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今天房東特地來接他讓沈奇煌挺感動的,所以看他這麼熱衷的樣子,他實在不忍心隨便拒絕他,到最後就是照單全收。

  他有點悲哀地數著荷包裡的鈔票,為什麼房客還必須要負責餵食房東呢?

  「螃~蟹,螃~蟹,你的爪子為什麼那麼大?媽媽說~爪子大~才會好吃~~」

  房東把大部分的食物都提在手裡,一路唱歌跳出了收銀台,好像深怕有人會搶走那些食物一樣。沈奇煌無奈之餘,也不禁覺得好笑。

  出了超市卻發現外頭下起了傾盆大雨,雞蛋大的雨珠砸在超市前的台階上,濺起好大的水花,天空還打起大雷。許多婆婆媽媽都拿著傘無奈地等在門口,沈奇煌來台北後第一次碰到這麼大的雨。

  「午後大雷雨呢,台北夏季名產。」他聽見房東說。

  「要等雨小一點再走嗎?」沈奇煌問。

  林學航看了一下手上的食材,又看了看他:「這些螃蟹要現在就下水煮才會好吃,不要小看這五分鐘,可以讓帝王蟹變成太監蟹……」沈奇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兩個人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睛裡看到笑意:

  「那就衝吧!」

  接下來還真是瘋狂的舉動,因為只有一把傘,一開始兩個大男人還試圖鑽到同一張傘下。可是後來發現這麼大的雨撐傘根本一點用也沒有,沒多久兩人就從褲子到上衣全濕光了。

  林學航乾脆整個跑到傘外,提著滿袋的螃蟹就往道路那端狂奔。沈奇煌也跟著他跑,大雨像槌子一樣打在他們身上,打得他連頭皮都痛了。

  等兩個人接近家門的時候,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是乾的了。頭髮也像落水的狗一樣,傘不知道中途扔到那去了。沈奇煌看著房東狼狽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哈」地大笑出來,林學航也指著他笑,可見自己也好不到那裡去。

  兩個難兄難弟匆匆把食材提進公寓裡,塑膠袋上全是水,他們把螃蟹隨手放在流理台上,公寓裡沒有其他人。

  「幹,連內褲都溼了!」

  林學航笑著說,飛快在客廳脫去濕答答的上衣。沈奇煌從衣架上抽了一張大毛巾,用力擦著自己的頭髮,房東卻一馬當先衝向浴室,轉開了蓮蓬頭的熱水,就這樣穿著褲子沖了一會兒。沈奇煌笑著的說:

  「你洗澡不脫衣服啊?」

  林學航卻說:「你也一起來啊!」

  「什麼?」

  沈奇煌愣了愣,房東這時從浴室伸出了手,一把把站在門口的他拖了進來:

  「一起洗吧,淋了雨不洗點熱水澡會感冒的。」

  「可是……」

  「一起洗比較快不是嗎?你也想快點一起吃螃蟹對吧?」

  沈奇煌看著站著沖熱水的房東,他的七分帆布褲全濕透了,貼在他精瘦但是十分結實的大腿上。浴室裡全是熱氣,林學航用稍嫌蒼白的喉結迎著傾瀉而下的熱水,仰頭閉著眼睛,發出些微舒服的呻吟,然後往後抹了抹髮梢。

  這讓沈奇煌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是一起去搶別人的浴室。那時候他只覺得這個人好誇張,沒有去細想其他事情。雖然現在也是一樣。

  仔細想起來,他和他認識的過程好像就是一連串的妥協。

  因為他的慫恿生平第一次去搶別人家的浴室、因為他的興趣第一次睡在粉紅色的房間、因為他的哀求打消搬家的念頭、又因為他的慘狀繳了水費、替他打點便當,又因為他買了平常絕不會買的食材,現在又因為他的要求站在這裡……

  為什麼自己為這樣子一再縱容這個人呢?啊,或許是房東實在是他生平所僅見最厚臉皮的人吧!或許他應該像D.D.一樣,打從一開始就嚴辭地拒絕他,不讓他見縫插針。

  房東連褲子都脫掉了,他把浴缸的水龍頭打開,放了半缸的熱水。然後呼地一聲一頭鑽進了熱水池,水濺到沈奇煌身上,帶著高於體溫的溫度,他覺得自己的臉好燙。

  「進來啊,奇煌。很舒服喔!」

  房東用孩子一樣的聲音說。讓沈奇煌不禁為自己的想法覺得可恥,他不自覺地探頭看了一下浴室外,然後關上了浴室的門。

  他慢吞吞地把濕透的襯衫剝掉,單薄的布料黏在皮膚上,很難脫下來,沈奇煌不禁吶悶房東是怎麼用這麼快的速度脫光光的。

  他學房東的樣子,穿著褲子沖了一下熱水澡,回頭看林學航正閉著眼躺在浴缸裡享受,根本沒在看他,他才背對著浴缸慢吞吞地脫了吸飽雨水的牛仔褲和裡褲。

  浴室裡熱氣蒸騰,水蒸氣包上了因為奔跑而高溫的肌膚,讓沈奇煌感覺自己好像沒脫一樣。因為通風口還沒裝,霧氣其實多到誰也看不見誰,雖然如此他還是掙扎了一下,才伸腳踏進浴缸的另一邊,把整個身體浸了進去。

  「啊……」淋過雨的身體一下子被熱水包裹,一下子整個肌肉的放鬆了下來,舒服到讓沈奇煌忍不住叫了出來。他聽見房東的聲音:

  「沒騙你,這樣很舒服吧?」

  「嗯。」沈奇煌說。浴室裡又安靜下來,兩個人靜靜享受了一會兒熱水,林學航忽然出了聲,把他嚇了一跳:

  「你的額頭怎麼回事?」

  「咦咦?」

  「左邊額角,貼了OK蹦不是嗎?」房東說。

  「啊……那是,早上去上班的時候撞到電線桿。」

  「……電線桿?台北那來電線桿讓你撞?」

  「有、有啦!幼稚園前面那一條路的電纜明明就還沒有地下化!」

  沈奇煌紅著臉說,他覺得房東好像在笑,但浴室裡都是霧氣,讓他看不清林學航的表情。林學航頓了一下,從浴缸裡撥起一絲水花,

  「那個小朋友說你最近都沒有精神,是真的嗎?」

  「啊,嗯。」沈奇煌含糊地回答。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咦?耶?啊……不是,怎麼會?是工作上的事情。」沈奇煌有點慌亂。

  「這樣啊,那就好。」

  房東好像也相信了他的說辭,這讓沈奇煌鬆了一口氣。

  霧氣稍微飄散了一些,他看見坐在浴缸另一端的房東,他像個老頭子一樣,把毛巾沾溼了熱水放在頭頂上,雙臂架在浴缸的兩側,像是假寐一樣地半閉著眼。這模樣讓他想起了D.D.,雖然房東沒有D.D.那麼女性化,但是像這樣半張著唇呼吸、昏昏欲睡的樣子,竟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性感意味。

  沈奇煌把目光移開,問道:

  「你和D.D.先生……認識很久了嗎?」

  「啊?不久。」林學航的聲音聽起來意興闌珊。

  「咦,可是D.D.說你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是啊,從小被纏到大。」房東笑了一聲,沈奇煌直覺這話題有點危險,但是他還是掩不住自己的好奇:

  「D.D.在做電台節目的事,你知道嗎?」

  「嗯。」

  「你有聽嗎?」

  「誰要聽。」

  「你不喜歡D.D.先生嗎?」沈奇煌意外地問。

  「不是喜歡和討厭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沈奇煌反射性地追問,他感覺房東好像看了他一眼:

  「怎麼,你變成那傢伙的粉絲了嗎?」

  他很少聽房東用這麼冷調的聲音說話,就算他再不識趣,也知道應該要打住了。於是他改口道:

  「他好像……在唸很有趣的研究所。」

  「是啊,還到處找人取材。」林學航又笑了一聲。

  「果然是這樣嗎?所以這是上次他吻我的原因嗎?」沈奇煌叫了出來。

  「他吻你?」

  房東露出驚訝的表情,沈奇煌連忙揮了揮手:

  「不……其實也沒有什麼,就,就只是碰一下嘴唇而已……」

  他直覺地感受到林學航的視線,他不想讓房東誤會什麼,只好更賣力地解釋著。但是林學航卻忽然向前傾了傾身,把身體壓近了沈奇煌:

  「喔……像這樣子嗎?」

  沈奇煌還沒有反應過來,霧氣在浴缸裡散開,等他驚覺時,林學航的唇已經貼上了他的唇畔。先是咬住他的上唇,然後慢慢地吸吮著。

  他過去有過一、兩次和女性接吻的經驗,但是不管是那一次,沈奇煌都無法與現在的情況重疊。房東比想像中柔軟的雙瓣覆蓋著他的唇,情色地吸了一會兒,舌尖緩慢地叩關,挺進唇內的兩排牙齒。

  沈奇煌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出竅了一陣子,林學航的舌尖勾住他的舌頭,轉換著角度和他交喚著唾液。

  浴室裡的氣溫好高,他腦袋一片空白,抽不出空來說D.D.的吻其實一點都不像這個吻。直到林學航細長的手指貼上他赤裸的胸膛,他的靈魂才回到軀殼裡:

  「等……唔嗯……等一下!」

  沈奇煌把兩手頂在房東胸口,用力推了出去。好在他身材也好力氣也好都比對方略勝一籌,很快就把房東給驅離出去。他清楚地看見兩人分開的唇齒間牽起一道銀絲:

  「你幹什麼……」

  他一講話,才發現自己剛才完全沒呼吸,腦袋缺乏空氣,肺也像被壓縮過一樣。他心裡有很多話想罵他,但是凡是想到的卻一句也罵不出口。

「我只是……想了解情況。」房東說,沈奇煌還是無法說話。

浴室裡的氣溫一下子降了幾度,直到林學航站起身來:

  「我洗好了,到外面等你。」

  他光著屁股走到門口,連浴巾也沒拿,打開門就走了出去,身後是一道迤邐的水漬。沈奇煌仍然無法反應,他像隻擱淺的魚般靠在浴缸壁上呼吸,半晌才有力氣直起身體來。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衝出去罵他一頓,罵那個總是說謊的男人為什麼要這樣亂來。還是像這樣若無其事地走出去,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地料理那些帝王蟹。

  或許後面那個做法比較合理,就像D.D.對他的吻只是要實驗,房東剛才的吻應該也如他所說……是要了解情況。他大學時代總是被女生說太過於老實,直到高中父母還對他耳提面命,什麼牽了女生的小手就要負責娶人家回家之類的話。當時他也深信不疑。

  對這個世界來說,這些都不算什麼吧?奇怪的人是他,是他一個人,只有他會為剛才那樣的吻心慌意亂。就像只有他會為了一個請假十天的幼稚園學生擔心一樣。

  他穿好衣服擦著頭髮走出浴室時,發現房東就站在客廳,對著畫有彼岸花的那面牆。沈奇煌安靜地走到一袋袋食材旁,把兩隻帝王蟹搬了出來,抬頭看房東還是沒有動靜,他甚至連衣服都還沒穿上,只在跨下圍了條浴巾,看畫看得很專心。

  「這麼多海鮮……看來只好吃火鍋了。」

  沈奇煌小聲地說,他本來擔心房東不應他的話。還好林學航還是開口了:

  「嗯。」

  他不禁鬆了口氣,看來果然和他想的一樣,對房東來說,剛才浴室裡的吻就像他平常的行事風格一樣,是個無聊的玩笑罷了。

  沈奇煌把鍋子從碗櫃裡拿出來,還好上次去超市時,剛好遇到小瓦斯爐特價,他就買了一個回來,現在剛好可以拿來煮火鍋。他看著房東仰望彼岸花的背影,當初一踏進這間屋子時,林學航那個既纖細、卻又充滿某種力量的背影再次浮上他腦海。

  他稍稍沉吟了一下,終於決定開口: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令他意外地,聽到這句話,房東忽然長長吐了口氣。好像在說「終於來了」那樣,林學航的語氣像極了赴刑場的囚犯:

  「如果只有一個問題的話。」他閉上了眼睛。

  「為什麼,你要畫這種花?」

  沈奇煌問道。林學航聞言睜開了眼睛,一副吞下了青蛙般地回過頭來:

  「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這回倒換沈奇煌愣了一下。

  「你要問我的就是這種問題?」

  「否則你以為我要問你什麼問題?」

  沈奇煌忍不住笑了起來,林學航看著他的眼睛,好像第一天認識他一樣。好半晌才收回了視線,把目光再次移向牆上那一大片盛開的彼岸花:

  「因為,那是我喜歡的人,最喜歡的花。」

  房東淡淡地開口。沈奇煌聽見自己的心臟重重頓了一下,他一時無法思考,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混亂。或許這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從這個玩世不恭的男人口中,聽見「喜歡」兩個字的緣故,而且還是這樣中規中矩、不容置疑的語氣:

  「那個人……是D.D.嗎?」他聽見自己問。

  「你說只有一個問題的。」

  「啊,對不起。」

  沈奇煌吶吶地走回廚房,把剩下的食材從袋子裡拿出來,開始簡單地處理起來。

林學航在彼岸花前又站了一會兒,走到客廳的櫥櫃前拿了一包香菸,一邊放在唇邊點燃,然後也跟到廚房裡,從沈奇煌的手裡接過洋蔥,在水龍頭下默默洗了起來。

  「吃火鍋很好,我很喜歡吃火鍋。」

  房東忽然在他身邊說。沈奇煌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林學航卻哼著個開始剝洋蔥。他發誓自己永遠也搞不懂這個人。

  火鍋很快就準備好了。這是沈奇煌第一次和家人以外的人圍在桌邊吃火鍋,而且料還不是普通的豐盛,除了很顯眼的新鮮帝王蟹,整枝的多汁厚蔥切成斷面,肥厚的牡丹蝦在川燙後流出蝦膏,再配上又白又甜的杏鮑菇,還有林學航怎麼樣都堅持要買的涮牛肉薄片。頓時整個公寓裡都是那鍋火鍋的香味。

  「等等等——帝王蟹不可以丟進去!」

  沈奇煌把蟹腳丟到熱水裡時還被房東阻止,他一臉心疼地按住了他的手,火速把蟹腳搶了過來。

  「不丟進去那會熟啊!」沈奇煌抗議。

  「全熟就不好吃了!你都沒在看美食節目嗎?要像這樣,抓著有殼的地方,放進熱水裡數三秒,你看,一,二,三,哇哈哈,你看這紅色多漂亮!」

  看房東吃的津津有味的樣子,沈奇煌不禁笑了出來。對食物這麼執著的人,他還真是從來沒有見過,看他坐在火鍋旁發呆,林學航也不跟他客氣,還把他那邊的料全都拿了過來,一下子整隻帝王蟹被他瓜分了大半。

  「你這個人,是不是上輩子沒有吃飽啊?」

  沈奇煌看著他的吃相,忽然想到剛才在浴室裡的那個吻,心跳也跟著轉快起來。他忽然有種感覺,就這樣看著他的吃相一輩子,好像也不是壞事。

  「當然不是,這輩子和上輩子都要吃飽啊!」房東用塞滿蟹腳肉的嘴說。

  「那也不用吃成這樣啊!」

  「不,奇煌,你算一算。」林學航忽然認真了起來,剝著蝦子直起身來看著他:

  「你看喔,人如果一出生算零歲好了,我們要到幾歲才能開始吃正常的食物?一歲以前肯定不行吧,因為牙還沒長滿,就算斷了奶也只能吃嬰兒食品。我們把一個正常人類可以享受美食的年紀,固定在五歲左右好了,

  你算算看,現代人再長壽,也很少活過一百歲吧?一百減五,就只剩下九十五年,而且還不是每個人都能活到一百歲,事實上台灣男性的平均壽命只有七十幾歲而已,在不知道能活多久的情況下,當然是拚死也要盡量吃啊!」

  沈奇煌笑了起來。「人生又不是只有吃而已!」

  「否則要幹嘛?賺錢?賺錢之後存錢,存錢然後等老了享福嗎?別傻了,說不定那天你一睡就醒不過來,那些東西,什麼長期投資啦、老年基金啦,啪地一聲全都留給龜兒子享福去了。倒不如前天晚上把那些錢拿去吃得飽飽的,只有吃到肚子裡的才是確確實實的。」

  林學航摸了摸肚子說,低下頭去又猛吃起來。沈奇煌失笑道:

  「講得好像你明天就要死了一樣。」

  「說不定喔。其實我得了先天性瓣膜不全症候群,醫生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告訴我母親這孩子活不過三十歲,我現在每年都還要去醫院做斷層掃描一次,隨身都要帶著防止心血管逆流的藥,如果受到太強大的刺激,隨時都會回天乏數。」

  「……真的假的?」

  「當然是假的,你以為在演連續劇嗎?」

  林學航用力咬掉嘴邊的一隻蝦子。沈奇煌實在拿這個男人沒有辦法,特別是那一瞬間他還真的信以為真。

  「不過,人什麼時候會死,本來就沒有人知道。」

  房東忽然淡淡地說。盤子裡的帝王蟹已經被他清掃一空,沈奇煌又放了一些蔬菜進去,直到兩個人都再也吃不下了才停止。這時房東又吵著要喝酒,沈奇煌只得下去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箱啤酒。

  他們各開了一罐酒,坐在餐桌旁就這麼對飲起來。沈奇煌還把飯倒進高湯裡,做了湯底的稀飯,他和房東就這樣一罐酒一碗稀飯,他也不記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總之等桌邊掉滿空掉的酒罐時,沈奇煌也趴在餐桌上爬不起來了。

  「喂,奇煌。」

  林學航好像講了個低級的笑話,惹得他笑個不停。房東也靠在椅背上笑著,有些睡意的眼睛望著餐桌上的沈奇煌。

  「沈奇煌。」他叫他的名字,沈奇煌睡眼惺忪地抬起視線看他,

  「嗯,什麼?」

  「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林學航笑著說。大概是因為酒精的關係,房東的笑容比沈奇煌看過的任何一個都溫柔,他也笑著回應他:

  「你說啊?」

  房東忽然伸手往掛在椅背上的外套掏去,在口袋裡翻了一會兒,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半晌卻摸出了一串鑰匙,他把那串鑰匙拋在沈奇煌的眼前:

  「這個給你。」他柔聲說。

  沈奇煌還有些酒意,搖搖晃晃地從桌上直起頭,「嗯?這是什麼?」

  「鑰匙。我幫你在阿華幼稚園的對街那裡找到房子了,很不錯的屋子,房東是個很熱心的大嬸,一個月房租只要八千塊,雖然比這裡貴了一點,但是含水也含電,大嬸也很照顧房客,說一起吃晚飯也無所謂。」

  沈奇煌感覺自己的血色一下子從臉上消退了,他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你說……什麼?」

  「我已經把你下個月的房租轉給那位大嬸了,她說你隨時都可以搬過去,今天晚上就過去也行。至於行李可以慢慢搬,隨身行李拿一拿,剩下的物品我會叫D.D.幫你寄過去。啊,還有你那疊學生資料……」

  「你在說什麼啊!」

  他的酒意瞬間全醒了,他幾乎是從桌邊跳了起來。那串陌生的鑰匙還躺在餐桌上,沈奇煌愣愣地盯了它一眼,再看向始終坐在椅子上的房東:

  「怎麼回事?……為什麼……忽然要我搬出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很稀奇嗎?你應該也常遇到這種事吧?我們本來就沒打長期租約,租金也是一個月一個月付的,我還幫你找好了搬家的地方,一般房東是不會這麼為房客著想的。」

  林學航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著,伸手把鑰匙推向了他。沈奇煌覺得自己的腦子轟地一聲空白了,他反射地伸出手來,把那串鑰匙往外一揮。鑰匙打到了房東的臉,遠遠滑到客廳的地上:

  「別開玩笑了……」

  沈奇煌本來以為自己會叫出來,但是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嘶啞了。

  「別開玩笑了,林先生,林學航……你在開我玩笑嗎?」

  「我沒有開玩笑,那房間我不想租給你了,請你搬出去。」

  「為什麼要我搬出去!」沈奇煌終於叫出了一點聲音,他發現自己連手都在抖:

  「我做錯了什麼事情嗎?我違反租約了嗎?」

  「不,你是個難得的好房客。」

  「那是為什麼?!」

  「那是我自己的問題。我說過,是我自己不想租給你了。」林學航依舊平靜地說,好像什麼都早已計畫好了一樣。他越平靜,沈奇煌就越覺得手腳冰冷,他幾乎慌了:

  「我每天下班,急急忙忙趕去超市買食材,回來煮晚餐。就為了怕你餓肚子!」

  「嗯,以後就不需要麻煩你了。」

  「我為了讓你高興,還繳了水費……」

  「謝謝你,看來以後我得再去小明家借浴室了。」

  林學航把鑰匙從客廳的地上揀了起來,抓過沈奇煌的手。他知道自己的手很冰冷,因為就連始終扳著臉的房東,也頓了一下,才放開他的手退開。

  沈奇煌握著那串鑰匙,只覺得鑰匙燙的怕人,好像一團火,光是握在上頭,就能叫人灼傷。他的視線不知為何模糊了,桌上的火鍋還冒著蒸氣,帝王蟹的空殼伴著啤酒罐東倒西歪地散了一地。

  但是前一秒還吃的歡天喜地的房東,現在卻冷酷地站在他面前,要他搬家。

  「為什麼要趕我走……」他聽見自己哽咽般的聲音。

  「你要想的這麼負面,讓自己難過的話,我也沒有辦法。對我來說,只是租約到期了,我不想續約而已。」林學航淡淡地說。

  「我違反租約了嗎?」房東冷淡的態度讓他莫名生氣起來,他又問了一次。

  「某些方面來說,可以說是。」

  「那一種?那一條!」

  「房東和房客的關係。」

  林學航從桌上拎過一罐啤酒,就這樣轉過身去。沈奇煌叫住了他,他覺得滿腔怒火,無處發洩。有那麼一瞬間,他簡直想抓起餐桌上的火鍋朝他丟過去:

  「我不會搬家的!」

  「那真是遺憾,因為你不得不搬。」

  「我不想搬……我……我想住在這裡。為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房東停下了腳步,沈奇煌半跪倒在桌邊,抓緊那串鑰匙發抖。他已經無從思考自己這樣有多狼狽,他不懂,就算不去討論林學航吻他的理由,就算不計算他那一切莫名其妙的溫柔,難道只有他單方面地對房東有好感,對方卻一點感情也沒有?

  「你真的想知道?」

  林學航在沙發前停步,把腰靠在沙發的一頭,遠遠睨視著他。沈奇煌是第一次發現,這個老是和他嘻嘻哈哈的男人,也可以有如此壓迫感的一面:

  「因為你很礙眼。」

  「你說……什麼?」

  「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這麼覺得了,沈奇煌。來自和樂的家庭,從小衣食無虞,一帆風順地從幼稚園唸到大學,懷抱著對未來的夢想踏入社會,關心身邊每一個人、帶著良善的理想,對不認識的小孩子盡心盡力,把他們當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樣照顧……啊,或許有時候會遇到一點『挫折』吧!這時候一通電話打回老家,要哭要鬧都沒有人會嫌棄你麻煩,這種人媽的我看了就礙眼。」

  沈奇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看著房東。房東看了他一眼。從鼻子噴了口冷氣,

  「不要擺出一副受傷的樣子,好像我是壞人一樣。對了對了,就是有像你這樣的人,對任何人都沒有敵意,擺出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好像全天下不喜歡你的人都在跟你作對、都是不可理喻的瘋子一樣。別跟我說你沒有這樣想,光是聽你談學校的事情就知道了。

  對於那些覺得你小題大作的老師,你其實是很不屑的吧?別人總是誤解你、總是在陷害你,全世界就你一個人最純潔了,你從來不會去想他們的做法為什麼和你不一樣,對你來說他們就是一群會污染你的雜物罷了。」

  「我沒有……我只是……」

  「是啊,你當然沒有故意要這樣想,可是你的做法就是這樣!你大概從來沒有談過什麼戀愛吧,因為你這個人從來沒有恨過什麼人,你根本連怎麼拒絕別人都不知道,要是我剛才上了你,你多半也會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態度,好像自己是受害者那樣接受我吧!沒錯,就是受害者,沈奇煌,你看起來就像個受害者。」

  房東向他走近了兩步,用指尖觸碰他的臉頰。沈奇煌顫抖了兩下,卻被林學航捏著下顎狠狠地抓了回來,

  「知道剛才我為什麼要吻你嗎?因為你跟我說,D.D.吻過你了,那D.D.為什麼要吻你你知道嗎?不別開口,我來告訴你,他確實是個研究生,我們也常開玩笑說D.D.到處上人的床是為了取材,不過誰也沒把他當真過。D.D.他早就看透了你,他吻你只是想捉弄你罷了。

  既然他都見識過這麼有趣的場面了,怎麼可以少我這一分?我和他從來都是見者有分的,從小就是。結果果然很有趣,奇煌,你就像個被強姦的處女一樣……」

  林學航還沒有說完,他就動手了,他在模糊的視線下舉起右手。但是房東的動作比他更快,他抓住沈奇煌的手,讓他兵敗如山倒:

  「不要衝動,你還沒有資格打我。」

  他對著沈奇煌笑了一下,和他剛認識他時一樣玩世不恭的笑:

「順便告訴你我早就想揍你一拳,把你這張慈眉善目的臉打得歪一點,你那些幼稚園的學生應該會很驚訝吧!會哭著說:哇——這不是平常的沈老師——!而跑走也說不定啊!反正他們喜歡的,不也就是你這張比她們的老爸還帥的臉不是嗎?」

  房東放開了沈奇煌,任由他軟綿綿地倒回餐桌的椅子上。他兩眼呆滯地望著林學航,房東的話在他腦海裡迴轉,他卻無法好好辨識出其中的語意。

他看著林學航用力地伸了個大懶腰,像是了卻一件大心事般地呼了口氣。沈奇煌聽見自己的聲音:

  「為什麼……不早一點……」

  「嗯?你說什麼?太小聲我聽不到。」

  「既然這麼討厭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說?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他茫然地問。林學航走到自己的房門前,

  「這個嘛……有個人這麼熱心地替我繳水費,又是做便當又是買好料的,就這點來說,實在太吸引人了。只要不常和你見面的話,多少還可以忍受。」

  「你這個……」

  「你不要誤會,也別急著罵。我很感謝你,關於這點我真的很感謝你,我已經很多年沒過這麼正常的生活了,我也說了好幾次『謝謝你』對吧?但是這跟那是兩回事……不要又擺那種臉,你該不會想哭吧?還是你要崩潰了?大叫大鬧摔東西?沒有這麼嚴重好嗎?我說過了並不想當壞人,我只是叫你搬出去而已,是你自己想當受害者,是你老是喜歡把自己當成受害者,我也沒有辦法。」

  沈奇煌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房東掩上了房間的門,回頭看了他一眼:

  「反正你也沒辦法不管我不是嗎?就像你沒辦法不管淋雨的小孩子一樣。你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我每天到小七騙吃騙喝對吧!我滿足了我的食慾,你滿足了你的照顧慾,說穿了誰也不欠誰,我說的對吧,沈老師?」

  沈奇煌看著房東的門在他眼前關上,一滴淚也沒有落下,只是靜靜地看著漫延客廳整面牆壁的彼岸花。

  ◇

  兩個月之後,一個青年走入了施工中的大門。

  「你好,我看到了了租屋板上的廣告……」

  青年有些遲疑地探頭看了屋內一眼,四處是零散的油漆罐,地上還有施工未完成的木條。他只好跨過這些東西,往一樣在施工中的客廳走去。

  「我叫做方應華,呃,請問……你是房東林先生嗎?」

  客廳面對落地窗的那面牆前,一個身影謹慎地拿著油漆刷,在牆上作畫。牆底已經全上了一層白色的底,在上面作畫的,則是個纖瘦修長的男人,他上身赤裸,肩膀上都是油漆的顏料,他的眼神異常專注,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面牆一樣。

  青年發現他畫得是花,是向日葵,整面牆的向日葵,迎著傍晚的夕陽閃耀著青春的光芒,青年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生動的向日葵,就像要在牆上活過來一樣。他忍不住開口:

  「請問……」

  「噓,安靜!現在正在緊要關頭!」

  作畫的男人卻這樣對他說,他連頭也沒有回,安靜地在向日葵的花心上勾勒出最後一筆餘輝。然後歪了歪頭,又在優美的花莖上補了兩筆,這才退開兩步,對著滿牆盛開的向日葵滿意地笑了:

  「好了,這樣就完成了!」

  男人轉過頭來,看著身後同樣也看呆了的青年。他對著他笑了一笑,把擦汗用的毛巾拿過來披在肩頭,隨意地擦了兩下,坐在半完成的電視櫃上看著他:

  「你就是王應華?那個啟聰學校的老師?」

  「啊,是的。你是房東林學航先生嗎?」

  「對啊,叫我學航就可以了,或者叫我的英文名字Richard也可以。你和我想的不一樣呢!」房東露出迷人的笑容。

  「不一樣?」

  「嗯,我本來想,啟聰學校的老師,應該看起來更有愛心才對。」

  「我看起來沒有愛心嗎?」青年苦笑。

  「不,我相信你是個有愛心、人又善良的好老師。不好意思這裡還在整修,所以沒有電也沒有水,你今天就要住進來嗎?」

  「否則我要住那裡呢?我是從屏東直接上來的……」

  「說的也是,不過,我還來不及把你的房間漆成藍色。早知道就昨天先漆了……」

  房東一邊碎碎念著。青年忍不住指了一下佔滿牆面的向日葵:

  「這是什麼?」

  「向日葵啊,很美吧?那是我喜歡的人最喜歡的花。」

  房東用小孩子般的語調說著。青年被他領進其中一間房間,他提著沉重的行李張望了一下,又問道:

  「這裡有三間房間……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房客嗎?」

  「有喔。」

  「真的嗎?是誰?」青年嚇了一跳。

  「是誰不重要,反正他已經死了。」

  「死了?!」

  「嗯,是自殺死的喔。有一天忽然就拿著鑰匙衝出去,在馬路上撞到急駛而來的大卡車,就這樣被撞成一癱爛泥死了。現在夜闌人靜時,如果你站在那邊的陽臺上,還可以聽到他在那邊飄來飄去,和幼稚園的小朋友唱兒歌喔。」

  「真,真的嗎?」

  「是啊,我喜歡的人,最後都會死。」

  青年驚魂未甫的地看著他。但房東只是笑了一笑,回頭拉了他的手,興沖沖地把他拖出了房間:

  「長途旅行一定很累了吧?想不想洗澡呢?我知道一間很棒的澡堂……」

  客廳牆面上盛開的向日葵,靜靜淌下了一抹淚光似的餘墨。


—房東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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