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律把手從西裝外套裡抽回來,想了一下,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了一根菸,枉顧牆上的禁菸標幟,對著落地窗外的雨景吞雲吐霧起來。
***
「我要離開這裡一陣子。」
早上對著鏡子繫領帶時,聿律聽見Ricky對他說。
昨晚他被聿律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醒來時一雙杏眼還是腫的。看著他邊揉眼睛邊說話的樣子,聿律不禁笑出聲來,他一拐一拐地回到床邊,俯身在Ricky額上落下一吻。
「你確定你能靠自己離開這張床?」
Ricky看起來精神不濟,微嗔地瞪了聿律一眼,好像在說「還不都是你的錯」。那模樣可愛至極,連因為今天要去見當事人家屬,心情有些忐忑的聿律,也不由得精神一振。
唉,還是美少年最棒了。
「喔對了,我這邊有兩張交響樂的票,下個禮拜天的,有沒有興趣去聽?」
聿律背對著Ricky問。少年便嘟了嘟嘴,「我又不喜歡交響樂。」
「別這樣嘛,這票是特別為你買的耶!你看我多愛你啊。」聿律笑著說。
Ricky沒有答話,只是盯著聿律的背影一會兒,忽然開口。
「你不問我要去哪裡嗎?」
「嗯?」
「我說……我要離開這裡一陣子,你一點也不在乎嗎?」
聿律用手點了點他被咬得豔紅的唇,「我不會問你的,這是約定不是嗎?」他笑說。
事實上他們沒有過這樣的約定,只是一種默契。Ricky剛搬進他家的那陣子,也常無聲無息地消失一段時間,再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他床上。
只是定居一段時間後,特別是聿律親手交給他家裡的鑰匙後,這種情況就漸漸少了,現在Ricky就連下樓去便利商店買包鹽,都會跟聿律報備。好像把自己視為這個家的寵物似的,沒有主人的允許不敢隨意行動。
「要是我走了就不回來呢?」Ricky抿起了唇。
「你捨得?」聿律笑著拎起了公事包,回頭見Ricky仍舊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他爬回床上,隔著西裝筆挺抱住了Ricky的上身。
「乖,等你回來,我帶你到鬧區去,讓你隨便挑你喜歡的禮物,這樣好不好?」
Ricky掙脫了一隻手臂,但聿律抱得他死緊,他根本掙不開,只能把頭別到一邊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聿律聽見他這樣咕噥。
聿律趕到會合的中央公園時已經是十點過五分了。那之後他雖然對Ricky又哄又抱又親的,但Ricky仍舊是臭著一張臉。
聿律實在沒辦法,畢竟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何況最近Ricky鬧彆扭越來越頻繁,以前還覺得美少年這種小任性可愛,但次數多了未免有些膩味。
是不是意味著找新床伴的時候到了呢?聿律認真考慮起來。
「對不起,我遲到了!」聿律邊喊邊跑向公園噴水池旁的大鐘。
等待他的人一如往常的準時,像尊希臘的神祇般安靜地站在大鐘下。聿律走近時,發現他還在講電話,似乎相當敬畏對方似的,說話時還不住點頭。
「是,我知道了,請放心,我一定會妥善處理。」
聿律走到紀嵐身邊,紀嵐才把電話掛了,回頭見是聿律,露出放鬆的笑容,
「前輩,你來了。」
聿律點了點頭,「你在和誰通電話?」
紀嵐聞言,表情立刻嚴謹起來,「是家父,他和我叮嚀了一下朋友案子的事。」
聿律這才明白過來。紀嵐的家族,也就是紀家企業,是工程業界數一數二的鉅子,和遠雄之類的堪可匹敵,可以說現在這個城市舉目所及可見的建築物,有泰半都有紀家的股份在內。而一手創建起這個工程帝國的,就是紀嵐目前已年屆七十的老父親。
他對紀嵐的家族理解說不上透徹,紀嵐也很少說起家裡的事。只知道紀家五個兄弟三個姊妹,母親幾乎都不相同。家裡和紀嵐比較親的只有他的異母大哥,也就是紀嵐口中的紀澤,紀澤之外的家人和紀嵐似乎都很疏遠。
「什麼樣的案子?」
「當事人是父親朋友的兒子,好像是他在網路上認識一個女生,把她帶到汽車旅館裡頭,和她性交。女生的姊姊就控告他強暴,現在已經鬧到法院裡去了,找了幾個律師都不大肯接,所以才透過我父親找上了我。」
「為什麼不肯接?」聿律問。
「唔,好像是因為那個女孩子被打得很慘,整張臉鼻青臉腫的,下體似乎也有傷,還躲在家裡不肯出來,當天和女孩子進房裡的就只有那個兒子,兒子本身也認了,說就是他幹的,只是他說是那個女孩子自願的。」紀嵐說。
「哈,這種案子我見得多了,富家子弟喝了酒,就對人家小女孩酒後亂性,事後後悔了想用錢擺平,沒想到現在錢竟然擺不平了,所以他就慌了。」
聿律笑說著,但紀嵐卻沒有答腔,只是抬起頭來。
「葉太太那邊,沒有問題嗎?」
聿律點點頭,「今天早上打電話跟她確認過了,不過她精神有些不穩定,問起話來也斷斷續續,但我有確定她知道我們要去找她。只好等見面再談了。」
紀嵐看起來有些感慨,「啊,這也難怪。」
兩人並肩往公園外走去,街上都是來晨間活動返家的老人團體,紀嵐忽然盯著聿律的脖子,問道:
「聿前輩,你過敏嗎?」
聿律愣了一下,本能往肩膀上一瞥,才知道紀嵐指得是他脖子上的咬痕。Ricky最近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做愛的時候老愛在他身上又啃又咬,有時候力道猛到聿律都受不了,拎著他的後頸把他提開一點。
他開始有種錯覺,自己是不是養了隻會咬人的貓。
「這是我的相好咬的。」
聿律向紀嵐拋了個魅眼說。看著紀嵐頰上瞬間泛起的潮紅,聿律心情不由得又愉快起來。
「嘖嘖,小紀嵐,你這樣不行啊,都已經結婚了,這樣你的老婆可是會欲求不滿的。」
他半開玩笑地說。未料紀嵐聞言竟顫了一下,過了許久,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我們不是那種關係。」紀嵐道,聲量小到聿律不確定是不是自己聽錯。
他們走進葉家公寓所在的長巷,這裡和聿律描述的一樣,巷道載到名牌車無法開進來,只能步行。那是一棟很平凡的五樓公寓建築,底下開著傳統的麵店,還有一個小角落在賣樂透彩券,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店家,整條巷寧靜異常。
聿律兩人找著地址上的門牌,但卻找不到相應的號碼,不得已只好去問樓下的麵店。
麵店的老闆娘是個四十七、八歲的歐巴桑,福態的肚子,還穿著花布罩衣,大概是沒什麼生意,她一直坐在店前那張圓凳子上。聿律和紀嵐兩個人都西裝筆挺,老闆娘也注意兩個男人很久了,一見他們回過頭,就主動招呼了起來。
「你們找誰?」
老闆娘問,麵店裡還有兩、三個差不多年紀的婦女,似乎利用餉午的時間閒聊似的,看見紀嵐他們,紛紛都抬起頭來。
「啊,我們……」
紀嵐正要開口,老闆娘又說:「是不是找那戶人家?就是那個頭家被警察抓走的。」
老闆娘的眼睛很快飄向右首的紀嵐,語氣也變得溫和可人起來。聿律可以理解,紀嵐就是那種從少女到歐巴桑通殺的類型。
紀嵐點點頭,「嗯,我們找葉常葉先生的家。」
紀嵐話還沒說完,老闆娘就像抓到什麼機會似的,淘淘不絕起來。
「真的厚,真的要找他們厚!我就知道,好多人都說要來找他們,上個月是警察啦,然後是房東啦,還有一些穿著西裝的男人,總之一大對啦!還有看起來像記者的人,你們看起來也像記者,啊我會上電視嗎?」
「記者?」
紀嵐回頭看了聿律一眼,照理說這個案子的被害人是未成年人,通常警方也好檢方也好,都會嚴格保護被害人,至少在這個階段不會曝光關於案子的情報。
「對啊,難得我們這邊會來這麼多記者,大家都嚇死了。」
老闆娘模樣的人說著,忽然放低了聲音,靠近紀嵐問:「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這個小哥,我看你很英俊耶!可不可以告訴我們一下?哎喲,你不要看我這樣,我這個人口風很緊的。 」
紀嵐臉色有幾分蒼白,他回頭看了聿律一眼,聿律便有禮地問:
「你們認識葉先生嗎?」
老闆娘愣了一下:「也不算認識啦,可是附近的人都嘛這樣講,所以絕對可靠!勸你也不要太接近那家人比較好,老實說我一直都覺得那個葉太太怪怪的,明明家裡有兩個小孩還一天到晚晚歸,小孩子鑰匙都掛脖子上,怪可憐的。」
旁邊的太太插口:「對啊,每次我們倒個垃圾,在樓下遇到,葉太太也都不跟我打招呼,陰陽怪氣的。」
「對咩,我覺得小孩子真的會學父母,他們家那個老大也超沒禮貌的,上次我好心問他怎麼一個人坐在家門口,是不是忘記帶鑰匙什麼的,他還給我擺臭臉,連說一聲謝謝都不知道。不過他家那個小兒子倒是挺可愛的,會叫人。」
紀嵐聽她們七嘴八舌討論起來,把他們掠在腦後,他和聿律對看一眼,都覺得多待無益,問明了葉先生一家的確實住所,就雙雙上了公寓的樓梯。
葉常的住處是舊式公寓的一戶,長廊上低矮的壓迫感和昏暗的照明,說明了公寓的老舊程度。紀嵐在一戶紅色鐵門前按了門鈴,刺耳的門鈴聲響起,過了好一會兒,裡面的防盜門才被人開了一絲縫細。
「你好,我們是葉常先生的……」
紀嵐看到一隻怯生生的眼睛往外窺看,他話還沒說完,對方就丟下門往裡頭跑,看身高是個小女孩。
過了一會兒,玄關才傳來腳步聲,鐵門被一雙蒼白細瘦的手重新打開。
聿律見那是個穿著花布長裙,看起來十分拘謹的女性,頭髮剪到肩下,鬆鬆地用髮帶束在腦後。聿律目測她大約三十五、六歲,滿臉的不安,削瘦的臉頰透露幾分憔悴,瓜子臉蛋看來十分清秀 。
「我們是葉常葉先生的律師,您是葉太太吧?在事務所裡見過一次面。」
聿律搶在前頭說道。那名女性微抬起頭,生澀地點了一下。
「是的,不好意思,請……請進。」
她領著紀嵐兩人走進屋裡,聿律才注意到剛才那個小女孩一直跟著她,還用手抓著她的花布衣裙,料想就是葉常的大女兒了。
葉太太看起來緊張異常,端茶給紀嵐時,手還打滑了一下,好在紀嵐扶著才沒灑出來,聿律於是打破沉默似地開口。
「你兒子呢?」
葉太太怔了一下,才回話:「在、在他奶奶那裡,我們有時候會讓那孩子去那裡玩。」
聿律馬上笑著接口,「這樣啊,這個年紀的孩子最可愛了,難怪老人家會喜歡。我老家的爸爸,也老愛叫我弟帶孩子回去看他,讓他抱抱孫。他也想抱我的,只是我一直沒能如他的願就是了。」
聿律一直保持笑容。紀嵐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多開口。
「嗯,是、是啊。葉季他……我婆婆他很喜歡小季。」
葉太太緊張地說,她看了眼聿律手上的支架,一時表情有幾分驚訝。聿律早已習慣旁人異樣的眼光,也不太在意。
「他叫葉季嗎?真是個好名字。我在看守所時聽你丈夫說了,他今年要上小學一年級對嗎?」聿律說。
這話似乎一下子把場面拉入了現實,紀嵐明顯發現葉太太臉色一白。
「嗯,是、是的。」她小聲地說。
她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不安地搓著手,聿律稍微觀察了一下四周,那是個兩房一廳的簡單公寓,就一家四口而言當然是嫌小。
客廳正面的牆上有個醒目的十字架,除此之外就是很平凡的住家擺設。
「那個……我、我沒有請過律師,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該跟律師說什麼、幫你們什麼。所以……」葉太太彷彿意識到自己非說什麼話不可,艱難地開了口。
「沒關係,我們理解。沒有人是天天請律師的。」聿律笑著說。
但葉太太卻笑不出來,她沉默半晌,聿律看得出來她在掙扎什麼。
「那個……阿常他……我先生他,他真的……真的做了那種事嗎?」她低下頭。
紀嵐似乎要開口說什麼,但聿律阻止了他。「妳是指什麼事呢,葉太太?」
「就是……警察說的,強暴……別人家小孩什麼的……」
葉太太深吸了口氣。聿律在紀嵐臉上看到滿滿的憐憫,他忍住在他臉上捏一把的性騷擾衝動,十指交扣在膝前。
「葉先生跟妳說,他做了嗎?」
葉太太趕忙搖頭,「不,其實……我沒有見到他。只有警察局打電話來,警察跟我說……跟我說葉先生被抓了,要我來保他。可是過了一會兒,我還沒來得及籌錢,就又接到一次電話,他說我先生因為很危險,所以要被關起來……」
聿律和紀嵐對看一眼,逮捕之後立即收押,收押之後立即禁見,這的確是強暴犯常有的VIP級待遇。葉太太大概是見兩人神色游移,忽然伸手抓住了紀嵐的手腕,
「我先生……他會被關很久嗎?他要坐牢坐一輩子嗎?看電影裡監獄都很苦,會有人欺負他、打他什麼的。我想過要不要帶點錢去給他,聽說那種地方都是要給獄卒塞錢的,但是一下子又拿不出什麼錢……」
「等等,等等,葉太太。」
聿律似乎又好氣又好笑,制止了葉太太,「還沒審判呢!現在只是暫時把你先生收押而已,連調查庭都還沒開,監獄什麼的,未免言之過早了。」
聿律看這女子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抓了抓花裙布。
「是……這樣嗎?對、對不起,我真的不懂。」
她說話時,那個一開始來開門的小女孩一直待在臥房門口,用房門遮著半邊身體,窺看著客廳裡的客人。
「葉太太,這件事除了妳以外,還有其他人知道嗎?」一直沉默的紀嵐終於開了口。
葉太太搖了搖頭,「我不敢……我不敢讓我婆婆知道,她年紀大了,又有高血壓。這種……這種事情,我連我家人也不敢說,只告訴我妹妹,是我妹妹說要幫阿常請律師比較好,我才去找你們的。」
「那就保持這樣吧。葉太太,關於葉先生的事,請你暫時不要跟任何人說,我們會盡全力地協助你先生。」紀嵐說。
葉太太對年輕的紀嵐似乎沒這麼恐懼,她點了點頭。
「所以……你們相信……相信我先生他真的……」
「葉太太,妳相信妳先生嗎?」聿律忽然插口。
葉太太像被什麼電到似地,驀地抬起頭來。「我……我不知道,」
她好像忽然被觸動什麼似地,把臉埋進了雙掌裡,肩膀微微顫抖起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只是坐在家裡,等阿常像平常一樣下班回來。可是忽然就有人告訴我,阿常做了壞事,要被關起來,要我拿什麼身分證明的東西去。我不知道,所有人都說,我先生他做了壞事……」
紀嵐深吸了口氣,聿律看了他一眼,那雙黑得深富穿透力的眸子泛著光澤,那是這個男人在工作時才有的眼神。
「葉常先生說他什麼也沒做。」紀嵐說,無視於聿律的制止:「他在看守所時,和我的前輩說過,他什麼也沒有做,他是無辜的。」
「真……的嗎?」
葉太太把臉從手掌中抬起來,聿律看她頰上已全是溼的。
「阿常他……真的這麼說?真的嗎?」
她深吸了兩口氣。忽然又覺得悲從中來似的,眼角又沁出幾滴淚,她伸手抹去,過好半晌才平靜下來。
「我和阿常……是在更生團契裡認識的。」
葉太太雙手抓著紀嵐遞給她的衛生紙,悠悠地說,她示意地看了一下牆上的十字架,紀嵐也追隨她的視線。
「這麼說來,葉太太以前是……?」
「嗯,我從高中時代就發現自己是個Les,也參加過社團,我是個同性戀。」
聿律注意到她的用辭,和葉常不同,葉常在提到自己這些過去時,總是用一種懺悔的語調。但這個女子不同,聿律隱約從她的語氣裡,感覺到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
「我和阿常……在結婚之前,其實都有自己的伴侶。我從高中到現在,不知道換了幾個女友,一直到我加入團契之前。」
紀嵐安靜下來,聿律就代他問,「為什麼妳會忽然想加入團契?」
葉太太憔悴的臉上泛起一抹笑容。
「我爸媽都是基督徒。」
葉太太慢慢地說著。
「我年輕的時候……很叛逆,總是不理大人的想法。八年前我媽出車禍死了,留下我爸孤單一人,後來又中了風,我妹一肩扛起照顧他的責任……那個時候,我才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麼下去。我……我應該要有所改變,我那時候很強烈地意識到這點。」
聿律和紀嵐都沒有開口,靜靜聽著葉太太的陳述。
「所以我就加入了教會的更生活動,在那裡,我遇到了阿常。他是個非常好的人……真的非常好,他很照顧我,像照顧最親的妹妹那樣照顧我,他也幫我照顧我的父親。那個時候……阿常就好像一道曙光那樣,讓我整個生命都完滿了。」
「然後你們就決定結婚?」聿律問。
葉太太又扯起一絲唇角。
「我……不像阿常這麼堅定。」她說:「阿常的伴侶……就是他的前男友,感情非常深厚,他們從高中就開始交往,他們是吉他社的社友,以前經常一起唱歌的。後來他考上了國外的學校,卻為了阿常不肯跟他走而放棄。在國內的公司找了工作,買了房子,就等阿常搬過去跟他一塊住。」
「阿常加入更生團契時,他甚至還找上門來鬧事。他……替阿常選了戒指,硬逼著阿常戴上,阿常不肯,他就揪著他的領子,要打他的時候卻下不了手,他就這樣看著阿常,不停地流眼淚。我……從沒看過一個男人哭得那樣傷心過,」
聿律忽然覺得有什麼鑽進了心口,讓他心臟抽了一下,他忙強將它壓抑下來。
「阿常叫他快點走,說他是魔鬼,要他不要再誘惑他,還說希望他能像他一樣好好改過,這也是為他好之類的。」
「後來教會的人叫來了保全,他就被保全給拖了出去,臨走前他一直看著阿常。我那時候就在他旁邊的位置上,他什麼也沒有說,也沒有掙扎喊叫。但那種……絕望的眼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葉太太閉上了眼睛。
「後來過沒多久,阿常就跟我求婚了,他用當警衛頭月的薪水買了一對婚戒,親自套到我無名指上。我想不到任何理由拒絕,就答應了。當時我父親和妹妹都非常高興,還特地把阿常帶到我母親的墓前,告訴她她最疼的女兒終於找到她真正的幸福了。」
她深深吐了口氣,聿律發現紀嵐也跟著她吐了口氣。
「我很佩服阿常……我想要是我的話,一定沒辦法像他這麼決絕。這不是偏見,只是我們的圈裡沒有婚姻,所以關係總是很短暫,很難遇到可以長久的伴侶。像這樣全心全意、愛得那樣單純的人,如果是我遇上了,即使最後會下地獄,我也不會放手。」
「那個人怎麼樣了,後來?」聿律忽然開口問,聲音有點乾澀。
葉太太沉默了一下,她沒有回答聿律的話,只是捏緊了手上的裙布,
「阿常他非常堅定……也非常認真,他認為自己得了病,只要努力就能克服那一切。他和我結婚後,也經常回到教會去,輔導一些青少年,教導他們上帝的教誨、告訴他們可以『誤入歧途』,有不少人真的被他改變了。那些少年的父母都很感謝他。」
聿律發現紀嵐一直很安靜,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用纖細的五指抓著膝蓋。
「我一直……一直在想……」
彷彿有什麼難以啟齒,葉太太又垂下了頭。
「我一直在想,看阿常這個樣子,我一直很擔心。他會不會只是在逞強而已,因為我看得出來,即使他總是表現出一副堅強的模樣,但他內心深處始終很動搖,他覺得對不起那個男人,如果他的信念崩毀的話,他會被愧疚感壓得受不了。所以他才一直一直說服自己,原本的他是不對的、是污穢的……」
葉太太咬緊了下唇,聿律發現她眼眶紅了。
「我是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才走上今天這條路,我要讓父親覺得安心、分擔家裡的責任,所以我做出了選擇,如此而已,我從來沒有否定過自己。但是阿常不一樣,我總是很怕他再這麼壓抑下去,總有一天會真正抑出病來。那時候他又會怎麼樣?」
她越說越激動,抬頭才發現聿律和紀嵐都看著他,才吶吶地又低下頭來,臉色一片慘白。
「對不起……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抱歉,不該浪費你們的時間的,唉,我……我在幹什麼啊?竟然向律師先生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不,這些都是很有用的情報。」
聿律插口。女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她似乎稍微平復了慌亂。
「老實說我聽見……聽見他們說阿常去強暴小男孩的時候,第一個想法竟然是『終於發生了嗎?』」
她失笑地扯了一下唇角,抬起頭看著兩個男人。
「我知道你們一定覺得我這妻子很過分,竟然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但是我每天看阿常這個樣子,他在自己工作的警衛室裡貼滿了標語,『上帝教導我們不可淫亂。』、『索多瑪因雞姦與淫欲而受罰』,家裡也是。彷彿深怕自己有一秒忘了那些似的……」
聿律回想葉常在看守所的模樣,一時默然。紀嵐卻開口了,
「葉太太,可以冒昧問一下嗎?」
女子深吸了兩口氣,她的臉頰都是紅的,「嗯,請說。」
「這幾年來……您和葉先生結婚這八年來,感情好嗎?」
葉太太似乎有些驚訝紀嵐有此一問,半晌才緩緩點起頭。
「我……很喜歡阿常。如果真要說實話的話,他就像一個可靠的大哥一樣,結婚以來,他也一直對我很好,我們就像最好的朋友一樣。生命中能遇上他,我覺得很慶幸。」
聿律看見紀嵐渾身一顫,彷彿葉太太的話中有什麼觸動了他。但他很快恢復常態,又繼續開口。
「那麼……再冒昧請問一件事。這八年來,你們……經常做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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