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演Tim,演這齣戲。」
女王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頭望向仍舊睜大著眼的菫:「菫,妳懂了嗎?」
習齊看見菫學姊的手微微顫抖,她慢慢垂下了頭,
「我懂了。」她說,又補充一句:「對不起。」
這時候有人敲了排練室的門,一個瘦小、看起來可憐兮兮的男人推門進來,手上提著一袋水。習齊後來才知道那是女王的助理,女王叫他Teddy,但大家都叫他熊先生,也是這次的排助之一,據說他是女王歷任助理中撐得最久的一個,資歷是兩年。
「虞老師……」他探了一下頭,習齊覺得女王一定常拿劇本之類的東西丟他,所以他開門進來的時候還慣性地閃了一下,「那個……就是,提醒一下,我們的借用時間只到十二點。老、老師可以慢慢來沒關係,只是提醒一下。」
看見女王嚴肅的表情,熊先生丟下水就逃之夭夭。習齊看女王手上一直捏著劇本,像在思考著什麼事,過了許久,才閉上了眼睛,
「從這禮拜五開始開始固定排練,時間地點我會叫排助前一天通知。通通不准再給我遲到,誰遲到我就踢誰,聽到沒有?」
習齊忙跟著一起答「知道了」,罐子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但女王不給他插嘴的機會:
「另外,我要嚴正聲明一件事,從現在到公演那天,劇組的人禁菸、禁酒,當然也禁藥!要是誰被我發現誰在排演中給我搞這些東西,就給我試試看!」
這話一出,整個排練室立刻哀號聲四起。阿耀學長首先發難:
「老大,拜託,禁酒就罷了,禁菸會死耶!要是可以禁兩個月,老子早戒了!」女王冷冷地說:「閉嘴!做不到就不要給我上舞台!就算真要抽,也不准給我在排演的時候抽!」他瞪了一眼菫學姊拿在手邊的Seven Mild,學姊只好懶洋洋地把它收回化妝包裡。
他又交代了一些關於角色的注意事項,還有回家工作之類的事宜,但是完全沒有提到習齊。然後大家開始收拾起東西、換衣服。「幹,我剛還以為罐子老大真的瘋了。」習齊聽到阿耀一邊搬椅子,一邊悄聲向紀學長說,紀宜的表情也很沉默。
罐子學長還站在舞台線旁邊,以一種無言的氣勢望著女王。女王從地上拿起袋子,灌了一口排助拿來的水,看也不看罐子一眼就走向門口,
「明天晚上八點,來系辦公室找我。」
經過罐子身邊時,女王忽然低聲說。罐子顯然吃了一驚,他目送著女王的背影,習齊覺得他身上有某些細胞,在那一瞬間活絡了起來。
習齊還坐倒在舞台上。罐子忽然低頭瞥了他一眼,習齊的心跳不由得有些加速,他身上還留著剛才淌下的冷汗,整個背脊都是濕的,傷口癮癮作痛。罐子的Tim給他的震憾力,還深深地留在他心裡,讓他渾身一陣冷一陣熱。
但是罐子的眼神,卻比那些都來得冰冷、來得厲冽,
「你取代不了Knob,」他用淡淡的,絲毫不帶感情的口氣說:
「你不該來演Ivy,也不配。」
***
習齊的樣子,讓來接他的肖桓嚇了一跳。
帶傷又硬是勞動的結果,習齊幾乎昏倒在視聽館的門口。肖桓打開車門,看見的是唇色慘白、連站都不站不穩的習齊。他趕緊把他抱到助手席上,給他加了外套,又餵他喝了些水,習齊的臉才恢復了一點血色,也才能回應肖桓的話。
「發生了什麼事?」肖桓看了幾乎是呆滯的習齊一眼,煩躁似地皺了皺眉:
「不會是為了那齣戲的事情吧?要這麼累就別演了!」
「不……!」習齊忽然驚醒過來,肖桓的話刺到他的痛處:「我要演,我一定……我一定得把這齣戲演完。」他像是要說服自己般地咬牙說著。
肖桓看了緊咬著唇、雙拳在大腿上捏緊的習齊一眼,剛好正在等紅燈,他忽然橫過座位,往習齊的唇上靠近。
習齊很快發現肖桓又要吻他,下意識地往後一縮,整個身體繃得僵硬,眼睛也閉了起來,背脊緊緊地貼在助手席的椅背上,好像害怕什麼似地縮成一團。
肖桓看著他的樣子,忽然停下了動作。沒好氣地把臉轉回去開車,
「小齋回學校了,還特別打電話叫我來多關照你。」肖桓不自在地說著。習齊「嗯」了一聲,像在思索什麼似地一語不發。下一個紅燈時,習齊終於開口了,
「桓哥,我……」他猶豫了一下,「我以後……能不能提早到學校去,然後課結束後也晚一點回家?」
肖桓看了他一眼:「要幹嘛?」
「我想……找個地方,一個人練習,有關戲的事情……」習齊瞥見肖桓的眉凝了起來,趕快說:
「我、我會遵守承諾,絕對不會再讓你們找不到人。晚、晚上也是,如果桓哥你們需要的話……」
說到一半,習齊難以啟齒地別過頭。肖桓沉默了一下,放柔語氣說:
「為什麼不在家裡?在家裡也一樣可以練習。」習齊聞言沒有答話,肖桓用手指點著方向盤,打量他的側臉半晌,
「你這樣應付得來嗎?期末考和術科考試不都在這附近?」他又問。
「沒問題的,我會自己安排好。」
「那齣戲真的這麼重要?就這麼想演好?」
習齊又沉默下來,這次用牙咬住了下唇。肖桓觀察他的反應,半晌說:「那好,你給我個滿意的吻,我就幫你和瑜說,以後你要多晚回家隨便你。」
習齊有些驚嚇地看著肖桓,他的表情一點都不像在看玩笑。平常被肖桓強上也就罷了,習齊從來沒有在性事上主動迎合過肖桓,更別說這種帶有深長意味的獻吻了。
「沒時間給你考慮,小齊,快變綠燈了。」肖桓勾起唇角說。
習齊知道肖桓雖然殘忍,但答應的事從來沒有毀約過,這點和肖瑜很像,他們兄弟倆個性不同,但是在執著和守諾上卻很相似。習齊看著肖桓端正的側臉,躊躇了半晌,終於傾身把臉靠了過去,往肖桓的臉上貼近,
「誰叫你親臉頰?」
肖桓不滿地說。習齊僵了一下,只得閉上眼睛,唇微微發抖,按著記憶中臉頰的弧線,滑到肖桓薄而柔軟的唇上。
唇瓣和唇瓣相觸時,習齊清楚地感覺到雙方都顫了一下。感覺到肖桓呼吸吐在他的鼻尖,習齊不由得微微打開了眼,才驚覺肖桓原來一直睜著眼,正靜靜地盯著他看。
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銘刻到體內那樣的凝視,有些殘忍、有些瘋狂,卻又帶著濃厚的占有慾,讓習齊不知怎麼的,竟想起舞台上的罐子。感覺到自己心臟跳個不停,連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但那視線瞬間又化作罐子最後看他的眼神,習齊胸口一痛,很快把唇移離了肖桓。
紅燈又變回綠燈,肖桓在習齊微弱的喘息聲中踩動油門。
「我會幫你和瑜說,」過了一會兒,肖桓用一貫溫柔的語調說。習齊覺得他的心情好像忽然愉快起來,他又補充一句:
「好好幹,我期待你的公演。」
習齊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積極的人。事實上,從幼時有記憶開始,他一直都對自己的人生很消極。
當父親跪在地上,像孩子一樣卑微地拉著媽媽的衣袖,還哭叫著:「小齊,叫你媽不要走!讓你媽看看你!」的時候,習齊也只是消極地看著、目送著母親的背影。當父親陷入昏迷,習齋像是瘋了一般吼著爸爸的名字,企圖從鬼門關喚回親人的神智,習齊卻只是消極地握著他的手、等待著早已知道的命運。
即使從小就喜歡戲劇,高中時也因為一個偶然的公民教育行動劇,被學長挖角進戲劇社,卻因為肖瑜不允許,習齊也消極地連爭取都沒有爭取,就這樣放棄了提早和舞台相遇的機會。
而就算被肖桓他們這樣對待,每時每刻都活在被侵犯的恐懼下,習齊也放縱自己採取一直以來的應對方式,消極地忍受著,得過且過著。
習齊發現,這或許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熱切地、積極地想要做什麼事。
本來是寒假才開始正式的定期排練的,可是女王在看過試演之後,決定枉顧他們這些學生的期末地獄,開始緊鑼密鼓地安排起一連串的特訓。日程表是紀學長親自拿來給他的,習齊看了差點沒昏倒,女王不愧是女王。
拜一吻之賜,習齊的生活也正式進入了「剪刀上的蘑菇」這齣戲的漩渦中。
他開始早出晚歸,也不知道肖桓用了什麼方法,肖瑜對此竟然沒有說什麼。大部份時間他都待在學校的學生個人練習室裡,在音樂系隆隆的樂器聲中盡其所能地練習。
介希在福利社門口碰到他時,遠遠就叫了聲:「嗨,Ivy!」讓習齊不禁感嘆介家八卦網流通之迅速。Knob學長的死訊,在學生間似乎也漸漸漫延開來,雖然事情的真相眾說紛云,但女王和罐子都三緘其口,誰也不敢這麼白目跑去問。
習齊知道後來女王試著連絡Knob的親人,但是不知道怎麼地,學長和父母的關係似乎不是很好,到現在還沒有像是Knob親人的人來聞問過。
「對了,劇組裡面有一個是你哥的室友。」
下午是第一次的正式排練,習齊一邊拿著劇本,一邊在介希身邊快速扒著午餐。
「我哥?喔,你說小魚啊。」
介希吸了一口麵說。介希的二哥介魚,雖然大了介希兩歲,但大概是營養不良個性又很內向,所以看起來倒比介希還小。介希也從沒叫過他哥哥,總是小魚小魚地叫,
「嗯,就是那個劇場研的學長,姓紀……」
「喔,他喔,我知道啊,小蟹學長嘛!」
介希邊吞著麵邊說。習齊看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便問:
「怎麼了,紀學長有什麼問題嗎?」
介希撇了一下嘴,有些猶豫的樣子,
「也沒有,他也滿有名的,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聞。」
習齊一愣:「傳聞?」
「嗯,聽說他在三年級的夏季公演上,曾經差點殺死過人。」
「殺人?!」習齊大叫出來,餐廳的人都往他們這邊看。介希連忙挨近他:
「白癡!幹嘛這麼大聲啊?」習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按紀學長那種溫馴好脾氣的樣子,他完全無法和罐子那類的瘋狂聯想在一起,
「我也只是聽蘭姊說,小蟹學長在那年夏季公演上飾演男主角,那是齣三角關係的戲,學長是公爵,愛上了一個貧窮的男畫家,他用盡了一切財富和心思滿足畫家,提供他食物、畫室、保暖的衣物,甚至為他舉辦畫展。但是畫家除了他的畫以外,對外界一切事物都沒有興趣,當然也對公爵沒有興趣,」介希描述著,
「後來畫家遇到一位少女,為她畫了人像畫,他深深被畫中的少女所吸引,而少女也愛上了畫家。她摟著畫家,和畫家表白的時候,剛好被公爵撞見,公爵頓時萬念炬灰,就在兩人面前舉槍自盡了,
「滿心歡喜的少女牽著畫家的手,以為以後可以和畫家永遠在一起,但是畫家愛上的其實並不是真的少女,而是自己的畫,所以少女最後也黯然離去,留下孤零零畫家和他深愛的畫直到終老……本來劇情應該是這樣。」
「本來?」
「但是小蟹學長在演到撞見兩人告白的場景時,忽然就發起瘋來,他撲過去掐住畫家的脖子,是真的要殺死人那種掐法喔!演少女的那個學姊嚇壞了,拚命地扳著學長的臂,叫他住手,觀眾都還以為是這齣戲原本的劇情,後來看到工作人員緊急跑出來把學長架開,才知道出事情了,」
介希把杯裡的果汁一飲而盡,在習齊呆滯的目光中又說,
「小蟹學長本來成績超好,很被老師看好的一個演員。但是那場之後他就跟所有人說他再也不踏上舞台,跑去鑽研劇場, 一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