鐸爾覺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其實他是個徹底的不勞動主義者,所以他一直打算到這個國度交界的小鎮後,就舒舒服服地找間旅店、洗個熱水澡、躺平在軟棉棉的床上,順便喝杯可以讓心情放鬆的葡萄酒,好好地睡到第二天教堂打鐘為止。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半路就是讓他遇上了那樣的美少年。
他有什麼辦法,那少年這麼美、這麼嬌弱,蹲在地上看著他,兩隻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臉頰紅噗噗的。
而且重點是,還一絲不掛。
鐸爾除了懶惰之外,也是個美學主義者。他平生最不能抗拒的東西,除了軟綿綿和圓滾滾的東西外,大概就是美麗的東西了。
所以即使白癡都知道,正常來講路邊絕對不會有個天上掉下來的的美少年脫光光蹲在那邊等他,他還是上勾了。
而且還上勾的很徹底。
他發誓自己原本真的只是打算把美少年帶回自己下榻的旅店,給他洗個熱水澡,就打發他上床,自己在旁邊唱搖籃曲,順便在他睡不著時說聲:「哥哥講個床邊故事你聽完就要睡喔否則哥哥會生你的氣喔。」然後就帥氣地到一樓大廳打地鋪。
但是意外總是發生在人生意想不到的地方。
首先他要打地舖時,才發現加棉被要加錢,其次是他要離開床邊的時候,美少年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襬,把那頭柔軟像小狗一般的金髮貼到他胸口上,滿臉紅暈而且還發出呻吟聲。
更大的意外是,鐸爾替美少年洗過澡後,還來不及替他穿上衣服。
結果就是他從出差費中省下叫特別服務的費用,把那筆錢花在又叫了一次洗澡水上。
老闆娘把新的洗澡水拿上樓時,他剛好把不斷呻吟的美少年壓在枕頭上,樂呵呵地說著:「難道是這邊嗎?」所以他又自己墊錢付了封口費。
美少年和他胡天胡地到日上三竿,累得鐸爾腰酸背疼,在不知不覺間沉入他最熟悉的夢鄉。
而當鐸爾終於從暖綿綿的棉被中醒過來時,就發現自己被捕了。
他是個裸睡主義者,不脫光睡不著,綁他的人還很盡職地用棉被把他的重要部位裹起來,才用鐵鍊五花大綁。
「我以誘拐王子殿下的罪名逮捕你!你被捕了,請不要抵抗!」
平常鐸爾在故鄉,是非睡到太陽晒屁股不肯起來的那種人。所以他相信自己腦袋一團漿糊絕不是他的錯,而是那些看起來彬彬有禮的士兵逮捕他的時間太早了。
「……我被補了?」鐸爾歪了一下頭確認。
「是的,剛才我們搜過你的旅行袋,您似乎是外國人,並沒有本國的通行證。所以很抱歉,我們必須請求你和我們一起到對外戶政局一趟,再接受審判。」
鐸爾很想揉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可惜他的手和棉被一起鎖在鐵鍊裡。
「嗯……我先確認一下,你剛剛說,我誘拐王子?」
「是的,請不要抵抗,我們會依照女王的律法,保障閣下的權利。」
「所以那個美……那個少年,是女王國度的王子?」
「是的,那一位正是女王的三子,王儲戈里殿下。」士兵用尊敬的語氣說。
鐸爾的頭更痛了:「你剛說我的罪名是什麼?」
「誘拐王子。」
「……我耳朵不好,麻煩大人再說一次。」
「誘拐王子。閣下被發現與我國王子殿下,同時也是尊敬的女王十五歲么子出現在同一張床上,而該王子殿下昨夜忽然從寢宮裡失蹤,犯人下落不明,嚴判是被不知名人士誘拐出宮。」
鐸爾看著這位認真報告的士兵,對方其實還長得挺英俊的,如果再小個十歲,說不定他會考慮。
「等一下,說不定是你們家王子自己爬上我的床。」鐸爾耐心地辯解。
「我想這不可能,王子被發現與閣下的身體部位緊密相連,而該部位必須要閣下憑藉自主意識放入王子體內。」
士兵冷淡地說著。
「而且王子殿下教養良好,不會主動讓閣下把該部位放入體內,閣下必定用了非正當的手段。但審判這是法官的職責,我不敢越權。」
鐸爾還沒有反應過來,士兵已經一揮手,兩個高大魁梧、同樣穿著制服的士兵便上前來,一把架住了他的胳膊。
「先、先等一下,你們不能就這樣把我帶走。」
那個領頭的士兵還真的停下來,耐心地回頭看他:「閣下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你有權利保持緘默。」
「至……至少讓我見見王子!對,沒錯,至少我有權要求對質吧?」
那個隊長還沒有開口,旅店門口便走進一個身影。
鐸爾睜大眼睛,雖然初遇的時候對方是沒穿衣服,他記憶力也很差,常常會被枕邊一夜情對象嚇一跳。
不過因為那位美少年是特級的,所以他記憶猶新。
昨晚一絲不掛、蹲在路邊哭的美少年。現在穿得像個他祖國擺在中央廣場上的英雄塑像般,腰間甚至掛了把劍,站在一大群準備把他拖走的士兵間。
鐸爾承認自己小小地讚嘆了一下,還好自己的重要部位已經被層層棉被包裹。
「王子殿下,請您和他們解釋。」他冷靜地說。
美少年露出迷惘的表情看著他。「解釋什麼?」
「……解釋我不是什麼誘拐你的犯人。」
美少年又皺了皺眉頭,然後說出了讓鐸爾太陽穴更痛的話。
「你是啊,為什麼不是?」
「……我們、昨天晚上、在路邊、才剛認識,記得嗎?」
鐸爾怕是自己的外國語說得不夠好,字斟句酌。
「有個好心的大哥哥,把脫光光蹲在路邊的你揀回旅館,還溫柔地替你洗澡、餵你吃晚餐,很有良心地把你送上床,順便用他的身體撫慰你破碎的心靈,這麼善良好心的大哥哥,你應該不會這麼輕易地就忘記了吧?」
美少年露出那種讓鐸爾心癢的迷惘表情,然後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不是你迷昏我,把我從我的寢宮裡帶出來的嗎?」
「……」
「雖然昨晚的事我不大記得了,畢竟我被藥迷昏了,但我記得你說過喜歡我、要我跟著你走。」
鐸爾發現王子的表情雖然困惑,倒是沒有生氣,甚至還有點羞澀。
「你放心,你的罪名,只是誘拐我而已,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我會為你說話的。」王子紅著臉說。
*
「……帥哥,冒昧讓我問一句,貴國的王子殿下,是不是經常被誘拐?」
既然抵抗無用,鐸爾一向是和平主義者,他順從地坐上隊長為他準備的馬車。
那個隊長看了他一眼,開口:「我叫希律。」
「希律隊長。」鐸爾點頭。
「嗯,王子確實經常被誘拐出宮。」希律說:「但殿下受諸神眷顧,通常一日一夜就能找回來了。」
「……所以他到底被誘拐過幾次?」
「從十歲到現在,發生過九十九次。」
「所以我剛好是第一百次?」鐸爾挑眉。
「即使這樣,也不能免罪。」希律一本正經地說。
「……我知道,又不是在集郵。」
鐸爾再度確認女王國度真的開明又進步,很注重個人隱私,那些人雖然拘禁他,卻沒有苛待他。
如果在他的國家,鐸爾覺得自己應該早被扒光衣服吊起來這樣那樣了,但那些士兵卻只是守在馬車門口,連看一眼他完美裸體的意願也無,害鐸爾有那麼一點點自尊心受損。
「利西兒、利西兒,幫幫我吧。」鐸爾低聲對著懷中說。
漆黑的馬車裡出現一抹微光,有團白白軟軟的東西憑空出現在鐸爾眼前,在空中慢慢變大,從裡面掉出一隻小雞。
「……父親,這回我真的幫不了你了。」小雞冷酷地說。
「今天是雞啊……」
鐸爾看著自己的魔獸拍著鵝黃小翅膀,氣急敗壞地在地板上轉來轉去。
「說的也是,一隻雞面對這種情況也太勉強你了。」
「也不想想我變成這樣是誰的錯!」小雞氣憤地揮舞著翅膀。
鐸爾想起自己剛從那個人手裡入手這顆蛋的時候,他要鐸爾想像一個自己最喜歡的形象,是美少年還是蘿莉都沒有關係。
沒想到鐸爾竟然說:「我懶得想,變成怎樣都沒關係。」
照理說一般人就算這樣說,腦袋裡應該也會有個既定的形態。但是鐸爾的個性就是能不動腦時絕對不動腦,他最擅長的就是放空,最高紀錄曾經發呆三天半。
結果他的「蛋」就變成了每次出現的樣子都不同、這種以魔獸而言極為罕見的狀況。
「不要這樣嘛,陛下說過,你有三十萬分之一的機率會變成美少年啊!」
「我不管你了!」小雞真的怒到,轉身抬爪就要走。
「是我不好,你下次變成掃帚的時候我絕對不會把你拿來掃地。」
「……」
利西兒心裡也知道,和鐸爾生氣只是浪費自己的生命。他這位父親,甚至會在他飆罵時就地睡著。
「你為什麼每次出差都會出事?不是被誤會成小偷脫光光吊在城門口,就是被當作採花賊,還差點被未婚少女的老爸丟去餵鯊魚,要不就是人被殺時你就拿著菜刀在現場,該不會那些事情其實真的都是你幹的吧?」
「我也不想啊,只是這些事情好像都會找上我……」
鐸爾傭懶地靠在馬車的壁上,這時馬車壁卻傳來敲擊的聲音,鐸爾一怔,眼前的一塊木板竟憑空解消。
馬車後露出了一長蒼白漂亮的臉,正是那位王子殿下。
「噓。」王子頭罩著黑色兜帽,比了個噤聲手勢,看了眼守在馬車口的親衛隊員,手腳並用地從破口翻進車裡。
「王子殿下,別來無恙。」鐸爾眨著眼說。
「小聲一點,我……是來救你出去的。」
王子伸手觸碰綁住鐸爾的鐵鍊,鍊子和馬車木板一樣瞬間消失無蹤。
「『詩人』啊……也對,你是王位繼承人嘛。」
鐸爾微笑道,王子羞赧地點了下頭。
「但我還不成熟,女王陛下說,我的力量還沒有完全覺醒。」
「王儲的壓力,很大是嗎?」鐸爾語帶保留,「……大到不得不用被誘拐為藉口,也要出宮做自己喜歡的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詩人的臉更紅了。
「昨晚約我的人臨時放我鴿子,我心情很差,到旅店喝了酒,醉倒在路旁,剛好你路過,我就順手推舟。本想滿足了就悄悄離去,但你……出乎意料的精神,我也多費了些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王子解釋著。
「我一清醒,就看到希律隊長找上門,我不能讓他知道這些秘密,只能像從前一樣,用誘拐解釋所有事情。」
「我以為女王是個開明的君主。」鐸爾說。
王子神色複雜:「她是個好女王,也是個好母親。但再開明的女王,都不會容許自己的王儲只能靠男人宣洩慾望,還是受制於人的那個。」
鐸爾嘆了口氣,他從包裹他裸體的棉被裡起身,完全不介意自己的赤裸,矮身便要從缺口溜出馬車。
「謝謝王子殿下相救,後會有期。」
「請等一下。」但王子攔住了他,「你是……『歌者』嗎?」
鐸爾頓了下,但沒有回頭:「是或不是,會影響殿下放走我的決定嗎?」
王子搖頭,「不,我只是聽說歌者都……我有機會讓你為我唱首歌嗎?」
鐸爾抿著唇,沒有猶豫太久。「很遺憾的,並沒有。」
「是嗎,果然如此。」
王子帶著些微落寞的神情別過頭,但做為一個釣他一夜情,又殘忍地把他陰成綁架犯的王子殿下,鐸爾實在沒有過多餘裕去表達同情。
「傳言歌者歌詠世人的感情,但是從不為自己寫歌,歌者的歌譜裡,記憶著人們的各種情感:生之歡、死之慟、病之傷、離之苦。他們看盡人世間所有的喜怒哀樂,用歌聲替世界排憂解愁。歌者以自己的情感為代價,他們不會為自己寫歌,也從不為自己唱歌。」
王子凝視著他,「但即使您遺忘了您的歌,我也會保有我的。」
鐸爾愣了愣,王子的五指觸上他的心口,熱流竄上肌膚的同時,一件屬於歌者的紅色長袍覆蓋了他的赤裸。
「無情的歌者啊,這是我送你臨別贈禮。」
王子掂起足趾,在他唇上落下最後的魔法。
「再會了,異國的歌者。」
✽
鐸爾在小鎮的車站搭上蒸氣火車,隨著鳴笛前往王城。
雖然發生這種事,讓鐸爾前往王城的計畫產生些許猶疑,畢竟王城多半是那位王子殿下的家。但鐸爾沒有選擇的餘裕。
蒸氣火車的特等車席十分舒適,鐸爾終於睡了一場夢寐以求的好覺。
從前他待在皇宮裡,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睡回籠覺,直到那個人捧著早餐進來餵他,或用其他方法把他弄醒為止。
「真是個好國家。」
鐸爾睜開睡眼惺忪的眸,望著列車裡的景況。攜家帶眷的商人,含笑看著兒女在長廊上追逐,間或笑罵著叱責。
有個貌似作家的人披著黑灰色的斗蓬,正被一群孩子們圍著,聚集在車廂的一角。
作家背對著鐸爾,但鐸爾仍能看見他指間的紙人,紙人靈活地在作家的指間輪轉,逗得孩子們時而大笑、時而感傷。
作家身邊放著巨大的行李箱。作家會將故事藏放進箱子,而隨著作家足履的地方越多、紀錄的故事越龐大,箱子也會隨著日益沉重。
但無論多麼沉重,作家都不會放下他的箱子。作家放棄箱子只有兩種情況,一是作家死亡,多數作家會在死前將行李箱饋贈給他人,通常是親人或愛人。
二是,被人剝奪。
「那場戰爭後……已經過了十多年了吧。」
女王國度的鄰國,曾經是屬於國王藍鬍子的國家。藍鬍子在滅亡前,曾大肆拘捕境內的作家,剝奪他們的箱子,對他們施以酷刑。許多作家因此死亡,沒死的因為失去了紀錄,變得如同行屍走肉。
「女王從暴君的手裡奪得了自由,人民從女王手裡承接了幸福。作家可以毫無顧忌的議論政治,科學家得到豐沛的經費,就連報紙的發行量也是我們國家的數倍之多,女王國度,連天空的小鳥的讚頌的國家,果然名不虛傳啊!」
鐸爾把頭支在火車的窗檻上,感嘆地說著。
車廂搖晃著,城鎮換成了原野,又再度換成了城鎮,鐸爾往窗外看去,已經看得見王城的旗桿了。
這時有個商人模樣的人,從鐸爾隔壁座位上站起來,朝著鐸爾走了過來。
「閣下是歌者嗎?」商人詢問他。
「啊。」鐸爾打了個喝欠,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
「如果不麻煩的話,可否為我和我的妻子獻首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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