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就在同時,地窖的入口發出巨響,布滿斗室的白蠟燭竄高了燄,在半空中紛紛炸開,房間內煙塵瀰漫。四散的火花讓半蹲在我身下的瑪拉達驀地回首,憤怒地問:
「是誰?是誰破了我的結界?那個動物靈明明不可能……」
「動物靈不可能的話……我來怎麼樣?」
是那個傲慢的聲音。我無力地抬頭,恰好看見牙炫目的金髮,在黑暗中宛如陽光。
「你……你是什麼人?」
出現了陌生的侵入者,瑪拉達顯得有些驚慌,她微動食指,錫萊文字捲著我的四肢,把我往地窖角落拖。我悶哼一聲,重重撞在石牆上,痛得筋骨發酸,瑪拉達則退到我身側:「紹彝,擋住那個人!」她指揮著。
一直潛伏在角落的紹彝粗暴地甩去羌人老婦的屍身,朝空狂嘯一聲,似乎也嗅到入侵者的氣息,一腳踏在沉睡的女孩身側,石磚碎了一地,長滿尖刺的長尾也撲向了牙。
但紹彝的動作便到此為止了。牙一動也不動,穿著華麗宮裝的鶴姬平靜地現身紹彝之前,手上捧著一串竹簡,鶴姬只動了兩下唇,錫萊文字便從竹簡中如流水般逸向張牙舞爪的紹彝,像鎖鍊一般緊緊將他束縛。那瞬間牙舉起文字劍,將紹彝一劈兩斷。
「嘖,生核的數量還真少,看來你是個吝嗇的主人哪!室薩的瑪拉達……不,該叫你妖魔舒韃?」
牙俐落地抖了斗長劍,劍身上的錫萊文字飛快地游動著,改變指令,將紹彝身上的核吸收殆盡。這是牙的攻擊速度總能如此迅速的原因,他將成組的描述文字鐫刻於劍上,再隨心意變換,但要做到這樣,引領人本身對文字的操縱必須相當熟練。如玫瑰般鮮紅的刺痕,再次在牙蒼白的肌膚上泛起光芒,這讓瑪拉達眼神一變:
「你也是……引領人?」
「沒想到在這極西之地,也有舒韃這類的高等妖魔,該說是運氣不錯嗎?」
牙的神情異常亢奮,優雅地舐去劍鋒上的液體。我知道他對生之核狂熱的程度不下於妖魔,除了母親之外,我也不曾見過刺青數量比他更多的引領人。
「你……不要輕舉妄動!你是來救這個小冥客的吧?」
瑪拉達放聲道,五指微一蠢動,纏在我身上的鍊子立時收緊,我雖然不想在牙面前丟臉,還是忍不住呻吟出聲,鮮血順著手腕淌下,我的視線一陣模糊,牙似乎看了我一眼,我看不出他的眼神,究竟是關心還是鄙夷,雖然後者可能得多,
「很抱歉,妖魔歐巴桑,這個傢伙身上已經刻了我的祭品文字。他是我的祭品,妳再怎麼饑渴,也不要對我的祭品出手好嗎?」
牙輕蔑地勾起唇角道。他完全不理會瑪拉達的警告,逕自提劍走近,鶴姬安靜地攏袖站在入口,似乎也不擔心主人。瑪拉達退了兩步,泛滿銀色刺青的手按住我的胸膛:
「叫你退下!你聽見沒有?否則我馬上殺了他,吸收他的生核!」
「你動手啊!」
牙的話令我微吃一驚,他把劍拄在地上,凝視著瑪拉達:
「有本事你就動手啊,歐巴桑,虧妳還是高級妖魔,長到這年齡在三十六部也有段時間了吧?看到純黑色的、如此繁複的刺青,竟然還不知道他的主人是誰?」
瑪拉達似乎吃了一驚,驀地抬頭:「黑色的刺青……?啊!莫非是……」她愣愣地掉頭看我:
「烏蘇……妲拉?」
「不錯,還有點常識嘛!這樣也好,我不喜歡虐待太笨的妖魔。」
牙的個性實在很差,特別是在心情不好的時候。
「不可能!烏蘇妲拉會是這種小毛頭?何況要是烏蘇妲拉,又怎麼會被我抓到?」
「這個嘛,那就說來話長了,不過歐巴桑,如果妳吸收了他的生核,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我告訴妳……」
我覺得有些奇怪,雖然我的腦袋現在幾乎無法思考,但在我的印象中,牙很少和敵人這麼多廢話,而且老實說以牙的實力,就算對手是高等妖魔,他也不是不能解決。
我不禁模模糊糊地朝地窖入口看去,卻見鶴姬依然捧著竹簡,看似毫無動作,但口唇不停地微微動著。我的視線移往她身後的牆,竟看見一排細小的錫萊文字,正從竹簡中源源不絕地逸出,繞過牆壁,朝我手上的鐵鍊伸來,這才恍然大悟。
真是出色的合作關係,牙和他的擺渡人。和我這個窩囊廢完全不同。
「什麼……?」
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瑪拉達豁地回首,我想裝作若無其事,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看見鶴姬伸過來的文字引線。我看見牙投過來一個「你這個笨蛋!」的眼神,瑪拉達已倏地擺動食指,將束縛我的鍊子牽引到高處:
「可惡,竟然敢騙我!」她尖叫著,鍊子繞到我的頸項上收緊,窒息感令我胸口一窒,瑪拉達的眼神也改變了,雙目變得鮮紅,纖長的手臂忽地爆出石椎一般的尖刺,朝我的咽喉刺來:「去死吧!小冥客!」
「真是沒辦法……」
死亡的恐懼讓我腦子一片空白,矇朧間,我看見鶴姬凌空飄來,在瑪拉達身側輕輕點地,文字引線改纏住妖魔的手。而牙則提劍走到鶴姬身後,眼神異常冰冷:
「我本來想把這礙手礙腳的傢伙先扔出去,比較方便清場,現在看來,是妳迫不及待想自尋死路,那就對不起了,歐巴桑。」
牙的劍尖忽然靈活地動了起來,在地上刻出一圈複雜的錫萊文字,動作快得驚人。我看過他使用幾次這類的文字陣,瑪拉達掙脫鶴姬的束縛,朝陣中的牙撲去,我才漸漸看出妖魔的原型──傳說中的舒韃,是一種像石頭的怪物,會化作沙漠中的巨石,將不知情、靠著它休憩的旅人吞噬殆盡。
而如今全身石化的瑪拉達如瘋似狂,眼看就要砸扁牙。牙秀麗的鳳眼卻驀地睜大了:「文字劍陣四式,巨劍之槌!」
他舉高手上的長劍,真是適合舒韃的攻擊方式。文字陣的描述讓牙手中的劍瞬間漲大變重,毫不留情地將瑪拉達當頭砸下,妖魔發出一聲怒吼,牙更不打話,身體在陣內輕輕一躍,繞到妖魔身後,攔腰又是一斬,動作乾淨俐落。
我聽見瑪拉達抱怨也似的悲鳴,然後變像晒久陽光的岩石,啪地一聲,碎裂了。
「真麻煩……」
瑪拉達一裂開,束縛我的鐵鍊便霎時鬆散,我整個人摔到石板上,被鶴姬趕上來輕輕扶住。我腦中昏昏沉沉,才發現小鱷自始至終沒有現身。
牙冷漠地跳上妖魔的身軀,「哼,結合的時間太久,連人類靈也一起殺死了麼?」他把文字劍插入舒韃的身體,瑪拉達石化的五官一陣扭曲,生核化作的刺青便如流水一般滑入長劍的劍身,再被牙吸收。
我掙扎地爬起身來,卻驀地瞪大眼睛:
「牙……小心!」
一道刀影劃過牙的背脊。一直如雕像般沉默不動的悉利,竟不知何時重新站起,提起銀色彎刀展開攻擊。要知道引領人在吸收生核時,無論以何種方式,都是最欠缺防備的時候,母親說過,那是因為滋味太過甘美,所以容易讓人忘情。
牙猝不及防,悉利便一刀砍中了肩膀,鮮血灑在高牆上。
鶴姬飛快地躍到牙的身前,竹簡裡逸出的文字擋住了他的刀。牙也立時扶牆站起,把劍換到沒受傷的一手,表情異常憤怒,好像美夢被人打斷一樣:
「牙!不要殺他!」
我不自覺地大叫著。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從第一眼看見悉利開始,雖然不知道他的男兒身,但總覺得他的眼神,總透露著一種向人求助的悲傷。就好像母親新死時,我彷彿跌入一望無際的黑海裡,不管往那裡看,都看不見光明。
我想救他。我不想讓他像我一樣,在呼救的時候孤立無援。
牙彷彿沒聽到我的話,他一咬牙,文字劍便往悉利斬去。悉利俐落地跳開兩步,動作和在月下一樣敏捷,長髮披散在額前,讓我看不清他的神情。牙冷哼一聲,指尖沾過自己的血,似乎想在劍身上寫些什麼,卻忽然停了下來:
「什麼……?」
鶴姬立刻上前掩護,我驚訝地發現,牙被悉利砍傷的傷口中,竟彌漫著黑霧,侵蝕著牙身上的紅色刺青。我聽見牙咬著下唇喃喃自語:「業障……」他抱住受傷的肩膀,凝視悉利的彎刀,面露痛苦之色:
「這麼深的業障,這個傢伙,到底殺了多少人……?」
「牙──!」
悉利當然不會回答,彎刀往鶴姬一刺,擺渡人輕飄飄地避開,悉利斜過身就是一踹,將牙重重踢往牆頭。
我掙扎著撐起身子,微弱的光線下,悉利全身幾乎被黑霧籠罩,我想起瑪拉達說的話,這些年來,悉利為他的母親殺盡活人。只要殺人,無論理由為何,就會產生業障,業障一多,如不想辦法淨化,就會陷入萬劫不復之地。這也是我們引領人存在的原因。
長髮下俊秀的臉揚起,我驚訝的發現,悉利的臉竟滿是淚痕。
「和媽媽……一起死吧……!」
他舉高彎刀,淚如雨一般滴在地窖的石板上,他在淚光中朝牙一刀斬下。
鶴姬擲出竹簡,想要擋下悉利的刀,然而更令我驚訝的事還在後頭,一個身影閃入悉利和牙之間,悉利微微一訝,彎刀來不及收勢,便沒入來人的胸口。但在同一時間,來人的五指按上悉利的小腹,不知做了什麼手腳,悉利瞬間臉色一變,跪倒在地。
「哥……哥……」
我背靠著牆站起身,呆滯到說不出話來。悉利的後背突出一道箭矢,縈繞著我熟悉的錫萊文字,那是文字術,而使用文字術殺死悉利的,正是室薩族的女覡。
「鳶兒!」
我叫出女覡的名字,雙手顫抖個不停。牙似乎也十分驚訝,鳶兒還穿著五色薄紗,臉色卻異常蒼白。悉利的刀貫穿她的左胸,她維持著跪姿,竟朝悉利微微一笑,然後才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
悉利支撐了一陣,但女覡的箭矢直接穿過他心臟,他只掙扎了幾下,便一個踉蹌,倒在妹妹的身上,就此撒手人寰。
地窖內頓時一片寂靜。誰也沒想到這場惡鬥,竟會在兄妹相殘中落幕。
牙危危顛顛地站起身來,鶴姬擔憂地圍了上去:「主人……」牙對她擠出一抹微笑,接過她遞來的布巾纏住傷口,隨即站直了身。「不要緊,我用生核淨化了業障,這點小傷不礙事……嘖,害我浪費了不少生核。」
我依舊僵在牆邊,陳舊的鐵鍊還纏在我脖子上,四肢上也是,雖然失去了束縛能力,我還是動彈不得。只覺得這些變故來的太快,我貧乏的腦子無法反應,我聽見牙輕哼了一聲,然後收起文字劍朝我走來。
「喂!驪的兒子,沒事吧?」
他朝我伸出手,似乎想要拉我起來。我茫然地看著他,又低下頭。
「不要……叫我驪的兒子。」
「什麼叫不叫的,你本來就是驪的兒子,我只是照實說而已。真是的,竟然有引領人笨到會被妖魔拐走,還差點被妖魔強姦,真是夠沒用了……」
「……為什麼不讓她殺了我?」
我截斷牙的諷刺,依舊低垂著頭。牙大概聽不清楚,皺眉道:「什麼?」我豁然抬首,直視著他的鳳眼:
「讓那個妖魔殺了我,你再殺了那個妖魔,你就可以同時奪取我和她的生核。那不是你夢寐以求的事情嗎,牙?你不願以交合的方式取得我的刺青,是因為那會使你變成女人。現在剛好有妖魔要殺我,這不是最好的機會?」
「你在說什麼?」
牙不耐煩地插著腰,好像大人應付無理取鬧的孩子:
「什麼殺不殺的?本少爺救了你的命,你不感激我,還在這裡說些有的沒的……」
「你是要救母親的刺青!」
我大吼道。牙似乎也微微一訝,瞪視著我的臉:
「如果沒有這身刺青,你們連理都不會理我!我說的對嗎?既然你們這麼在乎烏蘇妲拉的遺物,那就趕快把它拿去!我一點也不想要!」
「你以為我會為了生核,殺死故人的兒子?」
「不想殺死我?那也行啊!很好,牙,我最近剛好學會了,同性之間奪取生核的方法,不必真的交合,只要有類似的儀式,照樣可以傳遞生核。你不是不想變成女人嗎?那簡單,你就把我當成女人那樣……」
「夠了,我也不想做這種事!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牙嘆了口氣,我的狂言似乎讓他有些招架不住,他截斷我話頭:
「居,我不知道你是剛好聽見了什麼,以致於對我和鱷小姐有所誤會。但我現在真的沒心情跟你胡說八道……」
「我也沒心情跟你開玩笑!」我越說越憤怒,不自覺地站起身來,卻又因體力不支跪倒在地。我知道自己十分幼稚,但卻忍不住胸口一陣陣的氣苦,我忽然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笑,於是就輕輕笑了起來:
「說什麼繼承烏蘇妲拉……什麼母親的遺物……?你以為我很高興遇到這種事嗎?你知道母親為了讓我傳承刺青,對我做了什麼事嗎?牙,你知道嗎?你知道母親她……她對自己的兒子……我……」
我既難堪又恐懼,眼淚不受控制地掉出眼眶。那些事情,自母親死亡以來,我就勒令自己將他忘卻,專心遵從母親的遺命,當個稱職的引領人。但是適才瑪拉達的作為,還有悉利那聲「媽媽」,卻將我塵封已久的恐慌,從記憶的封印中重新抽了出來:
「她……她說不會害我,我很相信她,我也相信她沒有惡意。但是我……但我是真的很害怕……我……她是我的母親……是媽媽啊!牙,難道不是嗎?」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我應該什麼都不問地承受這一切嗎?牙?你告訴我,就算母親……對我做那種事、指定我繼承她的職業,甚至什麼都不告訴我就去尋死,我也應該默默承受,一點怨言、一點迷惘都不能有嗎?牙,你告訴我……」
我止不住眼淚,跪在地上哭得像個娘們。鶴姬從身後替我蓋上羊毛氈,我才發覺自己至今一絲不掛,不禁有些赧然。牙無言地看著我,半晌緩緩開口:
「你不需要承受這些,」
他忽然背過身,彷彿不想看我哭泣的模樣。然後長長吐了口氣: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行了,以你自己的方式生存就夠了。驪怎麼做,別人怎麼看驪,甚至別人因為驪的什麼緣故看待你,都和你沒有關係。這你懂嗎?驪的……居。」
我聽不懂,至少現在不想懂,我只想哭,把心中累積已久的陰雲,隨著眼淚蒸發殆盡。如果可以的話。
但熟悉的呻吟,卻打斷了我的自怨自哀。就在悉利的屍身下,一隻纖弱的手臂微微抬起:「冥客……居……」我一驚抬頭,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小鱷和牙以外的人直呼我的名字,還將我的名字與職業連在一起。
我狼狽而緊張地站起,朝悉利的屍身下奔去,把他的屍體用力推開。果不其然,鳶兒睜著一絲眼簾,正掛著無力微笑望著我,她的臉部抽慉,雖然不影響她的美麗,但看得出來她很痛苦:
「果然……是你……」
「鳶兒!妳沒事嗎?妳為什麼會到這裡來?妳……」
我心中還有許多疑問,但鳶兒劇烈地咳了兩聲,咳出一嘴的血沫。我忙驚慌地檢查她的傷勢,悉利那一刀紮得十分徹底,直接貫穿她的左胸,銀色刀柄還插在她高聳的乳房上,形成詭異的光景:
「算了,妳先別說話,我……我認識很好的醫者……」
「不……不必了,我……自己知道……」
鳶兒又笑了笑,稍微側了側身,鮮血便從創口淌出。我想勸阻她,她卻搖了搖頭,凝視躺在她身側的悉利,竟掙扎著伸出手,用指尖觸碰悉利的臉頰:
「冥客,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喜歡著悉利……哥哥。」
我微一張口,還來不及說話,鳶兒又繼續說:
「我們是異母兄妹,我是私生女,悉利哥哥……又必須以女子的方式養大,所以我們……幾乎沒有在一起的機會。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很崇拜帥氣又聰明的哥哥,常常躲在暗處偷看他。一直到……我目擊那件事為止。」
鳶兒笑了兩聲,又說道:
「我的姆姆被殺之前,一直想要離開室薩,但她愛著薩瓦兒,所以又捨不得離去。可笑的是……薩瓦兒對姆姆沒有太大興趣,他們只有過一次的關係,反而是她的妻子瑪拉達,竟對我的母親……投注異乎尋常的注意。」
「在那之前,我就經常偷看到,瑪拉達對他的長子……也就是悉利哥哥,以女裝的姿態,做出……那種事情。」
果然是這樣子嗎?想到瑪拉達對鳶兒母親做的事,我又感到心跳加速,對以女子身分養活的兒子產生性慾,這是多麼荒謬的事?但我沒有說出口。
鳶兒的身軀輕顫兩下,又癡癡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從悉利哥哥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他是真心愛著他的母親,但瑪拉達……卻只是把他當成褻玩和利用的對象。眼看著悉利哥哥人越殺越多,我有女覡的才能,也知道業障的恐怖之處,所以我……其實早知有這麼一天到來……」
所以她才這麼急著想尋死?因為害怕目睹心愛的兄長死亡?
在三十六部會或漢族都有這樣的傳說,即自殺者會重覆著死亡時的痛苦,因而永世不得超生,事實上那也是真的,所以沒有人會笨到以自殺結束自己的性命。想結束生命又不想被自殺的業障纏身的,只有一種方法,那就是由引領人動手。
「……所以冥客大人,居,我並不後悔,這件事情……從我目睹母親被殺的那刻起,我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她掙扎地又翻了翻身,卻因痛苦而全身一抽,像初生嬰兒般縮緊了四肢,然後哀求似地望向我:
「我只想拜託你一件事,我很痛苦……也不想被救活……求求你……讓我解脫,我這一輩子,已經活得夠了……求求你……我的死亡引領人。」
她扯住我的衣袖,緩緩閉上眼睛。黑暗中,我只聽見她急促扭曲的喘息,我茫然地望著她,然後緩緩提起了手。
「等一下,驪的兒子。」
然而我的手卻被人握住了,是牙。他蹲到我身側,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你還沒有設定祭品,不能執行。」
我回頭看著牙,「沒有祭品。」我堅定地道,牙愣了一下,我又說:
「我不會……向她索取祭品。但我要引領她的死亡。」
牙皺眉凝視著我,像在看孩子一般憐愛,又像看笨蛋一般憐憫,眼神十分複雜。
「隨便你。」
最後他轉過身,交抱著手靠在牆上,對我微一抬手。
「反正讓你學一次乖也好,就像我說的,你就……照你想做的去做吧!居。」
我回想著母親教給我的種種,然後將指尖點在她胸口。練習了不知幾千次的文字術在我指下奔騰,然後滿布鳶兒的周身,我一手撫在刺青上,溫柔而和緩地說:
「放心吧,妳不會再感受到痛苦了……我將引領你至彼岸,鳶兒。」
周遭的景致剎那間轉變了。雖然聽牙或母親說過千百遍,但親眼所見,還是令我有些驚訝,做為引領的錫萊咒文,是一種慈悲的文字,它會將被引領者帶到他心目中的樂園,樂園的形態因人而異,而客人將在夢一般的幸福中步向死亡。
那是一片銀白色的天地,彷彿四處都受月光朗照。我看見鳶兒跪坐在銀白色的中央,渾身赤裸,溫和的月光照著她乳白色的肌膚,她有些迷濛地張望著,半晌天空中落下一片雪白,我仔細看去,那些雪白的東西,竟然是一隻隻兔子。
「月亮上的兔子…………」
鳶兒喃喃地開口。慢慢從地上站起身來,兔子圍成一個圓圈,開始跳起舞來,舞步輕盈而雀躍,牠們越跳越快,越跳越歡欣,彷彿跳舞是世上最快樂的事情一般。過了一會兒,兔子們唱起歌來,牠們一邊跳,一邊唱,唱得正是鳶兒那首輕快的兒歌。
鳶兒的眼睛微微睜大,看了好一會兒。半晌她的腳動了,手也跟著打起拍子,然後從銀白色的大地上躍起,加入兔子的行列,一起又唱又跳起來。我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像天籟一樣地動人。
我站在原地目送著她。兔子和鳶兒一面跳,一面朝著月色走去,而後漸行漸遠,或許她們會像鳶兒的故事中那樣,跳到腳底生瘡,喉嚨出血,也不會停止吧?
等我重新回過神來,鳶兒冰冷的身軀躺在我膝上,已然闔上雙眸,臉上表情無限安祥,唇角也掛著一絲笑容。
我知道,自己已引領她走向歸途,心裡又覺得欣慰,又覺得感傷。
我長長嘆了口氣,把鳶兒的屍身捧起來放在地上,扯過羊毛氈替她蓋上,剛想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突如其來的痛楚卻讓我重新跪了下來。我按住胸口,發現有團黑霧一般的事物,竟從鳶兒的屍身上,一絲絲鑽入我心口。我詫異地瞪大眼睛:
「這是……」
「我警告過你了,」牙完全無動於衷,仍舊交抱著臂靠在牆上望著我:
「沒有祭品就殺人,對引領人而言是什麼下場,你現在就好好地體會一下吧!」
我無法阻止黑霧的侵蝕,痛楚的感覺逐漸擴大,慢慢漫延到我四肢百骸,開始四處亂竄。那和一般傷口的痛大不相同,而是從靈魂深處刻蝕、榨乾精神的那種恐怖,幾乎令我發狂。心臟彷彿被無形的手抓住,我抱著肚子不住嘔出酸水,五臟六腑扭成一團:
「唔…………」
牙不知何時已轉過了頭,膚上忽然一陣灼痛,我驚訝地朝刺青看去,黑霧自體內逸出表面,像火燄一般燒著刺青。我再也忍受不住,按著肩頭慘叫起來:
「嗚……啊……啊啊啊……!」
我的眼前晃過幾幕場景,年幼的鳶兒、女孩的鳶兒、少女的鳶兒……十多年的歲月晃眼而過,我的靈魂,彷彿短暫地與她合而為一。
我感受到她躲在帳幕後,目睹母親被殺時,那種排山倒海的震驚與悲傷。感受到她在瑪拉達身下,聲嘶力竭的呼喊。被族母虐待,對兄長絕望,被族中人排擠……我跟著她一起在男人身下喘息,卻在高潮時痛哭失聲。種種情緒榨得我無法呼吸,我仰頭求救,雙目淚流不止,朦朧間,我看見牙冰冷又無奈的眼神:
「殺死一個人,代表著終結他的人生、他的過去、他的感情,這一切的一切,都將由殺人者加以承受……也就是引領人所謂的『業障』,你明白嗎?」
刺青繼續燒了一會兒,黑霧從燒焦的刺青不斷散出,體內的痛苦也一點點減輕,這期間雖然只有短短數分鐘,對我而言卻像十年一般難熬。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刺青消失了一隅,然後倒在地上喘息。
同時間,鳶兒身上的黑霧也消失了。業障被我體內的生核淨化了。
「怎麼樣,驪的兒子?」
我感覺到牙走向我,但我的身體疼痛不已,根本無法回應,只能不住發抖:
「以後還敢這樣任性胡為嗎?業障對引領人的折磨,你現在應該……」
但我已經聽不見牙說些什麼了。因為我昏過去了。
△
後來的事情,我都是聽牙和小鱷,事後慢慢和我說的。
鶴姬帶著鳶兒和悉利的屍身去見薩瓦兒時,族長的家人全嚇了一跳。牙說,薩瓦兒全身發抖,跪倒在兒女的屍身前,半晌老淚縱橫,哭得幾乎斷氣,還不住嘶啞地喊著:
『這是報應……是報應……』
一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族長對自己妻女的事知道多少。他對瑪拉達的殺人行逕,是否也早有所覺?如果早已察覺,又為什麼放任妻子的作為?他知道悉利是男兒身,又是否懷疑過弱智少女的身分?如果知道了,又為什麼不揭穿?此外,他對占卜師,還有身為占卜師女兒的鳶兒,又是抱持著怎樣的情感?
不論如何,這些事情,都將隨著悉利兄妹的死,暫時告一段落了。
悉利和鳶兒的墓,被並肩葬在族長的長杆墓裡。兩隻長長的杆子,遠遠的就看得見,我離開室薩族時,還一路回首,直到杆頂消失在塵沙裡,才戀戀不捨地掉頭。
族長的三女廬西塔,我後來才明白,她當初說的『姆姆一直都沒死』,並不是童言童語,瑪拉達一直以妖魔的身分出現在她身邊,據小鱷的說法,廬西塔其實是具有女覡姿質的,所以瑪拉達能避開別人的耳目與女兒相會。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瑪拉達要唆此廬西塔傷害自己,我開口問牙,牙輕蔑地聳了聳肩,說道:
『大概是興趣吧!』
如果是這樣,廬西塔實在是太可憐了。據說,她將會成為室薩新一任的女覡,同時也是室薩族史上最年輕的女覡。
我在屬於自己的外帳內醒來時,小鱷和牙都在我身邊。牙靠著長劍坐在帳蓬一角,看見我醒來,便「哼」了一聲撇過頭去。據說找到我在那的人,並不是牙,而是小鱷,只是她擔心當時的我不願意見到她,會鬧彆扭,才請牙過去。這竟然連這點都算到了。
小鱷說,她很早就懷疑瑪拉達有問題。她和牙說:
『在墓地時,我就覺得奇怪,居明明畫了召喚鬼靈的法陣,為什麼會召喚出動物靈來?而這時瑪拉達的鬼靈卻剛好出現,我從那時就開始懷疑,這個法陣應該是被她動過手腳,她是故意和居見面,好誤導居的。』
小鱷又說,初次和我進到關少女的地窖時,她就嗅到微弱的妖魔氣息。開始她曾懷疑羌人老婦和少女,但一知道少女就是瑪拉達的孩子,廬西塔又常到此處時,所有的疑問便迎刃而解了。
『她本來想等在你身邊,讓對方先採取行動,她好守株待兔,沒想到發生這種事。』
牙用意不明地說。再次出現在我身邊的小鱷,顯得異常愧疚,她乖乖地盤坐在毛氈上,一臉擔憂地看著我,就像鶴姬擔憂牙的神情那樣。我咬了咬唇,把視線轉開,她卻驚慌地站起來,繞到我面前:
「……居,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身為擺渡人,我確實不該抱持著那樣的心情,還說出那樣的話。小居,請你相信我,我是真心想要保護你,也沒有看不起你……」
「妳是我母親的擺渡人吧?」
面對少女外貌,淚眼汪汪的小鱷,我百無聊賴地笑了笑,乾脆閉上眼睛。
「我繼承母親的刺青,那是莫可奈何。但是我並不想連她的擺渡人也一並繼承,小鱷,我是說真的,不是要趕走妳,我也沒資格趕走妳,我只是想求妳放過我,妳是有四千年道行的動物靈,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不需要跟著我這小雛兒。」
「小居……」
「不過,如果妳一定要跟著我,那也無所謂。」
我忽然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不知所措的小鱷。這話讓牙也微吃一驚,銳利的鳳眼遠遠望著我。
「我還是我,居就是居,居絕對不可能是驪。我雖然繼承了母親的力量,但並代表我就會變成母親,以後也不可能變成母親,我是名為居的引領人,和烏蘇妲拉完全不同,我只能做自己。小鱷,就算你執意要成為我的擺渡人,也不能改變這一點。」
我說完了這些話,倒換牙笑了起來。他興味地看著我,抱著臂向我走來:
「很好,那麼名為居的引領人,你所謂的做自己,又是什麼意思?」
「比如說,不收取祭品這件事。」
牙的臉色瞬間一變。
「難道你還沒學乖?」
「我不會收取祭品。要問我理由的話,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厭惡收取生核的行為,我無法接受那種事,今後也無法接受。」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知道祭品的意義嗎?殺害生命是一種造業的行為,但是這種行為,會因為殺人者的慈悲而淨化,所謂慈悲,來自於被引領人的承諾,那個承諾的證明就是祭品的印記!那是死者的原諒,殺人者的救贖,你明白嗎?」
「我不需要那種證明,」我堅定地說:
「不管她們會不會原諒我,我想引領的人,我都會執行。不想引領的人,再多的祭品和懇求,都動搖不了我。」
牙和小鱷都吃驚地看著我,前者忽然憤怒起來:
「開什麼玩笑?你的意思是,你要用烏蘇妲拉的刺青,消耗在淨化你每一次的業障裡?」
「我不會讓媽媽的刺青消失,我會去捕捉妖魔,補足淨化的部分。」
「你以為妖魔這麼容易抓嗎?」
「不論如何,這是我的決定。」我凝視著牙的怒火,毫不退讓地道:
「這是居的決定,牙,你說過,我只要做自己就好了。驪的刺青給了我,我就有支配的權利,你如果不服氣,那就殺了我,把刺青奪過去,不過我也不會坐以待斃。」
這話讓牙頓時啞然,他退了兩步,忽然正視著我。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見我的存在,而不是我母親的存在:
「可是居……你要每次都忍受那種痛苦嗎?那種被業障侵蝕的痛苦……」
「無所謂,」我淡淡地說,然後掙扎地爬起身來:
「比起被母親背叛的痛苦,那些疼痛……也算不了什麼了。」
母親,到如今為止,我還是不明白,妳讓我繼承妳的理由是什麼。
但是母親,我決定從今以後,不再猜測妳的意圖。
妳說妳不會害我,我相信妳。
所以,我要做我自己,用妳交給我的一切做我自己。
離開室薩族的那天,沒有任何人來送我們。這是意料中事,室薩每季一度的市集早已收市,四下都換下了五色布條,換上哀悼用的黑布。我們架車離去時,幾個路邊的族人還抬頭看我,然後又恐懼而驚慌地低下頭去。
由馴化的妖魔颯羑拖著的蓬車經過市集口時,我又聽到那陣銀鈴般的笑聲,我從蓬車的窗口探出頭來,正好見到少女跳著輕盈的舞蹈,就在車輪旁。
「來,聽我唱歌,聽我唱歌好嗎?」
她依舊笑著,跳著,旋轉著。這個部族發生的血腥與醜惡,彷彿全然與她無關,小鱷在我身邊現身,困惑地說:「好奇怪喔,明明言靈就已經解除了,為什麼她還會重覆著暗示呢?」我伸出手,握住了少女骯髒的右手,少女好奇地歪頭看我,然後燦爛地笑了起來:
「來,聽我唱歌?」
「會的,我會聽妳唱歌,總有一天。」
我輕聲說道,然後放開了手。蓬車繼續向前行,將我載往未知的彼方,少女依舊在車後跳著慢舞,破爛的裙裝伸展如翅膀,彷彿隨時都能振翅高飛。她一面跳,一面笑,銀鈴般的嗓音響徹天際,髒兮兮的臉上全是笑容,毫無雜質的笑容。
我對著大漠的彼方闔上眼睛。那一瞬間,彷彿也聽見少女的歌聲了。
─死亡引領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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