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鳳凰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    ◇    ◇

  夕陽西沉,將琉璃宮頂粉刷成迷人的醉霞色。

  皇城的王宮就座落在朱雀大街末端、夕陽沉落大地彼方,素有「東方寶珠」之稱。英王二十九年初建,中間歷經無數大小兵燹、蕭牆禍亂,興王元年一把火幾乎將王宮燒成白地,熊熊的烈燄伴隨雕樑畫棟、瓊樓玉宇和陪葬的宮嬪妃子,火光和黑煙十里可見,足足燒了二個月才平息;直到興王十多年民生改善,這才依圖重建,成了現在佔地廣大、擁有近百殿宇的「皇禁宮」。

  禁宮的配置堪稱複雜,為防有人心懷不軌,龍翼上皇晚年光是居所就有十多處。除正東方的午門,百官出入多由兩側的東華和西華門;轉入內閣大堂,雕欄內側便是平時集賢院士修書葺史的「文淵堂」,再往裡走穿過宮內引水道,座落體仁閣與集賢殿間的,便是著名的議事廳「月旦閣」,也就是少年兄弟倆被迫前往的目的地。

  「皇兄……」

  靜默地緊跟兄長身後,純鈞不時瞟眼觀察少年神色。進了東華門宮制規定即需下馬,有意讓太子師等一班大叔追得死去活來,附手胸前疾走,少年連轉彎都沒停一下;對適才驚心動魄的暗殺折子戲支字未提,彷彿親手解決掩袖不過是舉手之勞。正想開口,少年卻已搶了先聲:

  「對了……刑天那傢伙怎麼了?」

  忽略傅太師盯賊一樣的目光,少年雙手托在腦後,故意閒話家常起來。刑天帶的武官都是東宮自家的下人,因此留在那善後,連太子師一班人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觀察力何等敏銳,適才問話時便注意到刑天魂不守舍,應對起來支支吾吾,似是隱瞞了什麼。

  聽主子見問,阿黑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這才附耳悄聲:「殿下萬勿怪罪小人,小人才敢說。」

  話才出口,當額便給少年打了個爆栗,痛得他連忙撫額哀嚎;要不是人在體仁閣前,恐怕早就哭了出來:「問你話便答就是,弄什麼詭巧?別人跟前你謹慎保身,在自己主子面前,就一個字,誠!快給我說,再吞吞吐吐的,仔細你的手指!」

  「是……是!」慌得不住鞠躬,阿黑抹了抹越擦越黑的面頰,語氣忽轉神秘起來:「小、小的聽說,刑天大人他最近……最近遇上了桃花。」

  「喔?」

  難得露出興味的神情,少年側首奇道。那個戇直的老粗會有桃花?那家女人這麼沒眼光?唇角勾起惡劣的弧度,連素來對八卦缺乏天線的純鈞也靠了過來:

  「是,據說是前兩月碰上的,大約是那家的丫環罷,詹事府的幾位大人偷偷跟小的透露,刑大人最近心神不寧,喝茶的時候心不在焉,一會兒說什麼『不用麻煩,我的駐邸就在前頭』,一會兒又模仿女人的聲音喃喃自語:『你不喝我才麻煩呢,那有男人像你這麼婆媽?』叫他還唬了一跳,沒兩下便滿面通紅;最近執勤中午常開小差,回來就是那副暈陶陶的模樣,殿下說這不是桃花是什麼?」

  「竟然有這種事……」輕撫下顎,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純鈞一頓,似是想到什麼,正要說話,一群人已到月旦閣前,幾個宦官三五並步,十萬火急跪上前來迎接,似已等候良久。純鈞只得暫拋一旁,朝少年一躬:

  「太子殿下,依照慣例,臣就先告辭了。」

  儲君的地位不同諸子,平時行儀比照上皇,車輦食宿都有專人照應,儼然一座獨立的小朝廷,按理已是半君;純鈞本名一個「麒」字,和哥哥「鳳」都是皇朝古老神話裡的雄性靈獸,縱然源自皇室命名習俗,少年卻更喜歡以自號相稱。除非公事,私底下少年嚴禁純鈞稱呼他為太子,至多准他叫聲「皇兄」,那也是純鈞能接受最大限度的隨性了。

  少年見他面色慘白,雙唇無一絲血色,知他亟需調養,再說他和純鈞本來便不常同時出現在公開場合,遂也不多強求,轉頭恐赫阿黑:

  「好生送你麒殿下回去,沒看見他平平安安到府便開溜,被我知道了要你抵命!」男孩噤若寒蟬,連忙躬身答應。純鈞卻搖了搖,主動湊進兄長,不知塞了什麼事物到少年手上,退至柱旁淡然一笑:

  「純鈞在偏殿等皇兄,這是皇兄要的東西……等此間事了,我們還好一塊去找凰姊。」

  提及末句稱謂時語調一亮,孱弱的步伐也多了些精神。少年微一頷首,平素刻薄的笑容似也感染幾分溫柔,彷彿那名字是春風,足以撫慰兩株激流中的小樹叢。轉向殿心時少年又換了副神情,成列琉璃宮燈在他宛若精工雕琢的臉上鑿出輪廓,純鈞感慨地目送兄長昂首闊步而去。

  「麒殿下,讓小的伏侍殿下歇息罷。」

  從純鈞的眼神中讀出訊息,男孩看得出他視力不良的黑眸下,隱藏了多少孺慕崇拜之情。好像影子必定依附光源而行,一拐一拐拖著半殘疾的身軀,純鈞在夜風中遙遙一躬:

  「皇兄……請你務必保重。」

  彷彿為嫡二皇子的祝禱加持,向來擔崗廷議場所的月旦閣此刻也沸騰著。「廷議」是皇朝由來以久的議政制度,從五百多年前興王時期創設,凡遇祭祀、人事、民生、財政或軍事等重大議題,便由三省長官並內宰召集大小官員、所學相關的集賢院士,有時也會延請地方士紳耆老,少則二三十人,多則上百人。其間百家爭鳴,各持己見,委決不下時才由上皇裁定。

  然而以往廷議,皇子出席的紀錄極少,這次龍翼卻特囑嫡子、十八歲以上的庶子列席,今晚正逢重大議題,眾人都猜測李夔是為考較兒子才學來著。也有多事的人計議,現在皇儲不肖,皇朝未來岌岌,或許上皇有意藉此另拔新秀也未必;因此自是人人用功,不少皇子攜了家臣蔭客在側,月旦殿內氣氛肅穆安靜,連衣物摩娑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當然,殿內氣氛凝重的原因還有一項,往宮裡唯一一架自鳴鐘看去,已是酉末二刻,上皇身畔的上位卻還空著,雖然這情況不是第一次,殿座旁的宦官還是緊張地搓起手來。

  「太子到──!」

  殿外聲連綴的通報解了眾人吊懸的心,從皇子以至於各方官員無不鬆了口氣。時間觀念差到這種程度,上個學都能讓太師從上午等到下午的太子,遲到的紀錄已經滿朝共見共聞;畢竟廷議前還能到處亂跑的太子,古往今來恐怕也只有這一位了:

  「鳳兒來遲!還請父皇恕罪。」

  才踏進月旦閣,少年的臉立刻亮了起來,顧盼生姿、神采飛揚,縱使宮裡大半謠傳皇儲沉迷聲色犬馬之樂,卻無人能否認他的大將之風。不單是外型亮眼,少年舉手投足自有一股魅力,叫人不得不望風景從。枉顧殿口小相趨前行禮,來人風一般從列臣間大剌剌走過,搶在宦官宣禮前雙膝跪下,叩首向內閣行起大禮,殿中眾人甚至還未及站起,少年已滿面笑容地重抬起首。

  只見簾後忽現人影,似有什麼人緩緩走近,風吹燄閃,霎時滿室都盈滿那蒼老、有力,卻又掩不住某種長久積累下疲憊的聲音:

  「鳳兒……怎麼這早晚才過來?」

  幾個宦官和宮婢連忙先行掀簾,一個身影巍巍然在牽引下步出。眾人齊聲屏息,撈起衣襬紛紛跪地叩首,整齊劃一、畢恭畢敬的呼喊頓時響徹整個月旦閣:「臣等叩請聖安!」寶座旁的皇子也都紛紛跪了──皇朝是熱愛下跪的民族,少年跪在最前頭好笑地想,他自遊歷大陸過後便這麼覺得,做官十年,恐怕大半醫藥費都得花在治療關節炎罷?

  「啟稟父皇,不過為點小事耽擱,兒臣知錯了。」

  道歉是道歉,少年臉上卻無相應愧疚的神情。雙目凝視緩緩入座的男人,瞧來五六十歲年紀,渾身精瘦骨枯,卻不給人孱弱的印象,一頭白髮束成武人髻,腰畔長劍更添歲月的重量,眉目間隱約看得出年少時的剽悍風流。矍爍的雙眼彷彿告訴天下蒼生,只要給他一把劍一匹馬,他隨時可以重新執纛前線,領兵征服下一個城池。

  這便是擁有近千年年歷史的皇朝現任當主,手綰九州數億人類命運的王,龍翼上皇李夔。

  「鼎鼐,你在那裡找到太子的?」

  知道少年再問也無益,李夔乾枯的掌緩緩扶住座把,矛頭管向少年身後的太子師。只有上皇一半年紀的中年大叔聞問驀然抬首,臉上皺紋夾汗珠,話到了唇邊卻滾不出半個字。

  總不能說……皇儲在廷議前去嫖妓暖身罷?心中推翻千百個委婉的解釋法,瞥眼卻見太子對他連使眼色,顯然警告他別講實話,一時腦中亂成一團,只得再次伏首逃避。

  說起傅太師,可以說是皇朝有史以來最命苦的太子師。今年三十七歲,說起來也不算老,卻能在羽化一帶開宗立派、著作等身,文章上享有莫大聲名,桃李遍及揚子江南北,這才被龍翼恐赫為太子朝三公。本名傅朝安,字鼎鼐,據少年的批評是『名字和人一樣無趣』;十年來鞠躬盡瘁,有時只為讓皇儲在書桌前多坐五分鐘,換來的結果卻是太子在烏龍茶裡下藥,讓他一覺到三更。

  「罷了,你下去吧。」

  據說太子師最近有心絞痛、胃潰瘍等現象,太醫診斷是操勞過度。雖然師傅再找就有,這麼鍥而不捨的學者也是千載難逢,李夔也不想太早送他歸西。見父親神色不善,少年最懂察顏觀色,望著一面拭淚一面退場的太子師,花言巧語是他拿手好戲:

  「父皇莫惱,多半是那個奴才辦事不盡心,兒臣今早才知道有廷議這事。」卻見李夔沉默不語,冷似雕塑的臉龐幾與龍柱一體成型,少年不禁縮首噤聲。半晌方聽他道:

  「一個月前便令尚書行走通令各房皇子,還是朕親自下的旨,怎麼獨獨就漏了你?」

  謊言瞬間被戳破,少年汗流浹背,沒想到老爸還沒有老年癡呆到人事不省的地步。臨機應變是他得拿手好戲,少年連忙陪笑:

  「是,是這樣啊,啟稟父皇,兒臣想……可能……啊,大約是兒臣那時身體不適,前陣子一病病了三五月,躺在炕上連爬都爬不起來,多半是睡迷了,這才聽了就忘了……」

  耳聽殿內一片竊笑聲,不少人交頭接耳,矛頭全指向伏首赧然的太子,儲君荒唐的傳聞早已不是秘密,今日一見,果然名無虛傳。李夔揮了揮手,登時阻了他話頭:

  「麒兒呢?怎麼沒有與你同來?」

  知道這對雙胞胎兄弟秤不離砣、形影相依。不知為何,李夔對純鈞的關愛一直處在極微妙的狀態;皇子天生殘疾,這在皇室無疑是個醜聞,然而他與少年又是一母所生的孿生子,龍翼有種奇怪的錯覺,即純鈞犧牲了自己成就少年的完美,父慈的天性添入愧疚、不安和恐懼等雜質,造就了純鈞和父親、甚至和整個李家世系的距離感。少年常說他不該生在天家,至少不該身為嫡子。

  「純……皇弟他身體欠佳,兒臣讓他先下去歇息了。父皇若要見他,兒臣喚他過來。」

  「不,不用了,讓麒兒調養身子才是正理。」

  聽見純鈞不在,李夔莫名鬆了口氣。不知為何,同時看見兩張一模一樣的太子臉總讓李夔忐忑不安;同樣情況也發生在諸皇子,倒不是因為孿生子,而是純鈞的個性太過安和,陪在少年身畔時又從來不吭聲,有他在的地方,各懷鬼胎的諸王便彷彿沐浴末日審判的穹音下,一點支微末節的邪念都覺得骯髒。這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說是種莫名的自卑。

  「鳳兒……你受傷了?」

  沉忖半晌,年老造成視力不佳,少年從上殿開始便挽袖遮遮掩掩,李夔本感奇怪,此刻才驚覺臂上詭紅。此問一出,右首偏席突地一陣騷動,少年認出那是諸子專座,於是帶笑抱臂一躬:

  「父皇寬心,只是擦傷而已。兒臣剛發生了一件小事情,說出來父皇一定不信……」見父親仍抱以狐疑,少年唇角微挑,故意慢條斯理地吸了口氣,他聽見殿內某處有同樣的喘息,沒什麼比製造懸疑更有趣的事了:

  「兒臣適才回宮的路上,不知怎地遇見了一隻公豬,體型橫豎有這麼大,嫌兒臣擋了他路,招呼一窩小豬呼嚕呼嚕撲了過來。兒臣就是因為閃避不及,這才不慎掛彩。」

  說完眼角往偏席一瞥,目光望他的幾個異母哥哥臉上掃過。只見一個身寬體胖、滿臉贅肉的皇子聞言渾身一顫,身畔年紀較長、似是兄長的人連忙使了個眼色,這才將他安撫下來──這兩人脫不了干孫,少年愉快地確認,很快將眼神轉回正途:

  「不過兒臣已沒事了,下次再看見那頭豬,定要捉來給父皇烤來作御膳。」

  長嘆了口氣,李葵俯望滿面嘻皮笑臉的兒子,順勢揮了揮手。「也罷,鳳兒落座吧,也不知為你浪費了多少時間。」少年忙再拜謝恩,聽李夔訓斥裡猶帶偏坦,不少官員皺起了眉頭。不等少年在首席坐下,李夔淡淡吸了口氣,默然轉向正座,已然切入正題;

  「前幾日椒圖道刺史凌雋遞折子上來,洋洋灑灑數萬言,奏了一連串政策給朕;」聽李夔開口,月旦閣登時鴉雀無聲,只餘老皇帝微弱平和的嗓音,在殿心迴蕩:

  「內容除了恢復先帝柔王景陽初年的均輸、平準,又說南疆現在鹽業亂得嚴重,商家遇雨日便哄抬鹽價,一戶人家一年辛苦錢連搓鹽都買不著,」

  坐下來就有摳腳指的壞習慣,少年很快發現半個閣的人都斜眼看他,只得心不甘情不願重新穿好鞋襪:

  「再者南疆多礦,開鐵工人常成群結黨,不僅私權跋扈,在江面上遊一帶聚眾鬧事,官府禁也禁不絕。所以凌卿望朕能將鹽業鐵業收歸國有,一來此獲利甚鉅,於國庫不無補貼;二來這大宗的買賣有個規矩,出亂子的機會也小些。」

  目光一凜,李夔深凹的眼掃視月旦閣一圈,皇子無不肅然吞涎,只有少年忍不住因疲倦眨了眨眼睛。他從五更就被傅太師從床上請起,被迫唸了幾頁書,好容易伙同阿黑溜出宮外,再加上適才一番廝殺,精神耗費甚鉅,天知道他有多想找個清涼的地方打盹摸魚:

  「朕忖度這事做下去不小,特別召了你們大家來給朕議議;還有,皇兒們都半大不小了,平日也是有差使的人,朕也想聽聽你們的說法。」

  「兒臣以為,此風萬不可長,官營絕不可行。」

  來得好快。李夔話音才落,包括少年在內,百官齊頭以目光禮敬率先發言的勇者,身處偏席上位,說話的人看來約莫二十五六歲,少年對他再熟悉不過;由於李夔下半身的興致和太子有天壤之別,堪堪六十歲也才十多個庶子,但由於后裡晚熟,十五歲的儲君年紀在庶子裡已是添末。

  眼前的異母哥哥在庶子中排行第九,性格溫和、稟性純良,連少年也難以否認他與李氏血脈相違和的美德。雖然對「賢九王」這名號嗤之以鼻,這位年紀輕輕便以一介儒生身分拜封懷王,統領懷仁關外大片不毛之地的兄長,少年言辭間多少還是保留幾分敬意的。

  「父皇明鑒。諸位原知我皇朝以農為立國之本,工商乃是添末。以鹽鐵為官業,無疑讓朝廷打著纛子告訴百姓,我們國家為了利,不惜與民相爭,不惜捨本逐末,第一個立足點便不妥。」

  輕甩袍袖,這是九王思考慣用的姿態。九王諱名「鹿蜀」,李王朝的血脈只要老媽不是太差,縱使腦袋裡的容量寬窄有別,容貌畢竟受先聖先賢庇佑,就算不是傾國傾城,至少討個老婆不成問題;朝野盛傳鹿蜀廣納儒生為蔭客,焚膏繼晷、孜孜不倦,二十出頭便飽讀天下詩書。此時見他身著素袍,羽扇綸巾,冠帶隨風舞動,油然一副仙風道骨,滿室眼光都不由隨他而動:

  「王朝從古至今以仁義治國(少年不小心噴出一小口茶,連忙吸了回去),崇本抑末、重義輕利乃是萬古不易之朝綱。且先賢有云『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少年打了個喝欠),古朝所以能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那時的人民舉國皆富麼?亦或那時的律令極嚴麼?非也,此乃上蓄仁義以風,廣德性以懷之功也。」

  不客氣地伸了個懶腰,也不管鹿蜀麾下的蔭客紛紛投以殺千刀的目光,少年是表裡如一的真小人;似乎早有萬全準備,這位大他十歲的異母哥哥不為滿殿酣聲所挫,端袖又作起文章來:

  「且夫人之常情,一里之內若人人安分守己,則雖貧而不足起欲心,無欲則無盜,無盜則天下平。故古人有云『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今日若遂行鹽鐵官營,固然遽得眼前之小利,卻讓善賈者益富,安農者益貧,舉國逐利而率獸食民,因小利而失國之大利!此等暴鞅險呂之見,又豈是安邦定國之道乎?」

  「殿下此言差矣。」

  少年「呼」地一聲,終於有人大發慈悲,把他拉出周公夢饜中,一句話否定的斬釘截鐵,將停留在浪漫尾韻的鹿蜀駁得一呆。一人自上席緩緩站起,年紀和李夔相仿,氣質卻截然兩樣,若說龍翼是龍泉寶劍,隨時飲血蓄勢待發;這老人便是收劍的鞘,花紋樸實卻韜光養晦,一生的智慧都深埋在額頭以上的儲存空間,以致臉部以下因養份不足令人不忍卒睹。

  ──這是少年惡質的評論。縱使對老人的相貌不敢恭維,朝廷裡卻無人不敬畏此人。李夔今年歲將甲子,登基時的臣子、親王兄弟泰半塵歸塵土歸土,就只這人伴他一路走來;

  「方卿,有話便說罷。」

  老人躬身向王座請示,李夔難得含笑頷了頷首。歷經兩朝天子,這位老沉謀國的皇朝宰輔姓方名皋,字諸懷,年少時據說也是世家菁英,卻因涉嫌謀逆而下獄,幾乎送上刑場,全賴當時還是儲君的李夔鼎力相助,這才得滿免大難。登基之後龍翼枉顧滿朝反對,逕立諸懷為宰輔,權利凌駕三省,成為皇朝史載以來最年輕的外朝首長。抖了抖衣袖,諸懷以沙啞的聲音朝鹿蜀進攻:

  「九王的意思是,即使國庫連年赤字,連修堤的錢都拿不出來,為了驀守農本商末的祖訓,國家就算窮倒了也無所謂囉?殿下可知皇朝打了幾年仗,耗費多少軍帑?老臣斗膽上奏,二十七年六個月又十天!從老臣恩科侍晉那年和斯堪地結樑,一路打到西域邊疆,西北的守軍連添辦征衣的錢都沒有,去年冬天冷死了一兩百人,他們難道便不是民,不是命?」

  私毫不讓,諸懷白得徹底的長髮一縷縷似銳劍,為真理浴血奮鬥,就連素有「賢九王」之稱的鹿蜀也不禁一怔;少年意識到他說得過頭,打不打仗都是他老爸決定,這樣說豈不當眾表上皇?深知李夔絕非什麼寬容大度的君主,果見他面色一沉,皺紋下倦眼厲厲瞪著他。諸懷卻說到興起,連少年遞他眼色都渾然不覺:

  「九王說鹽鐵官營是捨本逐末,皇朝自古務農維生,和西地野蠻人重利輕義不同,老臣知之甚深;但九王可聽過北島的『悠鐸』?太初時代他們也曾以農為業,然而北島天冷,作物生長期短,一熟已是極限,農民辛苦一年也只勉強圖個果腹;直到悠鐸家倔起,利用得天獨厚的海港從事貿易,斯堪地從此從貧脊鬆散的農莊一躍成為『世界之港』,九王認為這種成就是『末』麼?」

  鹿蜀端袖胸前,似也注意到父親不悅,忙低下了頭貌似聽訓,少年卻聽得連連點頭,去年剛從北島遊歷歸來,皇朝人對西地政經多半缺乏認識,反正王土之外便是蠻夷。他卻親自見識過「奧丁」羅列入海的商船,在港灣井然有序地揚帆載貨,深深為其壯闊繁榮所撼動;

  見鹿蜀低頭,諸懷以為自己佔了上風,聲調拔高,更加咄咄逼人:

  「而皇朝北疆到現在稻麥二熟亦非年年,典賣兒女換幾袋米的人家所在多有,九王卻如此大言不慚,要我們守著這種連肚子也填不保的『本』!」

  說到激動處,諸懷不改年少風采,他沒有蓄鬚,一張臉漲成豬肝紅,少年覺得做成料理應該不錯。躊躇半晌,不愧賢九王的氣度,鹿蜀只朝老宰輔一躬:

  「方大人所言甚是,鹿蜀年輕思慮不周,多賴大人指教,小王矛塞頓開。」

  見臉上的朝霞倏起倏退,怒氣已盡數納入城府。少年注意到他身旁有個蔭客,不時與他交頭接耳,不禁留起心來,似乎在懷王府裡見過一次,端坐椅上的青年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要不是他大剌剌坐在閣裡,路上遇見了少年定要喊聲『有刺客』;這人鐵定每天在家想著怎麼害人,想到光是眼神接觸,少年就覺得自己成了被害人。

  卻見他左邊袖裡空蕩蕩的,竟是一臂已殘,目光短暫交接,少年和青年在乾燥空氣中擦出火花,滿殿都無人察覺,鹿蜀已在一旁捧袖續文:

  「只是小王尚有一事不解,方大人說……」

  「父皇,兒臣也有話要說。」

  兩道巨浪正僵持不下,一波暗潮又打了進來,少年抬首微哂,暗忖終於開始了。發話的同樣是他異母哥哥,也是庶子,諸子中排行第六。身旁則是和他一母所出的胞弟,也是滿朝議論的「錯生子」,在皇子中排行第十,本名肥遺,倒也人如其名;只見他呆滯的目光緊盯殿頂,渾身肥肉擠在狹小躺椅裡,連講句話都沒空隙。

  見皇子表態,李夔銳目微爍,直起身來又靠了回去,倦懶地揮了揮手:

  「雍和啊,皇兒有話,盡說無妨。」

  直喚六子的諱名,滿朝文武皆盡一凜。即使不爽對方多次挑釁,少年仍是無法否認這位大他十五歲兄長的魅力:兩道劍眉高聳入雲,雙唇盈滿厚實的力度,一道刀疤由側臉劃至下頦,更添幾分英武;毫不掩飾李家血脈與生俱來的殘忍冷酷,殿裡誰給他的目光掃過,俱都不由自主低首戰慄,可以想見沙場相逢時,這雙眼有多麼雷霆萬均。

  少年比較感興趣的倒是他的老婆。和雍和母親同是羽化凌大家族的成員,六皇子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天不怕地怕,唯一怕的卻是他妻子。除了和乃母同氣連枝的大靠山,相傳容妃性子比雍和還剽悍,深深服膺嫁雞隨雞的婦德,崇武崇得比丈夫還徹底;滇王府三天兩頭便傳出全武行的戲碼,演員沒有別人,就是這對河東獅吼的冤家。

  宮裡還有個無責任傳聞,即雍和臉上的刀疤並非戰傷,而是老婆拿菜刀給砍出來的。

  「兒臣以為,私營的弊病並非什麼大問題,那些奸商,撿幾個來抄家滅祖以儆效尤,看他們還敢不敢猖狂?兒臣也贊成官營入庫,畢竟懷仁關外連年戰事,國庫不敷軍支,光靠屯田也不足以讓軍民溫飽,這點本王帶甲多年,最是清楚不過。」

  懼內的傳聞並不妨雍和的傲氣。一席話慷慨激昂,自以為論點恢宏、別出心裁,諸懷和少年等幾個邏輯思考清楚的官員卻都掩面暗笑起來,雍和的見解明顯自相矛盾,前句否定宮營,後句又贊成官收入庫,他卻渾然不覺。剛要再發議論,諸懷已忍不打斷他話頭,重新站起身來:

  「殿下說要找幾個商人殺雞儆猴,試問要殺誰?滇王可知道,羽化江南一帶的商家,勢強者幾富可敵國!外官推行政令,都得先聚集士紳巨賈,徵得各方妥協,就是官府也多是家族的人;羽化有句俗話:『一凌二屠,上皇不輸,三張四盧,神仙羨慕!』講得就是羽化四大商族。假若全皇朝都如此,殿下是要殺光天下商人麼?」

  據聞雍和自小懶待讀書,早早便投入戎馬生涯。因此今年雖才三十出頭,幾年下來南征北討,已替皇朝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慶武三十二年封為滇王,統領南疆諾大親王國,上半身少了幾斤腦汁也是意料中事;被諸懷直言不諱的話逼得氣窒,一時腦羞成怒,單掌往案上一拍,竟是指著諸懷的鼻子大罵起來:

  「老匹夫!你說什麼?老子在南疆出生入死時,你還在皇城讓人扶著上轎呢!你懂什麼,敢這樣頂撞本王的意見?」

  聽雍和的話近似無理取鬧,向來作事一板一眼的諸懷不禁呆然。正不知作何回應,月旦閣末席霍地立起一人,也不及向上皇請示,雙目無懼地凝視雍和,拱手坦然還迎:

  「滇王此言差矣!此乃廷議之地,祖先定制,不分輕疏貴賤均可暢所欲言。何況家父所言並無不妥,殿下何故以言辭相辱,豈非置皇上天威於無物?」

  這話說得舉殿大嘩,紛紛舉頭尋找發言人。少年一愣,難得這人他並不陌生,縱使滿朝都稱他荒唐太子,偏偏越是低下的官員,和皇儲越是熟識;只因少年三步五十便愛到廩犧署、廄牧署或內僕局等冷門地方串門子,羽林軍的幾個軍曹更是與他稱兄道弟。

  「浩兒,不得造次!」首先認出冒犯之人,諸懷連忙紅著臉喝斥。

  這人正是方諸懷的長子,名浩字「粱渠」,明明皇朝定制,只消靠著宰輔老爸恩蔭,他在娘胎裡就該做到侍郎以上位置;偏偏這少年奇具傲骨,硬是寒窗苦讀不走後門,考了三次好容易進士科及第,卻被吏部一句「容止不端」打離仕途,折騰了半天才晉補個小小的鑄錢監典事。死幹活幹了幾年,無奈性格實在太硬,總不為長官所喜,諸懷對此也莫可奈何:

  「可是爹,滇王他……」

  少年第一次見到是在鑄錢監辦事處前的南華大街上。那日天正大雨,粱渠一個人蹲坐在路旁,憔悴的臉上盡是水珠,分不清是濕透還是流淚;一旁的純鈞執意要遞傘給他,少年也自好奇,兄弟倆於是趨前一問,這才知道他被長官誣賴私夾錢模,要送他到大理寺革頂查辦。

  於是少年拖著他硬是進了酒館,聽他傾吐五年來志不得伸、傲骨反遭人恥笑的委屈,那日兩個少年都喝得爛醉,靠著純鈞攙扶才得以回府安睡;次日少年小小動用了皇儲特權,把粱渠的長官攆去廄牧署餵豬。孰料對方知道了反把他大罵一頓,但從此粱渠也少了分災厄,多了個朋友。

  「孽障!要我怎麼說你才明白,就不能忍一忍?」

  氣得渾身發顫,諸懷兩步踏前,竟越過文武隔空教訓起兒子來。粱渠一愣,夾著脖子似要抗辯什麼,卻給父親痛心的眼神逼回:

  「廷議大堂,廊廟之下,由得你這黃毛小子放肆?你自小就是這樣,為父要你往東,你就偏往西去,現在落得怎麼樣?非要爹白髮人送黑髮人你才甘心麼?」這話一說重,年輕的典事也只得垂首不語,諸懷舉袖還要罵,王座傳來的聲音已如箭矢般插入兩人之間:

  「方卿,你下去。」

  「陛下!」

  諸懷猶不解懷,直著脖子正要抗辯,少年突地機伶伶一陣寒顫,更別提殿中百官。雙目寒利,皇朝主人背靠九龍奪珠寶座,排山倒海的氣勢穿透月旦閣頂,僅僅只是幾步臺階距離,君臣氣勢卻有天壤之別,可以想見同樣的氣勢曾在關外、南疆沙場開闢多少疆土。少年暗自吐了下舌頭,還好他有聽純鈞的忠告趕回來,否則此刻接招的鐵定是自己。

  「……老臣知錯了。」

  正面承受攻擊,號稱從集賢殿院士幹起,以文官路線榮及朱紫的老宰輔自是兵敗如山倒。貼地的前額全是汗水,跪安後便慌忙退至廳外;粱渠起身似要說些什麼,卻同樣給李夔森寒的目光逼回,只得眼睜睜看著老父疾趨出殿。

  少年看見次席的雍和撇嘴冷笑,臉上頗有得意之色。他卻知道父親是惱諸懷怪他窮兵黷武,龍翼在位四十多年來,御下也還算寬宏,就只這件事萬萬講不得。和皇朝歷代帝王一樣迷信武力,每每庭訓不忘提醒諸子勤加鍛練,平時也有定期大獵,好讓子孫不忘祖宗開創基業的戎馬精神。

  「孟極,卿怎麼說?」看也不看眼諸懷抖顫的背影,目光往偏席末端一遞,李夔忽道。

  聽父親點名此人,少年也自一愣, 只見偏席慢條斯理地立起一名青年。外表不過二十五、六歲,細看生得倒也眉清目秀,下巴卻尖削似刃,全身上下一絲不茍,衣襬和袖口折得整整齊齊,彷彿連一寸布料也不肯多用。從眉毛到腳指甲無一處不從容,遙遙朝王座一躬:

  「臣駑鈍,惶恐不知所以言。」

  果然如此,少年在心中暗忖。出身外戚炎家後一輩的新秀,這青年本名炎煬,字「孟極」,嚴格來是少年的母親,后裡炎鸞的姪子,也就是自己的表哥;年紀輕輕處事卻八面玲瓏,朝廷裡他誰也不得罪、誰也不贊同,因此總能在大變中倖存。單看他仕進幾年無甚貢獻,竟也混到了兵部尚書,掌管京城泰半衛戌,手段之高明,連少年也只能甘拜下風:

  「臣以為滇王與方大人所言甚是,見解均無不妥,究竟如何,還請聖躬宸斷為是。」

  連咬字都很謹慎,彷彿擔心語言會吃了他的烏紗帽。少年聞言暗地「噗嗤」一笑,要他做上皇,此刻必定追問:「雍和說你是男人,諸懷卻說你是男人,你怎麼說?」想來孟極也必不慌不忙,一本正經的回答:「滇王與方大人所言均無不是,臣既是男人,也是女人。」罷?李夔卻似無意為難,似乎洞悉他的處世法則,只「嗯」了一聲,悶燒已久的龍目驀地向上座噴出火光:

  「鳳兒,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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