐氣、再深呼吸,可是一點用也沒有,我全身發抖,才發現我的指甲很早以前就按進了掌心,還在流血。
「過份的人是誰?……無情的人是誰?」
我的手抖個不停。可以的話我真的、真的很不想再為這個人生氣,六年多以來我已經為了同一個人生過太多氣、流過太多眼淚,扣打早就已經用光了。
為什麼我就不能再阿Q一點,煽自己兩巴掌了事就好?
「你明知道……明知道我曾經這麼地喜歡你、曾經這麼愛你,你還忍心把你和另一個情人生的孩子推到我面前,那個情人還不是你的老婆!還要我養育他,要我和他朝夕相處,你有想過我的心情嗎?而這一切就只為了不讓你和那個奪走我一切的家鬧翻!」
秀朗像是被嚇住了,他看著我的臉。「恆恆,你果然……」
我摀住下半邊臉,不讓自己眼睛的汗流過鼻樑,我站起來,甩開秀朗抱我大腿,一手把他拖起來,一手順勢拉起來在吃雞塊的立樹。
「你滾。」我用零下二十度的聲音說。
「恆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還這麼喜歡我,我想過了這麼多年,你應該已經釋懷了,所以才會想到來拜託你……」
我再不說一句話,我用腳趾尖踢開我家的門,然後一手一個,把這一大一小的男人扔出我家門。
秀朗踉蹌了一下,他雖然看起來文文弱弱,但身手竟然十分矯健,竟衝過來用身體阻擋我關門,那張大臉就督在我面前:
「恆恆,算我求你,是我對不起你,但樹樹他是無辜的……」
我覺得嘴唇咬破了,因為口裡有血腥味。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那個還在喋喋不休的男人推出門去,然後以對付羊奶小弟都望塵莫及的速度,碰地一聲,闔上了我家的門。
***
「這個孩子是誰啊?」
雜貨店的老闆問我,他看著坐在我旁邊,安靜的像一尊鋼達姆模型的立樹。
「你兒子嗎?」他好奇地問。
「對啊,我懷胎十月生的。」我把滿是血絲的眼睛埋在手掌裡。
「長得很像你嘛。」老闆點點頭說。
容我解釋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各位看倌。
如果把昨晚的事像報紙上連載的小說一樣,寫成前情提要的話,那一定是個讓初次閱讀的讀者覺得:『這什麼玩意兒,扯爆了!』的前情提要。
事情是這樣的:吳正桓,就是鄙人在下我,清潔公司職員外加打工族一枚,好像是個同性戀,三十二歲單身。在某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日清晨,被門鈴聲吵醒,打開了他家的門,在門外看到了他六年多不見的前男友。
這個前男友還不是支身前來,他帶了一個快要六歲的男孩,他的名字叫作立樹,是前男友和他的情婦不小心生下的種,原本男孩和情婦一起好好地藏嬌在外頭,但情婦有天不小心掛掉了,所以男孩就成了孤兒。
好心腸的前男友不忍心他的兒子流落街頭,但又絕不可能帶回家養,因為家裡有老虎,會把他和他兒子一起吃掉。
於是聰明的前男友想到了一個妙計,既然他不能養這個孤兒,那就把孤兒推給我就行啦!我既然曾經如此地為他瘋狂,一定也不會在意幫這一點小小的忙。
這就是本次的前情提要。
事實上昨天晚上,我把秀朗和他兒子趕出去之後,就回去悶頭睡覺了。大概是真的累了,加上一點逃避心裡的關係,我這一睡,醒來的時候時鐘已經轉一圈了。
我看了一眼窗外,天空一片漆黑,就想說去買個晚餐,回來繼續睡到明天早上。
沒想到一打開門,我就看到了立樹。
我猜秀朗有跟他說:「乖乖坐好,不要亂跑。」之類的蠢話,我看到他時,他盤腿坐在那裡,眼睛無焦聚地盯著廊外的星空,安靜的像個娃娃。
當下我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氣。剛才秀朗抱我大腿時,我可能還沒這麼生氣。這個男人!這個為人父的男人!竟然就這樣把他的兒子丟在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家門口!
我看著立樹,立樹也抬頭看我。
「你爸爸呢?」我咬牙切齒地問。
立樹看著我,讓我懷疑他是不是聽不懂中文。我真的實驗了一遍。
「未兒,以死,由兒,發特?」
他還是沒有反應。我想我應該試試看日文,可惜我不會。
我不敢想像要是我一直都沒醒來,就這樣睡到明天早上,開門時會看見什麼。現在是十一月天,雖說台灣的天氣還不致於凍死人,這年紀的孩子,待在外面一夜肯定重感冒。我瞄了一眼立樹手裡的麥當勞雞塊,裡頭已經空了。
「你進來。」我揉了揉太陽穴,把門敞開一條縫。
立樹看著我,手裡抱著那盒雞塊,又低下頭。
「外頭很冷,你不進來會感冒,你想去看醫生嗎?」我不耐煩地問。
立樹還是連動都不動,我想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大一小都是白眼狼,索性也懶得管他,碰地一聲又關上了門。
我在爐子上燒了熱水,攤開跟隔壁鄰居A來的昨天報紙,又點了一根菸,蹺腳看著過期的新聞。一根菸燒盡,門口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卻坐立不安起來。
我打開門,看著姿勢跟剛剛一模一樣,我懷疑連眼睛都沒有眨過的男孩。
「你到底要不要進來?」我雙手插腰瞪著他。
立樹仍然看著我,眼睛露出一點迷惘的神色。我發覺他其實也有桃花眼,和他爹一樣,只是他爹的那種會電人,禍國殃民,立樹的眼睛看起來比較像松鼠,比較哀怨。
「你在等你爸嗎?」
我靈機一動,試著揣模小孩子的心理。雖然我對育兒什麼的真的毫無慧根:「再等你爸也不會回來,他就是這種人,一但放棄的東西就不會再回頭,你等再久也無濟於事。」
我叨著菸說著,總覺得這話很像在嘲笑自己,我果然有自虐傾向。
但立樹還是沒有動靜,如果不是他的視線會隨著我移動,我還以為他海倫凱勒了。
我嘆了口氣,我其實最擔心的是鄰居開門出來,這附近算是違章建築,周圍住的都是一些單親媽媽、外勞之類的人,他們人都不錯,就是過分熱心了點,如果被他們看到我和一個小孩半夜在門口夾纏,一定會湊上來關心,我並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的往事。
我於是伸手去拉立樹,立樹的身子比想像中輕,從腋下抬很輕易就能拉起來。我拉起他來後就放了手,沒想到立樹一個踉蹌,竟然跌倒了。
我嚇了一跳,瞬間以為他有什麼殘疾之類的,但是他維持跌倒的姿勢兩秒,就像惡靈古堡裡沒打中腿的僵屍一樣,掙扎了一下,就自己拍拍灰塵,扶牆站了起來。
「你腳麻了嗎?」我觀察他的動作,這才恍然大悟過來。
「你腿麻了,所以站不起來。但是又不想開口要我拉你起來,所以乾脆就不起來,是這樣嗎?」
立樹沒有回答我,只是又抬頭看了我一眼,兩隻眼睛黑得像要把人吸進去一樣。我知道自己猜中了,他自己扶著牆,顛顛倒倒地走向門邊,又抬起頭來看我。
「我門開在這裡,進不進來隨你。」我把菸蒂遠遠彈出去,自己走進房內。
門外沉靜了大約五分鐘左右,立樹小小的身影才慢吞吞地挪進了門縫裡。
好像不想佔到太大空間似地,立樹整個人貼著牆壁移動。他進了門之後就站在門口,一樣兩隻眼睛盯著我。
「關門,你讓冷風一直灌進來,這裡沒有暖氣。」我沒好氣地說。
立樹沉靜了兩秒,才轉過身來,門把的高度剛好等於他兩隻手伸過頭,他以幾乎掛在門把上的姿態,小手扭了一下喇叭鎖,把門碰地一聲闔上。
那之後我和立樹的相處情形大概都像這樣,立樹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我發現只有當我用命令他時,他才會照我的話做。
我發現他手腳冰冷,跟他說:「要洗澡嗎?洗個熱水澡身體比較暖吧。」他不理我。但如果我跟他說:「給我去洗澡,晚上十點以後就沒熱水了。」他就會乖乖地提著毛巾進浴室裡,再乖乖穿上原本的衣服出來。
就六歲的小孩來講,他真的是挺獨立的。我中間一度想逗他說話,但不管我問他「你幾歲?」,「你家住哪?」還是「你有上幼稚園嗎?」的,他都置之不理。
我開始擔心他是不是啞巴,但他顯然聽得見我在浴室外和他說的話,所以絕對不是聾啞。而且晚上我把巴爾札克籠子打開放風時,他看見牠從腳邊跑過,還罕見地「啊」了一聲,緊張地縮到角落,顯然喉嚨也沒有問題。
巴爾札克是我養的楓葉鼠,順帶介紹一下。
他保持沉默的原因,我想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想跟我講話。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我待會就要去上工,不可能帶著立樹到處跑,又不能把立樹留在家裡。
要把立樹帶回去還他爸爸,也得等到我放假,我打算星期五請清潔工的夜班,把立樹帶去秀朗的公司還給他,跟他勒索這一星期的保父費用,順便給他一個過肩摔。
「老闆,抽一張怪獸卡!」
旁邊有兩個小男生跑過來,看起來是附近的小學一年級生。老闆從架上拿了兩包金光閃閃的卡片,給了兩個男孩各一個,男孩把二十塊銅板給了老闆,又跑了出去。
我還滿常來這家雜貨店的,無論早上上工前,還是下班後。雖說是雜貨店,主要顧客也是附近小學裡的學生。
老闆是個三十出頭的男子,長得平心而論還滿普通的,老實說我從沒問過他的名字,就是叫他老闆。他也是我被掃地出門之後,塵世裡唯一的心靈之友。
他吸引我的並非他的外表,而是說句不好意思的,他真的有點娘。不是那種娘娘腔的娘,怎麼說,就是很像大媽,自從跟我熟起來之後,他每次見到我都叫我親愛的,還會一面甩著手帕,一面說:「哎呀你真死相。」
「你就讓他待在店裡就行了,他很乖,不大會亂跑。」
我說,老闆向我比了個OK外加眨眼睛的手勢。我苦笑了一下。
我轉身離開了吧台,回頭看了立樹一眼,意外地發現他竟然也看著我,上半身微微前傾,好像要跟我過來一樣。
只是他一見到我回頭,就立刻縮了回去,恢復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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