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個人對他的溫柔一樣。
「好啦,現在你想怎麼辦?」利西兒的聲音打醒了他。
「怎麼辦……?」
「皇帝的信上不是說,要你當戈里王子的貼身保鑣嗎?我們要怎麼找到他?」
鐸爾的表情果然苦惱起來。「我也在想……畢竟是曾經被當成誘拐犯的我,早知道那時候就不應該逃走了,乖乖讓他們帶走多好。」
「要不然,就以皇帝使者的身份去晉見女王吧?」
「嗯——可是這樣好麻煩。晉見的話,服裝還有配件都要重新整備,還要遵守一大堆禮儀,而且更重要的是會浪費很多時間,我好想睡……」
雖然火車後半路幾乎是睡死狀態,鐸爾看起來還是一臉睏倦的樣子。
「要是王子殿下可以從天上掉下來,掉到我懷裡就好了——」
鐸爾才說到一半,頭頂忽然碰地一聲。
小販發出驚叫聲,行人紛紛向四周閃避,蓬頂上則滾下一個人來,恰巧便滾到鐸爾身上。來人體型魁梧,鐸爾收勢不住,那人便撞進他懷裡,和他一塊跌到石子地上。
「呃……希律隊長?」
鐸爾瞠目瞪著眼前從天而降的美少……不,是美大叔,難以致信自己許的願望竟這麼快就實現了。
希律似乎很痛的樣子,伏在地上喘息。鐸爾注意到他的腹部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好像被利器砍傷一般,身上還染有血污。
利西兒問道:「這個人……不是王儲的貼身侍衛嗎?抓姦在床的那個?」
鐸爾輕拍希律的臉:「隊長,你還好嗎?」
他用雙手按住希律的傷口,撕下一塊襯裡,替希律做了緊急包紮。
希律睜開一絲眼線,咬著牙似乎想起身,但很快又軟倒下來。
「王子……王子殿下……」
「王子殿下?戈里殿下嗎?他怎麼了?」
希律似乎沒有認出他來,「有人……綁走了殿下……」他吃力地說著。
鐸爾吃了一驚,一瞬間不免懷疑,這會不會又是貪玩的王子殿下精心設計的另一場騙局。
但希律疼痛的模樣如此逼真,鐸爾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那王子雖然有些小聰明,但至少不是那種為了一己之私、放任部下受重傷不管的詩人。
「綁走王子的人,去了哪裡?」鐸爾問。
「在……市集那頭,快點……」
鐸爾從地上跳起來,「利西兒,我們走!」
「等一下,我這樣子走不快……」包子聞言開始拚命滾動。
「把你那個可笑的樣子給我換掉!」
「我說過了,也不想想這是誰的錯!」
利西兒一邊抱怨、一邊慌忙鑽回蛋中。再次從蛋裡出現的,竟是一條通體金黃的小龍。
小龍唰地一聲展開翅膀,在攤販的穹頂刮出颶風,四下都響起驚呼聲。
「龍、是龍!」
利西兒決定他這回就算魔力耗盡也不回蛋裡,畢竟已經好幾年沒抽中這麼帥氣的生物了,而且按照經驗,上上籤之後通常是很悲慘的籤王,比如變成橡皮擦之類的。
遠方傳來爭吵的聲音,夾雜著少年的呻吟聲。
鐸爾停住腳步,兩方人馬還在廣場上纏鬥著,親衛隊的人手裡拿著代表王室威儀的長劍,圍攻著廣場中心的綁匪。
而被其中一個綁匪像小雞一樣提在手裡的,正是那位曾撥動他心弦的美少年。
「王子殿下……」鐸爾低呼著。
綁匪有十五、六人之數,瞧上去風塵樸樸,都有些年紀。鐸爾在他們臉上、臂上和裸露的腳踝上,看見屬於「旅人」的黑色刺青。
旅人會把旅行過的路線銘記在身體上,如此一來當他們年老力衰時,便能撫著密密麻麻的圖騰,述說他們關於旅行的記憶,讓下一代的旅人跟隨他的腳步,去探索世界每一個角落的秘密。
不過為什麼旅人要綁架王子?鐸爾難以理解。
「放開殿下!」
鐸爾回頭一看,希律不知何時已追至他們身後,用低沉的聲音警告。他單手摀著側腹,看來十分痛苦。
希律從腰間抽出長劍,橫在胸口。旅人則從斗蓬裡抽出了匕首,抵住王子蒼白的頸項,這動作讓鐸爾和在場的隊員都僵住腳步。
「……聽我說!」年長的旅人發聲,看著周圍投鼠忌器的親衛隊。
「我們無意傷害王子殿下,我也不是刻意綁架王子,是王子……請求我們和他交朋友,我們才想趁此機會,懇求女王陛下傾聽我們的聲音。」
鐸爾摸摸鼻子,這旅人看上去身材不錯,肌肉小腹肌人魚線什麼的一應俱全,也難怪會成為王子殿下的新目標。
希律面色猙獰:「你們有什麼願望就好好說!幹什麼對王儲動手動腳?」
旅人聚集到長者身側,其中一名年輕旅人說道:「但藍鬍子的農民起義時,女王封鎖了大海中的古道。我們旅人遠古以來,就循著那條路旅行,不少人曾有抵達虛海、甚至亡者國度的紀錄。」
另一名旅人接口:「女王剝奪了我們行走的自由,等於剝奪旅人的天賦與歷史,令我們的祖先蒙羞。我們請求女王,把先人走過的道路歸還給我們,我們便歸還王子殿下的自由。」
「女王陛下的決定有她明智的理由,境內的作家也沒有怨言。如果你的意見是正確的,作家的紀錄將不會沉默。」
希律用眼神指揮其他隊員,但那人才踏前一步,旅人的匕首便抵緊了王子的頸項,淌下觸目驚心的鮮紅。
「這個國家的作家,天天沉溺於編造的虛偽故事中。」
旅人憤怒地說著:「其他人不知道,但我們都曾旅居藍鬍子的國度,藍鬍子國度的作家,是能說出真實的故事、紀錄所有的善與惡,無分平民和貴族,因此他們才會被藍鬍子追殺。」
「女王國度沒有真正的作家,只有為王室宣傳的應聲蟲!」
鐸爾看希律面色尷尬,似在考慮是否要冒險突圍。
鐸爾看準旅人情緒激動的片刻,輕聲命令:「利西兒,趁現在!」
化為龍的利西兒沒有遲疑,長翅如風一般向前,勁風刮過眾人頭頂,年長旅人一下子站立不穩,鬆開了挾持王子的手。
「殿下!」
希律反應也很快,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欲奪過王子的身軀,在旁的年輕旅人企圖拉回王子,希律劍鋒出鞘,眼看就要不顧一切大開殺戒。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鐸爾從懷裡取出一把雕工精細的裝飾槍,那是他離開他的國度時,那個人親手交到他手上的。
鐸爾對空鳴槍。
槍枝這種事物,即便在號稱進步的女王國度也不常見。槍聲一響,連見多識廣的旅人都噤若寒蟬。
廣場上的鴿子驚飛,旅人陷入騷動,四散奔逃,王子在被旅人棄在地上,鐸爾便一個箭步上前,把人從冰冷的石地上扶起。
少年的額角有明顯的傷痕,似乎是被人毆打了一記,鐸爾嘆了口氣,抹去他頰上髒污,梳理那一頭微褐的金髮。
王子被他的動作驚醒,悠悠地睜開了眼:「……歌者?」
「叫我鐸爾,戈里王子殿下。」
鐸爾露出慣有的笑容,王子微微瞠大了眼睛。
「小心,父親!」
利西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鐸爾眼角餘光瞄見有人逼近他身後。他還未及反抗,那人便踢開了鐸爾手裡的裝飾槍。
是那名年長旅人。旅人拾起了親衛隊掉落的長劍,臉上滿是憤怒,朝著王子頭上斬落,王子瞬間流露的驚惶讓鐸爾不加思索,他伸手抱緊了少年的身軀,紅色的身影覆蓋在上,長劍便貫穿了鐸爾的肩頭。
「父親!」利西兒大叫一聲,巨龍飛撲而下,掃開了年長旅人。
王子抱住了鐸爾倒下的身體,臉色蒼白:「歌者,你……」
年輕旅人們見有人受傷,也錯愕了下。親衛隊趁勢一湧而上,將旅人們壓制在地。
鐸爾的肩頭汩汩滲著血,染紅了歌者的紅袍。
王子見狀深吸了口氣,伸指碰觸鐸爾的傷口。卻見紅袍在觸碰的同時便恢復原狀,傷口逐漸地縮攏、癒合,回復鐸爾蒼白的膚色。
利西兒在一旁焦急地看著,當鮮血不再流淌時,鐸爾卻抓住了王子的手。
「殿下,正如我所說過的,詩人不該濫用他的天賦,否則後果嚴重。」
但王子卻抱緊了他,「你是來找我的嗎,鐸爾?」
鐸爾沒有說話。他的耳邊,彷彿又響起那封來自大海彼端的電報,還有他最熟悉的人溫柔的嗓音。
「是的,我的王子殿下。」他露出微笑。
*
有人說,歌者向王者宣示效忠,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因為自遠古以來,歌者在這片大地上,代表著放蕩、混亂、放縱與瘋狂,他們飲酒過量,渾身是病,在村莊與國境間掀起動亂。
節慶是他們唯一受歡迎的場合,相傳歌者的演出能掀起人心底的情慾,讓他們解脫世俗的束縛,奔入情人的懷抱。
做為一個向君主效忠的歌者,鐸爾有時也覺得自己的人生相當可笑。
「父親,你真的不去晉見女王陛下?」
利西兒在熬了幾天之後,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蛋裡休眠。好在再出現的形體不像他原先預測的那麼糟,是隻白毛的小老鼠。
他艱難地抓著床單,爬上有著華麗穹頂的大床,而他的父親就像三天前剛來這裡一樣,正裸著上身在潔白的床單上沉眠。
坐為王子的救命恩人,即使曾有綁架王子的前科,鐸爾還是受到了王宮以上賓之禮對待,吃好睡好不說,連床鋪都是夜國貴族等級的。而鐸爾向來不知道客氣為何物,就這樣心安理得的生受下來。
「嗯……那個人只說要守在戈里王子的身邊,沒有說要晉見女王啊。」
鐸爾懶洋洋地說著,利西兒跳到他鼻尖上。
「……皇帝也沒有說找到王子之後,要一直守在他的床上吧?」
「利西兒,你真嚴苛。」
「那是你隨便!」
利西兒覺得自己的毛都豎了起來,他把從電報局大老遠拖回來的電報叨上床頭。
「你拆開吧。」鐸爾低低地說著,裹著棉被背過了身。
「我不能拆,這是皇帝回覆給父親的電報。」
「你拆吧,我已經知道內容是什麼了。」鐸爾淡淡地說。
利西兒露出疑惑的表情,就在這時,房間的門被人推開,門口一前一後站著兩個人。
推開門的是表情嚴肅的希律隊長,他替王子推門時,還看了床上的鐸爾一眼,露出殺人般的表情,讓鐸爾胃又不自覺痛起來。
「歌者!」不過一看到少年雀躍的臉,鐸爾的心情立刻又好了起來,他從床上直起身,向王子張開雙臂,王子屬於少年的輕軟身軀便投入他懷裡。
唉,真糟糕,這樣真的會讓他不想回國的。鐸爾在心中輕嘆。
「見到女王陛下了嗎?」
瞄了眼一溜煙鑽到枕頭下的利西兒,鐸爾神色和善地問。
「嗯,母親為我的歸來欣喜,她還說要向你致意,謝謝你救了我。」
鐸爾鬆了口氣,這樣看來,他的誘拐犯形象應該有所扭轉,這對完成皇帝交託的任務也有幫助。
「雖然希律隊長對你很不諒解,說你跟那些旅人應該是一夥的,應該把你驅逐出國境,唉,真抱歉。」王子嘆息。
「希律隊長嗎……?」
鐸爾看了一眼門口,希律已經走了,這不禁讓鐸爾鬆了口氣,雖然他向來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否則就不會以歌者的身份在皇帝床上爬上爬下。
但每天被一位俊男用殺人的目光盯著,鐸爾也會覺得不舒服。
「嗯,聽說他是第一個被指派為我親衛隊的人,是他看著我出生的,而保護我也是他成為軍人後第一個任務。」
「等一下……希律隊長到底幾歲?」
以鐸爾判斷男人年齡的眼光,這位忠誠的親衛隊長最多二十五歲。
「咦?我沒介紹過嗎?希律和女王陛下差不多年紀,今年已經快四十歲了。」
「……」
想到自己曾經向大自己二十歲的大叔搭訕,鐸爾便覺得自己應該要回家多修行。
「歌者,女王說,希望你和我去見見兄長們。」王子忽說。
「兄長們?」鐸爾一怔:「但他們不是……」他驀然噤聲,王儲得病的事,在女王國度平民間之是個機密,鐸爾警覺起來。
「事實上,這個國家流傳著一個怪病。」果然王子說。
鐸爾只好假裝自己是第一次聽到:「喔?」
「我的兄長們感染了那種病,那讓他們不得不拋下王儲的職責,幽居在教堂裡。母親將那些責任傳承給我,她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儘管那讓我非常困擾。」
王子嘆了口氣。
「怪病開始漫延時,我被綁架到國外,所以不是很清楚怎麼開始的。但這病來自於某種碎片,像是玻璃一樣的物事,那些碎片會刺入人的眼睛,流進人的心底,進而破壞人心,甚至讓人忘卻過往的一切,變成陌生人。」
「所以你的兄長……女王陛下的長子和次子,現在怎麼樣了?」鐸爾問。
王子又是輕嘆一聲,說:「跟我來吧。」
鐸爾離開寢室時,幾枚字母流出了方才利西兒交給鐸爾的電報,在床榻上重新排列組合、發出聲響。
『是的,我的鐸爾。』
*
鐸爾隨著王子,走入位於宮廷深處的教堂。
這教堂是王室成員專用,華貴而清幽,樑柱為白石所雕,巍峨高聳,光是置身其中,便能感受到屬於詩人的威儀。
王子在教堂外換穿純白的長袍,鬆開束起的長髮,任由它散落在肩頭。他將身上的配劍交予守在門口的祭司,裸著足踝踏上石階。
夜國人禁止崇拜皇帝以外的事物,也因此夜國人不敬神,自也沒有教堂,鐸爾是第一次見到教堂的樣子。
教堂的中央,有座白色大理石鑿成的水池。
王子走上水池邊緣,陽光從教堂房頂的七彩格窗透入,灑在清澈見底的水面上,流光幻影,映射在周邊的白色石面上。
這光景如夢似幻,讓旅行過許多國家、見多識廣的鐸爾,也不由得一時看得入迷。
「我每個月的第二個週日,都會來這裡沐浴洗滌。」王子輕聲說,「這裡的水受到神的祝福,可以清洗我身上所有的髒污、滌清我的罪過,讓我回歸純潔,再向神祈求讓兄長早日康復。」
的確是應該清洗一下……鐸爾忍不住腦袋裡的歪思。
但他現在感覺得出來,王子荒淫的行逕下,是顆徬徨無助的心。
正因為不知道人生所求何事,才會讓自己耽溺於最直截的感官享受,就像還在夜國皇帝懷抱裡的鐸爾那樣。
少年忽然褪下身上的白袍。他動作不停,又褪下上身的單衣,最後連下身的長褲也除去,又脫去了鞋襪。
鐸爾沒料到王子說脫就脫,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王儲的裸體,但在這種神聖的殿堂裡,氣氛自然和在旅店小床上不同,鐸爾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王子走入池中,赤裸的足趾被水淹過,他唇色蒼白,肩頭因寒冷而顫抖,神色卻十分堅定。
他抬起指尖,水花受詩人的天賦所惑,纏繞在王子指尖,盤旋上王子頸背,將王子如玉一般的年輕胴體淋得溼透。
鐸爾站在岸上凝視著這一幕,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詩人被人們懼怕、同時也受人崇敬的原因。詩人所創造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像是鏡像裡的幻影,然而卻又如此美麗,足以誘惑人心,至少鐸爾現在就移不開目光。
水花在詩人腳邊舞動,掀起水幕,那瞬間鐸爾又看見幻象,那是詩人所編織的,只存在於人們夢中的記憶。
幻象中的那個人還是少年,和眼前沐浴的王子一般年紀。
那年皇帝新婚燕爾,皇后與鐸爾同齡,十五歲的少年、娶了十二歲的皇后。
鐸爾看見皇帝坐在王座上,為他羞澀的皇后戴上百合織成的后冠。
皇帝命令包括他在內所有的歌者,為他的皇后唱歌。歌者們無不從命,用最好的歌喉、最美的樂器,歌頌皇帝與皇后的愛情。
但只有鐸爾明白,那樣的事物不能稱作歌。
他在兩人之間感受不到任何的旋律,因此輪到他時,他抱著他的豎琴,像隻快斷氣的夜鶯般仰望著皇帝。
「歌者,你為何不唱?」
鐸爾看見年少時的皇帝從王座上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
「因為我不能唱。」
「你為何不能唱?」
「因為你與那個人之間,沒有任何足以寫成歌的事物。」
「什麼事物?」
「比如感情,比如羈絆,我看不見任何旋律。」
「沒有感情,就不能唱?」
「沒有旋律,歌者就無法歌唱。」
皇帝失笑了。
「為什麼?歌不就像這城裡的萬事萬物一樣,只要我喜歡,就算是崇山峻嶺、金銀綢緞,我都能在彈指間創造。只要我厭煩了,也能在彈指間令其消失,難道你的歌,竟不受我的詩支配?」
鐸爾望著幻象中,那忘懷已久的跋扈笑容,天真、直率、野心勃勃,年輕皇帝身上彷彿到處寫著這樣的氣息。即使在這樣月光籠罩的國度,他仍像太陽般發光發熱。
而就是在那年,他成了皇帝國度裡第一位得以進入皇帝寑室的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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