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ue Beard
一
他坐在顛簸的車廂裡,看著窗外的風景。王國廣闊的田野在眼前掠過,他用指尖撫摸著手上的籐製行李箱,心想這樣的旅程真是好,不自覺地拿下他的帽子,把一頭淺褐色的頭髮晒在躺椅上。
「你好。」
當他這麼做時,坐在他對面的男人忽然和他打了個招呼。
「你好。」
他微笑有禮地回應道。把小圓鏡片稍稍往上推了一點,對他點了點頭。因為是農忙的季節,所以火車裡的人很少,四處是迎春花的氣息,順著風從窗口吹入,讓人精神為之一爽。
「你要去市集嗎?」
男人問他。他搖搖頭說,
「不,我不去市集。」
「那麼是要去山腳下的河岸嗎?」
他也搖搖頭:「我也不去河岸。」
男人盯著他臉上的小圓眼鏡,然後問道:
「這麼說來,難道是要去國王的城堡嗎?」
「是的,我要去國王的城堡。」
他露出笑容,拍了拍手上的籐木箱子。
「你是官員嗎?」男人又問。
「不,我並不是官員。」
他枕著手背看向窗外,以悠閒的笑容說道:
「我是作家。」
「作家?是指為國王搜集故事的人嗎?」
「是的,不過我有點不一樣,我蒐集的故事,是國王所不希望看到的。」
「是指什麼呢?」
「像是這樣的故事。」
作家把籐箱子打開,裡面塞了滿滿的紙,除了紙以外沒有其他的東西。潔白、空無一物的紙張。但風吹來的時候,裡頭的紙彷彿騷動般飛到了空中,在空蕩蕩的火車裡轉了一圈,像鳥一樣在作家頭上盤旋。不多久那些紙化作了一個小男孩,跪在地上向男人瞌頭,小小的臉上充滿著恐懼。
忽然,有雙靴子朝男孩的手上猛地踩下,痛得男孩的影像在車廂裡哀嚎。他空洞的眼睛看著無焦聚的一方,痛苦地叫著:「求求你們,饒過我,饒過我!」
但是朝男孩伸來的手並沒有饒過他,他們架住男孩的雙臂,用姆指粗的鐵鍊繞過他的脖子,剝去他襤褸的衣衫,把他送入一輛布滿荊棘的馬車。作家的紙片仍在舞動,編織出另一位憂心的母親,她撲向漸行漸遠的馬車,卻被銳利的荊棘劃傷,雙手布滿血痕。她叫著:「請放過他!」但是沒有人理會她。
「這是我在前一座城鎮紀錄的故事。」
作家看著紙織出的影像說,
「這個國家的國王,每到了每年春天,第一隻知更鳥出來的時節,就會把一個男孩迎入城堡中。」
「喔?」
「那些從不同村莊裡選出的男孩,都有著美麗的外表,被迎進去城堡的那天,所有人都會在吊橋上,看著他披上代表純潔的百合,穿著及地的白袍子,像新娘子一樣被迎進城門。」
作家說:
「然後明年春天,第一隻知更鳥出現的時候,國王又會迎進另一位男孩,用同樣的手段,同樣的儀式。但去年那個男孩怎麼樣了,卻永遠沒有人知道。」
「所以你要去告訴國王?告訴他你的故事?」男人問。
「嗯,也可以說是這樣。」
作家露出帶點靦腆的笑,彷彿覺得很麻煩地抓了抓頭髮,但眼神卻透露出一股堅定。男人凝視著他不帶一點雜質的褐色眼睛。
「不過,事實上是有人寫信給我。我的姑媽,她住在這個國家,而他和我說,今年的春天,第一隻知更鳥啼上枝頭時,我的姪子將要被送入城堡。」
「你的姪子是做什麼的呢?」
「我的姪子,他是個編織學徒。」
作家說。他在藍色的風衣裡翻動了一會兒,拿出一張帶有薰衣草氣息的信紙,上面是漂亮的草寫體字跡,作家又繼續說:
「姑媽有四個兒子,學徒的哥哥們都已成人,分別是農夫、鐵匠和牛奶工人,只有最小的他還在做學徒。他是個細心的好孩子,雖然還是學徒,每年豐收節的時候,都會把織好的作品寄一分到我那裡。我想他以後,應該會成為出色的編織老師,所以我不希望他進到城堡裡去。」
男人往椅背上一靠,作家發現,他是有著黑色眼睛的人。在這個國家裡,黑色的眼睛很少見,頭髮卻是淡金色的。而男人的眼神,像老鷹一樣銳利。
「進到城堡裡,也不一定是壞事啊。」
「但是進去城堡裡的人,從來沒有回來過啊。」
作家困惑地說。
「或許是他們都不想回來了,也說不一定啊?」男人說。
「為什麼會不想回來呢?」
「因為他們領略到領主的好,國王的寬容,所以決心留在那個地方,一輩子侍奉偉大的王者。」
「如果是這樣的話,總會寄點音訊回家吧?」
「或許他們驚覺到以往的生活有多麼貧疾,所以再也不願意和家人有所接觸。」
男人說。作家看著男人若有所思的臉,嘆了口氣:
「不會的,維茲絕對不會這樣子的。」
「維茲是誰?」
男人問道。作家的臉忽然微紅了一下,閃避了對方的目光:
「是我童年的玩伴,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夢想是成為詩人,但是那一年的春天,他成為第一個被召進城堡裡的男孩,從此再也沒有回家,我覺得很害怕,就逃到鄰近的國家,我沒有他的才華,無法成為詩人,只好折衷地作一位作家。」
「但你現在又回到了這個國家。」
「我現在又回到這個國家,」
作家點點頭,又說:
「為了作家的使命。」
「如果維茲還在,你進城堡去,會想見到他嗎?」
男人問。
「如果維茲還在……」
作家覆誦著男人的話,最後長長嘆了口氣。
「那他應該,已經不認得我了吧!」
火車往田野的另一端開,作家小心地闔上籐製的箱子,千萬張純白的紙又飛回裡頭。作家慢慢地扣上金色的扣環,把箱子放在大腿上,隨著顛簸的軌上輕輕搖晃著。
車裡的乘客陸續下車,暮色像薄紗一樣籠罩著大地。再下一站就是河的西岸,在那裡下車的旅客,多半是要去山腳下的村莊,作家的姑媽住在那裡,要不就是市集,但現在還不到秋收開市的時候。
作家覺得很奇怪,因為男人也沒有要下車的意思,只是一直撐著手看著窗外,嘴角帶著思考的弧度。
「你的目的地和我一樣嗎?」
作家於是問。
「不,我只是不想離開火車,」男人應答著,灼熱的視線忽然盯著作家,
「真遺憾,不知不覺就坐過頭了。」
「這樣真糟糕,你在山腳下有認識的人家嗎?」
作家又問。
「恐怕沒有。」
「雖然是春天,但第一隻知更鳥還沒躍上枝頭,天氣還很冷。你應該和站長說一聲,讓他讓你在車站棲身一宿,明天再搭火車回到你要去的地方。」作家好心地提醒。
「不必了,有人會來接我。」
男人咧嘴一笑。
「有人會來接你?」
作家又皺起眉頭。這可真奇怪,坐過頭的人,竟然有人會在坐過站的地方接他?
「是的,所以你不用擔心,安心地去見你的姪子吧!你姪子叫什麼名字?」
「拉卡。」
「是嗎?真是個好名字。」
男人笑著點了點頭。作家注意到,他完全沒有帶一件行李,因此以不像是流浪者的樣子,他的中指節上,帶了一枚漂亮的銀色戒指,除此之外全身都被暗紅色的斗蓬罩著,和一般的旅人沒什麼兩樣。
忽然他直起身來,這時火車也慢下速度,景物像冰凍一般地在兩人的窗口凝滯。河的西岸到了。
車掌站在走廊的另一端,笑容可掬地脫下帽子,答謝旅客們參與這趟旅程。並且拉響兩次蒸氣機以示誠意。作家也提起他唯一的行李——那個籐製旅行箱,因為很重,他用兩手拉著,搖搖晃晃地走到下車口,和車掌握手答禮。
他忽然想到那個男人,回頭看他們坐過的位置,才發現男人已經不見了。
「真是奇怪的人……」
作家疑惑地側了側頭。但蒸氣鳴笛的聲音催促著他下車,他「嘿咻」一聲提起大竹箱,往月台那一頭奮力地走去。
暗紅色的斗蓬飄逸在夕陽下,宛如鮮血一樣的殘紅。
男人站在長列的火車旁,在他身後,還有另一個男子,穿著像彩虹一般的五彩華服,牽著一輛滿布荊棘的馬車,靜靜地垂著首。男人目送著作家的背景,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過頭來。
「真是愉快的旅程。」
男人唇角帶笑地說,撫摸著手上雕刻精細的銀色戒指,然後轉過了頭,對著垂首的男子擺了擺手。
「走吧!在享用大餐前,先找個地方喝一杯蜂蜜酒,我親愛的小丑。」
穿著五彩裝束的男子恭敬地低下頭,說道:
「謹遵您的意思,萊比烏斯陛下。」
二
作家拿著被風吹的啪啪作響的地址,來到人煙稀少的村莊中。因為聽說這個國家的國王,常常會微服到處亂跑,因此這裡的男孩被看重的機率很高,除了官員的家人,很少有人願意住在這裡。
「啊,到底在什麼地方呢…………」
作家看著紙片上的地圖,困擾地搔著頭髮。親戚只告訴他是在這附近,但是這裡的村莊錯綜複雜,像迷宮一樣,四處建滿了綠色藤蔓纏繞的圍牆,橙黃色頂的房屋就坐落其間,雖然風景怡人,卻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
他扛著沉重的籐箱,來到村莊的大街上。街燈在暮色下接連到世界盡頭,一串串連起銀白色的光芒。
作家在路邊的長凳上坐下時,忽然覺得有人在他的衣襬,低頭一看,是個穿著白色圍裙的小女孩。
「你是旅行者嗎?」
她用清脆的童音問。
「不是,我是作家喔。」
「作家,什麼是作家呢?」
「作家,就是為國王搜集故事的人。」
「和詩人一樣嗎?」
「和詩人不一樣,詩人是一個國家裡最有才華的人。作家只是紀錄者,把所見所聞忠實地紀錄下來,再寫成故事獻給國王罷了。」
作家溫和地笑著。
「可是媽媽說,這個國家的國王是壞人。」
「即使是壞人,也有聽故事的權利啊。」
「作家先生,要去講故事給他聽嗎?」
「嗯,如果國王願意聽我說的話。」作家說。
「作家先生,講故事給我聽好嗎?」
女孩拉扯著作家的衣襬說。作家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然後微笑起來,把籐箱放在地上,拿出一張紙來,在女孩好奇的目光下,折成人偶的模樣。作家把紙娃娃放在地上,娃娃就活了起來,在大街上愉快地走著,繞著圈圈,跳著舞蹈,向女孩子深深鞠了個躬。
女孩覺得很有趣,拍手笑了起來。街上在玩的孩子們,也慢慢圍了過來,作家於是又做了另一個紙人,兩個紙人變成兩個紙男孩,在孩子們腳邊追逐著。作家說:
「很久以前,在這個國家的某處,山另一頭的村莊裡,住著兩個男孩子。他們的家就在彼此的旁邊,從小就玩在一起,」
作家一面說,一面又折起了紙房子、紙樹、紙花和紙鴿子,編織成亮麗的小布景,孩子們個個睜大了眼睛,看著兩個男孩在小房子間追逐嬉戲。
「年紀比較小的男孩,生性很安靜,從小就希望能當個電報員。因為當他第一次到車站的電報室時,就被那個單調而輕脆的聲音吸引住了,他用手觸摸銅製的節片,卻被真正電報員喝止了,從此小男孩就夢想著,總有一天也要坐在那裡,為往來的村民傳達遠方的訊息,
比較大的男孩子,從小就很聰明,小男孩很崇拜他。他什麼都懂,什麼都能毫不費力地記起來,他記得每一處釣魚的最佳地點、懂得雛莓摘取的時機、判斷小羊生病的樣子,甚至能預知明天的天氣。大男孩的夢想是當詩人,把這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化成詩,再獻給諸神,這是詩人萬古以來的使命。」
「可是我媽媽說,這個國家已經很久都沒有詩人了!」
有個圍觀的男孩說。作家抬起頭來微笑:
「是啊,詩人們,都到那去了呢?」
「爸爸說,因為這個國家有個壞國王,所以詩人們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作家身邊的小女孩,小聲地說著。
「但是大男孩還是想成為詩人,因為他是小男孩見過,最有才華的人。」
作家繼續說,風吹過那些紙屋紙樹,把兩個男孩的頭髮撫得順風飛舞。
「可是你們說得沒錯。有一天,這個國家的壞國王,發布了一項命令,那就是他要找尋全國最漂亮的男孩子,讓他滌淨身體,穿上白袍,戴上代表純潔的百合花,在明年春天第一隻知更鳥啼叫的時節,送進城堡裡。家家戶戶都為這訊息感到懼怕,深怕被選中的是自己家的孩子,
很不幸的,當春天的嫩芽紛紛冒出雪地時,國王公布了他的決定,他選中的人,就是住在山這頭的大男孩,未來的詩人。消息一傳出,大男孩的家人,還有小男孩的家人,都感到震驚無比。其中最傷心的,莫過於小男孩,他拉著大男孩的衣襬,哭著對他說:你不可以走,你不可以去國王的城堡!」
孩子們聽得很專心,作家讓兩個紙玩偶爬到屋頂上,看著滿天的星斗。
「大男孩自己倒是很冷靜,他摸摸小男孩的頭,擦乾他哭溼的臉頰,問道:『為什麼我不能去國王的城堡呢?』小男孩說:『因為我不想要你去!』大男孩又問:『為什麼不要我去呢?』小男孩吸了吸鼻子,看著玩伴像星星一樣的眼睛,好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終於說:『因為我會想你,會很想很想你!』
大男孩聽了他的回答,好像苦笑了一下。然後他用手捧住小男孩的臉頰:『好,那我們一起逃走。』小男孩很同意地點點頭:『嗯,一起逃走!』但是大男孩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他看著玩伴的眼睛,說:『但是,我們只有一次機會,我只給你一次救我的機會,錯過了這個機會,我會進去國王的城堡,再也不會回來了。」
作家的語調變得有些哀傷,孩子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兩個紙偶,一刻也不敢呼吸。大男孩把小男孩牽到一座紙磨坊前,打開磨坊的門,門裡頭,是一袋袋黃澄澄的麥子,每個袋子的大小,都剛好夠一個像他們那樣的孩子棲身。
大男孩牽著小男孩的手,指著那些麥子,說:
『這裡有四十九個小麥袋子,我親愛的朋友,明天早上,國王的使者到來以前,我會把其中一個袋子的小麥倒掉,躲到裡頭去。天亮以後,你就到河的那岸去等我,到時裝滿小麥袋的蓬車會從那裡經過。你只有一次機會,從四十九個袋子中找到我,把那個袋子拉下來,我們一起逃到鄰國去。』
小男孩專心的聽著,忍不住問:
『那要是選錯了呢?』
『選錯的話,就沒有機會了。蓬車會載我到城堡下的市集,我會被發現,然後送進國王的城堡裡。』
『為什麼,我不要這樣!』小男孩緊張地大叫。
『放心,你會找到我的,』大男孩的聲音,如風般輕柔:
『只要你有心的話。』
作家和孩子們一起聽著兩個男孩的對話,他又從籐箱子裡抽出紙來,折成一輛蓬車,清晨的霧靄蓋在不知所措的小男孩身上。作家繼續說:
「小男孩按照約定,在太陽露臉時,來到通往市集的大路上,在草叢裡等呀等的。終於,遠方傳來車輪轤轤的聲音,大男孩來了!小男孩非常緊張,他緊咬著嘴近,悄悄地潛到慢行的蓬車旁,蓬車上有四十九個袋子,但只有一個裝著他的玩伴,男孩的心跳得好快,他伸出手來,又縮手回去,就是不趕下定決心,
眼看蓬車就快要開走了,小男孩還是遲遲無法下手。他想著:只有一次機會,要是弄錯了怎麼辦?只有一次機會,要是找不到他怎麼辦?如果選錯了,他就再也不能和我一起玩了,那該怎麼辦?如果選錯了,他會不會一輩子討厭我,那該怎麼辦?小男孩的心亂成一團,簡直快要哭出來。」
作家看著蓬車,又看了眼小男孩,深深嘆了口氣。
「就在這一瞬間,拉蓬車的馬忽然瘋狂地奔馳起來,把小男孩甩到一邊,重重跌到了泥地裡。小男孩大吃一驚,馬拖著蓬車繼續往前跑,終於消失在森林的那一頭,男孩知道,他終究是失敗了,他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就沒有找。他辜負了玩伴的期待,他再也見不到大男孩了。」
作家垂首說:
「目送蓬車離開的小男孩傷心欲絕,他再也無法待在這個國家,於是他順著另一條路,逃到領土的另一頭,到別的國家流浪去,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孩子們露出惶惑不安的眼神。小女孩問道:
「那麼,大男孩進了城堡去嗎?」
「是的,他進了城堡。」
「他沒有再回來嗎?」
「是的,第二年的春天,第一隻知更鳥啼叫的時候,國王又發布了另一道命令,要選另一個男孩進城堡裡。但是再也沒有大男孩的消息。」
「大男孩他,生氣了嗎?」
「嗯,我想他應該是非常非常生氣吧!因為小男孩背叛了他。」
作家沉沉地說。
紙人偶演完了戲,紛紛化為普通的紙人,作家拾起那個失去生命力的大男孩,放在膝蓋上,微不可聞地輕輕吐息:「……是這樣沒錯吧,維茲?」
「啊……蘇藍!」
遠方忽然有人呼喚著。作家驚訝地抬起頭,發現路的另一頭,有個爽朗的男孩揮手叫他。作家愣了一下,隨即收拾了紙片,提著籐箱站起來,
「拉卡!」
他滿面笑容地叫道。
「真的是你耶!好久不見,我還想你什麼時候才會來,我和媽媽都等了你很久了。」
男孩一面說,一面提著手上的皮袋子跑過來。作家和孩子們打了招呼,拉卡看著作家,笑著說:
「你真的是個作家了呢!蘇藍叔叔。」
作家扶穩臉上的小圓眼鏡,有些不服氣地說:
「當然是真的啊。」
「媽媽常常說,你小時候不愛看書,看到字多一點的書,總是逃得遠遠的,姑婆……啊,就是你的媽媽很頭痛,因為隔壁家的那個男孩,可是什麼都懂的好孩子,為什麼我家的就偏偏……啊。」
拉卡似乎意識到不對,立刻住了口。作家看著這個陽光一般的男孩,深深嘆了口氣,他想起姑媽在信上說的話:她說,國王選中拉卡的消息,拉卡還不知道,她希望真的沒辦法的時候,至少能讓拉卡最後的日子,過得輕鬆愉快,所以請作家一切保密。
因此眼前的男孩還不知道,他即將面臨與自己童年玩伴相同的命運。
「帶我去找安妮姑媽吧!」
作家於是說。
三
拉卡領著作家,走上通往農場的小路。手上的皮袋裝著羊奶,拉卡說,是從牧場阿姨家拿回來的禮物。
「不過蘇藍叔叔,為什麼你會忽然想回到這個國家?聽媽媽說,你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這是真的嗎?」拉卡在路上問。
「是啊,我的媽媽因此很傷心,後來就生病去世了。」
作家輕輕地說:
「是安妮姑媽靠著別人的關係,在鄰國找到我的行蹤,把我託給信任的人照顧,我才能活到現在。安妮姑媽……也就是你的媽媽,是我的恩人呢。」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媽媽和哥哥們這麼喜歡你,整天都談論著你呢!」
「咦?沙瓦他們嗎?」
拉卡有三個哥哥,雖然名義上是姪子,但除了三哥和作家同年外,大哥和二哥都比作家年紀大,作家從小就很受他們照顧。
「是啊,他們一直惦記著你,聽說你要回來,他們全都很高興。」拉卡說。
「這樣啊……」
不知為何,作家露出些微苦笑。
「不過,當作家真好呢!我也想要到處走走。以前爸爸還在世的時候,還會帶著哥哥們到處跑,可惜我出生時,他就已經去世了。」
拉卡不無遺憾地說道。
「哈哈,四處旅行很辛苦呢,我還羨慕你能待在農莊裡,安安穩穩當個編織學徒。」
「唉,有什麼好的,要被師傅罵,織壞了作品還得賠呢!真希望能早點出師啊。」
兩人邊聊著天,走上通往綠色山崗的坡道,沿途是開滿忍冬花的草皮,向遠一點的地方看去,成群的羊在草上棲息,彼此磨蹭著對方的頸項,撲面的風讓作家舒服地瞇起眼睛。煦陽靜靜地落在連綴的麥田上,此刻尚未熟黃,只有幾簇新綠的小芽。
安妮姑媽家經營的是農場,姑丈去世之後,由大哥沙瓦繼承,三哥也留下來幫忙,只有二哥在附近的城鎮當鐵匠學徒,最近已經出師了。聳立在農場中央的磚紅色小屋冒著炊煙,顯示著屋裡的人正在使用火爐,拉卡提著羊奶的袋子,一馬當先地衝向前:
「媽!媽——蘇藍來了!」
他跑進木造的小門,過了一會兒,門內就搖搖晃晃地走出一位胖婦人,提著圍裙裙襬,把亂成一團的頭髮往額上撥。
作家遠遠看見她,一股懷念的情緒湧上心頭,他露出微笑:
「安妮姑媽,我回來了。」
「我的天呀,看看是什麼人!」
婦人手上還拿著平底的黑色大鍋,她先是瞪大了眼睛,待看清楚作家的裝束、行李還有長相,隨即露出爽朗的笑容:
「蘇藍!你這小混蛋長大了!」
「姑媽,讓妳操心了。」作家笑著回應。
「叫我堂姊!從小就姑媽姑媽的叫,我都被你叫老了!」
安妮姑媽忿忿地說著,看見作家奮力提著籐箱走上碎石小路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出來。拉卡跑過來替作家拿籐箱,一抓之下立刻彎下了腰,他嘖舌地說:
「好重。」
「嗯,因為裡面裝了很多故事啊。」
「你都提著那麼重的東西旅行嗎?為什麼不把故事拿掉一些?」
「這是不可能的,拉卡,作家不能忘卻他所聽過的故事,他必須不斷紀錄。當一個作家開始停止故事時,也是一個作家死亡之時。」作家認真地說。
拉卡把羊奶袋子送進廚房,安妮姑媽把做好的培根蛋端上桌。作家看到桌上已經擺滿了雜麥麵包和牛油,一盆子覆盆子莓閃爍著耀眼的光澤,拉卡為作家送上一壺花茶。作家把它湊到口邊, 雛菊的清香頓時驅走所有旅途的勞累,讓他真的有種回家的感覺。
「媽,大哥他們呢?」
「聽說蘇藍要回來,全都從工作的地方趕回來,應該過不久就到了吧!」姑媽說。
果然如她所預言,話還沒講完,磚屋的木門便碰地一聲被推開了,一個高大黝黑的男人衝了進來,後面還跟著兩個同樣散發著健康氣息的青年,看到坐在椅子上的蘇藍,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後像節慶煙火一樣爆出大叫:
「蘇藍!小藍!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作家才來得及說聲:「你們……」口裡還咬著麵包,整個人就被他們攔腰抱了起來,看起來最年輕的青年抱著他轉了一圈,另一個就湊上來親吻他的臉頰,把作家弄得措手不及,眼鏡也歪了一邊。親吻之後,就是此起彼落的問候:
「蘇藍?你是不是變瘦了啊!」
「是啊是啊,上次在亞蘭達斯看見你的時候,明明還圓圓的很可愛的!」
「蘇藍,你好像長高了……」
「啊,二哥,三哥,我也很高興見到你們……」
作家好容易掙扎出來呼吸,連忙慌張地回應道。看到一旁站著的高大青年,抱著手臂對他微笑著。作家臉上還沾著覆盆子果醬,呆呆地出聲:
「沙瓦……」
「歡迎回來,蘇藍……不,現在該叫你作家了。」
大哥走上前來,看著作家的臉半晌,忽地伸出手來,抓住作家的臉頰往左右一拉,作家痛得瞇了一下眼,換來大哥哈哈大笑。
「沙瓦!」
「小藍的臉,還是像以前一樣好捏呢。」大哥滿臉懷念地說。
「真的嗎?我也要捏捏看!」
「我也要!」
「啊,那麼我也再……」
拉卡目瞪口呆地坐在餐桌邊,看著被三位哥哥淹沒的作家。姑媽咯咯笑個不停,看到拉卡驚訝的表情,於是說:
「蘇藍小的時候,你的三位哥哥,就像他真正的哥哥一樣,從小看著他長大,特別是沙瓦,蘇藍出生時身體不好,都是他背著蘇藍,到鎮上的瑪哈醫生那裡看病,有時候天氣不好,常常要走上幾個小時的路。你二哥則是一看到有人欺負蘇藍,就會衝過去把他打得鼻青臉腫。你的三哥,小時候還常說:『我要娶小藍為妻!』呢……」
姑媽看著不知所措的作家,還有圍繞他的兒子們,感慨地嘆了口氣:
「沒想到,這個蘇藍,竟然會為了那個童年玩伴…………」
「好了,蘇藍遠到而來,一定很累了,你們先讓他好好吃個飯,休息一下,畢竟要敘舊多的是時間不是嗎?」
大哥笑著說,又對作家投以一個溫柔的笑容。作家愣愣地點點頭,
「沙瓦,謝謝你。」
於是作家終於有頓舒適安逸的晚餐。他們讓作家坐在主席,不止是姑媽,包括拉卡在內,四個兄弟不斷地幫作家添菜,沒多久他的盤子裡便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後來還是姑媽笑著制止,作家才免於被食物淹沒的下場。
晚飯過後,姑媽幫每個人送上一杯熱騰騰的羊奶,是今天早上拉卡帶回來的禮物。在這尚未轉暖的初春夜晚,熱羊奶是恩賜的奓侈品。作家喝得唇邊染白,看得姑媽笑個不停,直說他果然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作家正滿足地啜飲著,沙瓦忽然把盤子一推,說,
「對了,穀倉裡還有一些麥酒,是用去年的收成釀的。蘇藍叔叔好不容易來,就讓大家喝一杯如何?拉卡,你可以帶著皮袋,替我們去拿酒來嗎?」
「喔,好!」
拉卡乖巧地站起身。作家卻注意到,從前沙瓦只有要談嚴肅的事情時,才會叫他蘇藍叔叔。看著拉卡迅速穿上外衣,推門出去,作家自己先開口了:
「拉卡他……為什麼會被選中呢?」
餐桌邊一下子沉默下來。現在是牛奶工的三哥首先開口:
「聽說,是因為國王出巡,經過這個村莊時,才相中拉卡的。」
「出巡啊……」
「可惡!那個變態噁心的壞國王,拉卡是個資質很好的編織學徒,以後一定能成為優秀的織工,這麼善良的孩子……竟然要他在城堡裡葬送一生!」
現在是正式鐵匠的二哥,忿忿不平地說著。
「那位國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聽說他在年紀很大時,才接任王位,蘇藍叔叔離開的時候,他應該已經有五十多歲了,現在更應該超過七十了。」
大哥沉沉地說。
「七十歲!真的嗎?」作家驚訝地問。
「嗯,他的本名是萊比烏斯,也就是萊比烏斯王。但是這個國家的人都不這麼叫他,我們都叫他藍鬍子。」
「藍鬍子?」
「是的,因為他每次出巡的時候,都會戴著一叢藍色的假鬍子,把他半個臉全部遮住,讓人民看不清他的長相。小孩子在路旁看見了,都會指著他偷偷叫:『藍鬍子王!藍鬍子王!』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藍鬍子』了。」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作家問。
「這我們也不知道,不過沙瓦曾經悄悄繞到馬車的另一頭,細看國王的模樣,他說那位國王的樣貌很年輕,雖然戴了鬍子,但肌膚仍然很有彈性,眼睛炯炯有神,實在不像是六七十歲的人。」姑媽說。
「怎麼會這樣……」
「於是就有傳言說,藍鬍子發現自己老了,可能無法再做幾年國王,他就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把年輕貌美的男孩子召進城堡裡,用巫術奪取他們的青春,好讓自己能青春永駐。這就是為什麼進入城堡的男孩,從未回來的原因。」
沙瓦說完,姑媽忽然嗚咽了一聲,把頭埋進圍裙裡,低聲哭泣了起來。作家覺得心頭扎了根刺,維茲,他的維茲……
「我會在知更鳥啼叫前進城堡裡去,把我所記憶的故事傳達給國王。」
作家把手上的羊奶杯子放下,堅決地說道。桌邊的人都看著他。
「藍鬍子會願意見你嗎?」
姑媽擔憂地問。
「國王必須樂於聽作家說故事,也必須聽作家為他收集的故事。作家的義務是說,而國王的義務是聽,只要我提出晉見的請求,萊比烏斯陛下一定會見我。」
「時間夠嗎?天氣就快要轉暖了,或許是明天,或許就是今天,第一隻知更鳥就會飛上枝頭了。」三哥憂心忡忡地說。
「如果可能的話,我明天一早就出發。」作家回答。
「要是藍鬍子不願聽你說的故事呢?」
「我會讓他聽我說的故事。」
坐在一旁的沙瓦好像要說些什麼,但這時木門咿呀一聲,拉卡提著濃醇的葡萄酒踏進門裡,頓時整間紅磚屋瀰漫著酒香。二哥站起來接過拉卡手上的酒,室內又恢復歡樂的氣氛。作家被四個姪子熱情地勸著酒,河的西岸陽光充足,葡萄酒的品質也是一流,直到酒酣耳熱,作家才獲准離開令他懷念不已的餐桌。
「好累啊……」
農莊的夜晚寧靜無聲,只有幾許遠方森林傳來的梟啼。作家帶著微醺的醉容,看著窗外新芽初萌的枝頭。
或許今晚,知更鳥就會躍上枝頭了呢?作家雙頰緋紅,茫然地這麼想著。彎身想提起腳邊的籐箱,忽然手上一輕,原來有人代他接過了箱子。
「沙瓦……」
作家用微帶醉意的嗓音呼喚。高大的身軀在長廊上投下影子,沉重的籐箱,提在沙瓦手裡仍然駕輕就熟,月光投射在他因為農事而粗壯的雙臂上。作家笑了,
「沙瓦,你真的成為一位出色的農夫了呢。」
大哥仍舊沉默著,好半晌才說:
「你也是啊,蘇藍叔叔。」
「嗯?你是說作家嗎?不……我不是個出色的作家……」
「那麼,為什麼要成為作家呢?」
作家覺得有些頭暈,靠在涼風習習的窗口,慵懶地笑著:
「因為,我非成為作家不可。」
「為什麼非成為作家不可?」
「因為我無法成為詩人。」
作家說。沙瓦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安靜地抿著唇。
「蘇藍,你要去國王的城堡嗎?」
「是啊。」
「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為了拉卡呀,還有以後許許多多可能葬身在城堡中的男孩。」
作家有些驚訝地回答。
「不要去。」
「咦?」
「蘇藍,你不能進城堡。」
- Apr 27 Sun 2008 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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