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
王公子的心情很差。
不是因為今天早朝文武百官講了一大堆廢話,害他來不及進宮陪皇上聊天;不是外官上了一大堆請款的折子,讓他批到天黑還見不到皇上。也不是因為整天都見不到皇上,晚上還得依約來後庭花開履行重金買來的初夜,斷了他今天見皇上的希望。
更不是那個該死的小毛頭整天躲著自己,為了婚禮的事情雀躍不已。
「那個小官呢?」
煩燥地朝老闆怒吼,王公子大步快走,發覺自己連對方名字都記不住。
「都準備好了,桂桂已經在菊水軒裡等您了。」
「把門守好,任何人都不準進來。完事之前,誰找都說我不在。」
王公子很小心,他不想讓不相干的人知道,他是開明朝棟樑之一的宰相。
「是,是,一切都照您的吩咐。」老闆盯著手中放尾款的錢袋。
霍然掀開門扉,王公子恨不得先把老闆開苞。明明要後庭花開大肆宣傳,消息也確實家喻戶曉,為什麼那個人還不動?沒有一點點嫉妒,沒有一點點不安,連講句話勸阻的意思也無,難道他不知道王公子就是他?王國守王國守,虧他還冒著風險辱沒祖宗。
不管了,忘記一切,先上再說。
闔上房門,妒火中燒的男人卻呆住了。
老實說他光顧這小官數次,一直沒記住他臉,只因他把角色扮演的對象擅自代換成他人。但床上等待的人影卻讓他一呆,不是因為臉,而是因為穿著。
那是個穿著夜行衣的男人。
「嗯……」
似乎感覺有人進房,床上的人呻吟、翻轉、蜷縮、打呵欠……然後繼續睡。
王公子瞇起眼來。
後庭花開的新花招嗎?玩膩了護士服、兔女郎,現在換夜行衣了?
那也不錯。
把被面罩遮去大半的臉翻過來,睫毛長長的,還帶點水霧。頭罩已經落了下來,露出短短一頭亂髮,八成是被人打昏的,王公子緩緩撫摸後腦杓的印子,順手解下了覆面巾。
「很可愛嘛……」
很有男子氣概的臉,線條柔和又英俊,年紀稍大了些,卻不知為何仍給人青澀的感覺,臉部接觸到冷冷的空氣,殺手下意識一縮,蹭入王公子懷裡。
惡魔的懷裡。
「雖然不知為什麼換了人,不過這個也很有趣……」
殺手看起來很不安。
他夢到自己回到了家鄉,和老娘老爹還有隔壁家阿花住一起。殺手還養了隻貓,叫作開苞,意思是盛開的花苞,殺手小時候常抱著牠玩。
開苞的興趣是舔人。他抓著牠肚子,小貓就舔他臉頰,熱熱的,暖暖的,小殺手笑了,開苞也笑了。
小貓的舌頭往右移,開始舔他耳背,小殺手的耳背很敏感,咯咯一笑就偏過了頭。小貓於是順勢舔他的唇,還把粉紅色的舌頭伸進牙齒裡,一顆一顆輕輕舔,然後舔到小殺手的舌頭。小殺手有點呼吸困難,呻吟著推開小貓,開苞又笑了。
「不喜歡我舔這邊嗎?」
開苞會說話耶,小殺手無辜地點點頭。
開苞於是又往下舔,從後頸舔下索骨,再從索骨舔下胸膛,在胸前兩顆果實停留,舌頭在上面畫圈圈,小殺手癢得笑出聲來。
小貓一開口,竟然咬了下去,他又痛得叫出聲來。
「不要……」
「不要嗎?」開苞又說話了。
小小舌頭於是又往下移,舔過側腹又舔過肚臍,在腰間繞了兩繞,小殺手笑著扭了扭身軀。
小小舌頭再往下移,移過鼠蹊,滑過大腿內測,又往上挪動……
等一下。
小殺手不笑了。跨下又濕又暖又癢的感覺讓他好難受,開苞的身體越來越大,從小貓長成中貓,又從中貓長成大貓,家鄉的景色不見了,殺手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好大的一隻貓,正坐在床榻瞅著他笑。
「醒來了?」
貓變成了人,還變成了男人,殺手一瞬間完全清醒。
「誰?」
「這句話該我問你。」王公子湊進他耳朵。
「你是誰?」從床上跳起來,殺手驚覺夜行衣已全套脫離身體。
「他們叫我王公子。」殺手往床內縮,王公子向床內爬。
「王公子?」殺手心臟停拍。「這裡是菊水軒?」
「對。」指尖爬過殺手肩胛,王公子好整以暇。
「那……那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不,我本來就該來這裡,不,不對,我不應該就這樣在這裡……等一下,你在幹什麼?」
雙手仍舊抓在殺手分開的大腿上,王公子無辜地抬起頭。
「你覺得我想幹什麼?」
「鬼才知道你想幹什麼!」
拚命想抓回夜行衣,可惡,那可是殺手的尊嚴啊!
「剛剛才舔過一遍,現在當然要吃啊。」輕易將殺手的雙手壓上頭頂,殺手的自尊碎了。
「混,混帳!我不是來給你吃的!」
「那你是來幹嘛的?」
「媽的,我是殺手,殺手啊,當然是來殺你的!」
氣溫斗然降了下來。
「你是殺手?」緊壓著對方不放,王公子的眼神銳利如刀。
「對……對啊。」氣勢一餒,殺手硬著脖子。
「是誰派你過來殺我?」
「啊?」
「我問是誰派你過來殺我的!」
王公子呼吸加快,雙眼赤紅,殺手驚慌失措起來,弄不懂變態為何瞬間變成猛獸。
「我……我不能說。」
殺手很快就後悔了。
「不能說嗎?」王公子又瞇起眼睛。
「不……能說。」開玩笑,殺手有殺手的職業道德。
「很好。」慢條斯理地抽下腰帶,慢條斯理地在殺手腕上打個了完美的蝴蝶結,慢條斯理地欣賞殺手因恐懼而加重的呼吸。
「房裡的東西你挑一樣。」
「挑一樣?」這男人總是令人難以理解。
「黃瓜不錯,玉米的顆粒也挺新鮮,紅蘿蔔後面可能有點困難,毛筆有點太細了,桌腳嘛……可能有點太長了,蠟燭又太老套了,還是我的手臂怎麼樣?」
殺手冷汗淌下。怎麼都是些長長的東西?
「挑那些東西要幹嘛?」
「你說呢?這間男妓館叫什麼名字?」
將桌上的蔬菜水果一樣樣拿起檢視,殺手驚恐的發現裡面還有茄子。
「有……有人要我趁你和小官初夜時來殺你。」好漢不吃眼前虧。
「真的嗎?」
出乎意料的,這個變態的表情是驚喜,茄子往籃裡一扔。
「她是位姑娘。」
「他又給我扮成女的!」
重重往床榻一捶,殺手望著塌陷的洞噤若寒蟬。
他怎麼會笨到想來殺這種人?
「他怎麼說?他有沒有很生氣?有沒有很著急?」王公子在房內踱步。
「沒有。他說你是個變態,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殺手記憶力很好。
「可惡,我會這樣還不都是為了他!他還有沒有說什麼?」
「他說你是高官。」這點殺手深表懷疑。
「去他的,那他要怎麼說?全天下沒人比他更高了,還有呢?」
「他說事成後要給我五個吻。」
「你敢接受他的吻!」王公子暴怒,猛然逼近。
「已……已經吻過一個了。」
怎麼又瞇起眼睛?殺手顫抖,深悔自己禍從口出。
「這樣啊,真是遺憾,在我去處理那個小傢伙之前,本來想放你一馬,因為你很像我一個青梅竹馬──和他一樣老實。」
五指攀上殺手後頸,殺手注意到他頰上有顆淡淡的痣。
「不過既然他吻過你,那就對不起了。」
隔壁的阿花,家鄉的爹娘,還有開苞,我對不起你們!看來我果然是一輩子處男命……
「你還在這做什麼!」
王公子手停在殺手咽喉,殺手的眼淚停在頰上,兩人一起望向窗口。
窗子是被撞飛的,弄得整個菊水軒都是灰塵,漫天煙塵裡躍進一個人。
「武家衛?」
王公子瞪大眼睛,手也鬆了。
「國守。」望了望一絲不掛的殺手,再望回衣冠楚楚的王公子,來人的眼神有點複雜。
「你不在皇上的婚禮護衛,來這做什麼?」
「你又在這做什麼?」
「我……我花錢嫖妓,不行嗎?」真難得,變態也會心虛。
來人沉默半晌,又抬起頭來。「皇上不見了。」
「什麼?」王公子傻了。
「本來要等良辰吉時,皇上說他不想見任何人,一個人關在房裡。等到時辰去開門時,喜服被扔在地上,衣櫃裡有件女裝不見了,皇上也消失了。」
「難道說……」心思已完全遠離殺手,王公子跌坐床榻:「難道說……」
「王國守,皇上是去找你的。」斬釘截鐵的回答。
世事果然難料。
房裡最茫然的仍然是殺手。望著王公子和不速之客雙雙躍出殘破的窗口,殺手的眼淚終於滾了下來,誰來把他從男妓館救出來?
武大人
對一個生長在開明朝第一武人世家的他來說,童年是不可能快樂的。
練馬、練刀、練槍、練劍、練馬步……武家衛的童年就是一連串培養肌肉的過程,每當回憶起孩提總是汗水、根性和熱血,什麼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與他絕緣,為了繼承父親成為開明朝大將軍,七歲前的他很忠實地履行人生義務。
直到七歲生日的那天。
那是秋季,楓葉在庭院裡堆了一地,美不勝收。為了慶祝大將軍長子的生日,父親邀了十七八個將軍家的孩子,校場上都是跑來跑去的小小肌肉男,還有流著汗比試的大大肌肉男,他在一堆肌肉中穿梭,楓葉被他不符年齡的大腳踩得亂飛。
忽然,楓林的深處傳來琴聲。
他對琴聲一向很陌生,因為爹只會叫他把琴一掌劈開,而不會叫他彈。那琴聲就像魔法一樣,召喚著他離開肌肉、遠離汗水,投奔浪漫的楓林。
然後,他便看見了他。
他從來不相信宿命這種浪漫的說法,但那一刻,他確信他們的相遇是宿命。
那是個多麼美麗的女孩,十指纖細,睫毛優雅,端坐琴前的姿勢宛如天上仙女,雖然七歲的他從未見過仙女,小小心靈裡早把眼前的女孩奉為一生的女神。
女孩似乎沒注意到他,自顧自地談了一會兒琴,直到他股起勇氣。
「那個……不,請,請問……」對女神該用敬語。
琴聲如流水,依舊滔滔不絕。
「俺……我……不對,在下是開明朝武家長子,今年七歲……」
琴音略顯暴燥,只是流暢依舊。
「在下……在下的興趣是吃飯、睡覺,還有睡覺、吃飯,對,對了,在下還很喜歡聽人彈琴……」
琴弦斷了兩根,琴音一跌。
「還、還有,在下的身高是一尺五三,三圍是五十、五十、六十,最滿意的地方是嘴巴,因為一次可以塞進兩個飯糰,最不滿意的是屁股,因為……」
「夠了。」
琴聲戛然而止,他詫異地抬頭,發覺小仙女從几前站了起來。
「啊,在下還沒說完,在下的生辰是九月十八,生肖屬鼠,八字……」
「你叫什麼名字?」小仙女瞇起眼來真好看。
「咦?我還沒說嗎?在下的名字是武家衛。」
「武家衛?喔──」興味地舔舔嘴唇。很好,就是那個家裡老說如果自己是女孩,早就嫁過去給武家當老婆的對象嘛,老頭子似乎一直很惋惜指腹為婚沒有成功。
「找我有事嗎?」
「這個……因為在下很……很喜歡妳……彈琴的樣子,當、當然還有妳的琴音,妳的眼睛,妳的眉毛,妳的笑容,總……總之,妳的一切俺都……」
生平第一次表白,他慌得活像顆秋天柿子。
「所以呢?」小仙女倒很冷靜。
「所……所以?」不知所措地張大眼睛,對啊,不能光說喜歡人家,他在心底一驚,爹爹常說男人要負責,所謂負責應該就是……
「請,請妳嫁給我。」
小仙女又瞇起眼睛。「你再說一次。」
「請……請妳嫁給我!」
「再說一次。」
往小仙女靠近兩步,他忽然想起自己應該下跪。
「美麗的姑娘,請妳嫁給我。」
小仙女微笑起來,他頭暈目眩。
「不後悔?」
「不……不後悔。」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會負責的。」
「你知道結婚意味著什麼嗎?」小仙女越逼越近,近到他可以清楚看見頰旁的痣。
「嗯?就是……就是……以後都要生活在一起,玩在一起,吃在一起……」
「睡在一起。」
雙手按牆,小仙女成功地把他逼到角落。
「準備好了嗎?」錯覺嗎?小仙女的笑容有點貪婪,像遇見獵物的豺狼。
「準……準備什麼?啊……嗯……別……」
「你不是說想睡在一塊嗎?本公子成全你啊。」
「你說什……啊!不……不要那裡,啊……好……好難受……」
「……痛嗎?」氣音湊近他耳畔。
「痛……好痛……啊啊,住手……」滿眼都是淚水。
「這樣啊,忍耐一下罷,」揚起唇角,現在他很確定仙女成了惡魔:
「因為等下你會更痛。」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仍不敢和那個人主動接近。他永遠記得那天所有事情結束後,小仙女愜意地起身穿衣,甜甜的笑容朝他一瞥,然後慣性地瞇起眼睛:
「你給我記著,我叫作王國守,開明朝宰相家長子,還有,我‧是‧男‧的!」
初戀,總是在還沒開始前就結束了。
從那以後,兩人見面的機會日漸頻繁,年少時的軼事也被逐漸拋卻腦後。幾年前雙方家長先後仙逝,兩人繼承父業,開始在朝廷共事,彼此也維持堪稱良好的同事關係。
只是他仍忘不了。
他忘不了那天的楓葉,忘不了那天的琴聲,忘不了端坐琴前的身影,甚至忘不了那天似懂非懂,總之幹起來很痛的某件事……
他確信對方也忘不了。
「國守,你去那裡?」
開明朝前代皇帝葛屁得很早,因此新皇帝只有十五歲,繼承開明家的良好傳統,長得很可愛,連他也忍不住想在上朝時捏捏他臉蛋,只得不斷提醒自己是「前朝遺老」。
況且,他心中早已另有所屬。
「是你啊,我去皇上那裡,有事嗎?」他的小仙女總是如此,一派公事。
「啊,那個,國守,不知道你這月中有沒有空,我在府裡辦了場小宴,因為……」
「對不起,皇上要我陪他放風箏,我不去他會哭的。」
連停下腳步的意願也沒有,他望著他快步走向皇殿的背影。
「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他垂下頭。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宰相和小皇帝越走越近,常常雙雙進御書房就是半日光陰,文武百官一概不見,出來時宰相紅光滿面,小皇帝滿臉緋紅。兩人更常趁著空閒到御花園放風箏、追蝴蝶。前年小皇帝生日時,宰相甚至親自攜著他遊城一日。
這是宰相和皇帝正常的關係嗎?他困惑了。
以往他從不好風花雪月,花酒也沒喝過幾次。直到某回他撞見宰相和皇上在廊間擁吻,那天晚上他去了京城第一的男妓館「後庭花開」,選了個小官夜宿,只因那小官頰邊有和那個人一模一樣的痣。
「國守……」
望著王公子團團轉的背影,他的小仙女還是跟當年一樣漂亮。聽見他買了後庭花開頭牌小官的初夜,他只覺得心揪,情敵怎麼越來越多?
「你還跟著我做什麼?」
「咦?我……我陪你一道找皇上……」
「不必。」
「可,可是我擔心你……」
「武家衛,從你把養女介紹給皇上那天起,我們之間就已恩斷義絕。」
心頭一抽,他低下頭來。「我……我不知道皇上當真會……我只是……」
望著王公子越來越嚴俊的眉,他開始像個小孩般抽泣起來。
「我只是……只是……」
看著童年玩伴泣不成聲,王公子嘆了口氣。
「家衛,家衛,你是怎麼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來,你看著我。」
「看……什麼?」哽咽。
「看我的臉。」王公子扳正他肩頭。
「嗯。」擦乾眼淚,八尺大漢依舊淚眼朦朧。
「好看嗎?」
「嗯,很好看。」就是因為這張臉,害他今年快三十都沒娶妻。
「假如這張臉沒了,你還會喜歡我嗎?當年你還會停下來聽我彈琴嗎?」
「沒……了?」
「是啊,假如我長得像……驃騎徐將軍那傢伙那樣,你還會親近我?」驃騎將軍,我對不起你。
「不要!」恐怖的聯想,他驚叫。
「就是啊,家衛,我跟你說,我喜歡皇上是因為他真的很可愛,從裡面都外面都很可愛,我無法一天不見到他、無法一天不跟他一塊,即使他日後老了病了,我都心甘情願長廂廝守。不是因為地位,不是因為長相,跟你對我的感情不一樣,你明白嗎?」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他二度困惑了。
「所以說,武家衛,這世間比我美麗的人還多得是,雖然我奪走了你的初夜,但是當初是你自己說會負責。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再來找我,我去追皇上了。」
跑了段路,王公子又驀然回首。
「對了,菊水軒裡有個傢伙,可能還滿不錯的,你可以考慮考慮。」
世事難料,感情也難料。
菊水軒裡?目送青梅竹馬快步遠去,他第一百二十五次困惑地搔首。
皇上
小皇帝現在很著急。
真是的,要不是上至將軍下至小兵一聽見皇帝要他去殺宰相,全都笑著以為他在胡鬧,他才不會甘冒風險去請外面的殺手。
虧他還犧牲色相,拿出王國守平素調教的角色扮演本領,把殺手迷得神魂顛倒。
豈料中夜都過了大半,後庭花開依舊悄沒聲息。
「可惡!」
懊惱地咬著女裝手帕,小皇帝縮在馬車上跺足。他知道世間沒有殺手奈何得了王國守,雖然是從文,那變態的功夫卻比大將軍還略勝一籌,所以來興師問罪的必是宰相。
可是怎麼還不見人影?難道真的被殺了?
扭了扭手帕,小皇帝有點後悔了。早知道就不要故意和武家衛的養女這麼親近。
那也是王國守先不對的!小皇帝告訴自己,誰叫那傢伙明明看見他和別的女人卿卿我我,還一副冷淡樣,甚至好幾天不上朝,晚上不知跑那去,連他忍不住派人慰問,都給王國守掃地出門。
「都是你的錯……」
一氣之下,小皇帝宣布擇日大婚。
這回宰相倒是有了反應。砰地一聲撞開御書房的門,還記得當時的他一臉冷漠,雙手按在御座上,眼神鎮靜異常。
「你要大婚?」
好可怕。小皇帝縮著脖子看著平常總是溫溫柔柔的宰相。
「朕就……就是要結婚,皇帝不結婚行嗎?」
對啊,我是皇帝耶,幹嘛怕他?脊樑骨又硬了兩分。
「跟誰?」
嗚……還是好可怕,王國守一瞇起眼睛就像要吃人。
「跟……武卿家的那個女兒……」
「跟武家衛的養女是吧?皇上喜歡她?」
錯覺嗎?惡魔的語音裡有點忐忑。
「朕……」
差點脫口說出實話,小皇帝腦袋裡又浮現這幾天的情景。那個冷漠、無情,現在又兇巴巴瞪著他的壞蛋,為什麼每次都是他這做皇帝的擔心受怕?
為什麼每次在下面的都是他?
「朕就是喜歡她,你怎樣?難不成要喜歡你啊?」衝口而出。
挫敗的表情一現即逝,王國守忽然抓住他雙手,眼神像冰一樣,轉眼將小皇帝壓在書案上,碰的一聲,背好痛。
「王國守,你幹什麼?」
「王國守……你,你放開朕!你竟然對朕不敬!」
「王國守,你再這樣朕要喊侍衛了!侍衛……啊……」
「王國守,我討厭你!」
啪,一聲清亮的巴掌。
單手依舊緊緊扣著小皇帝的腕,王國守撫著臉上指印直起身來。
宰相的表情很茫然。
「對……對不起,王國守,朕不是故意的,可,可是你也不能這樣對……」
「皇上剛剛說什麼。」
木然如石頭的問句。
「朕……朕說對不起,可是……」
「我說前一句。」
「咦?啊……朕說我討厭你,可那是因為……」
「討厭我……」
輕輕的低笑,讓小皇帝更加毛骨悚然。
「我……掏心掏肺的為你做牛做馬……」
「甚至不惜干犯君臣倫常,陪你放風箏,陪你逛京城,你嫌御廚不好,我從老家替你帶點心;你病了鬧脾氣不找御醫,我親自為你抓藥診斷……」
「我從小看著你長大,看你學走路,看你讀書識字,看你從太子變成皇帝,全心全意地呵護你長大……結果……到頭來只換得皇上一句……」
「『討厭我』……嗎?」
「王國守!等一下!」
宰相的腳步太快,小皇帝掩好衣襟衝出去時,背影已在大雨裡消失無蹤。
他生氣了嗎?怎麼覺得和平常有點不一樣?小皇帝回想起當時,有串亮亮的東西在王國守眼角晃呀晃的,好像他快哭的模樣。
可是宰相也會哭?他從來沒看過他哭。
「還是找他認錯好了……」
有點愧疚,這對小皇帝來講是超級難得的事,以往從來只有王國守哄他。
然而當天晚上傳來的消息,卻讓小皇帝完全打消這念頭。
有個神秘的「王公子」,以天價買下了著名男妓館「後庭花開」頭牌小官的初夜!
而且履行期還是三天後,跟他的婚期同天。
「王國守……你這個混蛋……」
大雨開始下了,和那天一樣的大雨。
王國守,你可以打我、管教我。也可以兇我、罵我。
「不要丟下朕一個人……」
女裝單薄,小皇帝往馬車裡抱膝一縮,小聲的啜泣起來。
「皇上。」
猛地從馬車裡跳起來,他循聲回頭。
有個身影站在大雨裡,全身濕透,聲音卻是暖的。
「王國守……」
眼淚已掉成一團,幾乎看不清楚輪闊。
可是他不會認錯,這世上只有一個人,他絕對不會認錯。
也不管大雨滂沱,小皇帝跳下馬車,投入來人的懷抱。
「你這個笨蛋!」
「為什麼這麼晚才來?」
「你知不知道朕很擔心你?擔心死了……」
任由小皇帝扯著他衣襟亂哭,王國守輕輕撫著他頭髮,半晌揚起了笑容。
「原來你也知道擔心我。」
戲謔中帶著怒氣的語調,小皇帝驚覺到氣氛不對,登登登倒退三步。
「王,王國守,關於殺手的事,我可以解釋……」
「喔,原來皇上真的去請殺手了。」逼近一步,他瞥了瞥小皇帝身上的裝扮。
「啊……這身女裝,是,是為了出門方便,畢竟請殺手很危險,總不能……」小皇帝退五步。
「喔,原來皇上也知道請殺手很危險。」又逼近一步,為什麼王國守一步等於別人十步?
「朕……朕也不是故意要吻他,是因為那個殺手說……哇,哇哇,停,停下來!嗚……王國守,先讓朕說句話!」
「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大壞蛋!小皇帝眼淚又哭起來。
「不要又罰我抄三個月的開明朝家訓。」
「我不會。」
「不要又當著別人面扒我褲子打我屁股。」
「我不會。」
「不要又往我後面塞奇怪的東西,每次你這樣起床都好痛……」
「我……至少現在不會。」
「不要又把我用鐵鍊鎖在御書房裡,用蠟油滴我……」
「我不……皇上,微臣還沒有做過這種事情。」
宰相越逼越近,小皇帝怕得直發抖,精緻的小臉縮成一團。
「你說完了嗎?」
王國守抓緊他單薄的肩。
小皇帝閉起眼睛,有種赴刑場的覺悟。
「不,不要……」
溫暖的感覺,從嘴唇漫延到全身。
「嗯……?」
和平常充滿占有意味的熱吻不同,宰相的吻淡淡的,帶點疼惜的意味。大雨在周遭紛紛落下,小皇帝無意識地反手拉住他後頸,直到呼吸困難。
「王國守……」
「叫我國守。」
「國守……」
單手攬住小小的腰身,宰相將小皇帝擁入懷中。
「答應我,這輩子,都別再讓我擔心。」
「答應我,這輩子,都要相信我。」
「答應我,這輩子,都不要離開我……」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像停止似的,將成雙的身影吞沒在雨中。是鬧劇,是悲劇,是喜劇,都隨著雨水,融了……
「國守,你也要答應朕一件事。」
「什麼事?」擁著小美人上馬車,王國守志得意滿的揮鞭。
小臉在懷中一紅。「你……不可以每次都在上面。」
「皇上說什麼,請恕臣耳朵不好。」
「嗚……王國守,你不可以這樣,朕是皇帝,皇帝耶!偶而也讓我佔點便宜嘛,而且你每次都好粗暴,像要把人吃到肚子裡一樣,還朕第二天連上朝都走不了……」
「走不了,臣可以抱著你去。以往不都這樣?」
「哼,世事難料,總有一天,朕要你知道開明朝皇帝的厲害!」
「……皇上似乎忘記了,擅自行動的懲罰還沒完喔。」
「咦?可是你不是已經……啊,啊啊……救,救命啊,來人啊,護駕,護……嗯……嗯啊……呼……國守,你這隻色狼,啊啊啊啊……」
雨過天青,似乎象徵著開明朝未來的光明。
殺手
殺手是被嘈雜的人聲吵醒的。
完全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昨晚事迷迷糊糊,本來是要到後庭花開殺人的罷?然後好像被人打了一棒。醒來後看見一隻貓……不對,應該是個男人?然後那男人把自己綁起來又舔又舐,還威脅一些很不舒服的事,最討厭的是那個笑容,那雙瞇起來的眼睛……
「哇啊啊──」
從陌生的床上一躍而起,殺手發覺自己又是一絲不掛。
「你醒啦?太好了!桂桂,阿義,快點拿水來。」
瞇眼的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隻外表憨厚的熊。
「呵呵,國守說菊水軒時我還愣了一下,進去才看到你被綁在那裡。昏睡好多天了,我擔心的要命,還好醒過來了。」
「這……這裡是那裡?」環顧室內,殺手謹慎地扯過被子。
「嗯?這裡是我家啊,開明朝武將軍府,放心,你在這裡很安全。」
武家衛接過遞來的水,湊到殺手口邊。兩個男孩在他身後手牽手站著,神色曖昧。殺手認得,其中一個就是他在後庭花開屋頂上挾持的雜役。
「安全?這……這是什麼意思?」
「咦?你不知道嗎?聽說你意圖行刺宰相,所以朝廷畫了你的畫像,現在滿街官兵都在找你呢。」
盯著殺手慘白的臉,武家衛頭一低,忽然滿臉通紅。
「不過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被抓走的。」
望著桂桂和阿義掩門退去的身影,殺手終於明白什麼叫欲哭無淚。
「不要啊啊啊啊──!」
王宮的御書房裡,令人臉紅的喘息陣陣。
從大餐中抬起頭來,宰相望向京城某座府邸的方向,唇角勾出笑容。
「武家衛現在……說不定也在體驗幸福吧?」
殺手的懸賞畫像,從案上飄落。
世事難料,畢竟未來的事情,又有誰知道呢?
─世事男料‧全文完─
不負責任番外
武家衛的「養女」
史載:皇帝大婚後三年,開明朝文馳武張,君臣同心,一片安和樂利。
莊嚴的武大將軍府臥室,驀地被人一腳踢開。
「老爹!你死那裡去了?」
從床上警醒,武家衛差點把懷中人摔到地上去。
「耶?女兒?」
「很好,你還知道你有個『女兒』嘛,老爸,我還以為你見色忘女,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站在寢室門口的是個身著宮裝的美人,鬢邊一枝嬌嫩欲滴的菊花,兩隻眼睛靈動有神──如果不是穿著襦裙還跨腳站著,那會更完美一點。
「怎麼啦,女兒,你不是應該在皇上那裡……」
榻上的殺手呻吟一聲,滿足地翻了個圈。摸索武家衛的臂,他忙將愛人攬回懷裡。
「難道是被發現了?」對女兒含憤的神色一驚。
「發現個頭啦,我有你這麼笨嗎?」
「你對老爸就不能和顏悅色點嗎?」
「那也得你先值得人和顏悅色再說!」
「真是的,明明從小當女兒養了,為什麼還會這麼粗暴……」
家風連沒有血緣關係都會遺傳嗎?武家衛嘆息。
「你要感謝那個叫王國守的傢伙,要不是他整天拖著皇上夜夜春宵,讓他沒辦法跟臨幸我,我早就被揭穿了。」
將鬢邊菊花往上一挑,「女兒」慶幸地撇嘴。
「那你還來幹什麼?」
聞問更怒,「女兒」瞪圓了眼。
「今天幾月幾日?」
「啊?這個……我和他爬到床上是三天前,三天前是九月……」
「夠了,你這隻世紀無敵大色熊!今天是九月十八!」
九月十八?武家衛猛然一驚,差點把懷中殺手勒著。
「我的生日?」
「然後你竟然問好不容易溜出宮來,為老爹過生日的女兒『你來幹嘛』,你做的好爹爹!」
見「女兒」捏著手帕低下頭來,眼角微泛水光,跟平常兇巴巴的暴龍樣全不相同,武家衛立時就心軟了。
「對不起啦,女兒,是爹爹不好,都是爹爹的錯,不要生爹爹的氣好不好?」
放下已然酣睡的殺手,武家衛將「女兒」擁入懷中。
「爹爹最愛你了,你永遠是爹爹的小寶貝,好不好?」
女兒沉默,半晌才彷彿妥協似地往後一躺。
「給我打十拳。」悶聲。
「呃,不行啦,爹爹老了,打十拳會死的,一拳好不好?」
不該把女兒的武藝教得太好,武家衛嘆息。
一拳果然依言飛來,卻停下鼻樑下方。「爹,你總是這樣。」
縮入武家衛懷中,女兒也嘆息起來。
「先是那個叫王國守的,現在又是這個來路不明的殺手。」
「從你把我撿回來,我懂事開始,我見你每天都不快活,先是叫我去學琴,又每天哀怨地看著我,現在有了新歡,你連看我都不看了。」
「我不在乎你把我這兒子當女兒養,但我在乎你眼裡連我這『女兒』都看不到。」
平素開朗的女兒低下頭來,武家衛心疼起來,忍不住在她菊花上一吻。
「對不起,小寶貝,爹爹不知道你這麼……寂寞。」
懷中人沉默,再沉默。然後是突然的一拳,這回貨真價實正中眼窩,幾乎把他這作爹的打飛出去。
「喔,女兒,你下手越來越重……」
「吵死了,你這遲鈍的傢伙!」
雙手插腰,武家衛很驚訝女兒瞬間又恢復暴君模樣。
「你已經犧牲掉我的幸福了,還把我性向攪得亂七八糟,雖然你自己性向也亂七八糟,但你一定要給我負責──」
垂下握拳的手,女兒背過身去。
「所以你一定──一定要給我幸福,聽見了沒有?」
望著女兒背影,武家衛露出的欣慰的笑容。「謝謝你,小寶貝。」
正要走出門去,女兒忽然回過頭來,臉上帶著狡狹的笑容。
「這個嘛,其實宮中也不是完全那麼無趣。」
「嗯?」
武家衛第一次發現,他的小寶貝也可以有王國守那樣的眼神,而且猶有過之。
「莫,莫非你也對皇上……」
「才不呢,誰對那個任性的小鬼有性趣?」
舔舔嘴唇,女兒曖昧地以帕掩口。
「不是皇上?那……咦……耶……不會吧,女兒,可是那個人……」
難以致信地瞪大眼睛,武家衛任由女兒安慰似地拍拍他肩頭。
「爹,你放心,總有一天,女兒替你報童年的仇。」
吾家有女初長成,應該這樣說嗎?
「俗話說世事難料,沒有人可以一輩子做攻,不是嗎?」
目送女兒大步走出,武家衛癱軟在床頭,彷彿預見開明朝某宰相在不遠將來的噩運。
─番外篇 完─
- Apr 28 Mon 2008 16:09
世事男料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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