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莖掀開了營帳,在氈毯上看見了等待他已久的人。

  他並未感到驚訝,其實看到信的同時,他隱約便有預感,雖然不知道這預感自何而來,畢竟自他投向人皇的懷抱……陣營開始,幾乎沒和這個人說過什麼話。

  這青年總是很安靜,安靜地守在兄長的身側。戴著幾乎遮掩一切神情的面具。

  但令他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這時的他並沒有戴著面具。

  他是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雖然之前就有聽過傳言,說人皇的弟弟和人皇是孿生子,兩人長得完全一模一樣。但實際看見他的面容,還是讓卓文莖不禁讚嘆了一聲,同樣的精緻俊美,同樣的充滿精靈獨有的靈蘊。

  唯一的遺憾是只有半面。青年把另外半邊臉隱藏在黑暗裡,但即使如此,以卓文莖的視力還是能清楚看出上頭的火痕。

  「真是漂亮……」卓文莖忍不住舐了一下唇,人皇完美無瑕的長相固然讓人食指大動,像這樣殘缺不全的美,不知怎地竟挑起他更深一層的悸動。光是想像那張臉毀掉時,這個人承受得是怎樣一種痛苦,卓文莖就不自覺地興奮起來。

  「你就是李麒?是他口中的純鈞吧?」

  因為對方一直沒有開口,卓文莖只好強抑下體內灼熱的欲望,獵物雖然好吃,太大意也是會失荊洲的。他用的是外語,因為他自知自己的皇語實在太差了。

  他看見那個人從毯上站直起來,走到月光照得到的範圍裡。

  「信看過了麼?」半晌,他聽見純鈞淡淡地問。他也用外語回應他,那聲音和人皇幾乎一模一樣,卓文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看過了,不過也沒什麼意思。」卓文莖有意要引他多講話,笑著揚了揚手上的羊皮紙卷:「什麼叫做如果我不來的話,就要揭破我的身份?這是新的搭訕技巧嗎?如果對我有興趣的話,直說就好了,人家大哥哥我可是很開放的。」

  要是他這麼跟人皇說的話,那個人肯定是扳著臉叱責他。這也是卓文莖喜歡人皇的原因,就算大部份時候看得到咬不到,光看著人皇生氣的臉就可以配三碗飯了。

  然而純鈞只是淡淡地起身,走到帳側的羊脂玉長凳前,做了個手勢:「請坐。」他平淡地道。卓文莖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沒有忽略純鈞腰間那把細長的皇朝劍,即使眼前的男人看來如此弱不禁風。

  「不了,我站著就好。」卓文莖笑笑道,他身上薄甲未解,腰間也還配著長鞭。

  「不過要是你想我坐你旁邊的話,我就坐。」他又忍不住調侃道。

  「是嗎?」純鈞自語了一聲,也不再勸,只是逕自在椅上坐了下來。「我腳自小不方便,所以非坐不可。」他客套般地解嘲道。

  卓文莖點了點頭:「你哥哥跟我說過,他說你左腳比右腳短上一截。」

  純鈞「嗯」了一聲,不是毫無反應,卻也沒有積極的對話。這讓卓文莖多少感到幾分壓力,對於人皇,卓文莖雖然佩服他聰明伶俐,反應又快,但多少可以抓住幾分他的性子,進而判斷他可能的行為模式。 

  但眼前的男人不行,卓文莖有陷入五里迷霧的感覺。他第一次對人類有這種感覺。

  「哥哥他,跟你聊了很多麼?」純鈞又問。卓文莖決定要多少扭轉點局勢,便笑著倚到長凳之側:「怎麼,半夜把人家叫來空無一人的帳裡,又淨問人家問題。好歹我也是個上將軍,還是你家哥哥親封的,沒個理由,我還以為你是來誘惑我的呢!」

  他說著,還當真伸出手來。他的手指遠較一般人類為長,這一碰就觸到了純鈞的面頰,本來以為對方會因此感到驚嚇,畢竟他的體溫也比人類低上許多,尋常人第一次接觸都會打幾個寒顫。

  但純鈞一點反應也沒有,竟就這樣直坐在凳上,任由卓文莖在他完好的一邊臉頰上輕薄。卓文莖有幾分喜出望外,他是享樂主義者,既然對方無意反抗,他也就樂得大占便宜,手指從臉頰滑上眼瞼,又從眼瞼滑下空無一物的鎖骨。

  「你和他,真的長得一模一樣呢。」卓文莖感嘆地道。一面又忍不住在心裡幻想,要是這兩個兄弟一起為他所有,用同樣的面容掙扎哭泣,那真的是人生一大樂事。

  「皇兄比我有趣得多了。」純鈞淡淡地道:「卓將軍不認為嗎?」

  「你也很有趣。」卓文莖笑吟吟地道,指尖在純鈞的鎖骨上逡巡。正要再往下探入衣襟裡,純鈞終於有了反應,他伸手抓住了卓文莖的手腕。

  「皇兄若是不有趣,卓將軍如何會和皇兄在軍營裡待上十天十夜,連軍務都都無暇旁顧?」純鈞忽然仰起首,看著卓文莖的眼睛問。

  卓文莖注意到他眸色淡極,或許是月光的緣故,那雙眼睛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卓文莖多少讀得出來,那是一個人在恨極對方時才會有的眼神。他在戰場上、在那些不幸死在他鞭下的軍官眼楮裡看過無數次。

  但這人又把那份恨藏得極好,大海藏針似地。這種曖昧的眼神讓卓文莖又心癢難耐起來,恨不得打昏了打包帶回帳裡,只是他判斷現在不是時機。

  「你是來問本將軍,那十天十夜發生什麼事的嗎?」卓文莖仍舊是笑吟吟地,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被制的手腕。

  純鈞收回了眼神。「不,我不需要問你。」

  「喔?」卓文莖笑意更深。

  「你不問,我還挺想說的呢。你不知道你哥哥多熱情,忽然就出現在并封的營帳裡,而且為了混進我的帳,他還不惜喬裝成俘虜,要不是我的下屬機靈,看出來他不是尋常軍官,知會我讓我趕去救他,他現在早死在那個西里斯的酷刑下了。」

  「這樣嗎?那真是謝謝你。」純鈞仍舊是淡淡的。

  「他一見到我,也不知道自己陷入多大的危機,看著我就對我說:卓將軍,你投降吧。只要你投降,你想要什麼我都允你。為了皇朝這樣盡心盡力,我還真有幾分被他感動,只是他似乎沒想過,要是自己回不去了,江山再美好又有何用?」

  「皇兄心裡很清楚,他這一去很有可能回不來。」

  純鈞道,卓文莖總算從他嗓音中聽出幾分情緒,雖然也是淡得出奇。「他在隻身去并封前,就把大印和詔書交給了我,一旦他有什麼萬一,我就先用他的身分代為指揮,等到局勢穩定下來後,就公布他的傳詔,到時自有人會擁護我登基。」

  「真是感人的兄弟之情啊。」卓文莖調笑似地道。

  「他也跟我說過,他這一去可能凶多吉少,就算盡可能回營,恐怕也會傷得無法視事,要我即日起接下一切統帥的工作。卓將軍,皇兄他早就把你摸得一清二楚,就連你會降服,也在他的算計之中。」

  卓文莖聽出他語氣裡的強硬,彷彿要說服他,卻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原來如此,那我還是小看你哥哥了。」卓文莖笑道。

  其實他心裡也明白,光看人皇對他說出那句話時,眼神裡的堅定不移,卓文莖便隱約感覺自己輸了。只是越是這樣,他心裡就越無法原諒那個人。

  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皇朝,為了那些讓他羞辱的人類……竟然寧可把自己交到像他這樣的人手裡,卓文莖想到就有氣。

  「畢竟我們可是承蒙將軍款待,虎巢關那一仗,我們被將軍那方困走了百十一人,這百十一人最後回來了三十三人,這些人活著雖是活著,託卓將軍的福,連他們爹娘都認不出他們原本的樣子。有的下半身整個不見了,有的雖然還在,手臂卻接到了腳的位置,有的體內被放了蠍子,還有個手指連腳指共二十個指頭都被折了下來,指頭的地方換上了長針……真是不勝枚舉,不少人回來的第二天就自戕了。」

  聽純鈞講得雲淡風輕,卓文莖也只能在心底猜測他的用意。他不否認自己確實有些惡趣味,特別是對年輕漂亮的男人,忍不住就會想……捉弄一下。

  誰叫皇軍裡這麼多讓他中意的年輕軍官呢,不像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兵,抓到就挖個坑活跳跳地一塊埋了,多省事。

  「看了俘虜這種下場,我想皇兄推理出自己的下場也不算太難。卓將軍也無需太佩服皇兄。」純鈞又道。

  卓文莖心裡已隱約猜到純鈞叫自己來這的用意,他笑了笑。

  「哪裡,像你哥哥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極品,我還捨不得這樣蹧蹋。我雖然有些異於你們人類的興趣,但也不是不懂得分寸。」

  「嗯,是啊,看得出來。」純鈞的聲音還是平淡,但卓文莖注意到他的左手指捏緊了椅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控制他不再發顫。

  「回來的皇兄四肢健全,只是踝骨不知被什麼人活生生折了,大概是怕皇兄逃跑吧,那也無可厚非,比較納悶的是身上找不到一處完整的肌膚,素聞卓將軍鞭技精良,倒是在皇兄身上見識了,不勝榮幸之至。令人慶幸的是該在器官的都還有,唯一不見的只有指甲,我還真想請教卓將軍,拿皇兄的十指指甲去做什麼呢?」

  說到這裡,純鈞竟然還語氣平靜。但卓文莖聽得出來,這個外表看似溫和的男人已然瀕臨爆發邊緣。

  「真該感謝卓將軍德厚,還記得給皇兄療傷包紮,您都不知道刑大人看到皇兄繃帶下的傷時表情有多麼精彩。我奉勸卓將軍遇上刑大人他們時多少注意一點,瓊萊這裡有多少人想將您碎屍萬段,實在令人擔心將軍的安危。」

  卓文莖揚唇笑了,「你哥哥總說你性子溫和,生性良善。他每回提起你就滿嘴的憐惜,看來連你哥哥都看不透你。」

  「除了那些傷,還有件事我很在意。」

  純鈞沒有回應卓文莖的調侃,只是平靜地陳述。

  「皇兄身上的血所剩無幾,幾乎就在維持生命的邊緣,要說是因為傷重流血,又找不到相應的傷口。唯一可疑的傷口只有這裡。」

  純鈞邊說,邊用並攏的食指和中指撫上自己的頸側,從後頸滑向了前頸。這舉動又讓卓文莖想起那天晚上,那個人同樣雪白的頸子,因為不習慣的接觸微微發顫,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又熱起來。

  「我在皇兄的頸上找到像齒印一樣的傷痕,但那不是一般人類的齒印,而比較像野獸,但我查遍群書,都查不出那是怎樣一種野獸。我問了皇兄,但他怎麼也不肯回答我,後來還是張大人提醒我,我才恍然大悟。」

  純鈞把指尖壓在頸側上,揚唇微微一笑。

  「在神領地裡,血族會被教區的聖父抓起來,先挖去眼睛、再剁去四肢,然後釘死在十字架上,晒上七日的陽光,等到皮膚晒成碎碎片片,再用銀製的椿釘穿心臟,最後封入不見天日的棺木裡,放進神都精心製作的血族地獄。」

  「卓將軍,你覺得要是神都的人發現希拉沙漠境內,竟然還有倖存的血族,是不是會很興奮呢?」純鈞語氣溫和地問。

  卓文莖的神色依舊如常,「你在說什麼啊?我一點也不懂呢。」他攤了攤手。

  「相傳血族為了避免自己被追捕,在神都的大狩獵時代前,有一個古老的儀式,透過這個儀式,血族會被視為教區的一份子,被教區的人類接納。那是由聖父劃破手指,將自己的血滴滿聖杯,再讓臣服的血族手捧聖杯,喝下聖父的血。這個儀式,在古老的時代裡被稱做銘印,被銘印的血族,身上會出現聖痕,代表他從此與聖父血肉相繫。」

  純鈞說著,驀地伸手擒住卓文莖的手腕。卓文莖多少嚇了一跳,他對自己的速度很有自信,但一來純鈞的動作突然,事前完全沒有預警,二來他看這人類弱不禁風,實在看不出來有多少武藝,沒想到出手起來動作如此俐落。

  純鈞不等他掙脫,兩指一夾一抽,便解開繞在他左掌上的繃帶。只見蒼白近乎病態的手背上,赫然是張浮起的圖騰,突起的血肉帶著鮮紅,光看便令人觸目驚心。

  「卓將軍,不知道替你『銘印』的主人是誰?可否賜教一二呢?」純鈞輕聲問。

  卓文莖狠狠抽回了右手,他感覺自己背脊淌汗,但仍是強自鎮定。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是我的胎記,自小就有的。只是外觀有些怕人,所以父親囑我藏起來,別讓人看到罷了。」

  那個人答應為他銘印時,說實在的,卓文莖多少有幾分訝異。雖說是做為投降的條件,但從小到大,任何人只要發現他的血族血統,哪怕是他的情人也好,甚至是親生的孩子,無不避之唯恐不及。

  唯一不曾如此的只有他的父親,那個因為生下他這個血族孩子,而被村人活活燒死在十字架上的父親。

  還有一個大概就是李鹿蜀吧!雖然他不怕自己的原因,是壓根不相信這世上有血族這種東西。

  自從父親為他而死的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要一輩子做個人類。雖然看見鮮血仍然會令他興奮不已,但如果因為無法壓抑自己的慾望,而敗在那群愚蠢的純種人類手裡,別說枉死的父親不會原諒他,卓文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但是那個人的出現,竟重新挑起他的悸動。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沒再興起得到某個人血的念頭。其實血族想要某個人的血,和人類想傳宗接代的願望極為類似,男性的人類看見美麗的女子,會興起想讓她懷有自己孩子的念頭,女性人類看見心怡的男子,會興起為他孕育子嗣的念頭。由此而生的種種心理和生理行為,就是人類所謂的愛情。

  血族並沒有非得要和異性交合的需求,當看見喜歡的對象時,卻同樣也會有把自己的一部份交給對方,或擁有對方一部份的念頭。

  而對血族而言,最重要的東西不是貞操,而是對方的血,想要擁有、想要攻略對方的血,這是血族最原始也最誠摯的慾望。

  這無關乎生存,許多人受神都的蠱惑,以為血族必需靠吸食人血過活,以此來妖魔化神領地上的血族。但其實這就是血族的愛情,只是愛情的表達方式而已。

  「喔?是這樣嗎?那是我誤會了。」純鈞彷彿自語地道。卓文莖見他抬起頭來,望著自己的眼睛,那張和那個挑起他慾望的男人極其相似的臉上,忽然綻放了笑容。

  這讓卓文莖有一時半刻的失神,近乎貪戀地注視那張笑臉。

  但下一刻他的視覺就消失了,等到劇痛襲上腦海,卓文莖才驚覺發生了什麼事。冰冷的金屬透過腦門的感覺實在不是太好,他在意識到前便慘叫了一聲,撫著眼窩踉蹌倒退了三步,鮮血染紅了眼前的景物,只是不像以往是別人的鮮血,而是他自己的。

  「你……!」

  卓文莖急促地喘息,他知道自己的眼楮此刻必定通紅,因為純鈞直盯著他的雙目不放。染滿鮮血的長劍還紮在他腦袋裡,繼之而來的暈眩感讓他幾乎站不穩,只得一路往牆邊退,只到摔倒在營帳的柱旁。

  他擔心純鈞會繼續進擊,本能地抽出長鞭護身。但那個男人只是站在那裡,用燒得面目全非的半邊臉靜靜凝視著他。

  「這樣好嗎?卓將軍。傷成這樣,你有一半人類血統吧?不趕快動用血族天賦的話,雖然不至於會死,身體會受損傷也說不一定。」

  他平靜地道。卓文莖不住喘息,他活了三百多年,多少也見過幾個和他一樣倖存的血族,但混血的血族就和大陸上所有混血種族一樣,都是不受同類歡迎、同時又被異類排擠的命運。他的恢復能力遠不如那些純血貴族優越,重傷的時候尤其如此。

  感覺眼眶周圍的傷口逐漸復元,被穿透的後腦血肉也在聚攏重生中。但左眼的劇痛仍是蓋過了一切,他不記得眼球重新織回眼眶裡花了多少時間,只知道自己一時失去意識 ,視覺再度恢復時,眼前仍是純鈞寒冰一樣的目光。

  「你……你……」或許是失血過多,卓文莖的口舌也跟著遲鈍起來。

  「你的血族天賦比我估算得要優秀得多,卓將軍。」純鈞淡淡地道:「想必你的母家是血族中相當有身分地位的貴裔,真是失敬了。」

  卓文莖深吸了兩口氣,摀住尚在漸漸復元的左眼。

  「你知道我的……身世?」

  「算不上清楚,我和張大人奉陛下之命調查過你的過去。但卓將軍也知道,事隔三百年,多數的線索都不在了,就是要找過去的文獻,也大多被神都的人給燒燬了。你該知道十字教庭有計畫地抹殺了多數血族的文物,他們想讓血族在歷史上徹底消失。」

  「我當然……知道。」卓文莖咬了一下牙,聲音中的陰冷讓純鈞也不禁頓了頓。

  純鈞倒提著長劍,上頭的血跡像是有生命一樣,隨著卓文莖的眼睛逐漸復原,劍上的血化為血珠,落到營帳的地上,彷彿急於回家的孩子般,往卓文莖的眼眶逃竄。

  過不了多時,純鈞的劍上已乾乾淨淨,連一絲血腥味也聞不著了。

  卓文莖的喘息聲也跟著平復下來,他依舊摀著被傷的眼窩,仰視朝他走近的純鈞,他伸手想拔腰間長鞭,但下一秒純鈞的劍快若閃電地往前一遞,竟是釘往他的掌心,他慘吟一聲,熱燙的燒灼感從掌心漫延到全身,他頓時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動彈不得。

  「這劍……」

  「特地為卓將軍找來的長劍,您猜得沒錯,這劍是銀製的。奉勸卓將軍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否則下一劍刺的不是掌心,就是卓將軍您的心臟了。」

  純鈞的臉上不洩露半點情緒,彷彿又覆上了面具般,被火灼傷的半邊顯得更為陰暗模糊。

  「你……到底想要什麼……?」卓文莖再油滑,也知道對方不想也不適合開玩笑,他張開沙啞的唇。

  「我的要求很簡單,卓將軍,我要你消除皇兄身上的銘印。」

  他喘息起來。「……這不可能。」

  卓文莖勉強直起身來,銀碰觸到血液對血族而言是大忌,足以讓血族全身麻痺,因此銀金屬在過去血族的國度被視為違禁品,任何走私販賣銀的行為都會被視為叛逆。

  「銘印是……臣服與信任的象徵,血族與異族間的羈絆。一個血族一生只會對一個人類締結這樣的羈絆,而一但締結了就無法解開,這就像……你愛上了一個人,從此無法回頭那樣,沒有任何外力可以消除銘印,就是血族自己也不行。」

  「我和哥哥,有森精靈的血統。」

  卓文莖聽見純鈞背對著他,聲音悠長。

  「嗯,我知道。」卓文莖暗自抓了抓五指,等待著恢復氣力的一刻。唇邊卻依舊聊賴地笑著:「這麼上等的觸感,確實只有森精靈才有。」

  純鈞連回過身都沒有,只是壓低著聲音。「我和哥哥是孿生雙胞胎,在森精靈的世界裡,一般而言不會生出雙胞胎,一株森林之苗只會孕育出一位森精靈,但在相當特殊的情況,苗種會在成長時分岔為兩枝,各自孕育出一個森精靈來。」

  卓文莖笑了笑,「以人類而言,你倒真的是很博學。」

  「這樣的森精靈被稱為『同株』,精靈沒有兄弟姊妹的觀念,因為所有的精靈都是母樹的孩子,所以在森精靈的世界裡,同株並不是兄弟,而是同一個人,他們擁有相同的長相、相同的性格,相同的想法與情感。他們甚至不能分開而獨生,離開同株的精靈,會因為枯萎而死去,所以他們至死都會相守在一起。」

  「但你們是人類,不是嗎?」卓文莖問。

  「是,我們是人類,流著一半人類的血。所以我和哥哥,並不是同一個個體。」

  純鈞淡淡地道:「但是我查詢過神領地的文獻,血族和教區教父間締結的『銘印』,看重的並不是人,而是那個教父的血。血族會憑血的氣味來辨認人,對血族而言,重要的並不是人的形貌外表,而是那個人血的血質。」

  卓文莖感覺自己的眼眶灼熱起來,他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唇。

  「你說得沒錯。」

  「我和哥哥,具有相同的血質。」純鈞淡淡地道。他忽然走近卓文莖,在他驚訝的目光下,從懷裡掏出一把金黃的短劍,在卓文莖面前驀然高舉。

  卓文莖以為他要刺向他,下意識地閃避了一下。然而純鈞竟將短劍劃過自己的掌緣,血像煙火一般在卓文莖逐漸清晰的視覺裡綻開,一滴滴落在他唇上。

  卓文莖連忙僅抿住唇,避免飲入那些鮮血,對血族而言,飲入對方自願釋出的血液就代表臣服,嚴重時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但是淌落唇上的鮮血……香味是如此甘甜,和記憶中的觸感一模一樣。雖然知道不是那個人的所有物,卓文莖還是忍不住呼吸加快,瞳孔也緊縮起來。

  「你好歹有一半的血族血統,應該感覺得出來,我並沒有騙你。 」

  純鈞的嗓音,聽起來在好近的地方:「只要你願意飲下我的血,銘印就會轉移到我身上。日後只要你不再碰哥哥的任何一滴血,我會滿足你所有的需求,包括每七日一次的禮拜,甚至做你永恆的伴侶。」

  純鈞像是明白他所有的願望似地,低聲輕道著。大概是鮮血蠱惑的緣故,他竟恍惚覺得,眼前此人和那個人並無什麼不同。他在呼喚他,用甜美的血液召喚著他……

  等卓文莖意識過來前,自己已半跪在純鈞身前,一手抓著純鈞的衣襬,渴望似地仰著臉,等待蒼白的掌緣滴下的鮮血。他的瞳孔泛紅,指甲和頭髮隨著呼吸而伸長,他感覺自己心臟冰冷,身體卻是熱的,血族的天性和人類的理智在體內交劇,難分難捨。

  然而左眼忽然針紮似地一疼,卓文莖警醒過來。

  「不……!」

  他用力推開純鈞,跌坐回牆邊。左眼的疼痛越發加劇,他撫著左眼喘息,抬起頭來,發現純鈞正用冰冷的目光看著他,掌緣還在不斷淌著血。

  「你還在猶豫什麼?對血族而言,只要鮮血相同就是一樣的,不是嗎?」他道。

  「對,就血族而言的確是如此。」

  卓文莖按著左眼,捱著牆踉蹌地站了起來。看見純鈞微帶警戒的目光,他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

  「但是我也是人類,軍師先生,你也有人類的血統,應該知道吧。人類辨認個體的方式是情感與記憶,一個人的情感與記憶若是不同,那在人類的世界裡,怎麼也不能算是同一個人。就算他們長得再相似、流著再相同的血也是一樣。」

  望著純鈞逐漸嚴肅的神情,卓文莖又笑了兩聲。

  「而且容我告訴你,在血族的世界裡,你剛剛的行為簡直形同強姦。不……應該算是迷姦吧?要是梵天皇室還沒滅亡的話,我可以到皇家法庭請求追捕你呢!小軍師。」

  「你沒有選擇。」純鈞完全不理會他的調侃。他舉起淌血的手,卓文莖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或許是血流過多的緣故,但男人連變一下臉色也沒有。

  「喝下我的血,不然就死在這裡。」

  「要不就被你上,要不就死在這裡嗎?哎啊,真是個困難的訣擇呢!」

  卓文莖故作輕挑地攤了攤手,見純鈞手又往劍柄上移動,見識過他神乎奇技的劍術,卓文莖也不敢再大意:「你要殺我也不容易,就算把我砍成十塊八塊,過幾天我還是會自己縫合起來,而且保證和原來一樣帥。」
  
  卓文莖又笑了笑,

  「而在這之前你親愛的哥哥就會發現,他會知道他那純潔可愛的弟弟半夜綁架了他家的將軍,還威脅他要霸王硬上弓,否則就要把他剁成肉醬。親愛的小軍師,你應該不想讓你哥哥心靈受創吧?」

  他看見純鈞的瞳孔明顯縮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話點中這男人心中所思。這讓卓文莖多少鬆了口氣,至少知道純鈞不是在那個人授意或知情下來做這種事,如果是這樣的話,雖然他的心早在三百年前已冰冷似鐵,多少還是會傷心一下的。

  「你以為我會自己動手?」然而純鈞只頓了一下,隨即淡淡開口:「我對血族的了解僅止於書本,但這裡有比我更了解的人。他們和血族搏鬥了九百多年,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了解血族……也比世上任何人都痛恨血族。」

  卓文莖的腦海閃過一絲可能性,手腳也微微發顫起來。

  「你……」

  「為了充分掌握人類國度的內戰情事,並且早點和大事底定的人皇取得連繫,神都的外事庭從你投降那日起,就不斷用書信和我們連繫。這幾天甚至親自派了使者前來,和陛下當面會談今後的問題。這其中也包括一名異端審判庭的執行主教。」

  純鈞用手遮去被火燒灼的半邊臉,緩緩戴回了面具,然後轉過來直視著卓文莖。將熄的微弱燭光中,卓文莖彷彿看見他揚起了唇角。

  「你說,如果那些主教發現,剛向人皇宣示忠誠的大將軍,竟然是當年血族追獵的漏網之餘之一,他們會怎麼做呢?」

  「你敢!」卓文莖驀地跳起來,他的指甲驀地伸長,面目也變得猙獰:「你沒有任何證據……這些年我隱藏得連我自己也忘了我是血族,那些走狗不可能……」

  「我會把今晚看見的一切寫成書信,比起來路不明,過去一片模糊的將軍,他們沒有理由不相信人皇親弟弟的密告。而且就我所知,異端審判庭從來不放過任何一項褻瀆神的罪行,包括罪人,這是他們一貫的做事態度。」

  「我才不是什麼罪人!」卓文莖忽然大吼起來:「那些濫殺無辜、謀殺父親的傢伙,才是真真切切的罪人!」

  他五指劇張,搖搖晃晃地朝純鈞撲了過去,但左眼的傷妨礙他的準確,這一抓撲了個空,反而給純鈞繞到背後。半晌他慘叫一聲,背後已給純鈞紮了一劍。

  這一劍穿透他的右胸,純鈞一手扶住牆,一手用力抽回了劍,鮮血如湧泉般灑了一地,卓文莖再也站不直,咚地一聲倒臥在長椅旁。噴出的鮮血滾落營帳的地上,又很快結成凝珠狀,再緩慢地歸回卓文莖胸口。

  卓文莖意識模糊起來,他看著逐漸縮回的指甲,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彷彿總有一個男人,將一個男孩抱在兩膝間。當時男孩因為相貌特異,眼睛又是妖異的紅色,商隊的小孩子總不和男孩一塊玩,還老是對男孩拳打腳梯。

  而那個男人總是用爽朗的語氣,一面摸著男孩的頭,一面教男孩在怎麼剪都還是會復生的指甲上,用油彩畫出各式各樣的圖案。

  有時是飛鳥,有時是鼯鼠,有時是沙漠裡常見的食妖藤。那個男人邊畫,還會用那種少根筋的聲音說:看,夜羅多厲害,其他的孩子都沒辦法像你這樣呢!

  很久以後男孩才知道,那個男人就是他的父親。他不願意和自己說這件事的原因,是害怕他談起他的母親,因為對人類而言,有父親有一定有母親。

  而男孩隱約知道,他的母親對他的父親而言是個痛苦的回憶,痛苦到父親連提都不願再向他提起。

  男人的脖子上經常掛著一只懷錶,陳舊的錶蓋刻著花鳥蔓草的紋路,看起來相當精緻,但男人一次也沒打開看時間過。

  男人和男孩隨著商隊旅行,那是個沙漠商隊,精靈語稱作薩桑,除了一年一次會回瓊萊補給外,幾乎整年都在不著邊際的沙漠中旅行,做各部落間的生意。

  有些富有武力充足的商隊會橫越希拉沙漠,跨越好戰的沙漠精靈領地,冒著被沙盜打劫的危險,到神領地從事貿易。但是大多數商隊不會做這種事,因為太危險了,雖然神領地和人類領地間的商品交易利潤大得迷人,但命沒了錢再多也無濟於事。

  他和男人待得商隊不做那樣的生意。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遇上了沙盜。

  那天男人因為感冒而待在紮營處,男孩悶得受不了,就隨著部分商人離開部落。他們本來都嚴守著領地界限,但幾個跟出來的孩子說要去沙蠍出沒的地方探險,不知不覺地就迷了道,然後沙盜就這樣出現了。

  那是一群殘暴的沙漠精靈,他們不止劫掠所有的財物,還殺了商隊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欺負他的小孩子。

  沙精們也把彎刀刺進男孩的胸膛,還玩樂似地砍下他的頭,釘在彎刀上當作戰利品。

  但是他卻沒有死,當那個精靈膩味地丟掉他的頭時,他清楚感覺到自己還有意識。他的頭在沙地上滑行,自行找到了分離的身體。他花了五、六日的時間,收集散落在沙漠各處的鮮血,他胸膛的肉自行增生,填捕了拳頭大的傷口。

  等到他再也感覺不到痛時,他從沙地上站起身來。他的周圍全是腐臭生蠅的屍體,還有大啖腐肉的野生沙蠍。

  他拖著蹣跚的腳步回到了營地,迎接他的是一群憂急如焚的大人,大多是留在營地等丈夫的女人。她們一見到男孩就瘋了,緊抓著他逼問自己孩子與丈夫的下落,但他只是茫然地站在那裡,直到男人衝過來把他從人群裡救出來。

  後來她們在部落武士的陪同下,在沙漠中找到了那些人的屍體。那些女人呼天搶地的哭,孩子們嚇得臉色蒼白。

  但她們很快地就把矛頭指向了唯一倖存的他。發生了什麼事?誰殺了他們?為什麼他們不殺你?為什麼只有你活著回來?為什麼?

  問到後來,男孩覺得好像這些人之所以會死,都是他的錯一般。

  商隊的大人開始議論紛紛,有人說是男孩引來沙盜的,也有人說,男孩和沙盜是一夥的,一直潛伏在商隊裡,等待著把商隊一舉殲滅的機會。更有人說,他早就覺得這個孩子怪怪的,說不定他身上附有什麼詛咒,會招來不幸……

  當中還有一個孩子指證歷歷,他說他有次看到男孩跌倒,膝蓋流滿了血。但當男孩拍拍灰塵爬起來時,傷口卻又不見了。

  他說:我看過!我真的看到了!夜羅的血會自己回到身體裡!他是個怪物!

  男孩默默忍受著商隊和部落的排擠。他們看他的眼神,從疏離到恐懼,又從恐懼到痛恨,而男孩的惡名也影響到男人,男人的身體偏弱,經常生病發燒,在沙漠裡,弱者向來不受歡迎,更何況這名弱者還養了一個怪物。

  卓文莖的意識稍微恢復了一些,他摀著眼睛的手移到胸口。他的眼前出現了火光,一如他永遠無法忘懷的那一夜。

  男人問男孩願不願意離開這裡,男孩巴不得他這樣說,馬上就同意了。男人告訴他離開商隊後會很苦、渴的時候沒水喝,會挨餓受凍等等。但男孩完全不在乎,只要和父親在一起,這些他都不在乎。

  他們挑了一個夜晚,打算悄悄地離開營地。但還沒找到騎獸就被人抓住了,抓住他們的人正是商隊的其他人,還有部落的人,還有一群男孩完全沒看過的人。

  直到如今,卓文莖還很記得那些人的樣子。他們穿著一身潔白的外袍,白得刺眼至極,沙漠裡的人們多少都有點風塵樸樸,男孩是第一次看到這樣乾淨、這樣聖潔、這樣一絲不茍的存在。

  男孩看見他們的袍襬上繡著十字架,十字架下還壓了一隻表情痛苦的蛇。當時的他還不明白這標幟代表什麼意思。

  他們每個人身後都有翅膀,純白的翅膀,男孩聽見商隊的人稱呼他們為白翼大人。

  他們一個個面無表情,指揮著商隊的人,把男人和他抓出營帳外,抓到聚會用的廣場上。他們把男孩渾身捆得像粽子一樣,連嘴也堵起來,絲毫不體恤當時的他只有十一歲。然後他們把男人綁到廣場中心的十字架上,用鐵釘釘穿了他的四肢。

  他們剝除男人全身的衣物,強迫他屈辱地展示在群眾目光下。其中一個白翼湊近他看了一會兒,大聲地宣布他是異端。他還講了許多男孩聽不懂的話,什麼身上有魔鬼的標記,和邪惡淫蕩的血族女子私通等等。

  男人的懷錶也被扯下來摔到地上,螺絲鬆脫,鏡面似乎也摔碎了。

  這還不是最慘烈的,之後完全是單方面的處刑。他們並不直接殺了男人,他們先用長矛刺穿男人的大腿和肩胛,還有小腿和腹部,總之都是些不會馬上致命的地方,

  商隊倖存的女人也加入這場凌虐,好像把失去丈夫的恨都發洩在男人身上一般,男人一開始只是呻吟,直到女人的長矛釘穿了他的下體,他才痛叫失聲。

  他哀求著眾人快點殺了他,哭著請求白翼們放過他的兒子……這些男孩都聽在耳裡,卻格外覺得不真實。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這種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在他們身上?男孩的腦袋裡不斷想著這些事。

  他拚命地扭動身體,眼睛也跟著變得鮮紅。他想張嘴大叫,但嘴裡塞滿了酸苦的破布,到最後他只能發出哭聲也似的嗚咽,看著男人……看著他的父親受盡凌虐而斷氣。

  而那些白翼連屍體也不放過,他們在十字架下堆起木柴,熊熊大火在夜空下燃起,吞噬了男人的身體,同時也吞噬了男孩身為人類那部分的理智。

  他不太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化,他的眼眶漲痛得幾乎要炸裂開來,指甲比以往都要快速地成長,他變得尖銳、變得堅硬,變得無堅不催,他忽然覺得身體很輕,彷彿肉體不再存在一般。

  他輕易掙開了綑綁他的繩索,他的指甲穿透看管他的大人的咽喉,他撲向那些拿矛的女人,在她們反應過來之前,用犬齒咬穿她們的頸側。

  他的眼前頓時都是鮮血,但他完全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興奮莫名。記憶的最後,他看見那群白翼朝他疾奔過來……

 「異端審判庭殺不了我的。」卓文莖忽然吃吃笑了起來:「他們一次殺不了我,以後也休想殺死我。」

  再次清醒過來時,卓文莖發現自己在沙漠中央。當時他再一次測試了自己的極限,他連續一個月滴水不沾、滴食不進,也幾乎沒有睡覺,就是不斷地跑、不斷地走……他的雙目乾涸,皮膚不斷剝落,頭髮也幾乎掉光了,但很快又會增生出新的來。

  異端審判庭的人追了他整整半年,在沙漠裡玩著你追我跑的遊戲。最後之所以會放棄,是聽說神都境內自己也發生了內戰,就是著名的兩翼戰爭。

  身心俱疲的他不知該何去何從,但他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他這一輩子,都得過著隱藏自己真實身分的日子。而且這樣的日子,他很快發現可能一直持續下去,沒有盡頭,沒有終結之日。而在這諾大世界裡,沒有能和他一起分享這種人生的人。

  他也曾試著談過幾次戀愛,和人類,和神領地的灰翼,甚至有一次和沙漠精靈,他試著結婚,試著用他人類那部分傳承下一代。

  但當他摟著妻女看著鏡子,鏡中的妻子一天一天衰老,女兒一天一天成長,但他卻毫無變化,甚至連白髮都不曾長過一根。他在人類裡算得上英俊,也很有女性緣,但當這樣的英俊持續五十年不變,就成了恐怖。

  他也曾試著調查大陸上所有種族的年齡,但人類的平均年齡是七十歲,沙漠精靈是五十,有的則更短,灰翼的年齡和人類相仿,而獸人則和他們擬態的動物相同,大多數的動物壽命都短於人類。不論是哪一種,離他的「永恆」都差得太遠。

  唯一比較接近的只有平均壽命九百年的龍族,但龍族從來不跟外族交流,連是不是傳說都沒人知道。至少他活了三百多歲,沒有遇過半隻龍。

  他於是絕望地發現,即使掩藏了真名,即使掩藏所有的過去,他還是當初那個被商隊排擠的小怪物。

  當他最後一任妻子在床上恐懼地望著他,用疏離的語氣問他:「你到底是誰?」時,卓文莖就在心底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他再也不要和任何人締結關係了。

  而就在這時,他遇上了那個人。

  一開始知道那個人有森精靈血統時,他簡直欣喜若狂。森精靈的平均年齡是五百歲,長的可以達千歲,雖然也並非永恆,但一想到有人可能陪伴他千年,卓文莖就怎麼也無法放棄這樣的機會。

  他一直等待著、蟄伏著,反正他的時間夠多,耐心也很足……直到他自行撞進他的網中,自行和他締結關係。

  卓文莖默默撫摸著手上的肉印,或許對那個人而言,這只是場簡單的政治條件交換。但卓文莖無法否認,當他飲下那個人第一滴鮮血時,他的眼角三百年來第一次溼潤了,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那個人……或許是三百年前,那個為了他被燒死在十字架上的男人。他不知道,事情過得太久,連悲傷都顯得模糊了。

  他只知道,從今以後,他會帶著這個銘印,走完他的永恆。

  「我只有哥哥。」

  純鈞的聲音忽然傳進他耳內,打醒了他的沉思。卓文莖抬起頭來,發現純鈞正盯著他的臉看,臉上的神情有幾分動搖。

  他迷惑之下摸了一下頰,才發現自己竟然流淚了。

  人們說血族的邪鬼不會流淚,他們說,血族心臟不會跳動,血液也是死的,所以才會渴望他人的血,血族是沒血沒淚的生物。

  但卓文莖不知道,或許他不是純種的血族,或許他終究有人類那部分的多愁善感,兩相中和之下,他竟變得也懂得流淚了。

  其實他在漫長的三百年裡,也曾尋訪過母親的下落。他心底深處還抱持著一絲希望,說不定他的母親還在世,如果她是血族的話,就可以伴著她渡過永恆。

  但最終他還是失望了。他在某一年透過關係,弄到了異端審判庭在兩翼戰爭前的審判紀錄,發現裡頭紀錄著他母親的真名——那是他在父親經常撫弄的懷錶裡找到的。

  上面說那是神都在血族追獵行動中最大的收獲,追捕到一名貴裔,也就是身分最尊貴的血族,並且用最徹底的方式處死了她,讓她沉眠在神都的血族地獄下。

  資料裡也詳細紀載了審判的始末,審判長達五六個月,中間還夾雜著拷問,這是異端審判庭的一貫作風。這名血族貴裔女子一開始完全閉口不言,就連加之在她身上,神都研發來專門對付血族的酷刑,也不能讓她放下她的自尊與高傲。

  直到最後一天,審判庭的執行官搬出了一個名字,一個男人的名字。僅僅是一個名字,就讓即使牙齒被敲光、眼珠被挖出來都不動聲色的女子情緒崩潰,哭著承認自己有罪,要求審判庭盡快處死罪惡的她,只求保證擁有那個名字的人平安無事。

  一直以來,卓文莖以為自己會有感情,是因為自己不是純正血族的緣故。但直到讀完整卷審判紀錄,他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你只有……哥哥?」卓文莖茫然地覆誦了一次純鈞的話。

  純鈞依然背對著他,只是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大概和你一樣,我很小的時候……也過著不是很快樂的童年。這點哥哥也是一樣的,在那個地方……那個像牢獄一樣的皇宮裡,沒有一個人是快樂的。 」

  純鈞彷彿要抑止什麼似地,他握住了身邊的帳柱。

  「我從小殘疾,而且不受寵,在那個地方……連狗也知道要看人搖尾巴。我雖然是人皇的么子,但在那些人眼裡,比皇兄們養得狗還不如。」

  「宦官也好、內府的女官也好,就連我的奶娘……逮到機會就會虐待我,我想說服自己她們是好人,她們也是因為被人欺負,所以才會欺負我尋求平衡。從前我一直這樣想著,我想或許是我不夠好,我不夠體諒她們,所以才會被她們瞧不起。」

  卓文莖忍不住嗤了一聲。

  「……偽善。」

  純鈞聞言回過了頭,卓文莖看他閉上了眼睛,唇角泛起苦笑。

  「正如你所說。我其實心底很恨她們,恨不得狠狠報復回去,但我一直不敢承認這種願望,大概是害怕一旦承認了,事情會一發不可收拾,我會變成自己都無法想像的怪物。所以我一直都隱瞞著,沒有告訴父皇,也沒有告訴哥哥,我讓自己覺得我依然很喜歡她們,想和她們和平相處,直到……」

  純鈞嘆了口氣。

  「直到有一天,哥哥發現了這件事,或許是我有意無意地讓他發現的,他帶了一大群武官衝進我的住處。他就在我面前,把那些曾經侮辱我的宦官、女官全都一個個綁起來,關了大門,恐嚇所有守衛不准通報外人。然後就一個個審問……」

  「曾經惡意推倒我的,哥哥就先打折他的手。用腳絆倒我的,哥哥就砍斷他的腳。故意不端茶給我的女官,被哥哥壓著強灌了整壺熱茶,而老是刁難我的小伴讀,那孩子當時才十歲,被哥哥說他既然連侍讀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會,那就去侍候狗好了,就把他丟進了狗籠裡,讓他活活被狗咬死。」

  卓文莖聽得瞇起眼睛,純鈞續道 ,

  「我一直哭,一直求哥哥住手。但當時我其實心裡很快活……我終究也沒有去阻止哥哥處置那幾個我最痛恨的人,看著他們痛哭著求饒,說自己下次再也不敢了,哥哥叫他們要求饒就跟我求饒,他們就對我大叫殿下饒命,那時我實在覺得爽快極了。」

  純鈞忽然把手覆到面具上,用五指框住了臉頰,仰頭深深吸了口氣。

  「我一直到哥哥連幾個無關的宮女也要處死時,才衝到她們面前,擋住哥哥,哀求哥哥不要再處罰他們,還說了要處罰就罰我之類的話,哥哥才終於住了手。那些宮女十分感激我,後來的確再也不敢輕慢我,看我的眼神又害怕又尊敬。」

  卓文莖插口:「真是齣好戲。」

  純鈞看了他一眼,輕輕笑起來。

  「是啊,那天結束之後,哥哥要離開之前,還特地拉我過去,跟我說:今天演完這齣戲後,他們應該多少會收斂一點,你就多忍耐一下。」

  純鈞垂下了首:「哥哥他都知道……他全部都明白。他知道我是故意跟他求援的,我心裡在想什麼,我討厭什麼、喜歡什麼,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哥哥沒有一樣不清楚的。即使如此他還是配合我演所有的戲,配合我的面具……讓我在所有人眼裡,仍然是個溫良恭檢讓的好弟弟。」

  他抬起頭來,直視卓文莖依然鮮紅的雙眼,還有逐漸修補起來的胸膛。

  「卓將軍……不,夜羅,」

  忽然被喚及真名,卓文莖的臉抽了一下。

  「……請不要用那個名字叫我,那對我而言像告白一樣。而我並不想被你告白。」

  然而純鈞像是沒聽見似地,他續道:

  「我只有哥哥了。只有哥哥,能夠接受全部的我,你明白嗎?所以我希望……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看到他能達成所有的心願。他是未來皇朝的王,也將會是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人皇,他不應該受到任何人、任何情感的束縛。」

  「把哥哥還給皇朝……我願意用任何我所有的東西和你交換。」純鈞道。

  卓文莖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聲。

  「說到底,你只是想滿足你的獨佔慾而已吧,小軍師?」

  他不等純鈞開口,又訕笑地道:「雖然你說了那麼一堆,到底還是偽善啊。什麼把那個人還給皇朝,那個人根本就不想當人皇啊!他會選擇當人皇,只是因為不當人皇,不做上那個位置,以他的身分必死無疑而已。」

  卓文莖覺得胸口一片酸痛,不知道是因為傷口在復原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他索性把頭枕在手臂上,就這樣斜望著純鈞。

  「我一開始也覺得……這人怎麼可以這麼蠢笨,為了皇朝,犧牲自己到這種地步,一想到我認定的伴侶竟然這樣白癡,我就忍不住想狠狠處罰他。」

  他看見純鈞狠狠瞪了他一眼,卓文莖更加無忌憚地笑了。

  「但是那個人哭了呢,最後的時候。」

  見純鈞不明所以,卓文莖笑笑又續道:

  「他哭了……之前我怎麼折磨他,他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我本來以為他從小是嬌生慣養的太子,應該碰破一點皮就會哭著跟我求饒,但就連我扭斷他的腳踝時,他連叫都沒叫一聲……我很佩服他,說真的。」

  大概是純鈞的眼神實在太恐佈,卓文莖不得不停止細節的描述。

  「後來……我知道樂馬關淪陷的時候,整個人情緒失控,我幾乎要殺了他,我問他這樣值得嗎?犧牲了自己的命,就算停止了戰爭,讓人民安定,但自己卻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享受不到。」

  「但他忽然哭了……而且是聲嘶力竭的哭法,他哭著說:你以為我願意嗎?你以為這一切是我心甘情願的嗎?要是可以的話,我恨不得殺光所有的人類!所有皇族!要不是不打贏這場戰爭我必死無疑,你以為我很想來這裡被你侮辱嗎?!他就這樣對著我大吼,對著我大叫,對著我哭……直到他昏死過去為止。」

  卓文莖看見純鈞的手指微微發抖,知道自己的語言奏效了。

  「就是這樣……我決定投降了。不是對皇朝,也不是對人皇,而是對那個人本身,」

  卓文莖懶洋洋地笑了。

  「所以小軍師……很抱歉,我永遠不可能同意你的要求。你和那個人,對我而言終究是完全不一樣的,無論是以人類的部分,還是血族的部分。」

  純鈞的指尖發顫了一陣,卓文莖聽見劍還鞘的聲音,他看見他直起了身。

  「就算是為了我個人的慾望……對於皇兄的事,我也永遠不會妥協。」

  他又恢復開始時那種淡淡的語調。卓文莖剛想開口說些什麼,純鈞已冷冷地轉過身。

  「你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考慮,天亮之後,神都的人就會抵達瓊萊。不用想著逃走,也不用想和皇兄打小報告,如果你不想領教我的偽善的話。」

  卓文莖看著純鈞的背影消失在營帳外,面具的金屬光澤映著月光,竟讓他再一次想起那一夜。

  他從懷裡取出那個懷錶,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取走這個懷錶的,懷錶摔得七零八落,過了三百多年,指針早已不會動了,就連懷錶裡鐫刻的名字,也隨著時間模糊了。而他對這懷錶,以及與懷錶相關的一切記憶,也彷彿逐漸磨蝕的刻痕,慢慢消散了。

  然而他的耳邊,卻始終留著男人打算帶他離去那一夜時,溫和的嗓音。

  『夜羅,總有一天,你會遇到可以理解你的人,你會遇到可以接受你的全部、同時也把一切交給你的人,你會把名字交給那個人,就如同你的母親交給我她的名字一樣。』

  『所以不要放棄,夜羅。就算要一輩子逃下去,也不要忘記你的名字。』

  卓文莖扶著牆壁站起身來,面對營帳外一望無際的大漠,對著月亮小聲地開口。

  父親,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喔。除了你之外可以呼喚我的人。

  但我不會像母親一樣的,因為我交託名字的人,還不曾心甘情願地喚過我的名字,所以在那之前我不會放棄,不會放棄任何東西,包括自己的性命。

  所以親愛的父親,現在我要繼續逃了。

  卓文莖望著皎潔的月光,無聲無息地揚起了屬於血族的唇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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