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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柏舟
媧羲病倒了。
這事一傳出大內,朝廷一致震驚不已。據說是在從朝議回來的路上,忽然倒下來的,被太醫署的人緊急送回了寢宮,診斷的結果是過度勞累和過重的精神壓力,加上天冷受了點風寒,這才積勞成疾。
太醫署的人說需得靜養幾天,等燒退了才能再做觀察。
聽說媧羲從太子時代開始,不但沒生過什麼需要勞動太醫的病,就連感冒也沒聽說過。和自己的攣生兄弟李麒比較起來,媧羲的身體健康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弘和初年裁撤宮中冗員時,第一個裁掉的就是太醫署的官員。
內府的嬪妃、皇姑和公主按律進宮探病。但媧羲一直高熱未退,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太醫似乎也找不到退熱的方法,只是神志好像還算清醒,能和前去晉見的家人勉強應對。
媧羲自己也通醫理,而且程度還不差,後來乾脆給自己把過脈,給誠惶誠恐的太醫開了方子,讓他們去尚藥局備膳,自己才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還聽說內府的嫦貴妃還特地親侍湯藥,衣不解帶地伺候了一夜。出來時眼睛哭得有核桃般腫大,就是侍衛來請她,她還依依不捨地不肯離開。
『臣妾與陛下夫妻同心,怎捨得在這種時候棄陛下於不顧?』
谿邊是第一次聽見關於龔嫦貴妃的新聞,據陽離八卦的說法,嫦貴妃非常迷戀媧羲,光是看她看媧羲的眼神,像是戀愛中少女一樣閃亮閃亮的。
谿邊想這也難怪,那男人要是蓄意追求什麼女人的話,大概沒有不手到擒來的。就是不用動手,以他的地位和那張臉也可以騙走不少芳心吧?
刑天在下武閣被杖責的事也傳開了。杖責是庭刑之一,是皇室對內官專有的權限,宮裡的宦官、內侍和宮女,甚至一定品職以下的侍衛都在庭刑的管制範圍。庭杖甚重,通常三十下就能打得人半死不活,要是五十下以上那差不多就半條命去了。
谿邊看過有小宮女被活活杖斃的,那情景當真是慘不忍睹。
饒是刑天皮粗肉厚,被杖了三十下竟還能自己站起來,還遙遙向媧羲嗑了頭才離去。不過後來據說也在床上躺了一天,許多禁衛兄弟都去探望,谿邊忍不住也去了一趟,被血肉磨糊的臀背駭得暈眩,請了安便匆匆退了出來。
谿邊還聽炎鴸說,媧羲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召朝中重臣入寢商談。
「聽說召了好幾次呢!十萬火急的,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不少將領也被召了過去,我爹也是。」炎鴸神色嚴肅地抱著臂說。
不少人已經在傳,說媧羲不病則已,一病就是大病,恐怕沉疴難起也說不一定。
那一批主張立后的老臣更是哭天搶地,說是要陛下早聽信忠言就好,如今若是媧羲當真有個閃失,皇朝就當真無主了。
令谿邊意外的是,他竟然也在媧羲召旨傳喚的對象之列。接到旨意時是在新年將至的夜裡,傳召來得突然,谿邊只能匆匆起身穿衣。
媧羲的寢宮稱作長乘殿,古時又稱路寢,在禁中最深處。
谿邊在這宮中當值一年餘,還沒到過這樣裡頭,寢宮兩側是上皇親兵虎賁的責任範圍,走進林立的長戢間,連谿邊都有種肅然起敬之感。長乘殿的裝潢遠不如鳳儀殿華麗,以往是媧羲太子時代的寢宮,弘和元年才改建成現在的上皇寢殿。
谿邊滿心不安地伏首跪在殿前,未料還沒聽見媧羲召喚,驀地有人抓了他的臂,讓谿邊著實吃了一驚。
「什……」
他回頭一看,才發覺背後竟不知何時站了一人,卻是媧羲身邊那個青衣婢女。谿邊吃驚之餘不由得也渾身冷汗,學武之人最忌被人接近背後,這女子竟能無聲無息抓住他手臂,可見身法比自己高明太多。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道,雖然是問句,臉上卻絲毫沒有抑揚頓挫。
「呃,陛下召我過來見他……」
精衛淡淡道:「求見陛下的話,就去前殿候著。這樣獨個兒進來,我會以為你是刺客,剛差點殺了你。」谿邊見他身後銀光一閃,竟是武器似的事物,不禁膽顫心寒。
精衛說完了話,轉身又往內殿離去,竟是再不管谿邊如何。谿邊也不知哪裡來得膽子,旋身就跟了上去 :「喂,等一……」精衛停了一下腳步,似乎斜乜了他一眼,竟也沒有阻止他,谿邊見他穿過廊階,竟是進了內殿。
剛進殿,谿邊就聞到一陣清淡的藥香,兩頭的柱子上盤踞著雕刻精緻的蟠龍,谿邊才驚覺這是媧羲的寢居。房間的四角還放有安神養心的薰香,較遠那一頭的架子上放著為數不少的韋編,天頂的橫樑上則有疑似打鬥砍出來的刀痕。
精衛逕自走到一架屏風後頭,這屏風有三人左右高,中間雕著密不透風的花鳥,屏底鑲著翠玉,光看便知是大內精品。從這裡似乎隱約可以看清殿前的狀況。
但谿邊才探了個頭,就被精衛抓著領子扔到了牆角,精衛還看了他一眼。
「你要跟來,就乖乖的。」她毫無抑揚鈍挫地道。
這個女人,這麼習慣把男人抓過來抓過去的嗎……?感覺好熟練的樣子……
「姑娘……」谿邊看著精衛往牆邊一靠,一副想躲開他的樣子。藏在心中良久的疑問按捺不住,終於還是開了口:「呃……恕我冒昧,姑娘是宮婢嗎?還是世婦?」
他對精衛實在好奇,畢竟一個年輕婦人,整天跟在媧羲身邊打轉,就是離媧羲最近的茶水司世婦也沒這種特權。
加上不管遠看近看,精衛都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如果不是經常站在那個犯規的媧羲身邊,不管出現在哪裡都該是豔冠群芳。
「……難道是妃嬪?」谿邊又問。
不過那就更不可能了,只要是內府編制的女子,就算只是個御媛也好,規矩就一大堆,和上皇也得保持距離。
精衛斜望了他一眼,沒有答話。谿邊自討沒趣,只好也乖乖地站回牆角。
「都不是。」半晌,精衛卻忽然自己開口,把谿邊嚇了一跳。
他驚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但精衛卻已隱入牆角,不再理會他了。
待了一會兒,寢殿那頭卻彷彿傳來說話聲,谿邊實在待不住,忍不住捱到屏風之側,往寢殿的方向望去。
精衛看了他一眼,倒也沒有阻止他,只是低下頭來做自己的事,谿邊便更大了膽子,躡手躡腳地往屏風那頭走了幾步,直到半側的寢房映入眼簾。
長屏那頭就是媧羲的臥室,谿邊張大了眼,他承認自己天生有點偷窺傾向,小時候總喜歡趁貪狼睡著時潛進他房裡,就這樣悄悄看著他的睡容。
寢殿的左首擺著一張木雕大床, 床外綴著兩層紗帳,床腳放著嬝嬝的薰香,谿邊看見床兩頭垂首待命的內侍,不禁屏住了息,視線往床頭上的軟墊移去。
他坐在大床上,床邊有四座檀木雕柱,媧羲便斜欹在上頭。他身上穿著單衣,外面則裹著保暖的羊毛坎肩,或許是病中的緣故,谿邊覺得媧羲格外顯得空靈,像假人偶一般虛幻不實。似乎還在發熱,平素蒼白的頰有幾分微紅,呼吸也急促了些。
谿邊見他雖然看似虛弱,但眼神清晰依舊,和粱渠交談著什麼。一瞬間不禁鬆了口氣,旋即又為自己的反應感到心驚。
寢殿中還有另一個人,細看竟是當朝宰輔方粱渠。他坐在一張小椅上,正專心地面向病榻,像在傾聽著什麼。
「……放心吧,粱渠。我這不是什麼大病,我自己清楚,還死不了。」
媧羲的聲音透過屏風傳過來。粱渠坐在椅上,忍不住身子前傾。
「陛下……真的無恙嗎?微臣聽太醫署的人說……」
媧羲沒等他說完,便截斷他道:「他們束手無策是當然的,我的身體我自己明白。我和母后一樣,不生病則已,一生起病來,人類的藥石,對我們是一點用也沒有的。」
媧羲說著像是累了,闔上眼睛歇了一下。谿邊有些意外,他自是不敢出聲,粱渠卻代他問了。
「陛下的意思是,陛下的病……和人類的病徵間不互通麼?」
「也不盡然。說到底,我也有一半是屬於人類的種,脈博、針炙這些療法我都還能適用,只是我和母后一樣脈象特異,任憑再如何努力把,醫書裡也找不到對症。母后當年並非難產,產前身子也還健康,但產後卻急速衰弱,當時太醫署的人誰也找不出原因,母后薨時,先皇還讓那些太醫殉葬,那是冤枉那些太醫了。」
媧羲淡淡地說著,語氣裡卻聽不出憐憫的意思。粱渠沉吟半晌,忽然道:「請恕微臣僭越,臣也略通醫理,可以讓臣試試陛下的脈嗎?」
媧羲倒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淡然笑笑,把細長蒼白的手臂遞向粱渠。
粱渠恭敬地接下,兩指搭在腕下,凝眉沉吟了半晌,忽然露出驚訝的神色。谿邊見他慢慢把指尖挪開,一臉迷惑地望著媧羲:「這是……」
媧羲虛弱地笑了一下,「很奇怪吧?我想母后是炎氏嫡傳,脈象應當更為特異,也難怪那些太醫要測不出來了。」
粱渠思索半晌,道:「微臣曾聽說過,南疆古林中的森林精靈,和人類通婚之後,所生子嗣多半存活不久。這是張錯……張大人和臣說過的。」粱渠像是忽然醒覺似地,硬生生地轉了一下,表情有點不自在。
媧羲倒是沒有在意,唇角一勾,「嗯,我想也是,獬角那傢伙根本是活動廣文苑,他什麼怪書都看。」
他頓了一下,又道:「跟你說也無妨。我是後來自己找書時才明白,但先前就有這樣的感覺,精靈和人類最大的不同點,在於對個體的認知。」
「個體的……認知?」粱渠一愕。
媧羲微微一笑,把蓋在膝上的貂陔暖被扯緊一些。
「嗯,說起來不容易理解,人類這種物種,每個人每個人是分開的,他們有各自的想法、各自的記憶,同時面對一件事情時,也會做出截然相異的判斷。換句話說,人類是聽憑自己的個體意志在生活、在做出決定。」
谿邊見粱渠露出迷惑的表情,他明白他迷惑的原因,「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宰輔的眼神彷彿這樣說。
「但是精靈不一樣,精靈一族……特別是已然滅種的森林精靈,粱渠,如果獬角和你談過精靈的事,應當也和你說過精靈繁殖的方式。」
粱渠微一頷首,媧羲便續道:「精靈不像人類,可以經由母體生育。所有森林精靈的子嗣,都是由一株母樹孕育出來的。母樹的枝枒延伸到哪裡,森林精靈的生命就漫延到哪裡,所以森林精靈又被稱為『森林的孩子』,」
媧羲從几上啜了口茶。谿邊聽著像童話般的故事,一時竟有些入迷了,總覺得每回聽媧羲說話,無論真假都好,這男人的語言,竟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
「也因此精靈不論有多少個個體,大體而言,都是母樹的分枝,十人也好、百人也好,對精靈而言,都是同一棵樹衍生的分枝罷了。」
「母樹又被稱為『生命之源』,既是系出同源,所有的精靈就像是一個人,他們沒有個體與個體間區分的意識,對於同一件事會有相同的想法、抱持相同的意志,因而總會做出相同的判斷與決定。」
粱渠驀地吸了口氣。媧羲看著他的表情,忍不住唇角噙笑,「怎麼,很難以致信吧?要不是自己身處其中,當初在書上看見時,我也覺得這樣的物種很不可思議。」
粱渠搖了搖頭,沉吟地道:「倒不是說難以致信,世界之大,本來無奇不有。但與其說無法相信,倒不如說很難理解。」
「對人類而言確實是不好理解,人類對同胞的痛苦可以無動於衷、對他人的喜事也可以不以為然。也因為如此,人類可以相愛、相恨、相爭、相怨……但是精靈卻不能,他們自始至終是同一個人。」
粱渠凝眉沉默良久,像在消化媧羲的話語般,半晌抬起頭來。
「陛下,請恕臣僭越……」
「你要問我有沒有受到這種共體意識的影響嗎,粱渠?答案是有的。」
媧羲倒是乾脆,他看來有些乏了,仰靠在背氈上半晌,才又重新睜開眼。
「我常能感受到母后曾感受到的一切,她的孤單、她的感情、她的喜怒哀樂,她對周圍的人有何想法,我就是能夠一清二楚。不單是母后,我能感覺到數百年前,森精靈尚未在梟王的大火下覆滅時,那些祖靈的一脈一動。」
「可是陛下……仍有一半是人類不是麼?」粱渠問。
「是啊,我和母后一樣,體內流著一半的人類血,若非如此,我和母后根本不可能在人類社群裡生存,純鈞……也是。」
媧羲忽然深吸口氣,谿邊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這名字,他直覺地感受到,這名字對媧羲而言有多麼意義非凡。
「森林精靈的雌性無法生育,就算是半精靈,生育能力也有限,何況是孕育人類的子嗣。母后的病,當時人多以為是產後體虛,其實生育這事本身,才是把母后導向死路的元兇,就像是……人類忽然想學飛那樣。違逆種族的天職,最終就是摔得粉身碎骨。」
媧羲的語氣裡,霎時染上幾分殘酷。
粱渠似乎一直想問什麼,卻又不敢貿然啟齒。「但是,陛下是男性的後裔……」
「啊啊,沒錯,男性的精靈似乎沒有差別,反正生也不是我在生。事實上最早皇朝史上半精靈的出現,就是由男性的精靈,與南疆的人類女性通婚的結果,不過血統這種東西,會隨著通婚代數而淡薄,但是穎城炎家不同。」
「不同……?」粱渠問。
「嗯,我查過皇朝的史書,穎城在梟王以前,是森林精靈的領地,梟王大肆征伐南方、燒殺擄掠,最後甚至一把火燒了母樹之後,南方才漸漸被人類所佔據,成為皇朝的一部份。那是距今約六百年前的事,『穎城』也是後來皇朝人取的名字。
「穎城在精靈統域的時代,叫做『賀那松之地』,精靈語原意,似乎是『重生之地』的意思,據說也是最早有生命孕育出來的地方。被稱為生命之源的母樹,就在穎城的中心。母樹的生命力最旺盛時,曾經擴及整片大陸的南方,那情景聽說相當美,整片是翠綠的樹海,還有穿梭其間的精靈。」
谿邊靜靜地聽著,想像媧羲描摹的景象,也不禁跟著有點癡了。現在的皇朝南疆,是大片的不毛之地,土壤寸草不生,彷彿受到詛咒似地,南疆的百姓只能靠種些藥草或礦石生存,要不就淪為賊寇。他作夢也想不到那塊土地曾是這麼美的地方,
「母樹的枝繁葉茂,並不是每個精靈都從母樹本體孕育,所以精靈也有親緣遠近之分,離母株越遠出生的孩子,血緣越容易被沖淡。相反的,離母株越近,就像樹木越接近主幹,枝枒越壯一樣,血緣可能相傳百代,都還保有精靈的特性。」
媧羲說。粱渠像是醒悟什麼似地張大了口,「那麼炎家……」
「正如你所想,在森林精靈統域南方的年代,母樹的本株又被稱為『王座』,從母樹的王座孕育的孩子,就是森精靈的王室。他們承繼了森林最原始的意志,擁有最純淨的精靈之血。而炎家,就是當年和王座之子通婚,所殘存下來的半精靈一支。」
「那簡直就像是……」
「嗯,就像是半精靈中的王者。母樹被梟王燒毀後,所有純種的精靈因為失去意志的導引,在幾年內相繼衰亡。但是半精靈因為有人類的部份,才混在皇朝的人群中茍延殘喘下來。但是或許是因為容貌的緣故,不是被人當成奴隸抓走凌辱致死,就是因為被強迫生育而短命……最後留下來的,就只有流有精靈王座之血的炎家了。」
粱渠似乎大受震驚似地,慢慢地靠回椅背上,「總覺得,微臣的皇朝史,都得重新唸過才是……」他感慨地道。
媧羲笑了一聲,語氣裡有些寒涼,「皇朝的歷史,本來便是站在人類的角度寫的,沙漠精靈、森精靈也好,甚至西地那些強盛的邦國,在人類眼裡不過都是些『番邦』、『蠻族』。遠的不說,就是皇朝境裡的半獸,不也是被那樣看待?」
聽他提起半獸,谿邊微微一凜。媧羲神色平和下來,又道:「這些史蹟,其實在廣文苑裡都有藏書,數量還挺不少,只不過大多是外語就是了。我從靖亂年間開始,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研究。不過那些書,現在大約都燒成灰了。」
他輕描淡寫地道。粱渠似乎在思索不同的事情,薄唇抿成一線。
「……陛下,恕臣斗膽,」
他驀地深吸了口氣,一雙誠懇的眼望著媧羲。
「陛下從登基至今未有子嗣,也不願立后……和陛下說的這些有關嗎?」
媧羲忽然從炕上直起身來,谿邊發現他的眼神忽然變了,變得銳利而深遠,像沉入大海的石頭一樣投入彼方。
「粱渠,如果可以的話,朕這一生,不想留下任何人類的子嗣。」
這話說得如此明白,如此堅定,反而讓人反應不過來。粱渠先是半張著口,雙目漸漸瞠大,最後才發出聲來,「這是……為什麼?」聲音已有些顫抖了。
「我剛才說過了,所有的精靈,都是一個個體,遵從母樹的意志而行。那是跨越地域、甚至跨越時間長河的羈絆,即使是六百年前的遭遇,對每一個精靈而言,就像是自己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
「粱渠,即使是現在,我的血液裡都還埋藏著當年母樹被大火燒毀時,那種不甘心、那種刻骨銘心的哀鳴。」
媧羲說著,好像累了似地,忽地仰躺回床枕上。谿邊見他不動聲色地抓緊胸口,把頭埋在身後的暖靠上,就這樣閉目喘息了一會兒,粱渠有些擔心地站起身。
「陛下,您還好嗎?要是體調有恙,微臣可以下次再來。」
「不妨事,這是正常現象,過會兒就好。」媧羲深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著床穹。谿邊看他頸項上全是汗水,淋漓地淌下鎖骨。如果是發燒的話,按裡說不會出這麼多汗。媧羲的樣子,就像體內有把大火,正在灼燒著他每一分細胞般。
「母樹對人類的怨恨,一直留在每一份精靈的血液裡,母后想必也感受得到,但是母后的良善讓她接受人類,甚至為人類孕育子嗣,最後賠上了自己的姓命。」
媧羲閉上了雙目,「炎家過去也有和皇室通婚,產下子嗣的紀錄。但是這點我也不懂,似乎不是每個炎家後裔,都能完整地承繼母樹的意志,有時人類的血統會壓過精靈的天賦。但是粱渠,你知道我從懂事開始,腦子裡就一直有個聲音——」
他忽然扯住了心口,彷彿強忍痛處似地咬著牙。粱渠和谿邊都膽顫心驚地望著他,
「——為森林的孩子們復仇,讓人皇的後裔滅種吧!」
「怎麼會……」
粱渠愣愣地望著媧羲,看著他滿身大汗地仰躺回床榻,唇角一勾,「我也覺得很荒謬,這種事連我自己也無法相信,只有我的身體、我的腦子感受得到。森精靈花了六百年的光陰,終於等到一位得以承繼母樹意志的人皇,這該說是巧合呢?還是報應?」
他笑了一陣,作勢要從床上起來,但四肢無力,又放棄似地躺了回去。
粱渠怔怔地望著他的主君,似乎有許多話想說,但終究沒有開口。媧羲閉目養神了一會兒,才自己用手肘撐起半身,雙目深邃地凝視著粱渠。
「方粱渠,你聽好,接下來才是重點。龔家的嫦貴妃懷胎了,這次是皇子,已經第三個月了。」
粱渠渾身一顫,跪在地上的谿邊也吃了一驚。
「肯定是皇子麼……?可陛下怎麼知道……」
「是皇子,不為什麼,我就是知道。」
媧羲似乎嘆了口氣,「這孩子非常麻煩,我現在沒有任何皇子,既未立后,龔家的次女就是唯一孕有子嗣的妃嬪。粱渠,你清楚皇朝大小律令典章,如果嫦貴妃把孩子生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粱渠一震,很快答道:「皇朝宗親祖制,無嫡則立長,無長則立賢,若是只有一位皇子,那國君就有將之立為儲君的義務。同時儲君之母不能是凡婦,陛下至少得將她扶為四夫人之一。」
「龔家內有夫人把持,外和傅家互通聲氣,粱渠,現在方家在朝廷裡,多少還是個牽制,一旦演變成上述狀況,你覺得皇朝的朝政會變成什麼樣?」
媧羲不知何時已在床上坐直起來,目光望著床角漆黑的地方,黑眸閃爍著光澤。粱渠張開了口,卻被媧羲的笑聲截斷了。
「而且說真的,我不知道讓那個皇子生下來,母樹的意志會把我折磨到什麼地步。現在光是懷有子嗣,就足以把我弄成這副德性,像有把火在燒一樣,難過的要人命。搞不好子嗣一生下來,朕就得跟著賠命也說不一定。」
「陛下……」粱渠望著媧羲一慣嘲諷的笑法,表情十分複雜。
「所以陛下的病……難道是……」
媧羲笑了笑,表情又復平淡,「所以我才說,太醫署怎麼努力都治不好我,要說勞累和精神壓力就能讓我病倒,我靖亂年間早病死了,」
他思忖半晌,又道:「我讓嫦貴妃對子嗣一事保密,理由是如此我才有餘裕考慮各種事情,不過我想龔家多半已經知道了,所以才有秋分時那一趟立后請願的戲碼。他們知道龔家貴妃有了皇子,我被逼急了,按律就得讓龔鵸餘坐上后裡的位置,計畫得真美。」
谿邊一陣恍然,難怪媧羲躲那些老臣躲得那麼勤,炎鴸說朝政一事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現在他當真是體會到了。
媧羲忽然背過了身去,背影在燭光搖曳間,顯得格外飄忽不定。
「粱渠,皇朝的延續和我個人之間,要你從中擇一的話,你會選哪一個?」
粱渠怔了怔,看著媧羲平靜無波的側臉,還有因為不斷高熱浸濕的單衣,半晌開啟乾澀的唇。
「……陛下是微臣發過誓,要一輩子效忠的君。不是陛下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谿邊目送粱渠離去的背影,忽然有種微妙的感覺。
媧羲說的那些話固然讓他震驚,但仔細沉澱下來,竟有幾分感同身受。特別是那種身處異類之間的違和感,他雖然自小生長在人類間,卻覺得街上那些半獸,比人類更像是他的家人。
那是一種深植於骨子裡的,無法淡化也無法抹滅的孤獨。而且打從出生開始便是如此,不管他如何努力,他和炎鴸、和陽離,就是有一道永遠也消除不去的鴻溝。
「微臣傅白澤,奉旨見駕。」
粱渠離去後,過不多時,門外又傳來一陣蒼老的嗓音。
谿邊吃了一驚,看來媧羲頻繁地召見朝臣一事,倒非空穴來風。他想這樣下去不知何時才能和媧羲說上話,回頭看了眼精衛,她倒是相當平靜,彷彿很習慣這類的等待。
媧羲在內侍的服侍下直起身,換了乾淨的單衣,又躺回榻上。傅家當家、也是現任戶部尚書在閣前請安時,媧羲也沒有起身。
「微臣參見陛下,望陛下早日康復。」
谿邊暗忖這人便是陽離的親伯父,也是陽離親生父親傅白義的孿生哥哥,傅家現任當主。他的膚色較白,和陽離反而更相似,只是眉間多了幾分陽離沒有的沉穩。
媧羲請他平身,他不卑不亢地長長一揖,這才抬頭起來看著媧羲。
一見之下似乎有些訝異,連谿邊也覺得媧羲和面見粱渠時大不相同,明明剛才還能夠起身說話,現在卻只是躺在床上閉目養神,連轉過身子來都顯得吃力。
「……是傅卿?」
半晌,媧羲才虛弱地開口。傅白澤忙踏前一步,「臣在。陛下垂拱九州位尊體重,請務必保重龍體。」他說著。
媧羲搖了搖頭,小聲地道:「抱歉,朕四肢無力,可否勞駕傅卿扶朕一把?」
他說著勉強撐起手肘,在谿邊驚疑不定的目光下跌了一下。傅白澤顯然也吃了一驚,本能地一步踏前,用手臂撐住了這位小他近三十歲的年輕君王:「陛下!」
傅白澤喊了一聲,語氣終於略有些擔憂。和谿邊在刑部大堂上見到的,傅家二當家傅白澤比起來,谿邊覺得這人看來厚道得多,雖然是孿生子,但氣質卻大不相同。
媧羲靠著傅白義的攙扶,總算勉強支起身來,還半靠在傅白澤的臂上。「傅愛卿,讓你看朕笑話了,唉,朕實在不中用,練了這許多年武,一場小病就把朕給擊垮了。」說著長長一嘆。
傅白澤忙扶穩媧羲,「陛下快別這樣說,陛下年紀尚輕,年華正茂,怎能出此不祥之言?陛下再這樣悲觀,微臣首先便要參陛下這一本。」
媧羲搖了搖頭,似乎苦笑了兩聲,才道:「傅卿果然忠君愛主,朕心實慰。只是人各有命,朕的身體,朕自己明白。」
他不給傅白澤插口的機會,忽然雙目遽張,誠懇地望向這個年屆六十的老臣。
「傅愛卿,朕現在就有話直說了。朕的病恐怕不大樂觀,雖然生死有命,還是未定之天。現在朕也只能把國家託付給卿等了。」
他似乎不生感慨地說道,傅白澤好像頗為震驚,他身上還靠著媧羲,不便行禮,但花白的額髮已然垂了下來。
「陛下言重了。」
「目下情況急迫,朕也不隱瞞了。傅愛卿,龔家嫦貴妃的肚子裡,已懷有朕的骨肉,而且聽太醫所言,恐怕是個皇子。」媧羲沉聲道。
傅白澤這回當真受驚不小,驀地抬起頭來,張口望著榻上的君王。
「陛下……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都怪朕平日忙於國事,竟對宗廟繼嗣之事如此疏於注意,所幸天祐皇朝,令朕還有你們這一批忠臣。朕想這等大事,託付誰都不妥當,太傅是朕一輩子的恩師,等於是朕再生之父,傅家算來也同朕的第二個宗族,一切便有勞你們了。」
傅白澤似乎還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谿邊看這位老臣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幾分迷惑,再面對媧羲時,又是誠惶誠恐,
「陛下之意,莫非是要臣等……輔佐繼嗣?」
傅白澤問道,他又重新低下首,看不到他面上表情,只依稀覺得他聲音發顫,即使市不懂政治的谿邊也知道,王位繼承茲事體大,稍一不慎就是一票人的性命。
尤其是這種情況,皇子都還在肚子裡,上皇就面臨駕崩危機,萬一媧羲真有個三長兩短,一個嬰兒繼子將會是權臣最好的竄位工具。這位老者顯然也知道,與其說媧羲交託他大任,不如說丟給他一個燙手山芋,燙到足以把他活活燒死。
不過谿邊也越聽越疑惑。剛剛不是才說不能讓嫦貴妃的孩子生下來,否則自己就得賠命嗎?現在又要對方輔佐繼嗣,這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也不是要愛卿一個人傷腦筋。朕也知會了方尚書和龔家諸卿,還有幾個值得倚杖的文武官員,他們都已經明白了,還望你們念在與朕君臣一場,傾力輔佐我兒,如此朕也算對得起皇朝百代列祖列宗了。」
「陛下!」
即使老成持重如傅白澤,這時似乎也忍不住了,「子嗣承重乃家國大事,稍一不慎便是宗廟大禍,微臣……老臣實在當不起哪!」
「傅愛卿,朕又何嘗不知。但唯今之計,只能拜託你們了,」
媧羲卻不讓他有推辭的機會,又嘆了口氣。
「現在皇朝好容易安定下來,若是朕有什麼閃失,繼嗣年幼,國家勢必再度陷入混亂中,若是再讓亂黨趁勢而起,事情就更一發不可收拾。朕也不能輕信他人,傅家自朕為儲君,便竭力輔佐我皇朝,朕不能委卿以大任,還能找誰?」
「陛下……」
傅白澤不知是感動還是措手不及,指尖竟微微發抖。媧羲望著這位耄耋老臣,神色十分溫和。
「總之一切有勞眾卿,朕也交待了其他重臣,他們必會與卿共同輔佐新君,朕若過不了這關,也必感念……眾卿忠君愛國之心……」
谿邊聽媧羲越說越哽咽,從屏風後睜大了眼,才發現那張俊朗的臉竟淌下兩行清淚。傅白澤忽然放開了媧羲,跪倒在龍床前,花白的額髮擲地有聲。
「陛下如此看重老臣,臣實惶恐。必當肝腦塗地,為皇朝盡忠!」
媧羲忽然十分感慨似地望著他,半晌緩緩道:「傅愛卿,朕知你素有抱負,可惜朕無能,只能給你一個戶部的差使,實在是大材小用了,愛卿的胞弟也是,朕知你們兄弟倆,心底一直怨著朕。」
傅白澤一聽,這回當真是五體投地,他誠懇地嗑著頭。
「陛下哪裡來的話!老臣兄弟倆自先王時起,身受兩代君王聖眷,此乃傅家之幸甚,縱一死尚不足以報其隆恩,要說有怨,只能怨臣年歲有限,不能長久效力於樨前,除此之外又何怨之有?陛下切勿聽信人言,老臣之心可昭日月!」
「不,朕並不是在試探什麼,朕是當真心中有愧。」
媧羲微微一笑,嘆了口氣,「特別是愛卿的胞弟,近來還讓他扯上了官司,朕知他心裡不平,不能重用人才於前,又無法迴護他於後。只是朕也不能不看方家的面子。方粱渠要查,也只能讓他去查,如此委屈卿家,朕心底委實十分為難。」
「老臣該死!」谿邊聽傅白澤立刻答了話。
「臣失職!竟讓陛下如此為難,是臣治家失嚴,才會養得舍弟如此,不但不能為陛下分憂,反而令陛下心煩,臣回家之後,必當嚴加督導。方家當家的事,臣也耳聞了,實在舍弟白義,自小就是那樣的性子,臣幾次相勸,終不能改其過,實在慚愧。」
媧羲忙阻住了他,他還是斜靠在床榻,唇角扯起虛弱的笑容。
「聽愛卿這麼說,朕心實慰,朕若不幸百年,這朝廷還得仰仗你們二家,朕無德無能,若愛卿能一體同心,自是皇朝之幸。若終究不能排解,那也是朕的過錯,朕也實在恨自己的身體,竟沒能把白義的案子盡快結案……」
谿邊越聽越是驚疑不定,媧羲聽起來簡直像在交待遺詔了。傅白澤一直泰山崩於前不改於色的態度,竟也些許動搖起來,他又伏下了首。
「臣萬死!老臣往後必戒慎恐懼,再不做那匹夫稜角之爭。只臣要死諫陛下幾句,陛下還年輕,切不可輕易言死!至於老臣家事,老臣自會妥善處理,陛下日理萬機,萬勿再為舍弟之事勞心傷神,否則教臣如何對的起先父先皇?」
谿邊聽他們一來一往,語氣一個比一個激動,到頭來竟是相對而泣,他看得眼睛都發直了。冷不防手上一滑,差點把整架青玉屏風搡倒,他趕快手忙腳亂地穩住,一邊暗叫好險,回頭發現精衛正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不禁窘得耳根發燙。
傅家當家離開長乘殿時,已是夕陽西斜。西宮那頭傳來落鎖的梆子聲,媧羲又見了幾個人,才下令內侍閉了殿門,靠回床頭閉目養神了一會兒。
「精衛。」他忽然喚了一聲。谿邊看精衛像是早以熟練似地,從几上斟了一碗茶,端著托盤繞過屏風,安靜地走到前殿去,在媧羲身前微福了福。
「奴婢在,陛下要喝茶嗎?」
「……累死了。」
媧羲忽然長長吐了口氣,竟劃成大字型往床上一躺,他用手遮著眼睛,半晌望著床穹發呆。谿邊看見精衛坐到了床側,不禁心中一突,害怕看見什麼唐突的場面。
但精衛卻只是坐著沒動,還替渾身冷汗的媧羲掩上了薄被。
「真是的,我真的是病人耶,結果報病號的人竟然比平時辦公還累,這有沒有天理呀!啊啊,這樣下去我真的會死也說不一定。」
谿邊看著媧羲像個孩子一樣,把頭埋到枕頭裡,不滿地抱怨著。精衛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忽然伸手碰了一下媧羲的額髮,像母親撫慰孩子一般,五指滑過男人像絲鍛一樣的半長髮。那瞬間流露的溫柔,襯上那張秀容,谿邊一時竟看得呆了。
「老狐貍,那傢伙。」
他忽然從鼻尖發出一聲冷哼,就這樣閉著眼睛,享受著精衛難得的體貼:「唉,再忍耐一下……還差一點……再差一點……」他語焉不祥地呢喃著。
「辛苦您了,陛下。」精衛難得說了體己話。但下一秒又恢復公事公辦的語氣。
「不過容奴婢提醒陛下,陛下還叫了那個禁衛來,現在還在後殿候著。如果陛下今晚不想再見人了,還請吩咐一聲,別讓人家空等。」
「禁衛?哪個?啊……對對!我竟然忘了,谿邊?」
谿邊不知該如何是好,他本來想偷偷溜走,但是主子都喚他了,他只好硬著頭皮,從屏風後繞了出去,「屬下谿邊,見過陛下。請陛下……保重龍體。」
他偷眼看了一下媧羲,剛才這幾番接見,實在把他弄糊塗了,媧羲的病看來不似作偽,但要說快死了,又好像不到這個程度。
正胡思亂想間,媧羲已被精衛扶著坐了起來,他坐在床側,谿邊看見他白得些微透明、幾乎看得見血管的裸足,不自覺地別開目光。
「抱歉啊,谿邊,我食言了。」
谿邊直起身來,未料媧羲劈頭就是這麼一句,他也不知該如何回應。
「本來說好壽宴過後便要放你自由,不過現在帝丹朱臺的事似乎吹了,我一時也想不到妥善放走你的方法,就只好委屈你再在禁城裡待一陣子了。」
谿邊心頭有些複雜,媧羲自不知他這些日子裡的掙扎,他也不想承認。但是聽媧羲這樣說,他竟有一種失而復得的矛盾感。
這讓他在壽宴那日,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竟又有些動搖了。
「陛下……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雖然媧羲大概又會嫌自己膽大,谿邊還是忍不住問了。
媧羲被精衛從身後扶著,微顯蒼白的唇揚了起來:「你覺得呢,谿邊?」
「屬下……實在弄不懂陛下。」谿邊老實地道。
總覺得這男人有時會像個孩子一樣,對人毫無防備地露出真心。有時卻又像在戲台上一樣,讓人摸不清虛實。
從前他在東漕河畔相處的那些孩子,貪狼也好、狐狼也好,甚至是蛇幫那些人,個性裡多少都有點任俠隨興,和他們比較起來,狐狼總是說,她老是弄不懂奚哥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這是他頭一回遇上比他更難捉摸、卻又讓他無法輕易放下的人。
「對了,你上回來見我,是為了什麼事?」媧羲忽然問道。
谿邊看他果然十分累了,眼角有一圈淡淡的陰霾,他躊躇半晌,「……陛下不用安歇麼?」他心中念頭百轉,一時竟有轉身逃出殿外的衝動,心知自己正在猶豫,一顆心七上八下。精衛也擔憂地望了他一眼,開口想說些什麼,卻被媧羲伸手阻住了。
「我沒事的,我說過了,不該死的時候就死不了。」
谿邊仰望了他一眼,忍不住抿了抿唇,「屬下有事要向陛下稟報。」
「嗯,你說。」
谿邊忽然抬起頭來,直視著床邊的媧羲。
「是關於……陛下給屬下的長生令。」
「長生令?」
媧羲怔了一下,隨即像想起來似地擊了一下掌。
「是那個啊!原來還在你那邊呀,我還以為上茅廁時掉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啊哈哈,沒丟真是太好了,要是得花錢再鑄一個的話,精衛又要罵我丟三落四了。」
「……」等等,這是可以這樣隨便亂放的東西嗎?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拿著那玩意兒可以從五采門直通上皇路寢,路寢耶!
「嗯,長生令,那牌子怎麼了嗎?」
媧羲用手背支著下頤,微笑著問道。谿邊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忍心出口,忽然雙手按地,沉默地對媧羲嗑了個響頭,媧羲一語不發地看著他的動作。
「屬下把那個長生令……交給了旁人。」
「交給了旁人?」
「嗯,屬下……把長生令交給了……一個老朋友。」
谿邊看了一眼媧羲的臉色,他臉上平靜無波,實在看不出來情緒。
「嗯,所以呢?」
「交給他的原因是,他在壽宴前夕那天,為了到禁宮裡縱火,和屬下遇上。屬下為了協助他逃出去,所以就把長生令交給了他。」
寢房裡忽然變得很安靜,媧羲依舊保持著支頤的姿勢,只是目光多了幾分玩味。谿邊說完話後就一直伏著首,他發現即使已經在心裡演練多次,真的面對這個男人,他的指尖仍禁不住地顫抖了。
「精衛,妳先退下。」媧羲忽然看著前方道。
精衛望了床邊的兩個男人一眼,終究沉默地行禮退下。谿邊聽見往殿後而去的腳步聲,沒意識到自己吞了口涎沫。
「你說的老朋友,是半獸嗎?就是你之前說的叫什麼貪狼的。」
精衛離開後,整個寢宮變得異常安靜。只有燭柱上星火剝裂聲,還有谿邊淺淺的吐息聲。
「是……就是他。」
「還有其他人麼?那天來的刺客,你認識多少?」媧羲依舊語氣親和。
谿邊調整呼吸,「屬下沒細看,只是把逃不出去的都殺了。屬下救不得那麼多人,至少不想看他們受折磨。」
「你把長生令交給他以後,他有和你聯絡嗎?」
「沒有,但點屍體時沒有見著他的,應該是安全逃出去了。」
「除了你以外,還有誰知道這件事嗎?」
「屬下想應該是沒有,如果有哪個侍衛看見了,屬下也會把他們殺了。」
「就算那人是你的朋友也不例外?要他是那個傅家小子呢?」
「也不例外。」谿邊毫無猶豫地答道。
媧羲忽然瞇起眼來,打量著谿邊的背脊,谿邊頭伏得更低了。
「所以說,這就是你的選擇?」
谿邊抿了抿唇:「……可以說是。」
「既然決定要站在他們那邊,為什麼當日不和那個貪狼一起逃?就是到今天之前,你也有太多機會逃走,以你的武藝應該可以輕鬆辦到。為什麼還特別來自尋死路?」
谿邊卻忽然不再害怕,他緩緩地抬起視線。
「因為……屬下想,如果把這件事告訴陛下的話,應該對陛下找到縱火的真正犯人……有些許幫助。」
媧羲忽然揚唇笑了,「你不擔心你自己?你知道你犯下的是滔天大罪麼?」
「屬下明白。」
「你不怕死嗎?還是自信朕不會殺了你?」
「不,但也是。」谿邊答:「屬下只是想賭一把,賭陛下會需要屬下的力量,至少等到查明半獸和這些事的關聯後,再殺屬下。」
媧羲忽然不說話了,只是靜靜望著跪得挺直的谿邊。修長的五指輪流扣著下顎,像在考慮些什麼。半晌谿邊見他從床頭直起身,淡淡笑了。
「那個長生令真的很好用,對嗎?既可以拿他自由出入廣文苑,拿來嚇唬人也很方便,義倉的官員也好羽林衛也好,都得乖乖聽話,要是我的話,才不會隨隨便便交給外人呢!至少也要拿著令護送他出去才對。你這回真是虧大了啊,谿邊。」
谿邊驀地直起身,霎時背脊上都是汗水。
「陛下……」
「我本來想你不會白白放那個令走,之後會去找他還是什麼的。沒想到你不但沒聯絡上那些半獸,還跑來這裡和我坦白,你果然是個很有趣的人哪,谿邊。」
媧羲低低地笑著:「……有趣到讓我都有點欲罷不能了。谿邊,我想你賭贏了,我確實是還捨不得殺你。」
谿邊的腦子一團混亂,原先的設想幾乎完全被打亂,只能一片空白地望著媧羲。媧羲忽然作勢從床上起身,然而身子一晃,又頹然坐倒回床頭喘息。
「真要命,真的是太久沒活動筋骨了,一點小病就這樣子。」他無奈地道。
谿邊總算整理好呼吸,他已經無從去想媧羲知道了什麼、又是從哪裡知道這些事的,只是他還有話非說不可。
「屬下……向陛下坦白這些事,其實還是有求於陛下。」
「喔?我沒要求你,你倒有求與我?」媧羲又笑了。
「屬下希望陛下……能夠協助屬下,去救一個人,等到這人平安無事後,陛下要屬下做什麼、說什麼,或是要屬下的性命,屬下都悉聽尊便,決不會有半句怨言。」
「喔,救什麼人?」
谿邊猶豫了一下,「是……屬下的一個童年玩伴,叫狐狼。她似乎被人抓去了。」
「是半獸?而且還是女性?」媧羲笑著。
「是的。」
「漂亮嗎?」
「……就屬下的標準來說,是的。」
「是你的心上人?你不是說過,討厭一個人和喜歡一個人,都是費神的事兒,索性一個人快活些嗎?」
谿邊想起那日在獸幫裡兄妹的對話,心臟不由漏跳了一拍:「不……不是陛下想得那樣,屬下和她只是朋友。」
媧羲有些遺憾地道:「這樣啊,那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谿邊兩頰微燙,伏著首沒有答話。媧羲把玩著單衣腰上的穗帶,半晌慢慢道:「所以說,這就是你開的條件?你要用這個來交換你的忠誠心嗎?」
「不敢。只是屬下……也只有這個能給了。」
他原先想好的籌碼,已經被媧羲盡數给打亂了。或許一開始就是他一廂情願也說不定,他想起炎鴸轉述他祖父的話,越想越覺得冷汗直流,谿邊漸漸覺得,自己會不會正踏入一個巨大的陷阱裡,而猶以為自己還擁有著自由。
「屬下……並不討厭陛下。」
他躊躇了半晌,在滿室的寂靜中插口。
「那日陛下……說要免屬下的職時,屬下曾經回去仔細想過。屬下並不討厭……待在陛下身邊,就是陛下要屬下做的事,屬下也不覺得有何反感之處。如果陛下需要的話,屬下竭盡所能地為陛下完成任務。」
這些話原先並不在他腹稿中。但不知為何,看著媧羲那張因病而蒼白的臉,彷彿自然而然便流露出口。
「只是屬下……也有做不到的事。屬下是個遲鈍的人,在光祿司的時候,屬下就常被教頭這樣罵,或許就因為遲鈍,屬下很多時候只能想到自己。屬下……沒辦法像刑大人那樣,即使被陛下折辱也毫無怨言。也沒辦法像張大人、像陛下許多臣子一樣,不論陛下做些什麼,都順著陛下的心意,屬下是個遲鈍的人,也是個高傲的人,」
谿邊一口氣說完話,抬頭看了媧羲一眼,發現他也正望著他。
「這就是屬下的忠誠。如果像屬下這種不受教的人,陛下也覺得可以接受的話,那麼從今往後,屬下的命就是陛下的,聽憑陛下譴用。」
媧羲似乎吸了口氣,谿邊雙膝著地,低著頭等待著,直到媧羲再度開口。
「你真的是個孤兒麼?」
他忽然天外飛來一問,谿邊這下當真愣住了:「呃……嗯?」
「你說光祿司的教頭,在東漕裡撿到你的不是嗎?當時你身上,沒有帶著任何東西嗎?比如小手帕,或是托孤的書信之類的。」
谿邊怔了一下,「書信倒是沒有,據說教頭發現屬下時,屬下連衣服都沒穿,不過……」
「不過?」
「聽教頭說,他發現屬下時,屬下的掌心好像握著什麼東西。不過當時教頭以為是孩童的玩物,也沒多注意就收了起來。」
「是什麼樣的東西?」
媧羲似乎上了心。房內的燭火閃了一下,光影在牆上跳動。
「好像是……一個像是筒子般的玩意兒。大約有屬下的姆指大小,剛好可以給初生的嬰孩握在掌心,筒子上面有些圖畫,像是小孩的塗鴉那樣,所以教頭才覺得那是玩具,只不過皇朝境內似乎少見那樣的玩具就是了。」
「那個玩具,拿來給我看看。」
谿邊愣了一愣,答道:「這個……屬下離開光祿司時,為了要給教頭做紀念,有關屬下兒時的用物,全都交給教頭了,恐怕那個玩具也還留在那。」
「這樣嗎……」
媧羲似乎在思索什麼,用指尖點著膝蓋,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谿邊跪著等待,和媧羲交談這許久,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狀態,他也真有些乏了,只覺得這男人實在精力過人,他的病看來不似作偽 ,但這個皇朝的至尊,即使生起病來也絲毫不減魄力。
「谿邊,你的請求,我就暫且收下了。」
過了良久,媧羲才重新開口。谿邊直直望著他 ,他又揚起笑容。
「畢竟你都這麼說了,不展現一下我的誠意說不過去。只是比起半獸的事,我還有件重要的事要你去辦。」
「重要的事?」
谿邊已經完全被弄糊塗了,媧羲「嗯」了一聲,指著殿外道:「稍早來過的那個,叫方粱渠的人,你識得吧?」
「啊,他是監察省的尚書,也是宰輔……」
「不錯嘛,進步不少,我還以為你除了我家姓李外什麼也不曉得。」
谿邊老臉微紅,他沒說是因為炎鴸每天強制給他補習,拉他說一些大陸也好、皇朝內外的政治情勢,讓他不熟起來也不行。
媧羲望著他,半晌緩緩道:「我要你從現在開始,跟在那個人身邊。」
「啊?」
「說是跟著,其實是要你跟蹤他,暗中保護他的安全,順便把他的動向回報給我知道,但是別讓他發現你。」
谿邊對這樣的旨意大惑不解。還待開口,媧羲又笑道:「這也很符合你的脾胃不是嗎?你不是很喜歡偷窺嗎?」
谿邊差點又紅了耳根,他不否認,比起光明正大地面對他人,他還滿喜歡躲在一旁默默觀察旁人的舉止。但這絕不是什麼變態的興趣,只是比起身處其中,旁觀的視角令他容易保持冷靜而已。
「可是跟蹤……是要跟到方大人的家裡……」
「嗯,家裡也好,臥房、茅廁、浴室,就算他上妓院嫖女人你也要跟在旁邊看——嘛,雖然那個人不大可能就是了。總之我要你二十四小時不離身地看著他,怎麼樣,這種任務很棒吧,有沒有興奮起來了?」
……糟糕,他承認自己是有那麼一點點。雖然對象要是女的那就更好了。
「可是要跟到什麼時候……」谿邊又問。
媧羲望著燭火映在壁上的影子,支頤淡淡道:「放心,不會太久的。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幾日應該就見分曉了。」
走出長乘殿時,天光竟已隱約露了白肚。谿邊打算先回宿舖的地方備整武器,順便和陽離說一聲,那小子最近失魂落魄的,自己要是去跟監的話,不知道他又要荒唐成什麼樣子。還有炎鴸,也得跟他交待一下才行。
不知不覺間,他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竟也有著這麼多羈絆了。
然而才走下殿階,谿邊便看見有個人影在宮燈下,他微微一訝,叫出聲來。
「刑大人……?」
閃爍的燈影下,高大的身軀靜若磐石。似乎已經那裡待了很久,整個人和蒼茫的雪地彷彿融為一體。
谿邊叫了他幾聲,刑天都置若罔聞,但領路的內侍已掌燈在催了,谿邊只好一面回望,一面踏上離開路寢的石子路。
- Sep 25 Sat 2010 21:45
子寧不嗣音 第七章 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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