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的孟婆這回,真的該銷假回來上班了。

  仔細回想起來,孟婆其實也算是有接吻經驗的。

  孟婆成年之後,正確來講,應該是他十六、七歲左右,我們不再一起洗澡,孟婆也拒絕跟我同床而眠,甚至要求在王爺府裡有個獨立可上鎖的房間。

  我有次沒敲門進他房間,剛好撞見他更衣脫褲子,還被他扔檯燈趕出房間,額頭都腫了個包。

  記得那時候我還小小傷心了一陣子,有種女兒長大嫁出去的寂寞感。

  那天陽世出了大型災難,好像是地震海嘯什麼的,地府人滿為患,連我都被抓去奈河橋支援。

  好容易送走了爆量的亡魂,回到我的府邸,我也沒更衣,在客廳裡倒頭就睡。

  孟婆來尋我,應該是要跟我報告什麼事。

  他見我閉著眼睛,以為我睡著,便沒吵醒我。他一向是個善體人意的孩子。

  他還從臥室拿了被子來,替我蓋上,卻沒有馬上離開。他在我身邊坐下,我闔著眼,看不見孟婆的表情,只隱約感覺他注視著我。

  我沒睜眼,孟婆也沒動靜。過了很久,我感覺有什麼東西靠近我。

  那東西暖暖的、輕輕的,逕直覆在我唇上,輕沾即離,還有點潮溼。我還以為是孟婆拿什麼東西捉弄我,青蛙還是蛞蝓什麼的,就像他平常捉弄烏判一樣。

  我睜開眼睛,卻發現孟婆已經背向我,快步逃離王爺府。

  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我才意識到那是什麼。

  我始終沒跟孟婆提起這件事。我想孟婆只是好奇,正如他在奈河旁跟我聊起的,他只是想知道陽世凡人接吻的滋味。

  這裡沒有凡人,他平常相熟的對象只有我和判官。

  但他不可能去吻白判,會被告性騷擾,烏判則有視覺上難度,只好找我。

  也或許那只是個夢,因為疲累而生的一晌春夢。

  神明也是會作夢的,就如同神明也有慾望,也能愛人、也能恨人一樣。

  孟婆受傷的事,驚動了整個黎家。

  孟婆的傷口止不住血,魚叉上有倒勾,本來就是防止魚類在被捕捉後掙脫使用的,銳利度和凶狠程度可見一斑。要是真插進人的體內,傷到動脈,不論黎日翔還是孟婆,都必死無疑。

  黎日翔親自開車,連夜將孟婆送進醫院,和他出車禍後送醫急救的同一間。

  我想那醫院的醫生應該覺得孟婆是否犯太歲,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因為送了兩次醫院。

  但孟婆並沒有如我所預期,提早銷假回來上班。

  黎日雄的肉體還算年輕,加上孟婆雖然飛身救弟,但關鍵時刻避開了要害,沒傷到致命的臟器。孟婆的狀況在止血後迅速穩定下來,已經沒有生命危險,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只是魚勾似乎傷到神經,孟婆的右手算是廢了,只能暫時吊著繃帶過活。

  這麼大的事,當然鬧上了當地警局。

  孟婆躺床期間,黎日翔和阿藍都受到嚴厲的質問,從家裡的老總裁開始,到轄區的警察,全把這兩人細細盤問了一遍,就連躺在病床上的孟婆,在清醒後也無法倖免於難。

  警方調了黎家通往海邊道路的全部監視器畫面,奇妙的是,監視器沒有拍到任何人的身影,連有人開車或騎車接近海邊的影像也沒有。

  但那天孟婆確實看見了人影,阿藍也作證確實有追著一個人後面跑。而且像魚叉那種東西,沒有人拿東西發射,也不可能憑空準確地射中人體。

  警方當然也調查了孟婆提供的魚叉。魚叉看起來有點年代,警方詢問了海邊幾家漁業用品販售商店,都說近期沒有賣過類似的東西。

  因為孟婆在尋找黎日翔過程中,幾乎找遍了宅邸裡所有的房間,當時是半夜十二點,所有人都在睡眠中,孟婆和阿藍是跑著去追黎日翔的。

  如果有人在孟婆離開後尾隨兩個人,監視器不可能拍不到這個人。

  警察當然也調查了魚叉上的指紋,但除了孟婆的以外,沒有其他可疑人的指紋。

  因此黎家的人全體都沒有嫌疑,這是警察的結論,老總裁也沒有異議。

  好在後續沒有其他人受害,警方只好當成是有外人怨恨黎家人,特意埋伏在黎家附近行凶。畢竟像黎家這樣家大業大,會有一、兩打仇家也是意料中事。

  同樣是重傷住院,這回孟婆有全然不同的待遇。

  黎日晶就不用說了,三天兩頭噓寒問暖。孟婆手不能提,黎日晶就乾脆擔當起看護工作,一下餵水一下餵餐的,看的我這個老人家心生羨慕。

  黎日翔則幾乎住在病房裡,公司那頭也請了假,白天就像是守護神一樣,拉把椅子默默坐在門口,任何膽敢接近孟婆的閒雜人等,都會被他的氣場給嚇退。

  倒是小弟黎日勇,之前孟婆車禍住院時,來得挺勤的。但這次孟婆受傷,反而不怎麼來探望,只在孟婆預定要出院前一天,提著水果藍露了一下臉。

  這些日子以來,我對孟婆身邊的人,黎日晶、黎日翔,乃至於阿藍都有了很深的認識。

  但就只有這個小弟,雖然他對孟婆總是表現得很親暱。但就我這老江湖看來,他反而是三兄弟裡頭防備心最強、最不輕易讓人探底的一個。

  不過我倒是不擔心這點,我見識過孟婆攏絡人心的功力,在他面前基本很難藏住話,口風再緊都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抱歉,本來說要陪你去遊樂園的,結果卻變成這樣。等我出了院,再好好的幫你補過十八歲生日。」

  小弟坐在病床前,替孟婆削蘋果,孟婆便和他閒聊。

  「沒事啦,大哥遇上這種事,我擔心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會怪大哥。」黎日勇一如往常說著體己話,滿面笑容地遞給孟婆一枚削好的兔子蘋果。

  孟婆單手接過兔子蘋果,卻沒有吃。只是拿在掌間,似乎在思考什麼事。

  他看著黎日勇低頭削蘋果的身影,忽然問道:

  「你記得日陽的事情嗎,日勇?」

  我看黎日勇削蘋果的動作劇停。

  他抬起頭來,發現孟婆的眼睛注視著他,便笑了笑:「日陽?是……指日陽哥哥嗎?大哥怎麼會忽然提起他?」

  「想說你們同年,如果他沒過世的話,現在應該也快成年了。」

  孟婆若無其事地屈了下手指,我頭一次見到黎日勇的臉上沒有笑容。

  「啊……但是日陽哥哥過世之前,我還沒搬進家裡住呢!我有聽大姊說過他的憾事,但我連見面都沒跟他見過幾次,對他實在沒什麼印象……」

  「你們小時候常玩在一起。那時候父親不讓你進家門,都是日陽偷偷帶你進來的。」

  孟婆一句話打斷黎日勇的話,後者臉色蒼白。

  「大哥……都想起來了嗎?」他強笑了下。

  「不,我是問阿姨的,你媽難得看我主動找他聊天,把日陽和你的事全都和我說了。」

  孟婆微微一笑,逕自說下去。

  「日陽和我差了七、八歲,小時候身體也不好,聽大姊說,日陽有心臟方面的疾病,不能長時間在外活動,幾乎都待在家裡。」

  「而你剛好和日陽相反,你很健康,沒生過什麼大病,但老總裁那時候擔心我們會處不好,因為我和日翔對阿姨都很反感,所以沒讓你經常進家門來。但日陽很喜歡你,總是偷偷讓你進來,不能出門的他,就只有你能陪他玩。」

  我看黎日勇深吸了口氣,他似乎在孟婆說話的期間,調整了自己的情緒,臉上又堆出了笑。

  我暗想原來真正厲害的角色在這裡,這個變臉的功夫,跟他母親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嗯,日陽哥哥以前很照顧我,我很感謝他。」

  黎日勇直起身。「但大哥現在提他做什麼?都已經過世這麼久的人了。」

  「日陽很怕水。」

  孟婆把玩著手裡的兔子蘋果。

  「我向大姊要了日陽的遺物,大姊很有心,把日陽小時候的玩具、衣物都保留下來,那個年紀的孩子都喜歡水,我們家又離海邊這麼近,但日陽的遺物裡卻沒有泳具。」

  「我問了大姊,她說日陽不知道為什麼很怕水,好像是小時候溺水過,連在黎家庭院裡弄個泳池給他玩,他連碰都不敢碰。」

  黎日勇沒有說話,孟婆又繼續說下去。

  「但是日陽過世那天,卻跟我說,他要跟我去海邊。」

  「一個怕水的孩子,竟然主動說他要去海邊,就算是想跟哥哥出去,小時候我和日陽也不是特別親,日陽還有點怕我。日陽會想跟一個他原本就害怕的人,一起去他最害怕的場所,我怎麼想都覺得奇怪。」

  「會嗎?可能只是想去海灘玩吧,在海灘玩的話,也用不著碰水啊。」

  黎日勇強笑了下。

  「而且大哥不是把過去的事都忘了,怕大哥什麼的,是大姊跟你說的吧?說不定日陽挺喜歡大哥的,大哥這麼好的人。」

  孟婆拿著兔子蘋果,直視著黎日勇。

  「阿姨跟我說,你很喜歡水,你也很會游泳,才九歲就能一次游上五、六百公尺,以前在小學裡也是泳隊。」

  孟婆把蘋果湊進口邊,從兔子尾巴咬了一口。

  「還是說,你跟日陽說了什麼嗎?在他去海邊那天。日陽去海邊之前,跟大姊說他交了新朋友,跟他約定了什麼,但是還不能跟大姊說,因為那是秘密,要等他回來才能告訴大姊,雖然他最後回不來了。」

  孟婆嚼著蘋果,我看黎日勇猶如進了醧忘台的亡魂,被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是日陽所說的那個朋友嗎,日勇?」

  我看黎日勇換了下坐姿,從孽鏡台裡,可以看見他拿削皮刀的手微微收緊,又放鬆。

  「不,日陽哥哥說的不是我。」

  黎日勇說,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平靜下來,又露出先前那種天真爛漫、游刃有餘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日陽哥哥說的是誰。何況都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這麼多呢?」

  黎日勇從床邊站了起來。

  「大哥還是好好養傷吧!別再胡思亂想了,否則傷勢加重,下次可能就沒那麼運氣好了。」

  黎日勇說著便穿上外套,離開了病房,孟婆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

  小弟前腳離開沒多久,阿藍便開門進來,似乎一直在外頭待了很久。我看那天阿藍色誘失敗後,主僕間就有那麼點尷尬。阿藍有時在病房裡更衣,孟婆都會刻意別開目光。

  以前阿藍還會替孟婆擦澡的,車禍住院那時候,孟婆幾乎每天都在他面前赤身裸體。但現在孟婆明顯有了防備心,就像他當年對待我這個養育者一樣。

  但他至少不會對著阿藍扔檯燈,再說我也沒有色誘過孟婆啊!可惡。

  「……日勇少爺,還是不願意說嗎?」

  阿藍問孟婆,顯然剛才的對話他都聽在耳裡。

  孟婆坐在床頭,似乎在思考什麼,轉著手裡只剩兔子頭的半塊蘋果。

  「嗯,比起他和日陽之間的事,日勇的態度讓我覺得有點奇怪。」

  孟婆歪著頭,單手抱臂,我知道這代表什麼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奇怪……?」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如果日勇真的做了些什麼,他應該會急著向我解釋才對,但他卻顯得很平靜,一點慌張的樣子也沒有。而且……」

  「而且……」

  孟婆「唔」地拉了長音,凝緊眉頭。

  「我就是覺得哪裡怪怪的,黎日勇這個人。但我又說不出來哪裡奇怪,啊,好煩喔,想不透。」

  孟婆用單手抓了抓頭髮,我看阿藍凝視著他,半晌垂下頭。

  「少爺還是不要太勞費心神比較好,您重傷初癒,日勇少爺至少有一點是說對的,下次您可能就沒這麼幸運了。」

  我看阿藍走近孟婆,從口袋裡拿了個像是繩子一樣的事物,湊近孟婆。

  孟婆下意識地縮了下,大約是想起阿藍那天吻他的事情。但阿藍只是沉默地拉開繩頭,把那東西戴上孟婆的脖子,又往後退了兩步。

  「這是東嶽神廟的護身符。少爺,您兩次得逃大難,我想是閻羅王對您青眼有加,在重要關頭放了您一馬,所以去廟裡為您求了這個來。」

  青眼有加是沒有錯的,但並不是我放孟婆一馬。可以的話我甚至希望他趕快登出陽世Online,早日回地府上班。

  阿藍說著,又像自嘲似地,微微偏過頭。

  「……少爺現在不希望我靠得太近,我沒法經常在身邊保護您,至少戴著這個,我會安心一些。」

  「阿藍……」

  孟婆用手抓著那個護符,想對他說些什麼。但阿藍已經轉身離開病房,頭也不回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