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式百年孤寂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有這麽單純的名字真幸運。單純的名字配上單純的叫喚，彷佛名字最初便是為紹允而設計，為他的一聲早安而復生。

　　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經常到紹允的房間，看他畫靜物、看他調顏料、看他畫素描。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常黏在紹允身邊，跟著他進進出出，到市場買菜，到便利商店買零嘴，和他聊得天南地北。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開始研究蛋糕相關的書籍，開始愛上他以往決不會碰一口的各色可愛蛋糕。

　　不知不覺間，他發覺自己的生活充滿了紹允這個人。他的親哥哥。

　　端午節的那天夜裡，他陪紹允在廚房忙碌。因為每年都包粽子，老爸老媽也嫌太無趣了，於是今年紹允就提議，乾脆來做粽子形狀的甜蛋糕，有點像是甜粽那種東西，來分送給鄰居。這樣大家一定會很高興的，紹允笑著這麽說著。

　　小明站在流理台旁，看著紹允把蛋在鐵盆裡攪拌，然後幫他剝胡桃殼。紹允說這裡面的營養很豐富，有維生素D群還什麽的，可以幫助他記憶力方便念書。

　　聽到的當下小明有點感動，因為老爸老媽雖然不是不愛他，但是老爸少根筋，一向是放任主義，不會去管他想幹嘛。媽媽則是有點放棄他了，小明自己感覺，雖然父母總是說小孩健康長大就好，但是小明知道他在某些地方早已讓老媽失望了。

　　但是紹允不同，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有人會全心全意為他著想。即使一時被他討厭、也會為了他的好處鍥而不捨。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啊，原來所謂親人就是這樣子。永遠不會討厭你，無論你有多麽糟糕，他也不會丟掉不要你。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觸。小明想著想著，竟不自覺地眼眶泛紅了。

　　「小心不要被胡桃鉗夾到手。」

　　紹允熟悉的嗓音傳入耳中，小明「嗯」了一聲，趕緊甩頭甩去那些雜思。

　　「才不會那麽笨咧。」他口裡說著。

　　「是是，小明一向比我要能幹，要聰明不是嗎？」紹允笑了一下，掉過頭去用力地打起蛋白來。小明看著他的側影，低下頭囁嚅起來：

　　「才沒有……」

　　「啊，小明，你的臉。」

　　不等他說完，紹允忽然彎過身來盯著他說。半晌伸出手指來，小明才發現自己的臉頰沾到了蛋白霜，紹允放下手上的工具，用手指替他抹去。低頭看小明一直愣愣地仰視著他，不禁微笑了一下，伸手撫了撫他的頭，就像平常叫他起床那樣：

　　「你真的是我的弟弟呢，」

　　紹允輕聲地說。突如其來的話讓小明嚇了一跳，紹允的手放在他頭上繼續說：

　　「我……之前不在這個家裡的時候，媽媽他們每逢假日，都會帶著吃的還有一些玩具來看我。」

　　「老爸老媽常去看你嗎？」小明愣了一下，難怪這對老夫老妻常神秘搞失蹤。

　　「嗯，你出生以後，他們也常和我說你的事情。」

　　「他們說我什麽？」

　　「很多啊，像是你小時候尿尿都喜歡整件褲子脫下來、常被家附近的狗追著玩，還有被幼稚園女生押著逼你決定喜歡那一個，或是想跳到水溝裡抓魚結果反而撿到錢的事，這些我都知道。從那時候我就常常想，我的弟弟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小明看著穿著圍裙的紹允，看著他的笑容，不自禁地低下頭，

　　「可是我什麽都不知道……」

　　紹允又笑了一下，「現在開始知道，也還不遲啊。」

　　小明仰著頭，任紹允的手滑下他的額角，然後輕輕地放開，一時竟然移不開眼睛，直到手指上的疼痛傳來，他才驀然驚醒：

　　「喔，幹！」他忙跳起來，才發現自己發呆發太過，竟然把手指放進胡桃鉗裡面。還好他一感覺到痛就抽出來了，才沒有夾斷手指。雖然如此，指尖也夾出了血絲。

　　「真是的，不是叫你要小心一點嗎？」

　　紹允歎了口氣，也沒有責備的意思。小明想如果是媽媽的話，一定會大罵「你這個白癡！」吧？紹允走過來握住了他的手指，仔細地端詳了一下，他趕緊抽了一下手，

　　「沒，沒事啦，小傷口而已。以前打籃球每天手指都會受傷啦！」

　　「什麽話，不要輕忽小傷口，要是破傷風或細菌感染怎麽辦？」

　　紹允皺著深邃的眉頭，回頭到廚房的壁櫃上。雖然才來沒多久，小明發現紹允已經把他家裡的每一樣擺設和物品摸得清清楚楚，細心到連他這個久居的人都遠遠不及。他從醫藥箱裡拿了軟膏和OK繃，蹲在小明坐著的高腳椅前：

　　「沒事啦……」看紹允神色嚴肅地抓過他的手，小明忍不住又掙扎了一下，

　　「不可以，乖，手放好。」

　　紹允堅決地握緊他的手腕，紅色的血順著手指淌下，紹允看了一下，竟然伸出舌頭來，毫不遲疑地舔了一下。濕滑的觸覺竄進神經，讓小明僵了一下，紹允已經替他上了藥，包上OK繃，

　　「下次要小心一點，知道嗎？」

　　「啊。」小明無法反應，手指還在半空中，甚至忘了收回去，只能愣愣地點了點頭。

　　以前他偶爾和老媽一起看愛情連續劇，總覺得裡面的女主角都很誇張，動不動就會臉紅，還和老媽說人的臉才沒那麽容易紅。但是他現在很確定自己的臉一定是紅的，因為他覺得頭燙的快燒起來了。

　　紹允站在流理台前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像太陽一樣的笑容，

　　「你真可愛，小明。」

　　他說，然後像往常一樣摸了摸他的額發，才站了起來，重新打起了蛋白霜。

　　小明用另一手撫了撫指尖OK繃，忽然明白，什麽樣的感覺叫作心動。
　　
　　◇
　　
　　小明發現，紹允似乎漸漸地，成為王家的中心點。
　　
　　因為藝術學校的課不固定，有時紹允白天有空，就會被老媽拉出去，陪她一起買菜。小明從來沒有看過那麽活潑開朗的媽媽，簡直就像生命重新活過來了一般。和紹允一起走在路上時，媽媽會挽著他的手臂，笑的像少女一般地燦爛，好像要向全世界炫耀她有一個這樣的兒子般。
　　
　　他去紹允房間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有時候紹允會叫他拿著設計圖，讓他可以一邊做木工，一邊check他的尺碼和設計。
　　
　　到最後甚至睡在他的房間裡，紹允也不在意和他擠一張床，有時候興致一來，還會在床上玩起枕頭戰。小明意外地發現紹允也有孩子氣的一面。輸了的懲罰就是搔癢，紹允一手抓著他的肩膀，一手搔的他滿床亂滾，整個房間都是他們兩個的笑聲。
　　
　　他打算申請餐飲學校的入學，關於這件事，老爸還是一樣什麽事都滿口說好，老媽則是一副不想管他的樣子。
　　
　　只有紹允，他耐心地替他寫自傳，教他怎麽整理資料，因為有面試的緣故，他還陪他練習，買了書讓他讀。因為還是有筆試，紹允也不厭其煩地替他補習國中的功課，因為老爸老媽不可能拿錢出來讓他補習，這點他心知肚明。
　　
　　但他只要有紹允就好了。小明偷偷地這樣想，這個哥哥，是上天派來給他的守護天使，所以他只要有他就夠了。
　　
　　「媽，我可以帶我的老師來吃飯嗎？」
　　
　　夏季的一個晚上，紹允幫忙媽媽把晚餐端到桌上時，忽然這麽問。小明在一旁低頭扒飯，爸爸「唔」了一聲沒有表態，媽媽笑著看了紹允一眼。只要是紹允說的話，對媽媽而言就像是最美的音樂一樣，她總是笑臉以對。
　　
　　「哎呀，是藝術學校的老師嗎？」
　　
　　「嗯，是助教，大我五歲，他在臺北沒有住的地方，我想至少請他來家裡吃個飯，否則老師一個人在臺北流浪挺可憐的。」紹允說。
　　
　　「既然是小允的老師，那麽讓他來家裡住也無所謂啊！如果沒有地方棲身的話。」
　　
　　小明聽見媽媽說。他發現紹允一瞬間似乎笑了一下，隨即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真的嗎？媽，真的可以嗎？」
　　
　　「當然啊，和小允交好的老師，一定也是好老師啊，我們不好好謝謝他怎麽行呢？老師叫什麽名字？」
　　
　　「林學航，學習的學，航行的航。」紹允很快地介面。小明發覺哥哥在念這個名字時，語氣裡有種旁人難以察覺的甜膩。
　　
　　「是男的嗎？」小明忽然插口。
　　
　　「嗯，是男老師啊，是室內設計科的專門助教。」紹允轉過頭來對他笑著。
「林老師嗎？啊，下禮拜好像就是端午節，你就在那天帶他來吃飯好了？如果他覺得這裡不錯的話，就讓他在這裡住下來吧！」媽媽說。
　　
　　「住那裡啊？家裡又沒多的房間。」小明反射地出口。
　　
　　「和小允睡同一間怎麽樣？小允的房間應該夠大。要不然，讓小明和小允睡，然後把小明的房間空出來也可以……」
　　
　　「為什麽我房間要讓給陌生人睡？」
　　
　　媽媽很驚訝地看著小明，好像是第一天認識他一樣。小明也不知道自己反應為什麽會這麽大，只是個老師而已，只是紹允哥的老師而已，他這麽告訴自己。只是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怪怪的。
　　
　　「小明，你怎麽會這麽沒有同情心？何況那是你哥哥的老師……」
　　
　　「媽，本來就不該讓小明讓房間啊，這是我的事情，」
　　
　　紹允很快就為自己說話，小明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畢竟哥哥平常對他這麽照顧，如果是為了紹允，要小明讓一輩子的房間他也心甘情願。但是問題是現在是紹允哥的老師，小明一直覺得學校老師都是吃人的妖獸，對他們向來沒有好感也不抱期待。他怎麽也想不透為什麽有人會願意邀請自己的老師來家裡住。
　　
　　「林老師是個好老師喔，」
　　
　　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紹允邊拿起筷子邊說，
　　
　　「對學生很親切，對教育充滿熱忱。比起自己的事情，他更關心學生，藝術的事情以外，學生的身體狀況也好、特殊需求也好，他全都會不遺餘力地協助他們。每次看見他，就彷佛看見一叢火紅色的彼岸花，燃燒自己的生命，讓人踏著他的肩跨過對岸。」
　　
　　紹允用詩意的語氣說著，小明發現哥哥在講這句話時，唇角泛著微笑，他又補充：
　　
　　「即使自己凋零了也在所不惜，林老師就是這樣的人。」
　　
　　小明不認得那位林學航林老師，他只知道，聽到哥哥這樣稱讚另一個人，讓他覺得很不舒服，特別是用那樣溫柔的語氣。
　　
　　那天晚上他帶著昨天的作業溜進紹允的房間，發現紹允沒有在畫畫，而是坐在床榻上，專注地調著桌上的收音機，收音機裡傳出一個傭懶甜美的男聲：
　　
　　『各位聽眾晚安，歡迎各位親愛的觀眾收聽今天的「租賃關係」，我是D.D.。』
　　
　　看著紹允支頤靠在桌邊，小明無聲無息地走了過去，開口問：
　　
　　「哥，你在聽什麽？」
　　
　　紹允這才驚覺過來，回頭看到是他，再次露出了笑容：「一個廣播節目，學校裡的女同學介紹給我的，很有趣的節目，DJ也是。」
　　
　　「是喔，可是以前怎麽都沒聽你在聽？」
　　
　　「這個節目以前是在下午播送，不過最近那個DJ好像下午有事，所以暫時改到晚上，平常我都在學校收聽。」紹允說。
　　
　　小明把耳朵上的MP3拿下來，坐到紹允的床上，收音機裡傳出輕柔的音樂，那個頗有磁性的男聲繼續廣播著：
　　
　　『今天收到的聽眾傳情來信，是來自臺北的Flora小姐，信是離開他很久，現在已經到美國去的前男友A先生。不過F小姐，我們的節目可能美國聽不到喔，呵，不過沒關係，全心全意傳達的話，只要有風的地方，對方就能聽得到你的心意，這是真的喔。』
　　
　　『F小姐想到A先生說，對不起，長久以來，忽視你真正的心情，即使看到你和那個人在床上交纏的那一刻，我仍然選擇欺騙自己的眼睛，欺騙自己的感覺，同時也玷污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這DJ的聲音很好聽。」小明忽然說。
　　
　　「嗯，學校裡的女同學都認為，這位D.D.先生應該是個帥哥。」紹允咧嘴一笑。
　　
　　「真的嗎？」
　　
　　「不，我不這麽認為，」紹允回答了令他出乎意料的答案，他趴在椅背上，盯著那台傳出柔軟嗓音的收音機：「他一定是個再糟糕不過的人，這樣魅惑人心的聲音、這種漠不關心的語氣……他一定是全世界最糟不過的人。」
　　
　　小明嚇了一跳，他是第一次聽到一向溫和的紹允哥，用這麽強烈的字彙形容一樣事物。紹允好像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態，稍微笑了一下，重新坐正回來，
　　
　　「我也只是猜測而已，畢竟沒有人真正見過這位DJ。」
　　
　　「這節目……是叫『租賃關係』嗎？」小明問。
　　
　　「是啊。」
　　
　　「為什麽會叫這個名字？」
　　
　　「這個啊，是因為那個故事。」紹允的聲音恢復以往的溫和，微笑著說：
　　
　　「一個愛情故事。是關於一對青梅竹馬的男女，一起從遙遠的國度，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裡的故事。」
　　
　　「呃啊。」小明露出一副「又是這種老梗」的抱怨聲。
　　
　　「不，小明，那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紹允把修長背靠在椅背上，看著寢室的天花板，唇角勾起笑容。
　　
　　「懷抱著對青梅竹馬的愛意，女人跟隨著無情的男人來到了嘈雜的城市裡。雖然是青梅竹馬，但是男人對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女人卻相當無情，男人在城市的最中心租了一幢公寓，公寓裡有三個房間，男人就當起了二房東，把公寓再租給跟隨著他的女人。維繫他們之間關係的，就是一張租賃契約。」
　　
　　「然後呢？很普通的故事啊。」小明說。
　　
　　「那個故事有趣的地方在，每個人知道的故事都不一樣。」
　　
　　「咦？」
　　
　　「我聽到的故事是，女人在一次地震中驚醒，發現公寓變成了殘骸，她驚慌失措地跑了出去，發現公寓的牆上畫上了大片的金盞花，而男人就在廢墟中與另一位伴侶翻滾交合，汁水淋漓。她心疼男人的負心，於是就拿起了一把刀刺進男人的心口，而後再在心上人的身邊自殺。」
　　
　　紹允娓娓地說著：
　　
　　「但是我有位女同學，事實上那女人因為染上了酒癮和毒癮，每天喝得醉熏熏的半夜才回家，因而經常產生幻覺。事實上男人很愛護她，在她瀕臨絕望死亡之際，天天守在她身邊，為她打造最溫暖的床，最舒適的房間，並且承諾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他將為她鑄造最美麗的棺材，在棺木裡灑滿他喜愛的花。」
　　
　　「咦，可是這一段你沒有聽到嗎？」小明愣了一下。
　　
　　「因為故事變來變去，跳來跳去，誰也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不是真正的故事。像一組不知有幾千萬片的拼圖，散落到很多人的手上，誰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擁有的是否足以拼成一幅完整的畫面。可能有些拼圖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拼圖的人只是懷抱著某種癡心在白費力氣。小明，有時候感情的事情也是如此。」
　　
　　紹允柔聲說著，小明覺得似懂非懂，他只知道紹允的聲音，比答錄機裡的DJ，還要能扣動他的心弦。
　　
　　「小明，今天晚上不要一起睡了，好嗎？」
　　
　　紹允聽著DJ告別的聲音，溫柔地詢問他。小明呆了一下：
　　
　　「啊……好啊，我、我也沒說一定要跟你擠一張床好不好！」他不自覺的臉紅。
　　
　　「嗯，拜託你了。」
　　
　　紹允說完這句話，就回頭去收拾起桌上的資料，小明雖然有滿腹的問題想問，但是卻覺得現在問什麽都不對，只好拿回MP3走出紹允的臥室。
　　
　　離開時，桌上的收音機播起悽楚又夢幻的歌曲，回蕩在臥室的周邊：
　　
　　From now on, Should it grow and open full, the sweet clematis
　　（從現在開始，那株甜美鐵線蓮，應該成長、盛開了吧！）
　　Flower bold, but there?s no need for rejoicing more,
　　（它大膽狂野地開花，但我們再也無需為它高興，）
　　Precious life, this life just once, it comes just one time.
　　（因為珍貴的人生只活一回，僅此一次。）
　　 Keep it close, keep it from ever just leaving you
　　（讓它緊閉著，千萬不要被奪走。）
　　Crying tears confusing fears they are no longer……
　　（哭喊的眼淚、困惑的恐懼，都將不復出現……）

　　◇

　　端午節的粽子做得非常成功，經過紹允的巧思設計，它的外觀和一般粽子沒兩樣，裡面卻是軟綿綿的海綿蛋糕，再加上蛋黃、胡桃仁和一點紅豆餡，組合成滋味精緻的甜品。就連小明這種平常不吃粽子的人，也忍不住從多拿了兩三個。

　　「啊——有這種粽子真是太好了。每年端午節一到，大家都狂送粽子，結果常常堆一堆吃到新年都吃不完。」對於紹允的粽子，爸爸難得也出口稱讚。

　　「嗯，因為吃的東西不管在什麽時候，都是最重要的事情。」

　　紹允微微笑了一下。小明好奇地問：

　　「為什麽？吃很重要嗎？」

　　「因為人只有在吃的時候，才會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活著的。」紹允這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