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卯時已到,差不多該準備著裝盥洗了。」
精衛蹲福在禁衛宿鋪外的校場前,恭敬地道。
校場上兩名裸著上身、汗流浹背的男人同時回過頭來。其中一名面容俊秀到不似男子,手上拿著棍棒的男子便笑道: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精衛。今天就像往常一樣,在谿邊房裡整裝後再過去吧。」
精衛應了聲是,揮手便指示下面端著水盆、巾奩、禮服和鞋靴的內侍。她抽空瞥了一下另一頭同樣也是喘息不已的少年,今年初剛晉補右虎賁的重職,這個男人有著一張平心而論還頗能吸引異性的臉蛋,但奇的是臉上從來沒有超過一公厘的表情變化。
精衛記得他叫作谿邊,意思好像就是河邊。人和名字一樣都很怪。
「谿邊,今天就練到這裡吧!真是,沒想到槍法比我想像複雜得多,光是刺擊的變化就有十幾二十種,看來我得加把勁才行了。」
身為上皇的男人笑著道,一邊接過內侍遞上來的暖巾,拭去臉上淌下的汗水。
叫谿邊的男人聞言似乎苦笑了一聲,雖然五官還是沒有移動:
「陛下已經夠厲害了,再這樣下去汗顏的人應該是屬下。這些變化屬下從五歲學到十五歲才能完全掌握,陛下只不過半年餘功夫,已經把變化記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只剩在實戰中如何靈活運用而已。」
人皇聞言笑了,「得了,我知道自己的斤兩,我的身體質量遠不如人類,比起你這獸人就更不如了。往往記得了招式,肉體卻使不出來。唉,好煩,我超不想去朝議的。那些傢伙待會肯定又要跟我囉唆義學的事情,谿邊,你晚上有空沒有?」
精衛見谿邊難得露出一張窘臉。她可以理解,畢竟任何一個禁衛聽見自己的主君像街頭搭訕一樣,問你晚上有沒有空時,大概都只能是這副表情,
「陛下,恕奴婢直言,您今晚和西北都尉長卓文莖卓中將有約。待會朝議結束後,還要出席卓中將的接風宴,接下來行程都是滿的。」
人皇「嘖」了一聲,精衛看見他的臉色微微一沉,似乎提及卓中將這個人,讓他泛起某些不好的回憶。但末了男人仍認命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谿邊,那就沒辦法了。我們還是一樣,明天卯初二刻見吧!」
他一面往宿鋪的方向走,一面脫下被汗水濡溼的外褲,經過谿邊身邊時,精衛聽見他壓低了聲音:
「今晚工作結束後,到我的路寢來,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說完便在內侍的簇擁下,進宿舖更衣去了。
◇
自谿邊正式被任命為右虎賁,至今剛好滿一個月。
大概是因為習慣成自然,谿邊發覺自己越來越不常走一般的路。比如像現在,本來以他的身份,可以堂堂正正走過長乘殿進路寢的,可是他本能地就會像個賊一樣,先順著柱子溜上橫樑,再像老鼠一樣沿著橫樑鑽進路寢的大殿。
……真糟糕,這樣下去有一天他一定會忘記大路怎麼走的,谿邊想。
由於從丑時就從床上被挖起,去赴媧羲的練武約,谿邊近來頗有些睡眠不足。加上得到媧羲的默許後,狐狼幾乎每隔幾天就會來宿鋪找他聊天,讓他非捱到子時無法入睡,她現在已經是國子監的學生了,幾乎每週都會在祈父坊和宮城間往返。
他從大殿進了偏殿,他現在連路寢裡哪根橫樑躺起來最舒服也一清二楚,其實長乘殿的其他禁衛倒非沒有發現他,只是多半知道谿邊的嗜好,所以很有默契地沒有制止。
谿邊找了個看得見酒席的位置,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
原先任職於羽化都尉府的卓文莖卓中將,因為前西北都尉赭共工在赴任途中不幸身亡,因此這位卓中將終於盼到了夢寐以求的遞補機會,在去年春天被正式調命西北。
谿邊對這個男人並不熟悉,只零星聽過一些他在靖亂年間的傳奇故事,其中最有名的,莫過於他在樂馬大捷前,忽然率領懷王麾下數千名精兵向媧羲投誠的事了。
關於此事雖然眾說紛云,但這位左右戰局的關鍵性人物,在靖亂戰後卻有好一段時間被冷凍,被丟到歌舞昇平的羽化江南,在那裡做了三年的太平都尉。
大部份人都說這是媧羲害怕卓文莖和西北的懷王舊屬搭上線,再生不臣之心。但谿邊曾聽媧羲數次提起這個人,媧羲的態度都讓谿邊覺得,這裡頭肯定有砂鍋大的八卦。
身為五殘,既然註定有一天會因為八卦聽太多而死,那乾脆就盡量多聽一點,就算死也死得夠本。谿邊覺得自己現在多少有一點這種糟糕的補償心態。
白日的接風宴十分盛大,地點就在鳳儀殿裡。但谿邊在東宮附近執勤,倒是沒能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將領。
不過聽炎鴸說場面相當熱鬧,卓文莖帶了數十名親信隨身,先輪番向媧羲敬酒,媧羲也善盡地主之誼,備了鼓吹、歌舞、戲帖等節目。可以說是君臣和偕、賓主盡歡。
末了那些陪席的官員散去,媧羲和文莖還在長乘大殿延宴,雙方酒酣耳熱,好不熱絡。
倒是谿邊和媧羲這一趟相處下來,知道這位皇朝主人最討厭的就是交際應酬,這次竟破格這麼好客,還滿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而且這位西北新任都尉的樣貌也頗令他吃驚,一頭及肩的燦爛金髮,雙眼竟是海水一般的深藍。說話時也好、微笑時也好,那雙眸子都閃動著異於人類的深芒。谿邊猜不出他的種族,只依稀聽說文莖的父親是瓊萊的商人,從小生長在沙漠精靈的領地等等。
母親是哪個族人則眾說紛云,有一說是沙漠精靈就是。
其實這男人最引谿邊注意的還不是種族,而是他的氣質。要不是事先知道他是媧羲的將屬,谿邊還以為他是哪來的王族。談吐言語也好、舉手投足也好,這位異族的男人都透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勢,甚至可以說是……邪氣。
席間媧羲和他交談,幾乎全用西地的通用語。有時卓文莖還會皇語夾雜耶語,聽來十分滑稽,比如像是:「喔,這道菜真是delicious!」、「陛下,您真是河量!」之類希奇古怪的皇語。而媧羲似乎早已習慣,竟能和他對談自如。
這也是谿邊第一次發現媧羲的外語如此流俐,雖說皇朝的貴族似乎從小就得學習雙語,但真正學得好的沒幾個。谿邊也聽不懂他們談些什麼,只隱約知道都是些軍隊裡的鎖事,要不就是西北風土民情等等。
酒喝夠了,話也談盡了。媧羲似乎喝了不少酒,那些親信也知道該離席了,紛紛起立向媧羲拜別,文莖沒阻止他們,自己卻道:
「陛下今晚真好興致,屬下也高興得很。難得仰見陛下尊容,下次再會晤不知何時,不如入內寢再續個幾杯如何?」
他用的是皇語,此言一出,谿邊也吃了一驚。媧羲雖常在長乘大殿和親近的臣子夜宴,但要入內寢這種要求,他還是頭一回聽見。
他不禁想起之前聽過的傳言。是關於左虎賁刑天的,雖說是捕風捉影,但禁衛中向來有個謠言,就是媧羲皇性好漁色,除了女色之外,從年輕時就愛好年輕力壯的侍衛,興致一來還會召幾個陪寢。而刑天就是其中之一,還是最投媧羲喜好的。
剛開始聽見這個大八卦時,谿邊的反應是難以致信。倒不是信任媧羲,畢竟他對媧羲的下流還滿有體認的。而是他再怎麼想像,刑天這種八尺外加滿身肌肉、絡腮鬍還一身是毛,像隻黑熊一樣的男人,實在不像是會在男人身下婉轉承歡的類型。
要說他像花間裡的小官一樣以色事君,那更差得遠了。
他偷偷問過炎鴸,炎鴸只聽了一句就一臉厭惡地說,那是有心人出於嫉妒心造的謠,宮中這種謠言多的是,要他以後休得再提云云。
『可是說真的,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據說刑將軍一天到晚在東宮裡過夜呢!』
他和炎鴸在談這件事時,後頭就有年長的禁衛插口。另一個禁衛便附和似地道:
『對啊,俺當時年紀還小,剛晉補詹事府直長沒多久。俺可以發誓,真的親眼見到刑大人從太子的寢宮走出來,而且偷偷摸摸的,連侍衛服也沒穿,就穿著件單衣,精神也不大健旺,一副整晚沒睡的樣子。』
炎鴸還沒來得及回話,方才那禁衛又興沖沖開口,
『是啊是啊,還有啊,明晚不是那位卓文莖卓中將要來麼?聽說陛下每年都會和卓中將會面敘話一次,而且每回都會在長乘殿裡夜飲。更耐人尋味的是,聽說陛下每回和卓中將喝完酒後,第二天總會上不了朝,待在路寢裡休息一整天,你們說可不可疑?』
『這事我也聽說過,聽說上回蒲牢第三隊那兒的弟兄,正好在長乘殿外當值,他說他親眼見著陛下臉色慘白地送卓中將出殿,還得給人攙扶著才能回去休息呢!』
另一個禁衛又接口。炎鴸當時立時出言喝止,這才阻了這群八卦大叔的興致。倒是谿邊越聽越是好奇,差點就要直接衝去問媧羲問個究竟。
只是他再膽子大,也知道媧羲的底限在哪。雖然要善終大概很難,谿邊也想多少再活久一點,因為這種事被媧羲給斃了,貪狼大概會笑他笑到死吧。
聽卓文莖這樣說,媧羲的臉上似乎閃過一絲陰霾。但與其說是不高興,谿邊覺得那更像是小孩子在鬧彆扭。但這神色一閃即過,媧羲很快又是那張懷柔的笑臉:
「如此甚好,朕也有許多話想和卓中將敘敘,就讓內侍搬張桌子進房罷。」
谿邊順著橫樑翻進長乘殿內寢,媧羲似乎沒有阻止他的意思,他也就名正言順地繼續偷窺。
他想起媧羲白天說過要介紹人給他認識,多半就是這位卓文莖了,只是這位將領在朝廷名氣不小,原也不需媧羲特別介紹。谿邊不明白媧羲如此神秘的用意。
幾個內侍跟在身後,把幾盅酒、幾壺茶,連同與宴的桌子送進了寢宮。媧羲的臉在燭光照射下有些蒼白,只聽他輕聲道:
「朕還想和中將喝幾杯酒,你們就退下吧。」
幾個御媛、內侍齊聲應是,行了大禮便退出寢房,臨去前還乖覺地掩上了房門。
谿邊不知道媧羲這話包不包括他在內,正猶豫著要不要也收工,驀地一陣撞擊清響,嚇得谿邊忙往下看去。卻見寢宮的門才關上,卓文莖竟猛地抓住了媧羲的雙肩,將他壓制到牆上,然後整個人撲了上去。
谿邊整個人呆掉,媧羲似乎也有些措手不及,掙扎了幾下,試圖拿膝蓋頂開:「卓文莖,你先等一……」但卓文莖人高馬大,又是將領級的武藝,竟一手捏住媧羲的後頸,俯首就往他頸側咬去,竟是制得媧羲動彈不得。
「谿邊,你在發什麼呆?還不快救駕?」
媧羲幾次掙脫不得法,忽然平靜地下令。谿邊愣了一下,這種情況到底應該要救駕還是要退下,谿邊承認自己剛才在心底天人交戰了一下。
但媧羲一語敲醒了他,而且仔細一看,皇朝主人的臉上確實一點可以曲解的曖昧也沒有,反而是相當困擾的樣子。
他立時躍下橫樑,短槍俐落地旋了半圈,準確地點在卓文莖頎長的背上。
「卓大人,請你放開陛下。否則休怪卑職不客氣了。」
卓文莖沒有答話,只是驀地直起了上身。谿邊不敢大意,槍尖穩穩地點在他要害上,準備他一有動靜,就要先發制人,但卓文莖卻忽然開口了:
「這就是陛下先前提及的,您新來的年輕小侍衛嗎?」
「嗯,他叫谿邊。今年剛滿二十。」媧羲嗓音平板地道。
卓文莖似乎笑了一聲,谿邊還來不及反應,驀地眼前一花,剛才還挾制著的男人竟不見蹤影。谿邊大吃一驚,驀地背脊發寒,還來不及掉頭,脖子上機伶伶的一涼,竟是被什麼銳利的東西碰上。
饒是如此,他反應極快,先是迴槍往頸側一擋,隨即往牆邊跳開兩尺,短槍橫於胸前,目光搜尋敵人的身影。
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更是驚訝,剛才還人模人樣的那個男人,現在依舊穿著皇朝將官的服飾,但樣貌竟似變了個樣,一雙湛藍的眼睛彷彿褪去了偽裝,變為寶石一般的鮮紅,唇角竟咧開兩公分,變得有半邊臉寬。
更駭人的是男人的手,谿邊看見卓文莖的指甲變得極長,尖銳的像十枚小刀一樣,在燭光掩映下閃著嗜血的光芒。
其中一枚還帶著血跡,他一摸脖頸,果然已被劃破了一道口子。
「你……」谿邊說不出話來,拿槍的手也一時僵直。卓文莖咧開嘴,谿邊發現他的犬齒竟較一般人有兩倍長,尖銳如刃:
「怎麼了,這樣就被嚇傻了?你不保護你重要的陛下了嗎?」
谿邊這才醒覺過來,勉強拿穩短槍,蓄滿氣力就是一招直刺。但卓文莖只輕輕一哂,竟像剛才一樣,原先站的位置只剩殘影,人卻已再次移動回媧羲身前。
「到此為止吧,卓文莖,試試也就夠了。血族的瞬步不是谿邊能夠對付的。」
媧羲忽然發話,卓文莖似乎意猶未盡般,動了動十指,還是順從地收了手。
谿邊還在喘息,便看見他收回了指甲,面容也恢復原來的俊俏,轉眼又是那副西地紳士的模樣。那雙湛藍的眼睛回溯時,谿邊承認自己暗地裡鬆了口氣,方才交招雖只一瞬間,谿邊卻覺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倒不光是對方那種詭秘的步法,那是超出人類、同時也超出大陸上任何種族的震憾,彷彿光是存在,就足以君臨一切事物。
「你也不是人類吧?小朋友。讓我猜猜……你是Orc,獸人?」
卓文莖用怪腔怪調的皇語問,唇角愉悅地咧著。谿邊愣了一下,不確定自己該不該答,畢竟還不知這人是敵是友,媧羲卻已代他答了:
「谿邊是獸人和人類的混血,原形是翼胡狼。」
卓文莖難得露出意外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他半晌:「胡狼嗎?…… 難怪。算起來,我有幾百年沒見著胡狼子孫了呢。」
他神色自若,也不理會兀自喘息的谿邊,便逕自轉過了身,對著媧羲行了個西地的鞠躬禮:
「抱歉了,陛下,方才多有冒犯。實在是太過饑渴,一時失控才會這樣,畢竟西北不如羽化,沒想到趕過來這麼久,已經過了一年的制限了。喔!真令屬下傷心,這樣屬下又離陛下的美貌更遠了,在西北每天抓到的都是人類大叔,超無趣的。」
卓文莖感嘆似地道。谿邊還沒反應過來,媧羲已冷靜地回答:
「我記得和你約定過,萬一你咬在這種地方,要我怎麼和臣下交待?」
「唉,人類真是大驚小怪的種族。明明壽命這樣短,卻老是要找些無聊的禮法限制自己,陛下,想必你也有同感吧?」
卓文莖笑著道。谿邊退回牆角,目光仍舊警戒地望著殿心的男人,卓文莖似乎感覺到他的視線,驀地朝他望過來:
「你放心吧,小朋友。我可以傷害全天下的人,就是不會動你心愛的陛下一根指頭。倒是你,年輕的小獸人哪,似乎很美味的樣子。」
說著還舔了一下唇角。谿邊呆呆地站在那,只覺一陣涼意爬上背脊,忍不住往柱子上靠,倒是媧羲開了口:
「好了,卓文莖,我說過不要浪費時間了。谿邊,這裡沒你的事了,我只是讓你見見卓文莖,認識他的真實身份而已。以後他還會有用處,彼此知道底細的話也比較好辦事。如果你沒別的事,就先退下吧。」
卓文莖在旁邊笑了一聲,故作輕聲道:「How sad,陛下,什麼用處。屬下可是真心仰慕您、想為陛下效力的啊!」
「真實身份……?陛下,卓大人是……?」
谿邊一怔。媧羲似乎相當不耐煩的樣子,谿邊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煩躁的媧羲:
「卓文莖是血族,正確來講,他和你我一樣,都只有一半血統。因為有完全純血的血族,在大陸歷史上已經滅絕了。」
見谿邊仍然是一臉困惑,媧羲終於有了一絲笑容:
「雖然歷史上對他們有各種不同的稱呼,不過最廣為人知的叫法倒有一個,就是吸血鬼。」
谿邊剎那間恍然大悟,不禁再一次瞥向卓文莖的臉。但他的獠牙已經完全收了起來,看起來完全像個普通西域人的模樣,和剛才驚鴻的一幕完全判若兩人。媧羲似乎看出他的疑問,又補充道:
「文莖的母親是純血的血族,也就是生來自然的血族,在血族裡又稱為『貴裔』,那位貴裔女士在兩百九十年前和人類結合,生下了他,人類血統讓神都的人無法感知他的存在,也因此逃過了那時代的血族戰爭,倖存下來。」
卓文莖一直面帶微笑在一旁聽著。谿邊對媧羲神話般的描述,還有點不真實感:
「兩百九十年前……?」
「嗯,血族是不死生物,過往又被稱為不死族、永生族,精靈是長命種族,但終究有其極限,平均在五、六百歲便會亡故。但血族不同,他們有永恆的生命,兩百九十歲在血族裡,只能算是少年人而已。文莖生於祈王大興年間,他那時也不叫卓文莖。」
「嗯,血族一世有一個真名,只能讓授血者或伴侶知道。我的真名只有陛下、還有我那被神都釘死的母親知道而已。」卓文莖語氣輕柔地道。
谿邊腦子還有點轉不過來,「但是血族……血族和陛下又是……」
媧羲看了卓文莖一眼,在內侍方才搬來的椅子上坐下,似乎相當疲累似地,扣著十指閉上了眼睛:
「文莖的人類父親去世後,他就一直在西域一帶獨自生活,據他的說法,為了躲避神都的追捕,花了不少心思。娶了好幾個人類妻子,也生了不少孩子,只是他不死族的身份不能被人發現,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悄悄離群索居,改變身份。最後一次結褵是在慶武四十六年,卓文莖做了懷王的將屬,接下來的事你讀過史書,應該知道。」
谿邊依稀聽炎鴸講過,卓文莖從懷王初封西域時就與他相識,一路跟隨著他。懷王李鹿蜀相當看重他,視他如師友, 在懷王府裡奉如上賓,兩人感情也一直很好。卓文莖甚至在懷王的引介下,娶了懷王母家親戚為妻,在親王國裡生兒育女,頗為美滿。
所以靖亂五年卓文莖率將屬投降時,才會掀起這麼大的波瀾。
據說懷王因此雷霆大怒,下令斬殺了卓文莖留在樂馬城內的髮妻,還有一對嗷嗷待補的兒女,把他們的首級懸城示眾,屍身曝晒在大街上供人踐踏。
而文莖投降的理由到現在還是個謎,因為不管怎麼看,以他和懷王的交情,都不大可能會倒向媧羲。當時許多人認為這是懷王的木馬屠城之計,先讓文莖假意投降,再從內部擊潰皇軍,因此多半勸媧羲不要受降。
但當時年僅二十歲媧羲卻獨排眾議,不但完全接納文莖的降屬,還將他指為樂馬大捷的前鋒,一點懷疑的意思也沒有。
結果將近十年過去了,事實證明這位懷王知己,是真的心甘情願臣服於媧羲。即使戰後被媧羲近乎冷凍,也沒有絲毫反叛的跡象,谿邊到現在還常聽獬角碎碎唸不可思議。
「雖然小獸人很可愛,但屬下這兒再拖下去恐怕有點不妙,我們可以開始了嗎,我親愛的陛下?」
文莖忽然出聲問道。媧羲似乎很不願意似地咬了咬唇,靠回椅背上道:
「嗯,谿邊,今晚就先這樣。你先退下吧。」
谿邊有些意外,自從成了五殘後,媧羲其實很少要他真正退下,就連和嬪妃間的床笫之事,谿邊想偷窺的話媧羲也一副隨便他的樣子。
卻見媧羲雖然這樣下令,眼睛卻沒看他,托著頤只是望著窗外。
他心裡多少有個底,還是應了聲是,掩了房門退到寢宮外。轉身又翻上橫樑,從兩著柱子間的雕板溜回寢宮的屋頂上。
自從知道自己有獸人血統後,谿邊發現許多野獸的本能還挺好用的,比如狼在狩獵時,會自然潛藏自己的氣息,讓獵物無法察覺,如此一來只要他屏住呼吸,就連高手如刑天也無法發現他的存在。只是谿邊從沒想過這種本能還能用在偷窺上就是了。
他看見文莖單膝跪倒在媧羲身前,就這樣仰望著椅上的媧羲,
「陛下還是老樣子,已經快十年了,還是不習慣嗎?」
谿邊看著他執起媧羲的手,這時谿邊才發現他右手戴著白手套,因為只戴了一手,所以格外醒目,不禁特別留上了心。卓文莖在媧羲的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吻,就這樣握住他的五指不放:
「就這麼討厭我?某些意義來講,我可是要和陛下牽繫一生的人呢?」
谿邊發現他不再用「屬下」自稱,而是改用「我」,態度也不再像方才那樣謙卑。媧羲連看都不願看他,他別過了頭,五指縮成拳狀,以齒輕囓著指節。
「廢話少說,趕快把該做的事情做完,朕沒有多少時間陪你浪費,卓文莖。」
他閉上眼睛道。文莖輕笑了兩聲,似乎相當享受媧羲難得的窘迫:
「即使只有兩個人獨處,陛下也不願意喚我的真名嗎?陛下可是現在這世上唯一有資格喚我真名的人。」
媧羲抽開文莖緊握的手,淡淡地道:「我說過很多次了,卓文莖,我答應為你銘印,是因為當時你是李鹿蜀的將官,而我需要你的忠誠。除此之外,我對你所謂血族的羈絆、永生的寂寞什麼的沒有興趣。」
文莖聞言又笑了笑,用近乎甜膩的聲音道,「真無情哪,森林孩子的後裔。不過我能理解,因為你是如此年輕,還沒辦法體會那種寂寞。」
他又吻了一下媧羲的手背,放在唇邊親暱地輕觸著,
「我親愛的陛下,有一天你會明白的,當你活過幾十年、幾百年的光陰,而你所愛的人、愛你的人一一離你而去,你卻依舊活在時間的長河裡,不知道時間什麼時候會棄你而去。你會發現你雖身處他們之中,卻永遠無法成為他們之一,你會越來越累、越來越覺得無趣,等到有一天,連活著本身都成為累贅時,你會需要我的。」
「我沒你這麼長命。我雖然有森精靈血統,但總有一天還是會死。」
媧羲睜開眼睛,不帶感情地道。谿邊看見卓文莖笑起來,表情忽然有些寂寞,
「這個當然。所以陛下目下也放不下手裡緊握的東西,離不開這座囚籠,這我可以理解,只有生命有限的物種,才會汲汲營營著什麼事物。但相信我,陛下,總有一天你會膩的,只要你的時間夠多,終有一天會頓悟這一切不過是無聊的遊戲。」他輕聲道,
「到那個時候,就來找我吧!我會告訴陛下,該怎麼在這樣的生命裡找到樂趣。」
谿邊在樑柱上靜靜聽著,越聽越是迷惘,也越聽越是心驚。卓文莖的話裡有許多難解之處,什麼銘印、什麼時間長河的,大多超出谿邊的理解。但文莖在講這些話時,谿邊卻清楚地看見,媧羲的臉上閃過一絲認同,還有些微不可見的落寞。
但那些表情稍縱即逝,媧羲很快又恢復那種冷淡的樣子,
「你不是說等不及了嗎?怎麼還有閒情逸致在這裡說廢話?快點辦完事滾出我的路寢,聽見沒有?」
卓文莖揚起唇角,在媧羲面前伏下首:
「遵命,your majesty。」
谿邊看著卓文莖又是單膝跪下,媧羲坐在躺椅上,文莖竟捉住他的右足,替他脫下了腳上的緙花短靴。媧羲的足趾或許因為少晒日,比脖頸的膚色還要透明蒼白,光是屈指便能看見裡頭流動的青色血管。
卓文莖只脫了一腳,谿邊便發現他的眼神變了,原先湛藍的眸子再次變得暗紅,唇間的獠牙再次變得猙獰。他吃了一驚,本能地想再跳下去,但最終還是決定先靜觀其變,媧羲忽然把食指放在唇間輕輕咬住,像準備忍受什麼似地凝緊了眉頭。
接下來的畫面幾乎令谿邊屏息。卓文莖脫了一直戴在右手的白手套,纖長的手掌捧住媧羲蒼白的腳踝,他忽然略收起獠牙,竟是含住媧羲的腳姆指,戲弄似地舔吮起來。
「卓文莖!」
媧羲似乎被這樣的戲弄惹火了,怒目瞪視著跪在地上的將屬。卓文莖發出一串淺淺的低笑,輕聲道:
「抱歉,看陛下這樣戒慎恐懼的樣子,實在太少見了,忍不住就想要捉弄個兩下。」
媧羲冷冷地望著他,文莖也知道媧羲不好惹,便側過那頭金髮,齒間的獠牙忽地伸長銳利,下一秒便沒入了媧羲青色的血管。
溫熱的血絲順著足趾淌下,谿邊整個是目瞪口呆。
「唔……」
媧羲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低鳴,本能地抽了一下足踝。但卓文莖很快將他握緊,獠牙深深埋進足趾的肌膚,像是享用什麼饗宴似地闔起雙目。
谿邊看見媧羲又咬住了指節,一語不發地別過頭,似乎力持鎮定,但從眉間的緊縮可以看出他其實並不好受,卓文莖每換一個角度,媧羲的眉就微微地抽動一下。到最後乾脆也跟著閉上眼,靜靜等待這段時間的結束。
谿邊終於明白他在做些什麼,他在吸取媧羲的鮮血。
足趾間的血色逐漸褪去,連媧羲的臉色也相對蒼白起來。但卓文莖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從足趾湧出的血絲淌到地氈上,和媧羲紅色的披氅混在一起,幾乎分不出涇渭。
媧羲開始低低地喘息,和足踝同樣蒼白的五指捏緊了椅把,額角上全是冷汗,
「還……沒結束……」
他忽然咬著牙問,但問到一半就沒了聲息,把幾乎逸出口的呻吟壓回喉底。
卓文莖沒有答話,只是持續捧著媧羲的足踝,一心一意地做著眼前的工作,谿邊看見媧羲到最後乾脆用額角抵住椅背,渾身僵硬地等待著。谿邊發覺自己連呼吸都忘記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卓文莖才從媧羲的兩踝間抬起頭來。他輕輕放開媧羲的足趾,媧羲似乎已經呈半昏迷狀態,軟倒在椅靠上,只有胸口微弱地起伏。
「結束了喔,陛下。」
文莖用比平常都溫柔的聲音輕道,伸手觸碰媧羲冷汗淋漓的額頭。媧羲無力阻止他,只得任由他替自己拭去汗水。
谿邊發現他脫下手套的手背上,浮現一枚紋路奇異的圖騰,而且更奇的是那圖騰竟像印進肉裡似的,肉疙瘩一般地黏在手背上,從上往下看去,充斥的血色令人心悸。
「『銘印』似乎也很滿足呢,陛下。」
卓文莖像欣賞什麼美麗的事物般,把肉圖騰放到唇邊吻了一下,這才重新把手套戴上。抬首見媧羲仍舊倚著靠背養神,眉目間一點血色也沒有,便柔聲問道,
「還很難受嗎,陛下?」
谿邊看見媧羲撐開一絲眼簾,似乎很不想理他。好容易勉強開口,
「……難受死了,每次都一樣。」
「那是因為陛下對我的愛不夠,所以才會這麼難受啊!」
「……」
「哎呀,陛下,不要用一副『你這個變態不要接近我』的眼神看我嘛,我也是會傷心的。陛下也真是的,和人類在一起的時間太長,觀念也和人類一樣變得保守起來,我對陛下的愛可是很崇高的,隨時準備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陛下呢!」
卓文莖語調歡快地說著。谿邊見媧羲又閉上眼睛,「這次的時間比以往都久,是因為相隔超過一年的緣故嗎?」竟是來個轉移話題。文莖便直起身道,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最主要還是陛下實在太可愛了,所以一沾上就捨不得放開了。畢竟一年是我自己訂的,我們之間銘印所能忍受的最大程度,當然最理想的還是讓我每天待在陛下身畔,天天抱著陛下交流感情哪~」
「……卓文莖。」
「好嘛,好嘛,陛下真會害羞。不過我是說真的,這樣與銘印的主人相隔兩地,對血族而言是很殘忍的,貴族後裔本來不需要吸食活體的鮮血也能存活。但因為銘印的緣故,我在南方也好、西北也好,都得靠著捕食其他人類填補銘印的空虛。現在西北還好,沒有戶籍的流民人口很多,在羽化時要讓人無聲無息的消失,陛下都不知道那有多難。」
谿邊看卓文莖長噓短嘆,一抱怨起來就是一長串。而且就只有這種時候皇語特別流利,媧羲難得毫無笑容地冷冷道,
「這樣最好,你就靠補食那些人類過活就好。最好能把間隔延長到一年以上。」
「這可不行哪,親愛的陛下,雖說掠奪陛下的血是為了我的性命,但這就像人類進食一樣,也是有美食和難吃的食物之分的。陛下無論對哪個血族而言,我想都是最甜美的甘泉,你不知道嗎,陛下?光是看見您現在坐在那裡,我就有想把您吃乾抹淨的衝動。」
谿邊總算明白,媧羲為什麼會使眼色要求他留下來了。看見媧羲那種三條線外加退避三舍的神情,就知道他有多想叫卓文莖滾出去。不過光是讓媧羲露出這種表情,谿邊覺得卓文莖也足以自豪了,
「銘印的事已經解決了吧?解決的話,就快點離開長乘殿。不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我不想這地方再有奇怪的流言。」
媧羲勉強支起一臂,扶著椅把,似乎打算到床上休息,下了逐客令。
但卓文莖向來不是聽得懂旨意的人,他一支手橫過媧羲,兩手抓住椅把,竟是俯下身,把媧羲困在椅靠間:
「陛下,您真是越大越無情了,雖然看著您長大我很欣慰,那表示您成為我的東西的日子又更近了。只是好歹人家也是為了您妻離子散、眾叛親離的說,要不是為了得到陛下,我現在搞不好已經在西域叱吒風雲了。唉,早知道陛下會這麼冷淡,當初就應該選擇『初擁』,把陛下變成我的伴侶的,雖然伴侶很容易搞外遇就是了。」
這話總算讓媧羲上了一點心,谿邊看見他抬起頭來,又垂下首,
「你才不在乎那些。對活了近三百年的你而言,每一任妻子和兒女,不都是掩人耳目的策略而已嗎?」
「不,我很愛他們喲,陛下,也很感激她們。」
卓文莖忽然認真起來,那雙偽裝的藍眼直視著媧羲。
谿邊想起炎鴸說過的,懷王親手處死卓文莖妻兒的事,這對任何男人而言,都該是千古慘事。但現在看來,兩百九十年的時間,足夠讓卓文莖娶上十任二十任妻子了,也難怪他要這樣若無其事,
「雖然每隔十年左右,我就得被迫和她們分離,但並不代表誰做我妻子都可以。陛下,我也是有一半人類血液,懂得那些喜怒哀樂的感情,被懷王處死的妻子,是我歷任伴侶中和我相處最久的,我們在一起十二年,生了兩個孩子,我甚至想過要不要把我的初擁用在她身上,讓她伴我永生永世。」
卓文莖淡淡地道。媧羲抬首問,
「那為什麼不這麼做?」
「因為我怕,」
卓文莖忽道,語調輕柔起來:
「初擁是一種沉重的責任,陛下,您不是血族,可能無法明白。但血族一但選擇了初擁的對象,就得負責一輩子,而且這個一輩子和人類不同,人類有死亡的恩賜,但血族沒有,當血族選擇了伴侶,就表示在世界毀滅之前,都願意和那個人一塊攜手走下去。」
文莖又笑笑,「當然也常有犯規的例子。從前我曾經聽我父親轉述我母親的話,他說常有血族的伴侶因為受不了對方,把對方出賣給神都、或是親手把對方封棺都是常有的事。雖然不能再換新的伴侶,但至少一個人耳根子清靜些。」
媧羲沉默下來,半晌才道:「所以你怨恨我嗎?卓文莖,你覺得我必須對你負責?」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卓文莖似乎很感有趣似地,側身坐在椅把上,俯視著椅上垂首的媧羲。谿邊覺得他的眼神很像在看一個孩子,一個涉世未深、需要人呵護的孩子,
「我喜歡你,陛下。我也喜歡懷王,就是李鹿蜀,雖然我最終還是背叛了他,但我是真的把他當好朋友、好晚輩,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您可能不以為然,但那幾年和他一起練武、教他騎馬、聽他抒展抱負,偶爾在秋夜一塊飲酒談心,真的是很快樂。」
卓文莖忽然站起身,走到寢宮廳心,背對著媧羲仰望角窗外的月色。媧羲看著他的背影,似乎抿了抿唇,
「為什麼你會成為他的將領?獬角也是,原本也是他的臣,如果不是李鹿蜀主動遺棄他,獬角恐怕至今仍會為他盡忠。皇兄……李鹿蜀這個人,究竟有什麼魅力,讓像你們這樣的人,心甘情願臣服於他?」
「陛下,您是在吃屬下的醋嗎?」
「……要說廢話的話,就滾出我的寢宮。」
「李鹿蜀是個很好的人,」
似乎看出媧羲那一絲彆扭,卓文莖也不再調侃,依舊是仰望著月色:
「他是個博愛的人,只要是人才,他總是不分高低貴賤地盡力延攬,雖然這多少有點討好的成分在,但他為臣下盡心盡力是真的。我當時在西域走投無路,既不像人類又不像沙漠精靈,又不能曝露血族的身分,到處都被人排擠。
「那時李鹿蜀接納了我,把我納為他的門下客,我半帶玩笑地提起我是血族的事,永生永世不死,他對我的話也絲毫沒有懷疑,替我找了人煙稀少的住處,還作主為我找了妻子。那時候他初封瓊萊,還只是個十多歲的孩子。」
卓文莖懷念似地道。他忽然側身扶起媧羲的腳,被獠牙肆虐過的姆指尚淌著鮮血,卓文莖便從懷中取出細帶,熟練地替媧羲包紮起來,
「他是個天真的人,他經常向我說,他認為武力不是一切,他想打造一個不靠武力就能繁盛的皇朝。他也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陛下,某些方面來講,你們兄弟很相像,他很厭惡別人看輕他,要是說話碰到他的痛處,他也會惱羞成怒,然後悶起頭來一個人蠻幹,非要得到眾人的認同不可。」
媧羲沉默不語,似乎對卓文莖的話不以為然,但又找不到話來反駁。半晌才道,
「你覺得我不如他嗎,卓文莖?」
「就體貼入微、善解人意方面,陛下確實是不如,」
卓文莖似乎看出媧羲的不滿,笑著調侃了兩下。淌血的姆指已被完好地包紮起來,他慢條斯理地替媧羲重套上短靴:
「陛下某些部份還挺粗枝大葉的,當然對政治的敏感度是有的,這方面陛下非常纖細,但對人的感情,特別是他人對陛下的想法,陛下有時真的遲鈍到令人生氣。」
「……既然如此,為什麼選擇我?」
「你和李鹿蜀有一個地方不同,」
卓文莖忽然認真起來,谿邊見他嘆了口氣,「李鹿蜀對每個人都很好。那是一種毫無軒輊的溫柔,雖然他的溫柔是需要代價的,但不代表那些溫柔就是假的。」
他忽然很感慨似地搖了搖頭,
「他是個好人。但就因為是個好人,所以注定輸給陛下你。」
「說的好像我多邪惡似的。」媧羲冷哼了一聲。
「我倒不覺得陛下邪惡,但陛下,你是個偏激的人。你骨子裡有一股冷傲,和上皇這個位置彼此衝突的冷傲,即使那會近乎自虐地將你逼向絕路,你還是無法放棄它。
「你對喜歡的人可以毫無顧忌地親狎,對討厭的人卻怎麼也無法假以辭色。演演戲或許可以,要打從心底接受他、從另一個角度欣賞他的優點,這陛下你辦不到。」
媧羲沒有答話,似乎算是默認了。卓文莖便笑了笑,
「但陛下同時也是個極富個人魅力的人。李鹿蜀為人博愛,許多落魄的人才自會受到他的吸引,可一旦陛下針對哪個喜歡的人單獨進攻,李鹿蜀便自然相形失色。
卓文莖瞥了他一眼,忽又笑道:
「至少我認為,李鹿蜀不會為了勸一個敵方將領投降,就親自支身赴敵方陣營三日,直到打動對方的心為止。」
谿邊在橫樑上聽得專心,他曾經不止一次聽獬角和粱渠抱怨過,靖亂年間、戰事正熾的時候,媧羲有一次竟忽然從臨宮裡鬧消失,由當時還是媧羲軍師的攣生胞弟純鈞暫代君職,後來才知道他竟是去了敵方陣營,還面見了敵方的將領。
不過這也是當時媧羲方的計策之一。靠著拖住敵方將領,王軍在樂馬的齊獄山上修築了道路,等到卓文莖三日後警覺時,王軍已經兵臨城下,讓他除了投降外只能拚死一搏。只是當時大家都以為卓文莖至少會負隅頑抗,沒想到他竟選擇了投降。
整件事最大的謎就是,媧羲到底和卓文莖在帳內說了些什麼、又做了些什麼,竟讓連媧羲的軍師都讚不絕口的優秀將領如此輕易臣服。
據獬角的說法,卓文莖就像是被什麼魘住似的,在三日內啥都沒做,連軍務也荒廢了,和媧羲留在營帳裡,一直到投降為止,下屬連卓文莖的面都沒見到一次。
「你會答應『銘印』的事也令我驚訝,我原本只是試試你,畢竟單憑我一面之辭,要相信這種事本來就很難了。皇朝的人大多不了解血族,知道『銘印』、『烙記』或『初擁』的人也少之又少,而你竟然這麼爽快地應承我,實在令我驚訝。」
谿邊見媧羲閉起了雙目,「因為我別無選擇。」
他緩緩道:「當時的皇朝無法再承受多餘的戰爭,卓文莖,多一年也不行。我們想過無數終止內戰的方法,但最終發現除非你投降,否則靖亂沒有個二十年絕對無法收場。那個時候,只要是能讓你投降的方法,我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做。」
卓文莖笑了,「包括犧牲你自己嗎?」
媧羲靜靜地看著他,好半晌才開口:
「那要看犧牲的是什麼,而得到的東西值不值得而定。」
卓文莖踱到他身側,用手背撩過他被冷汗濡溼的黑髮:
「你曾經想過,要是我根本不聽你說話,一劍殺了你,那該怎麼辦?又或者直接把你交給李鹿蜀,這場戰爭也同樣能夠結束,你想過這些嗎?」
「即使當年把我交給李鹿蜀,戰爭也不會結束。」
媧羲很快反駁:「卓文莖,你也算得上是個明將,應該不會不懂這個道理。當時李鹿蜀和北山精靈結盟,已成尾大不掉的狀態,萬一那場內戰由李鹿蜀獲勝,北山精靈從此將大搖大擺地進駐皇朝江山,現在就不會是以瓊萊為界的光景,說不定連這把椅子也給沙漠精靈坐走了。」
「那又怎麼樣?皇朝的主人是人類或是精靈,對血族而言一點差別也沒有。」
卓文莖嘲笑似地道:「或許皇朝由精靈拿下還更好。神領地的人向來懼怕北山沙漠的精靈,等那些馬上民族得到沃腴的皇朝,就等於有了把神領地覆滅的力量。身為一個血族,我很樂意看到神都為此焦頭爛乳。」
「……焦頭爛額。」
「唉,就說皇語博大精深了,陛下,真佩服你們能從小說這種饒舌的語言。」
媧羲瞪了他一眼。卓文莖在放滿水酒的桌緣坐下道:
「陛下難道不曾這麼想過嗎?陛下身上流著精靈的血,卻被迫要為了人類而盡心盡力,更悲傷的是那些人類根本不會感激你。李鳳,對他們而言,你就像是獻祭一樣,我從你還是太子時看見你就這麼想了,」
谿邊聽他忽然喚起媧羲的本名,語氣也跟著溫柔起來,
「你也聽過那個上古故事吧?創造種族的神祇,給予大陸上每個種族不同的弱點和利器。給予血族的是永恆的生命,相對的是懼怕陽光與長時間的睡眠。給予精靈的則是敏捷的身段與絕世的美貌,但相對的精靈必須遵從母樹意志、不具備與人爭鬥的能力,」
卓文莖笑了一聲,「其中缺點最多、幾乎一無是處的種族,那就是人類了。女神厭惡人類低劣的性格,因此把一切不利的條件都安在人類身上:短命、容易饑餓、身體孱弱、無法使用神的法願等等,還有得靠交配繁衍後代的體質。這令人類像野獸一樣,在有生之年必須不斷地尋找配偶、產下後代,以此來延續自己短暫的生命。」
谿邊第一次聽炎鴸說大陸上的種族,只有人類和獸人是必須透過雌性和雄性交配後,再由雌性產出時,曾經大吃一驚過。他久居皇朝,覺得母親懷胎十月生下孩子是很正常的事,卻沒想到這世界大多數人竟不是如此。
就連獸人和人類也大不相同,獸人雖也由雌性產出,但炎鴸的說法,獸人的女性會產下獸卵,獸卵會自行成長,獸人的孩子便在體外孵育,到幼獸時再自己破卵而出。
想到自己竟在那樣奇妙的型態下出生,谿邊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但是人類不服氣,於是就向女神抗議,要女神至少賜給人類一種足以對抗其他種族的利器。女神想了很久,終於應允了人類的要求。女神說,雖然只有一種,但這個天賦將會成為你們最大的武器,使你們在千年的光陰裡屹立不搖。」
媧羲閉上雙目:「……自私。」
「對,女神給予人類最大的天賦,就是他們的自私。」卓文莖大笑起來:
「女神讓人類成為大陸上最自私、同時也最貪婪的種族,只要是為了自己,人類什麼都做得出來,戰爭也好、掠奪也好,人類都能夠無往不利。」
「我也是個自私的人。卓文莖,我身上也流著人類的血。」
媧羲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仰望著高大的男人,
「我是為了我自己,才坐到這個寶座上的。不是為了任何人,皇朝或是人民,對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因為我的命運注定與這個國家相繫,所以我才盡一切所能保護他。但這並不代表我可以為他犧牲自己。我並不是那種憂國憂民、兢兢業業的君王。如果哪一天,我必需在自己性命與皇朝間做出抉擇,我一定會選擇我自己。」
谿邊安靜地聽著,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悲傷起來。他想起了許久以前,媧羲曾經向自己的友人說過:『我這一生,沒有選擇。』
而谿邊覺得現在高談闊論著選擇的媧羲,就像一個負隅頑抗的孩子,正堅持著最後的矜持。
卓文莖微笑地望著他,半晌忽然道:
「陛下,你知道嗎?其實我投降那日,你的攣生兄弟……以精靈的語言來說,就是你的『同枝』,曾經來找過我。」
此話一出,媧羲和樑上的谿邊俱都怔了一下。谿邊是第一次聽見有人談及媧羲雙生弟弟的事。這在媧羲朝裡,即便是與媧羲最親近的靖亂群臣中,似乎都是個禁忌。
谿邊曾經聽過幾個閣臣無意間提及,現場的氣氛馬上變得很凝重,因此谿邊也不太敢問。只知道媧羲總是稱呼胞弟為「純鈞」,雖然十四皇子的本名應該是李麒。
這究竟是何方神聖?又做過什麼事?為什麼這個不可一世、彷彿什麼事都無法打動的君王,竟會對自己的孿生胞弟如此牽掛?
卓文莖的話成功引起媧羲的興趣:「純鈞……我弟弟和你說過什麼?」
「他希望我把『銘印』從你身上,轉移到他身上去。」卓文莖道。
媧羲立刻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本來銘印是無法移轉的,但你們是精靈中的同枝,本來所有的精靈已經是『同株』了,加上同枝,兩個人幾乎是互為半身,不分彼此,身上也流著相同的血,因此只要簡單的轉移儀式,轉換銘印確實是可能的。」
「他為什麼要你轉移銘印?」
「你的同枝說,你將會是未來皇朝的王,而且你的壽命很長,未來可能面臨很多變數,他認為你不該受到任何人、任何事物的羈絆。他還說自己壽命可能不長,授印者一死,銘印就會消失,我也能夠有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谿邊聽見媧羲輕輕嗟了一聲「那個傻瓜」,他似乎受到莫大衝擊,平復呼吸才道:
「那你怎麼答覆他……?」
「血族的人只能生飲直接從活人體內流出來,溫熱新鮮的血液,若是不慎飲了死人的血,又或者是不新鮮的血液,身體就會崩壞,像人類中毒一樣,只是我們不會死,進入沉眠狀態,唯一的例外就是銘印(Stigma)。」
他耐心地解說道:「銘印是古老的血族,和現在神領地的灰羽翼人還和平共處時,所發展出來的宣誓制度。血族經由自願飲下翼人滴在聖杯裡的鮮血,通常授印人就是該教區教父。歸順教區的血族飲下教父的血,在身上烙下銘印。自此之後,只要定期去教堂禮拜,飲下神賜與的鮮血,就能得到教區人們的信任,也不會再對活人的血萌生邪念。」
卓文莖緩緩道:
「因此銘印對血族而言,與其說是改變生理的機制,不如說像是一種精神上的臣服。飲下神的鮮血,就代表順服神,若是自願飲下某人的血,就代表著血族情願順服那個人。
「銘印者與授印者間的信任關係,要比儀式本身更重要,就算生理上可以轉移,我自願順服的人並非你的同枝,就算有了銘印也沒有意義。」
「所以你拒絕了純鈞?」
「這個當然。陛下,你都不知道我拒絕他時他表情有多恐怖,好像我奪走了他心愛的哥哥什麼重要的東西般,一副要把我釘進棺材裡的樣子。」
媧羲嘆了口氣,「你沒被純鈞暗地裡做掉,真是奇蹟。」
「的確是差一點被做掉啊!」
卓文莖笑了起來,難得有些苦澀:
「一開始你的同枝向我點明時,我還打算裝傻不承認。沒想到他看著我的臉,忽然就拔出劍來,一劍刺向我的左眼,至今我還沒見過哪個人類劍法比他還快的。這一劍我來不及避,直接刺穿我的眼睛,把我腦袋捅了個大窟窿來。」
卓文莖輕嘆:「我不得不動用血族的復原能力,否則這麼重的傷我也受不了。不過如此一來當然就露餡了。」
谿邊在樑上聽得心驚,倒不是為卓文莖擔心,畢竟他現在完好無缺地在這裡,而是他話中那位媧羲胞弟的果斷決絕。一般人就算知道一劍刺去,對方不會有大礙,也不敢這樣輕易嘗試,至少會有所猶豫。
媧羲又嘆了口氣,「純鈞這是在生你的氣,而且是挺氣的。」
「看的出來。所以我才會在招降第二日,就自請上前線去。陛下大概不知道,我要是那時候不去,我現在恐怕已經釘在神都的十字架上了。那天晚上不是有神都的使者前來,表達教庭的善意嗎?其實那是你的同枝向教庭密告,」
他攤了攤手,
「他打算藉神都之手除掉我,公布我血族的身份,藉此癱瘓那些人類部屬對我的信任,如此一來既能重新整肅我的部屬,又能除掉我這個膽敢牽制他哥哥的大患,可以說是一舉數得。我前腳才溜走,神都的祭司後腳就進了軍營,真是千鈞一髮。」
他想想又搖了搖頭,「嘖嘖,陛下,不是我說,你那同枝真是個可怕的人。」
媧羲沒有答話,谿邊見他怔怔望著遠方,整個人竟似癡了。谿邊從他身上,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與人皇共享半身、如今卻不知身在何方的男人。
「我不會放棄這個銘印的,」
見媧羲沒有答話,卓文莖的語調又溫柔起來。谿邊看見他又跪下來,舉止優雅地吻住媧羲的手背。媧羲沒有阻止他,
「我也不會勉強陛下什麼。我會一直等著,等到陛下心甘情願來到我身邊。」
媧羲失去血色的唇動了一下,谿邊看見他的唇角終於微微一勾:
「那麼你會等很久,我對改變這個國家還興致昂然,又或許人皇做膩了,會忽然想統一天下也說不定。搞不好你等到世界毀滅也等不到我,這樣也無所謂嗎……夜羅?」
聽見自己的真名,人皇膝前的血族也笑了:
「反正我時間多的是,親愛的陛下。」
卓文莖還是在路寢裡待到日上三竿,直到媧羲實在捱不住,在卓文莖慈父一般注視下安歇後,才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路寢的陰影裡。
當然卓將軍在上皇寢宮徹夜不歸的消息,又再一次傳遍了禁衛的八卦圈。
隔天媧羲果然曠了朝議,連下午的閣議都沒有出席。谿邊見他自行開了方子,都是些安神補血的藥方,看來媧羲當真失血嚴重,原先就白皙的膚色現在更是像紙一樣。
谿邊看幾個領命而去的內侍眼神古怪,像是要從媧羲氣血不足的模樣裡看出幾分真相來。
後來谿邊曾偷偷再向炎鴸請教,傳統上銘印者以七日為期,每七天吸食一次授印者給與的鮮血。而媧羲竟然拖到一年一次,也難怪一次捐血就捐到爬不起來。
俗話說八卦背後的真相往往令人失望,谿邊現在就有這種感覺。雖說和血族訂下銘印,這說出去也挺驚世駭俗的,但媧羲驚世駭俗的事做得太多,相形之下也就平凡無奇。
不過他心底還是存著些許疑惑。如果說卓文莖和媧羲並不是他期望的那種關係,那刑天的事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卓文莖他不熟,姑且放到一邊,但刑天和媧羲,谿邊這樣兩年餘觀察下來,絕對不止一般的主僕關係而已。
媧羲對刑天占有慾極強,雖說谿邊覺得媧羲對自己的東西,物品也好人也好,都抱持極強的獨占慾,包括精衛在內,媧羲對膽敢伸手碰他東西的人從不容情。
谿邊甚至覺得媧羲對自己也有那麼一點,老是會詢問他今天狐狼有沒有來找他、兩人又聊了些什麼,進展如何等等,好像深怕他一不小心就被女人給拐跑了。
但對刑天除了獨占慾,谿邊覺得還有一種依賴。那是長久相處、心靈相契的人才會有的依戀,倒不是真要對方為自己犧牲什麼、承諾什麼,而是因為在一起太久,身心都已互相習慣,沒了對方就彷彿什麼都做不來的那種感覺。
就如同他和貪狼。雖然谿邊經常說服自己那只是損友罷了。
不過就連這個成真概率很高的八卦,也被輕易地破解了。有一日他和刑天找出來喝酒,谿邊喝得微醺,就隨口提起流言的事情。
沒想到刑天聞言愣了一下,隨即聲若宏鐘地笑了起來:
「什麼啊,原來禁衛中還有這種傳言哪!」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把手中的紹興一乾到底,把酒碗砰地一聲放在桌上:
「啊啊,他們說的沒錯,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是一天到晚在東宮留宿。」
谿邊見刑天神色懷念,唇角掛著笑容,忍不住問道:
「留宿……是陛下留的嗎?」
刑天懷念似地笑了,「是啊,不然還會有誰?陛下小的時候,我經常抱著陛下,兩個人一塊睡覺。」
「抱著……陛下?」
谿邊一怔。刑天點了點頭:
「我認識陛下時他年紀還很小,我正式擔任詹事府直司,是陛下七歲左右的事。那年似乎發生了一些事,詳情我不太清楚,但陛下從那年開始,就忽然和先皇疏遠了,變得經常一個人窩在房裡,除了他的胞弟李麒,幾乎是什麼人也不願見。」
谿邊心頭一跳,想起那個在他眼前自殺的男人,曾經在激戰中和他說過的事。現在看來,那些看起來像是胡說八道的話,竟比他在意的八卦還要真實,
「我那時候已經是陛下身邊的人,他經常驚醒,有時候整夜都睡不著,東宮的醫官都相當擔心。但陛下打小就討厭看病,更討厭吃藥,就算整夜醒著作惡夢,也不願意服那些定神安眠的藥方。有回發高燒,還是被我硬抬著才肯讓太醫碰他。」
刑天說的無奈。谿邊心裡卻明白,媧羲如此怕吃藥、看病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怕毒殺。身為年幼的皇儲,谿邊不知道他經歷過多少次危及性命的暗殺,但想到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竟被這樣嚇得連藥也不敢吃,谿邊心裡竟有幾分心疼起來。
「後來有天陛下就忽然召我入寢,那時我剛脫奴籍沒多久,身為前奚奴,忽然被主人召進寢宮,老實說我也很緊張。只是陛下什麼也沒叫我做,只是叫我坐在床邊,就像這樣握著他的手,直到陛下睡著。」
刑天交握著兩手,唇角勾起弧度。彷彿懷念曾經握在掌中的,那雙比什麼都稚弱、也比什麼都堅定的小掌。
「有次我照樣坐在床邊,握著陛下的手,陛下那日似乎做了惡夢,睡睡醒醒的,很不安穩。我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陛下卻忽然張開眼睛,要我上床來抱著他睡。我那時候很驚慌,想說一個奚奴怎麼能上主子的床,陛下就生氣了,吼著要我上床來,我只好脫去外衣,上去把陛下抱在懷裡。」
刑天苦笑了兩聲,「結果那晚陛下睡熟是睡熟了,我卻醒了一整夜。」
谿邊嘆了口氣。「原來這裡也有『真相』啊……」
「嗯,谿邊兄弟,你說什麼?」
刑天狐疑地問,谿邊忙搖了搖手,趕快伸手斟了碗酒。刑天又嘆了口氣,
「後來陛下就養成了習慣,晚上非讓我抱著睡不可,陛下的睡相……老實說也不是很標準,我以前經常被他踢得鼻青臉腫。但至少陛下越來越少做惡夢,體溫也慢慢暖起來,我後來也習慣了,沒抱著陛下,沒被踢著兩下,反而有點夜不安寢。」
谿邊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目擊刑天的禁衛,會說他衣衫不整、精神不濟了,
「不過十三歲那年,陛下獨自離宮遊歷回來後,就不再讓我抱著睡了,大約是長大了,一直到今天,我再也沒進過陛下的寢宮。」
刑天又補充道,谿邊覺得他語氣裡多少有些遺憾意味。兩人一起仰頭乾盡碗裡的酒。
卓文莖來去匆匆,就在谿邊釐清所有八卦背後的真相後,就聽見西北道都尉向媧羲辭行的消息。媧羲親自率十五禁衛至城南揚子江畔遠送,足見對這位新將領的重視。
「陛下身邊,不是有個沒什麼存在感的暗衛嗎?他怎麼樣了?」
離別宴正熱鬧時,卓文莖卻不知何時捱近他身邊,金髮從谿邊鼻尖撫過,讓他頓時警戒了一下。待聽得這位血族將領的問題後,又愣了一下,
「咦?啊……您是說赭共工?」
「似乎是叫這個名字沒錯。」
「共工……赭大人他已經去世了。」
「這樣啊……果然是這樣嗎?」
卓文莖聞言似乎頓了一下,隨即了然似地點了點頭。谿邊看著他的側影,忍不住問:
「卓大人也……知道赭大人的事嗎?」
卓文莖看了他一眼:「他曾經試圖殺掉我。」
「殺掉你?」谿邊愣了愣:「是……陛下的旨意嗎?」
卓文莖卻搖了搖頭,略有深意地看了谿邊一眼:「你們人類的感情很複雜,我有時也不是很能理解。那個暗衛……對陛下很有那麼點不同。」
「不同?」谿邊怔了怔,不懂卓文莖使用的皇語。但卓文莖卻沒再解釋, 只是揚起馬鞭,像谿邊記憶中那人一樣絕塵而去:
「好自為之吧!希望明年還能看到你活跳跳的樣子啊,可愛的小獸人。」
谿邊回到宿鋪時,發現禁衛中又傳起了新的八卦,內容竟然是關於炎鴸的。
什麼炎鴸最近被一個四十五歲的大叔纏上了,還把炎鴸誤認成女人,而且就連炎鴸脫衣服給他看驗明正身,那位大叔還自欺欺人地不肯相信。搞得炎鴸現在除了躲女人外,還得躲大叔,有好幾天都因此告病在家。
但谿邊卻知道,炎鴸會告病在家,只是因為不想被家裡人逼著娶親而已。聽說最近有個官員想把女兒嫁給炎鴸,所以一天到晚追著炎鴸跑。而且更糟的是那位大叔有重度女兒控傾向,懷疑炎鴸不肯娶他天下最可愛的女兒,是因為炎鴸其實是女兒身的緣故,堅持要脫他褲子驗明正身。
沒想到竟然會被傳成這樣,谿邊最近越來越佩服他這些禁衛兄弟的創作能力。
「八卦背後的真相啊……」谿邊感慨地呼了口氣。
看庭院裡的日晷,已是辰初一刻,就快到狐狼放學的時間,最近他常和狐狼約在城門外,兩人再一塊到西市吃麵,以免狐狼一天到晚闖進宮城煩他。
「喂,你聽說了沒有?聽說谿邊大人愛上了自己的親妹妹喔。」
「真的假的?看谿邊大人一臉正經的樣子,沒想到還挺罩的嘛!」
「人不可貌相嘛,據說那個經常來宮裡找他的半獸女孩,據說是谿邊大人同父異母的妹子,谿邊大人從小就愛上了他,卻礙於血緣關係,所以一直故意疏遠她。但他妹子卻是個女中豪傑,即使違逆人倫,也要和哥哥在一起……」
「唉,這真是太感人、太可歌可泣了……」
聽著暗處的交談,谿邊只是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任由一群表情曖昧的下屬目送他離去。看來所謂八卦,似乎不只是五殘的專利而已。
但谿邊不打算解釋。反正大家也只是欠缺生活調劑而已,過一陣子就沒人記得了,谿邊也沒有替他們釐清真相的動力。
畢竟八卦背後的真相,往往都不如八卦本身有趣啊。
—番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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