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未來的遺書


  當你們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很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一直很想寫一封以這句話為開頭的遺書,沒想到今天真的被我寫出來了,忽然有一種爽快感。

  我寫這封遺書時,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電視新聞正報導著印尼豪雨造成奪命土石流,許多家園在土石流中被毀滅。而電腦螢幕上還留著阿中部長說明肺炎境外移入的記者會畫面,以及疾病又從世界盡頭奪走了多少生命的計數。

  而我現在卻安穩地坐在這裡,我的房屋堅固得足以遮風蔽雨,雖然只是每月一萬兩千塊的雙人套房。

  我剛吃過晚餐,是樓下一家餐廳的咖哩飯,他的咖哩十年如一日,好吃得讓人想起家鄉的某個會為你做飯的人,即便你的家鄉並不真的存在這樣一個人。

  我的先生阿海正在浴室裡洗澡,我和他交往第六年。最近剛等到中華民國政府大大大發慈悲,歡喜回收先前付給親友的紅包,與隨之而來的祝福。

  我寫了一半的小說還在隨身筆電的螢幕上,游標在男主角和另一個男主角告白的段落尾端跳動著。故事尚未完結,但我已經想好結局了。

  我九月要出版一本新書,關於一隻兔子如何找到他幸福的故事,出版社替我安排了畫風柔和的繪者,阿海說只要打開書頁,彷彿就能感受到春風拂面。

  我的父母剛剛給我梢來了電話,說我許久沒有帶阿海回家看她。他們非常支持我和我男友的交往,總是稱呼他為「我的阿海」,每年年夜飯,我們家的餐桌上都會有一雙屬於他的筷子。

  我的弟弟剛訂了婚,對象是女生,帖子送到我家裡來,喜餅是我喜愛的紅帽子,我得試著不在一天之內吃完他。

  我和阿海打算在耶誕夜請假,一塊去新竹尖石山上渡假,儘管那裡廢氣外洩的正夯,但我們就喜歡危險的地方。

  昨晚我和阿海做了愛,他溫柔又繾綣,我感覺得到他把所有的愛情灌注在我身上。

  我的貓,親愛的迷克夏正在我的腳邊,蜷曲著身子,睡得正熟。而我和阿海打算再領養一隻。

  從所有的一切看起來,我都沒有非寫遺書不可的理由。

  我想阿海若是洗完澡出來,看見我在寫些什麼,恐怕又會把我壓倒在地上,讓我忘了當初為什麼會動念寫下這些。

  但是人或許總是會如此。忽然有一天,或許走在路上,或許正要過一個你天天都在過的紅綠燈,當你微笑著在和你身邊的人說話,腦袋裡盤算著今天中午要吃什麼、今天下午的會議該如何向老闆措辭。

  就在這時一輛車朝你駛來,猝不及防。

  你的腦內閃過無數跑馬燈,回憶人生所有你想回憶與不想回憶的事。

  然後一切就結束了,什麼都不剩下。你甚至來不及向你剛漲價的房東嗆聲:那間破房子你就算露宿街頭也不願再租了!

  當然這封遺書並不是要給我的房東。我的房東是個好人,只要他別在我和阿海出雙入對時對我們抱以曖昧又豔羨的眼光。

  該從誰開始呢?我想先從我親愛的父母好了。

  我很慶幸,慶幸你們不像大多數電視上演的父母一樣,在發現好不容易養大的兒子是個Gay的同時忘記所有他小時候所有可愛的地方,和PTT的西斯鄉民一樣叫我滾回我的甲甲溫柔鄉。

  也不會像一些故作開明的父母一樣,表面說著我不反對Gay,但其實裡台詞是「只要我的兒子不是就好了」。

  你們總是盡其所能地支持我和阿海的一切,當我和阿海在一起的事被阿海的母親發現,而他的母親發了瘋似地打電話來家裡漫罵時,是你們開著電話擴音,像聽政論節目的Call-in一般冷靜地聽完她所有不理性的抱怨。

  仔細回想起來,你們真是一對與眾不同的父母,很少有父母會在一個兒子漫長的養育過程中,對他所做的一切決定無分軒輊地給予呵護,無論那個決定理性與否。

  我在大學畢業那年決定當個專職作家,為此辭退了好不容易考上的公務員職位。你們沒有把我請出去,在一間燈光好氣氛佳的中菜餐館裡,語重心長地告訴我當個作家雖好,有夢最美希望相隨,但人生還是為五斗米著想重要。

  八年前我出版第一本書時,你們在家前面的小七守候,你把那間小七能看到所有印有我名字的書買下來,向你所有的親友宣稱那是你兒子一筆一劃刻下的心血。

  儘管至今為止我還不敢告訴你們它在書市場有個別名,叫作BL小說,而這種小說類別永遠不會登上誠品書店的Best Top 10。

  十年前我割腕自殺,那時候迷克夏還在上帝那裡,阿海尚未與我我相遇,而我為了另一個上過兩次床的男人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拿家裡的美工刀割開我的手腕,醒著看血像水龍頭一樣濺滿我的沙發。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何謂疼痛,男性是不能理解疼痛的物種,上帝在造人時把多數的疼痛都給了女人,我想這是為何男人總是容易做些讓自己受傷笨事的理由。

  我在救護車上哭得滿臉淚痕,不是因為死不成,而是因為太痛了。

  而你們對於最終打電話把自己送進醫院的我沒有半句怨言,只是站在我的床邊,要我好好正視自己在手腕上留下的,那一道道永遠無法抹滅的傷痕,將他深深地烙印在腦海裡,以便未來再想做同樣事情的時候,能比這次更為具體地記得那些痛、記得那些傻。

  十二年前我大病一場,病因是生活不規律導致胃潰瘍。你們沒有埋怨我花在租書店的那些時間,把老本全賭在那場不知道會不會痊癒的手術上。

  十六年前的除夕夜裡我驀然離家,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明天會落腳的地方,你們在聯絡我所有的朋友後,在花蓮車站月台上狠狠煽了我一巴掌,然後抱著我痛哭了一場。

  二十年前我從三樓摔下,摔斷了一條腿,摔壞了你們一雙膽。後來家裡的陽台全裝了一人半高的欄杆,儘管現在的我早已比欄杆高上一截了。

  二十五年前我在大賣場迷路,你們找到我、緊緊抱住我那刻的哭聲,大到賣場經理都遠從辦公室過來關切。

  二十九年前,我在你們殷殷期盼下呱呱墜地。而在你們關愛的眼神沐浴下,只怕沒有人會相信,你們即將投注所有心血養育成人的孩子,會在二十九年後,成為一個在大賣場迷路、在自家陽台摔斷腿、在除夕夜時離家出走、因為胃潰瘍而動手術、為男人自殺、一輩子無法結婚生子、還寫BL小說維生的笨蛋兒子。

  做為這個笨蛋兒子的雙親,你們從不告訴我身為一個男人該做些什麼,正如你們總是不要求身為家裡的兒子該為家裡做些什麼,而總是在我要求你們為我做些什麼之前,就為我想好所有能做的事。

  你們不夠幸運擁有一個比我更好的兒子,我卻足夠幸運,擁有一對無法比你們更好的父母親。

  我想我該說聲對不起,但「對不起」卻遠不足表達我對你們的感覺。而我想假使我明天因為什麼事情,忽然走向人生盡頭,回過頭來時,你們仍然會守在我身後。

  所以讓我說聲「謝謝」吧。謝謝還是比對不起好聽些。

  謝謝你們。我這個人何其有幸,擁有你們這樣一對父母。

  接下來換誰呢?我想該輪到我那些可愛的朋友們。

  我不是個雅擅交際的人,但我曾聽人說,再多的朋友,都不如一個無論在何時何地,可以在半夜打電話過去,單純確認他是否活著的夥伴。

  想想當你年過四十,或者娶了妻子、或者嫁了老公,膝下有兩個惱人的小兔崽子。不知不覺那些你在夜店、在社團或在學校裡認識的朋友,因為你的時間貢獻在家庭而漸行漸遠。

  在一個寂寞的夜晚,你拿起電話,撥下某個號碼,對著話筒那一頭流瀉而出似曾相識的嗓音,問一聲:欸,還活著沒?

  而對方在這時會意地笑了,回答你一聲:嗯,活著。

  多麼美好。

  我想我在這方面也是幸運的,打開我的手機電話簿,至少有一、兩個名字能允許我做這樣的無聊事,而不會懷疑我是哪裡來的詐騙集團。

  他們有的是當年登山社的組員。我想我的肺活量永遠不允許我在嚴苛的登山活動中開口暢談,這使我在團隊中往往是沉默的一員。

  而你們卻總是記得在我蹲在一旁喘息時,適時地送上裝滿一壺冷水。

  雖然最後我沒能陪伴你們登到山頂。最近從學長那裡聽說你們征服了百岳,由衷為你們感到驕傲。

  欸,你們還活著嗎?

  有的是流浪動物保育之家的義工夥伴,當年為了湊公司的公益活動點數心不甘情不願地進去,卻在目睹你們的熱忱和愛心後深深被吸引。

  我想人一生一定要和人以外的物種相處過一次,才會懂得人類的自大與卑微。

  是你們教會了我這一點,我的動物朋友們。

  欸,你們還活著嗎?

  我想你們都會活得好好的,在我閉上眼睛之後。

  還有什麼呢?對了,我的手足,我最親愛的弟弟。我很抱歉成長過程中給你的許多壓力,我是個好勝又自大的兄長,但看在我的性格襯託出你謙卑美德的分上,原諒我比你早一步出生吧。

  但我不後悔搶走你養了三個月的蜥蜴。誰叫你偷喝我的羊奶。

  我想我應該提一下我的小學老師,是你教會我既然人的雙腳立在大地上,就要時時看著天空,我死的時候會記得多看一眼天空。

  我也應該提一下我家對面早餐店的老闆娘,謝謝你總是在我忘記帶錢包時讓我賒帳,離開人世之前我會還清我的欠款。

  還有我家隔壁診所家醫科醫生,謝謝你在我掛急診卻劈頭就說:「我現在想要自殺,該怎麼辦才好?」時,沒有把我一拳轟出去,還替我轉介到精神科。
 
  還有我的教會區長,雖然我們總是為了聖經是否反對同性戀一事爭論不休。

  還有我的保險業務員,不要再向我推薦壽險了,吃虧的是你,相信我。

  還有我的理財專員,真希望我的戶頭能盡快超過兩位數,讓你有點用處。

  還有我的貓。迷克夏,謝謝你忍受這種伙食三年。

  還有……還有什麼人呢?

  啊哈,還有你,阿海。我最親愛的魏海青。

  我好像可以想像你的表情,當你閱讀這分遺書時,在一長列的名單上苦尋不到你名字時的模樣。

  我必須先向你致歉,這是我的壞心眼,我就愛看你那種既氣惱又無奈的表情。

  該從哪裡說起呢,阿海。我想我們認識的時間,長得不夠用一份遺書說完,但我真正想對你說的話,卻短得不用幾個字就能了結。

  我愛你。

  我愛你,阿海。

  我知道光是這樣你肯定不滿意,就算我燒成了灰你也會把我拼回來揍我。所以別擔心,接下來的篇幅都是屬於你的。

  該從哪裡開始說起好呢?比起大多數的Gay,我們相遇顯然晚得多,他們總是在青春期發現自己的性向,因為一點錯誤的衝動而相戀,又因為另一點錯誤的衝動而分開。

  我們直到二十歲才遇上彼此,二十五歲才確認彼此的關係。而在這之前,身後都背負著堆積如山的錯誤,多到我們光是把彼此的衣服掀開,都能看到整片累累的傷痕。

  我起初不知道兩個重度灼傷的人如何互相碰觸,肯定痛得難受,開始我們無論碰觸對方哪裡,總有一方會唉唉叫。

  到頭來好像只有在床上比較不疼一點,所以最開始我對你的記憶總是只有床上活動。

  我從來不記得那些傷是什麼時候好的。對於你,我總是不記得細節,只記得從某一天開始,我們相處在一起時不再喊痛。即使你用的不是陰莖,而是你的話語。而碰觸的不是我的肛門,而是我的心。

  我想我們花了很久時間了解彼此,我厭惡好萊塢電影,而你認為動畫和漫畫是給關在家裡的阿宅看的東西。

  我厭惡被你當三餐吃的韮菜水餃,而你不解人們為什麼要花大筆鈔票去日本料理店吃根本沒有煮熟的魚。

  你不懂我為何總是愛寫那些虛幻不實的小說,在字裡行間描述男人與男人間的情事,儘管前一秒鐘我們才剛做完那些小說中鉅細靡遺描述過的事。

  我不懂你為何可以花上整天的時間,帶著昂貴的單眼和沉重的腳架,在不知名的山頂待上整夜,只為了捕捉一臺偶然駛過山幻的機車車尾。

  我說這是情趣時,你說那是任性。

  你說那是責任時,我辯解這是命運。

  我認為這是男人的浪漫時,你吐嘈那是男人才用的藉口。

  你認為這是人生必備的修行時,我認為那是窮極無聊的遊戲。

  有時我會想,如果有一天,我們其中一個人躺進墳墓時,我們仍會持續這樣的爭論。

  就像現在,你坐在床上,看我這封寫給未來的遺書,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那樣。

  有時我也會想,如果有一天,我們現在這雙緊緊相握的手,因為種種不可預測的原因放開彼此時,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你會背對著我,或許背著你最珍視的相機,向著光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所以有些話,雖然說出口來有點難為情,但還是盡早對你坦白好了。

  說起相機,你還真是我所見過最熱愛相機和登山的男人。

  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時,是在某個登山活動的契機下,當時我還不是登山社社員,平常是最懶得運動的人,那天被朋友硬拖去那個活動。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登山活動。我一直沒告訴你理由,其實我會答應加入這個與我格格不入的登山社,全是為了你在我們大學廣場上發傳單時,那句:「嘿,這位青年,要不要來試試登山社的迎新活動?很好玩的。」時,眼裡閃閃發亮的光芒。

  我格格不入地出現在登山社活動的說明會上,帶著熬夜到半夜三點的黑眼圈和滿臉的疲憊,還挑選了能隨時夢周公的後排位。

  但你卻一眼發覺了我。我至今不知道你如何做到的,只知道當時你拿著麥克風,直接便走到我座位旁,把麥克風頭督近昏昏欲睡的我。氣勢如同多年後你把你的生殖器督進我嘴裡一樣。

  「朋友,如何?有沒有覺得登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之後有段時間,我總在清晨時被你一通電話挖醒,睡眼惺忪地出了臥房,才發現你早已拿了兩頂安全帽,一頂扔給我,一頂戴在自己頭上。

  「走吧,我們去拍日出!」

  即使我整路上都在睡,你還是盡職的把我載到另一個山頭,拉我坐到最靠近陵線的草地上,架好腳架、放上相機、調整光圈。

  然後在日出最美的頃刻,用拍臉頰的方式喚醒我,指著前方說:「嘿,快看!日出就像人生一樣,眨個眼就錯過了喔!」

  你喜歡拍照,原因是人生有太多瞬間容易錯過。大雨第一滴落在地上的瞬間、櫻花第一朵盛開的瞬間、嬰兒第一聲啼哭的瞬間、生的瞬間、死的瞬間,以及許許多多,人與人第一次相遇的瞬間。

  拍照的話,可以將這些瞬間永遠留下來,你總是這樣說。

  我一開始無法理解你這麼愛拍照的原因。我認為繪畫是藝術,但攝影不是。

  「不就是把原本就存在的東西,留個紀錄而已嗎?」

  「不是的。拍照和繪畫、和寫作是一樣的,你所認為重要的東西、你所在意的東西,你就會選擇把它放進鏡頭裡,相同的,你會不經意的把你討厭的東西、不在乎的東西,拋棄在鏡頭外。」

  你總是不厭其煩地對我解釋。

  「相機就是你的眼睛,而鏡頭就是我的心。我心所向,就會呈現在我所拍的照片裡。」

  我當時並不相信你,覺得你在胡扯。直到我在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收到了你送我的相簿,同時還有你熱切的告白。

  相簿裡全是照片,這也是當然的。有我和你的合照,我們後來一起攀登了很多座山,陽明山、雪山、阿里山、玉山……我也從總是需要被你背著下山作結,到能站在你身邊,和你背著一樣重的登山背包,征服每一個比先前那個更高的山頭。

  有我和我的朋友們的合照,你總是不厭其煩地陪伴我參與各種聚會,即使你永遠聽不懂我那些朋友的黑話,比如「本斥但大」、「邪神包心菜」、「やらないか」,被我朋友暗地裡嘲笑是麻瓜。

  但每次聚會,你都不吝在照片上露出最真誠的笑容,不是為了我與朋友的話題,而是因為與朋友相聚的我。

  裡面也有我和你的合照。看見那些合照,我才終於明白你所說的:心之所向,就會呈現在照片中。

  明明我們兩個都有出現在照片裡。但照片裡的我,竟比我所認識的、二十多年來熟悉的自己,還要更帥、更美、更光采奪目。

  你在我倆合照的最新一張照片旁,用麥克筆手寫了文字:跟我在一起好嗎?

  實在狡猾,阿海你這個人喲。

  說起來我會動念寫這篇遺書,最初的原因也是因為你。你太常陪著我了,你看,這麼厚厚一本紀念相簿,我隨便一頁,都可以看到你的身影,合照、團照,你無一不缺席。即使是我的獨照,攝影師也必定是你本人。

  我太習慣身邊有你,人們常用空氣來形容理所當然的存在。但即使是空氣,仍然有許多人無法呼吸的雜質。因此我常說你不像空氣,而像我的鼻屎。

  人只要呼吸空氣就會產生鼻屎,而且終生形影不離。

  也因此兩年前,你被診斷出罹患胃癌時,我真的傻住了。

  你沒有立即告訴我這件事,而是在一個涼爽的夏夜,我們在床上胡鬧過後,你的陰莖還軟在我的大腿間,你抱住我的身體,用最溫和的方式告知我這個事實。

  即使被告知的方式如此體貼,我仍然無法克制我心中的衝擊。迷克夏是我飼養的第一隻貓,也因此我尚未經歷過牠的死亡。而我父母健在,連祖父祖母都有幸長命百歲,除了年少時聽聞麥克傑克遜逝世讓我痛不欲生,我的人生尚未經歷過任何死亡。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已經存在的人、事、物,並非理所當然的會一直存續下去,所有有形的事物,都會在我們不經意的某一天,從你的指縫間流逝。

  而你卻抓不住他。

  陪你去醫院做一步精密檢查時,我的內在其實是崩潰的。我想起在多年前,在那個獨居的租屋裡,我拿著生鏽的美工刀,割開手腕上的血管時,我確實感受到有什麼我一直緊抓不放的東西,隨著我流失的血液離我而去。

  阿海,你不要笑我。當我在病房陪著你、把頭靠在你肩上時,等待檢查報告宣判時,我竟從你身上,感受到當時我在自己身上感受到的,那種絕望的、深層的、無可挽回的流逝。

  我雖從不後悔我當初在腕上割的那一刀,因為唯有那一刀,才能夠救贖當時的我,成就現在的我。

  但我多希望當時從我體內流出的血,能再多換你一天的鼻息。

  雖然後來檢驗的結果只是零期癌,透過手術有很大機率可以控制住,而事實上手術也非常成功,你得以和我到行天宮拜拜感謝上天眷顧。只是在那之後,我們開始厲行三餐正常、不菸不酒好青年政策,連熬夜趕稿都不敢了。

  大概也就是那一次的驚魂,讓我動了寫下遺書的念頭。

  阿海,你我終將一死。雖然這話聽起來很八股,但年紀越大,我讀著這句看似再理所當然不過的話,常不自覺潸然淚下。

  我會變得這麼多愁善感,追根究柢全是你的錯,我曾以為我的生命只有我有權支配,就如同你能全權支配你的生命,與旁人無涉。

  但看著因為手術後短暫昏迷,掛著氧氣罩、打著點滴、躺在病床上的你,我才終於明白,生命這件事,是承載著某些重量的。即便有時這些重量並不是你求來的。

  所以我決定寫下這分遺書,阿海。為了未來有朝一日死去的你、為了未來有朝一日死去的我。為了此時此刻活著的我,為了此時此刻活著的,你。

  最近我聽到一首歌,歌名是《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是你喜歡的石青如老師的作品,我最近常邊慢跑邊用耳機聽這首歌。那時候在病床旁,守護著尚未甦醒的你,我也是用這首歌熬過漫長的夜。

  歌詞裡是這麼唱的:「歲月在你我呼吸間流浪,當終點抵達,那些想望休息了嗎?身心在日出日落間耗轉,當無常宣判,你的心,回家了嗎?」

  「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你將如何渡過今天?」

  我曾想過,如果真的明天就是我的死期,明日我將轉生投胎,這世的我只剩二十四小時,我會選擇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

  我會努力再寫一篇小說,我這一生,從識得第一個大字開始,有八成時間都在生產文字,我寫過的小說,比我吃過的米還多,殘害樹木而出版的書籍,如今疊起來比我身高還高。

  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我想今天我會寫一篇小說,用我最愛的文字。

  我會去見我的父母和朋友,我一直很想辦一場生前告別會,就像米奇艾爾的《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那樣。但我不要上課,我要和大家酗酒、跳上一整夜的舞、聽上一整夜的DJ,然後找一個最寬敞的戲院,看一場最棒的電影。

  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我想今天我會去見我的朋友,讓他們記得我的笑容。

  我會再抱一抱迷克夏、再拍一張旭日從山頂照進帳蓬的照片;我會再去逢甲夜市吃一次明倫蛋餅、再吃一碗五霸焦糖包心粉圓;我會再喝一杯日曬淺培的西達摩磨豆咖啡、再聽一次艾力克班傑明的《Let Me Down Slowly》;我會再讀一遍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拉斯柯爾尼苛夫向大地膜拜懺悔的橋段;我會重溫一次克里斯多夫諾蘭的《Interstella》,為他與女兒分別畫面再落一次淚。

  我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無法在有限的篇幅裡說完。但我想,如果明天真的就是下一生,如果我的生命到今天終結,今天的我,有件事一定是非做不可的。

  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我想今天的我,會待在你身邊。阿海,然後給你一個最深最長的吻。

  我的遺書,到這裡就差不多了。畢竟你已經關了所有的燈,把啤酒收進冰箱,穿著四角褲,躺在我們共同的床上,滿臉不悅地對我招手了。

  我想今晚我可能無法好好在你身邊入眠了。

  現在是二零二零年九月三十日晚上十點,時值夜涼如水的初秋,即將三十歲的我,在繁華的台北都市中心,寫下這份遺書,給我親愛的房東、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我的伴侶我的愛人,以及今生所有我所深愛的人們。

  願你們平安順遂、身體康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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