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寬

  

  寬寬是照顧我長大的人。我本來以為他是我阿媽,因為他是我從小到大見過,最漂亮的人。

  寬寬有很長的睫毛,很細的、畫過的眉毛。寬寬的頭髮很長、很柔順、很黑,常常把頭髮盤在頭上。寬寬的嘴唇很薄,畫起唇膏來很好看。寬寬的皮膚很好,在太陽底下曬起來像透明一般,冬暖夏涼,我最喜歡用臉磨蹭寬寬的臉。

  寬寬的肩膀很窄、四肢很細,但手卻很有力,牽著我在路上走時,讓我很安心。

  寬寬有一點點鬍子,寬寬每天早上都會在鏡子前面剃鬍子。

  不只鬍子,寬寬每天都會花很多時間剃他的體毛,腿毛、手毛、還有很多地方的毛,小時候我會去玩寬寬剃下來的毛,寬寬就會罵我,說我髒。

  寬寬連聲音都很好聽,很低沉、像穿過窄巷的風聲。

  寬寬最常唱的兒歌是《花樹下》,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只要有寬寬的歌聲,我就會覺得很安心。

  幼稚園的時候,我替寬寬畫了畫像,標題是「我的阿媽」,我說要把畫像交給老師,但寬寬不准我這麼做。

  寬寬說他不是我的阿媽。

  直到上了小學,我才知道寬寬真的不是我阿媽,因為寬寬是男生。

  小學老師教了我很多事情,老師說,人都有阿爸阿媽,阿爸是男生、阿媽是女生,男生和女生結婚後,會一起孕育孩子。

  阿爸、阿媽、細賴仔和細妹仔,就會組成家庭。

  我舉手問老師:如果阿爸是女生、阿媽是男生,會怎麼樣?如果沒有阿爸,或沒有阿媽,會怎麼樣?

  但老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老師認為我來亂,還處罰我寫自己名字。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寬寬,寬寬只是笑著摸摸我的頭,沒有說什麼。

  我問寬寬:你是我的阿爸嗎?寬寬也沒有回答我,只是露出悲傷的表情。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寬寬也不是我阿爸。

  寬寬的名字也不是寬寬,寬寬正確的發音應該是ㄎㄧㄡ ㄎㄧㄡ,是因為我原鄉話總是講不好,才講成寬寬。

  寬寬是我的舅舅。

  寬寬的名字是程樹仁,但我還是習慣叫他寬寬。因為他就是寬寬。

  寬寬會做湯圓給我吃,小時候寬寬總是工作到很晚,把我寄在隔壁的干仔店,寬寬下班回來,會先去鏡子前面卸妝,脫去他的裙子和假髮,跟干仔店的老闆娘道謝,把我抱回二樓的小房間。

  寬寬會跟干仔店老闆娘買蝦米和油蔥,從路過的市場買回來韭菜,燒一鍋熱水,把蝦米、油蔥、豬油、蔥末先炒過,然後放進熱水裡,寬寬會拿菜刀切芹菜和香菇,切的細細碎碎的,把香菇、芹菜、肉絲放進滾水裡燙熟,再把炒過的蝦米放進去。這時候整鍋湯味道很香,整個房間都能聞到,是我最喜歡的味道。

  最後就輪到我出場,寬寬會給我一包裝在塑膠袋裡的圓仔,我就踩著腳凳子,爬上瓦斯爐旁,把圓仔放進湯鍋裡。

  我喜歡看圓仔在湯鍋裡滾的樣子,紅紅白白,像阿波家後山開遍的桐花一樣。

  每年我生日的時候,寬寬就會把圓仔全部換成紅色的,要我吃歲數份的紅色圓仔,我從三顆,吃到十二顆,每年都沒有錯過。

  圓仔湯做好了,寬寬會把我抱下來,我和他圍在小小的圓桌前,兩個人喝一碗圓仔湯。

  寬寬喜歡把圓仔煮得軟綿綿的,像嫩豆腐一樣,他說阿波都是這樣煮。

  寬寬最喜歡阿波了,總是跟我講很多阿波的故事。

  寬寬說,阿波知道寬寬喜歡穿裙子,但阿公不准。阿公說寬寬再偷穿阿媽的裙子,就要打斷寬寬的腿,阿波就偷偷替寬寬做了條藍裙子,讓寬寬偷偷穿去朋友家玩。

  寬寬說,以前學校老師也不准他穿裙子上學,但阿波為了他跑去學校,和老師吵架,還打起來。

  最後鼻青臉腫的阿波帶著寬寬去吃湯圓,還告訴寬寬:

  「樹仁,毋怕,跟別人不一樣,一點都無關係。」

  我吃第十三顆圓仔那年,阿波過身了,寬寬非常非常難過。

  寬寬帶著我回阿波的家。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寬寬不穿裙子的樣子,他也不像平常一樣化妝,連耳環項鍊都沒戴,穿著洗批羅,打了領帶,穿著皮鞋,還剪短了頭髮。

  寬寬本來就很瘦,皮膚很白,穿著襯衫,骨頭細得像隨時要被折斷一樣,剪短的頭髮披垂在耳上,看得見耳下青色的血管。我看呆了。

  寬寬牽著我的手,說想要見阿波最後一面,但是裡面的人不讓寬寬進門。

  他們說,寬寬敗壞門風,說寬寬勾引我阿爸,害死我阿媽,說寬寬是「星仔瀉屎」,要趕寬寬走。

  他們說,寬寬從小就不乖,明明是男生,卻喜歡玩昂仔、穿裙子,還喜歡化妝。

  他們說,在阿爸結婚前,寬寬就認識我阿爸,他們是學校的學長和學弟,是很好的朋友,因為只有阿爸不在意寬寬穿裙子的事情。

  後來阿爸因為寬寬,認識寬寬的阿姊,就是我阿媽。阿爸和阿媽就結婚。

  他們說,阿爸和阿媽結婚後,和寬寬感情變得更好,常常一起去旅遊,一起去廟會,一起喝酒,寬寬常住在阿爸阿媽家,和阿爸睡一間房、吃一鍋飯。

  他們說,阿爸雖然是男生,但和阿波一樣,非常會縫紉,年節時,很多親戚拜託阿爸縫花布香包。

  阿爸縫香包時,寬寬就在旁邊幫阿爸穿線,穿著穿著,穿著穿著。

  他們說,寬寬非常會作菜,作的艾粄青出於藍,比阿波做得還好吃。寬寬在廚房炒油蔥酥時,阿爸就在旁邊幫忙掰黃花艾,一朵一朵掰下來,掰著掰著,掰著掰著。

  他們說,阿媽撞見寬寬和阿爸敗壞門風的現場,那時候我才剛彌月沒多久。

  他們說,阿媽丟下我,丟下阿爸,在我三歲生日的時候。

  阿媽去了哪裡,他們沒有說。但在我記憶中,每年我生日的時候,寬寬除了煮圓仔給我吃,都會在我們家向陽的牆上掛一個小竹籃,雙手合十,要我也雙手合十,我和他眼睛閉著,很久很久。

  我一直握著寬寬的手,寬寬的手在發抖。我搖了搖寬寬的手,寬寬低頭看我,沒有化妝的臉比平常還要白,眼睛又黑又深。

  我不自覺地站到寬寬面前,對著他們說:「不要欺負我阿寬!」

  但寬寬把我拉回來,對我說:「走吧!」

  那天晚上,寬寬一個人跑到我們租房子的頂樓,我很擔心他,我跟著爬上去,和寬寬一起坐在欄杠旁。

  月色很美,晒在寬寬臉上,寬寬也又白又漂亮。

  我看著寬寬,抓了寬寬的肩膀,在他臉頰上親一下。

  寬寬看起來很驚訝,我還想親寬寬其他地方,但我怕寬寬會發火。於是我把頭靠近寬寬的胸膛,把臉埋進去。

  我想要保護我的阿寬,為此我得趕快長大,大到下次再有人要欺負寬寬時,寬寬就可以不用再擔心受怕。

  

  我考上了城市的五專紡織暨服裝設計科,五專在離老家很遠的地方,寬寬得工作掙錢,沒法陪我去。

  會想要唸這個,是因為每年到了寬寬生日,家裡都會收到不知從哪寄來的手製衣服。

  有時是長裙,有時是短裙,有時候是洋裝,偶爾也有褲裝。

  但不管什麼衣服,寬寬收到都會很開心,把那些衣服當寶一樣,拿到便穿在身上,在鏡子前面左看右看,一整天都捨不得脫下,甚至穿著那些衣服入眠。

  我還曾經看見,寬寬拿著那些衣服,坐在鏡子前流淚,看見我過來,才偷偷擦乾。

  有次我問寬寬:「這些衣服細什麽人送个?」

  但寬寬什麼也沒說,只是匆匆把衣服收了,替我做便當去了。

  後來有一年生日,寬寬沒有收到衣服。

  我記得那一年,寬寬抱著之前收到的那些裙子,一個人躲在廁間裡,哭了好久、好久、好久。

  我不知道送寬寬衣服的人是誰,但我有點嫉妒那個人。

  我捨不得離開寬寬,但為了成為能讓寬寬笑的人,我非去不可。

  和寬寬分開那天,寬寬送我上火車,他做了圓仔,放在保溫杯裡,要我在路上吃。

  寬寬買了月台票,跟我到月台上。我已經長得比寬寬高,以前寬寬低頭看我,現在我得低頭看寬寬。

  寬寬一直站在月台上,直到火車進站,他看著我上了車門,還佇著沒動。

  我拿著保溫杯,再也忍耐不住。我跑下火車,用雙臂按住寬寬的肩膀,親他的嘴。

  寬寬的嘴唇好軟,有點涼涼的,親起來很舒服。

  寬寬被我嚇到,他往後閃躲,差點掉進鐵軌裡。我連忙抱住他,把他的頭按進我胸口。

  但寬寬很快推開了我,他看起來很生氣。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我在五專唸書的第一個月,寬寬都沒有聯絡我,我打電話給寬寬,他也不接,我想他應該真的很生我的氣。

  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雅房,和六個人擠,床小得連伸直腿的空間都沒有,廚房也是共用的,但只有電磁爐,沒有瓦斯,想自己煮圓仔都無法。

  寬寬雖然不接我電話,但每個月寬寬都會寄生活費給我,雖然只有一千五百塊,我知道寬寬在雜貨店工作,這些錢是他拚命攢出來的。

  我實在捨不得用,我把寬寬給我的生活費存進豬公,自己在二十四小時大賣場找了份工,晚上十點到隔天凌晨八點的班。

  除了生活費,我把每塊錢都存下來。

  寬寬生日前,我把那些錢從豬公裡挖出來,去市場買了花布,學校有縫紉機,我剛學會了打板和車邊,我不知道寬寬的尺寸,但我抱過寬寬的腰,知道他腰很細,身板很瘦。

  我想像著寬寬的身體,用手在人模上用押針量出寬寬的身高、肩膀、胸線、腰曲線,雖然寬寬不在我身邊,但很不可思議的,我卻可以憑記憶,把寬寬身體的每一吋,在模紙上描摹出來。

  我做了寬寬的洋裝,紅色底的花布,上面有杏色的桐花。

  我把洋裝用紙包好,加上給寬寬存的錢,包成一個包裹,寄回去家裡。我怕寬寬不知道這是我做的,還在洋裝上繡了寬寬的名字。

  我在寬寬生日前三天寄出,但一直到寬寬生日當天,寬寬都沒有回給我電話。

  那天我跟一個班上的妹仔約吃飯,一群人吃到很晚,我送妹仔回家,妹仔問我要不要去她家,說是她阿爸阿媽今天不在家。

  但我心裡惦記著寬寬,想給寬寬打電話,所以拒絕了她。

  但我和妹仔還沒走到車站,就看到遠遠走來一個人。

  那人穿著紅色的花布洋裝,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做給寬寬的洋裝。

  妹仔在旁邊問:「那是你媽媽嗎?」

  但我早就按捺不住,我跑向前,一把抱起了寬寬,用的力道比我想像中大,寬寬差點被我抱飛起來。

  寬寬受到驚嚇,他看了眼我身後的妹仔和同學,像要把他們盯穿一樣凝視很久。

  「恁細妹仔?」寬寬問我,我忙笑說不是。

  我發現寬寬手腳冰冷,體溫卻很高,頭髮亂糟糟的,自從阿波過世後,寬寬就一直保持短髮。

  寬寬看起來很疲倦,我在回租屋處的路上問他,寬寬才說,他收到我的禮物是昨天深夜下班後,火車都已經停駛了。

  寬寬沒有汽車,他就騎著摩托車,一路從原鄉衝到這裡。

  從原鄉到這裡,騎車至少也要四小時,還要跑山路。寬寬說他知道,但寬寬說,他等不到明天早上。

  我知道寬寬的意思,我也等不到明天早上。

  「阿寬。」我叫他,他抬頭看我,表情很複雜。

  寬寬穿洋裝的樣子真美,雖然他妝全都掉了,頭髮也沒有梳好,還著拖鞋,但我還是覺得他好美。

  快要一年沒有見到我的阿寬,他看起來又瘦了,頭頂多了兩根白髮,五官也更突顯。

  我忽然很想再親寬寬,但上一次我親寬寬,他發了足足一年火,我不敢再隨便這樣做。

  我幾乎是扛著寬寬回到我的雅房,我給寬寬浴巾,讓他去淋浴。公用浴室這時間都沒人了,剛好給寬寬用。

  寬寬洗澡的水聲傳進我房間裡來,我把房間裡散落一地的底褂褲底收好,把同學借我的錄影帶塞進櫃子深處,坐在地上等寬寬。

  寬寬打開浴室的門時,房裡都是蒸氣,他擦著頭髮,走進房間裡,背對著我,擦拭身上的水滴。

  寬寬拿了我替他準備的底衫,套在身上,又穿了我的長褲。我房裡沒有吹風機吹燥,寬寬便用毛巾慢慢地擦。

  我不敢多看寬寬,直到寬寬擦好,我都低著頭,眉眼不敢揚。

  「有食好睡好無?」我聽見寬寬問我,我點點頭,和寬寬聊了一下子天,聊分開之後發生的事,我才知道寬寬已經搬離阿波家附近。阿波未過世時,寬寬一直不敢搬遠,讓阿波隨時能找他。

  現在阿波過身,寬寬心裡對那個家唯一的結也鬆開了。寬寬現在搬到原鄉比較都市的地方,在那裡的酒館上班。

  酒館頭家很照顧他,看他孤家寡人一個,把一間房免錢貸給寬寬,還供吃供住。

  頭家知道寬寬有我這個外甥仔,還多給寬寬錢,讓他寄來給我。

  「恁和頭家在一起了?」我衝口問。

  寬寬張大嘴巴,伸手敲我的頭。「細人仔莫亂講話。」

  寬寬的聲音有一點沙啞,和我聊天時,眼睛都不看著。小時候寬寬哄我,總是看著我眼睛,寬寬眼睛比世上任何人都好看。

  寬寬始終不坐落我身邊,縮在床的一角,最後問我:「食圓仔無?」

  他從隨身背包裡拿了那個舊舊的保溫杯,即使徹夜騎車上來,他竟還記得給我帶一碗圓仔。

  我坐在地上吃那些圓仔,從原鄉到這裡這麼久,圓仔還是熱的,鹹鹹甜甜,軟軟嫩嫩,像豆腐一樣棉滑,吃進胃裡,都是記憶中味道。

  但我卻有點食不知味,因為想食的不是這些圓仔,而是做圓仔的人。

  我忍耐不住,即使知道寬寬會發火,還是站起來抱住他。

  寬寬打了顫,但沒有推走我。

  我大了膽子,跪在地上抱住他,像小時候一樣,把臉埋在他胸口。

  我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又有了親寬寬的念頭,我努力藏著抑者,不敢讓寬寬看見我下半身,我淋棍頂得高高的,看見寬寬的臉就越發疼痛,幾乎跪不住。

  我聽見寬寬嘆大氣。「頭掰見你還細,毋知幾時成人長大了。」

  這話觸動了我,我叫了一聲「阿寬」,從地上站起來,把寬寬壓倒在小床上。

  寬寬驚呼,這時才使力推走我,但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我低頭親著寬寬的嘴巴,啃咬他的喉結,舔他的下巴。我看同學借我的錄影帶時,腦袋裡想的全是怎麼在寬寬身上做同樣的事,想到快發狂。

  寬寬含糊地說了什麼,但我耳空得厲害,完全聽不見。

  我用手摸著他的身體,底下棍仔頂得都要把底褲溼透了,我啃著他脖子,脫了他剛穿上的底衫,寬寬的身體和我記憶中一樣漂亮蒼白,我用指頭按他的奶頭,用膝蓋蹭他的肚子。

  「做毋得……」寬寬聲音越來越沙啞。但我看到寬寬的棍仔一樣也頂起來,知道他也想要。

  我用手抓了寬寬的棍仔,用掌心磨著,在寬寬耳邊說:

  「阿寬,我想恁,讓我要了恁。」

  可能是那聲「阿寬」觸動了什麼,寬寬開始用力推我。

  我被他推到床的另一邊,但我不想死心,我抓住寬寬的手腕,咬他的耳朵,用我頂得高高的棍擦他的肚子,像求懇一樣磨著他。

  但寬寬對我搖頭,我看見寬寬眼角出了淚,眼裡都是血絲。就像小時候我做錯的事,寬寬罵我不聽時,寬寬就會擺出這副表情。

  我無法在寬寬這個表情下,還繼續做那樣的事情。我鬆開寬寬,跪在他跟前。

  寬寬開始噭嘴,我也跟著哭,我們倆都哭起來,也不知道哭多久,我一直跟寬寬說:「失禮」、「失禮」,最後寬寬跟我說了:「無關係」。

  我知寬寬原諒了我,就像小時我再怎麼拗,最後寬寬還是會和我好一樣。但我還是覺得難過,覺得想哭。

  我哭到眼睛痛,坐在床上,和寬寬一起把圓仔吃完,在同一張床上睡去。

  床很小,寬寬本來縮在牆角,睡著睡著,我們碰在一塊,寬寬縮了一下,躲進牆邊。但我床畢竟小,睡久了,手腳又碰在了一起,這次寬寬沒有動靜,我順勢抱了他的腰,寬寬就沒有躲。

  那天晚上,寬寬同我說了關於阿爸的事情。

  寬寬提過阿媽、提過阿波和阿公,但從沒提過阿爸的事。

  關於阿爸,我只有從親戚那裡聽到片段。他們說阿爸在阿媽過身後,就帶走了我,後來都沒跟外家這裡的人聯絡,所以我不知道寬寬是怎麼開始養我的,

  寬寬說,阿媽是自殺的,丟下三歲大的我,用了很不現代很不文明的方法,投水自盡。

  雖然小時候就隱隱約約知曉,但實際聽到有人明明白白說出來,還是覺得腦袋轟隆隆的。

  不單是為阿媽難過,寬寬在說這件事時,整個人都是抖的,跟米篩同樣,我從後面握緊他的手。

  寬寬說,阿媽過身後,阿爸本來是要獨立扶養我的,他覺得對不起我阿媽,起誓要把我養到成人長大。

  寬寬說,但阿媽過世後沒到一年,阿爸在大公司找到工作,有去外洋深造的機會,我那時還太小,沒法帶著我出去。

  阿爸是獨子,阿爸家的人都過身去了,能託付的人只有阿寬。

  寬寬答應照顧我,直到阿爸一年後回來。

  但一年以後,阿爸沒有回來。兩年,阿爸也沒有回來。三年、五年、現在過了十四年,阿爸本來還會寄錢、寄信、寄衣服來,但後來連電話都打不通。

  我才知道,原來小時候送來的那些洋裝,全是出自阿爸的手,是阿爸做給寬寬的。

  寬寬說,阿爸應該是在海外成家了,最後寄來的洋裝,寄件人不是阿爸署名,而是一個英文名字。

  寬寬說,他有上網去查,那是外洋的細妹仔才會取的名字。

  寬寬說這些事時,聲音啞啞的,但眼神很空洞,但沒有噭嘴,也沒有難過的樣子,就像在講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問寬寬:「恁和阿爸,係如何好上的?」

  寬寬很意外我會這樣問,但我只想知道,阿爸是怎麼把寬寬追到手的,說不定可以當成參考。

  寬寬說,阿爸自小身體不好,是個很內向木訥的人,容易羞燥,和我不同(這點我不同意)。

  阿爸從小對縫紉有興趣,但小時候阿爸的阿爸,就是我本家的阿公,覺得細賴仔學針線成什麼樣子,不准阿爸碰平車,阿爸都只好偷偷來。

  寬寬說,有一次,阿爸同他去老家附近踩溪賞花,寬寬穿了裙裝,中途不知怎麼摔了,裙子從襬底一路裂到腰,沒辦法穿了。

  寬寬就說要先回家,但阿爸沒讓他回家,他把寬寬帶到花樹下寬敞的地方。

  寬寬說,那是個很濃密的花叢,時值桐花盛開,那地方山又深,沒什麼人,剛好可以遮著他倆。

  阿爸要寬寬脫下裙子,他從隨身包裡拿了針線,很簡單的一針一線,起了針腳,就開始替寬寬縫起來。

  寬寬說,阿爸的一針一線,都縫得很細,整整齊齊,一點錯針都瞧不見。那時花正開,香正濃,花從樹上掉下來,落在阿爸頭上、肩上、鞋上。

  他看著低頭縫紉的阿爸,不知怎麼給鬼糊了心竅,就伸手拿開那些花,吻了我阿爸。

  阿爸當下沒說什麼,只把縫好的裙子還給寬寬,讓寬寬穿上,倆人拍了拍身上的花,就回家了。

  我問寬寬:「恁都無穿裙子了,阿爸還無動作?」

  寬寬的手和身體都燙起來:「就說了,阿爸和恁這個阿弟牯不一樣。」

  那天晚上,我和寬寬聊到很晚,沒人想先閤眼睡去,都想讓這個夜再長一些。

  直到寬寬唱起了兒歌,是小時候常唱給我聽的那首。   

  花樹下 你識聽過冇?
  花樹下 開到滿滿介花
  人係行過去 該紅紅白白介花
  就跌落你面前 跌落你肩背

  跌落你腳下
  花樹下 有一間藍衫店仔
  花樹下 有一介老師傅
  做過介藍衫 著過介細妹仔
  就像該門前花 來來去去、不知幾多儕?

  

  我五專將要畢業那年,在原鄉找到了工作。

  寬寬家附近的紡織公司要雇用我,對我來講是很好的機會,最主要是可以返鄉,回去寬寬身邊。

  我在收拾宿舍細軟時,接到一通電話,打電話的是我外家的阿姑,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她們聯絡。

  阿姑在電話裡跟我說,他們接到我阿爸家人的來信,正確來說,是阿爸「現在的」家人來信,說是阿爸過身去了,問我要不要去送他最後一程。

  我抓著話筒怔了很久,這種感覺很奇怪,從來都不曾有過的親人,有一天接到他的訊息,卻是你已經永遠失去那個人了。

  我自己回了信,對方也很快寄信回來,原來寫信的,是阿爸後來在外洋生的女兒,是我同父異母的佬妹。

  信上說,阿爸過身前,特別囑咐要寫信回老家,聯絡一個人。

  他們都以為是我,阿爸的單丁子,但我知道,阿爸真正想聯絡的對象是誰。

  我回了信,和阿爸的女兒交換了視訊軟體聯絡方式,和遠在千里之遙的血親搭上了線。

  阿爸的女兒、與我血脈相連的佬妹是個很好的人。她跟我說,阿爸臨終前的想念,是把骨灰帶回原鄉埋葬,所以他們近日會帶著阿爸的金斗盎,回台灣做孝。

  這讓我鬆了口氣,想說我外語又不行,真要讓我去外洋,我還一個頭兩個大。

  我在視訊裡問佬妹:阿爸怎麼死的?

  我印象中,寬寬比阿媽小個四、五歲,比阿爸小個五、六歲,阿爸阿媽專科畢業結婚時,寬寬還剛進專校。

  寬寬今年三十出頭,阿爸也沒過四十,怎麼會這麼短壽?

  佬妹說,阿爸身體本來就不大好,有心臟方面的病,到了外洋,又更多麻煩,晚年和她阿媽相處不算好。前年秋天開始長期住院,到了今年春天就沒了。

  佬妹說,阿爸看起來總是不開心,常常一個人坐在家裡陽台,看行道樹上的花,花開花落,看上一整個上午、一整個下午。

  佬妹說,他知道阿爸心裡,總是想著一個人。每年五月某個時節,阿爸都會躲到房間裡,房間裡有阿爸從台灣帶來的裁縫車,阿爸一有空就在裡頭工作,其他阿爸做木工,做木車給佬妹玩,阿爸是縫沙包、縫昂仔衣服。

  佬妹說,他偷偷到阿爸房間看過,阿爸做的是裙子,阿爸用平車車好裙子,還會拿在燈下,拿著板左縫右縫,細心修改很久,然後把做好的裙子用紙包好,寄回原鄉。

  佬妹說,阿爸從不說是寄給誰,就算她阿媽發火,逼問他,阿爸也不說。

  佬妹說,阿爸生病住院後,裙子交給她阿媽寄,阿媽寄了一次之後,隔年就偷偷把裙子拿去丟掉,被佬妹發現。佬妹就把那些裙子偷偷撿回來,藏在抽屜裡。

  我和佬妹用國語、外語、原鄉話交雜,聊了很多,佬妹雖然還小我三四歲,但很聰明能幹。

  我誇她原鄉話講得好,佬妹笑說:細阿爸曉教。

  

  我不知道要怎麼跟寬寬開口,我心裡知道,阿爸會特地讓佬妹寫信回老家,為的就是寬寬。

  我曾經很嫉妒阿爸,能夠佔據寬寬心裡這麼重要的位置,甚至希望阿爸永遠不要回來搶走我的阿寬。

  但我卻也不希望,寬寬和阿爸就這樣永遠錯過。雖然已經是錯過了。

  我思來想去,最後選擇用寫信的方式,把整件事情告訴寬寬,並在信末問寬寬,要不要一起來送阿爸入塔。

  寄出信的幾天,我心神未寧,我既怕寬寬傷心、怕他因而崩潰,甚至做傻事。

  雖然寬寬從沒有說,但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阿爸。阿爸欠寬寬一個結束,只是沒想到是以這種形式。

  好在寬寬很快回信給我。我唸專科這幾年,寬寬也常跟我通信,信都寫得落落長、信裡無所不談,寬寬沒唸多少書,文筆卻很不錯。

  但這次寬寬的信卻很簡短,只有三個字:

  我不去。樹仁

  我鼓起勇氣播電話給寬寬,但寬寬又不接我電話。

  我知道寬寬總是這樣。幼時有一次,好像是我死活不吃飯,寬寬逼我吃,我就翻了碗,對他吼:「恁無是我阿爸阿媽,做麼壓逼我食飯!」

  那次寬寬真的發大火,他也不罵我,只是把翻倒的碗收了,把自己關進房裡。後來我氣消了,心愧了,到他房門口站著跪著求,寬寬都不理我,整整一週。

  我看著寬寬的信,忍不住掉眼淚,淚落在寬寬的筆跡上,把他名字都暈開了。

  

  我獨自一人去了阿爸的葬儀,儀式比我想像中簡單,只有我、阿爸在外洋的太太、太太的阿爸阿媽,還有我佬妹。

  阿爸選的塔位就在阿波家附近,是個寧靜的深山,時值五月中旬,山裡已開始開花,遊客塞滿山道,比樹頂的桐花還茂盛。

  佬妹和視訊裡一樣好看,只是比我想像中高,不愧吃外洋飯長大,足足高我五公分,我得仰著看我佬妹。

  我對阿爸沒有感情,看著阿爸的骨灰罈進塔裡,心裡也只感嘆多於悲傷。何況我心裡還惦著寬寬,整個過程都魂不守舍。

  阿爸的後妻按照外洋的習俗,把阿爸的遺物分送給在場親友。我分到一個針插,看起來很陳舊了。我想阿爸或者就是用這個,替寬寬在花樹下縫裙子。

  入塔結束後,我看見佬妹在桐花樹下偷偷對我招手,要我過去。

  我一臉疑惑,佬妹就獻寶似的,從背後拿了個紙包,一邊看她阿媽的動向,一邊遞到我手裡。

  我打開一看,是件水藍色的洋裝。

  「這是阿爸今年春天做的,是他過身前最後的作物。」佬妹用原鄉話說。

  我攤開那件洋裝,洋裝剪裁相當簡單,但卻很俐落,染布上的藍色水紋,和杏色的桐花很襯。不知為何,我光看著那件洋裝,就能從那些肩線、腰線和胸寬,活生生描摹出一個人的形貌。

  我眼眶濕潤,但不願在佬妹前失了阿哥的體面。我咬住唇,把洋裝妥妥包好。

  「我阿媽本來把他丟進回收桶,是我把他撿回來,我覺得阿哥應該知道要把它交給什麼人。」

  佬妹說,像理解什麼似的拍了拍我的肩。

  我一樣選在寬寬生日的前三天,把那件藍色洋裝寄到寬寬的現住地。

  剛好我搬家事宜也準備得差不多了,專科念了五年,認識的同學也不少,其中也有不少妹仔,還有妹仔選在畢業前跟我告白,我只得跟她們說聲失禮。

  盛大的辦了畢業派對,彼此珍重再見後,我收拾了我少少的行李,踏上返鄉的路途。

  我沒有告知寬寬我返鄉的日期,以免他又躲起來不肯見我。

  但我知道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在老家後山踩溪,那是他和阿波、阿媽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是他戀上我阿爸的地方。

  我提著行囊,上面掛著寬寬之前來我租屋,帶給我的空保溫瓶,下了火車,轉搭客運,來到老家附近的車站。

  我走下客運,憑據著記憶,走上滿是花樹的後山山道。

  六月中旬了,花都開始落了,沒落的樹上擠滿了花,一叢一叢的,遠看像是嵌在山頭上的花布一樣。泥地上滿是落花,走上去,花便散了,隨風飄逝。

  我走到寬寬跟我說過,他對阿爸動心的溪畔。那裡花樹還沒落,開得特別茂盛,開得都遮住了路,遮住了我的視線。

  我放下行囊,用手撫去掉落我頭上的桐花瓣,在山道的末端,看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穿著水藍色的洋裝,洋裝很好地修飾出他的身形,想來出自優秀的師傅之手。那個人頭髮是短的,身形削瘦,從背影看得出是個男人,杏色的花瓣落在他肩上、身上、腳邊,我第一次看到這麼適合穿洋裝的男人。

  我看著他,他也終於發現了我,身體僵在山道上。

  我對他笑了,他看著我,卻哭了。

  「阿寬。」我喚他,「樹仁。」

  我走向我的寬寬,在漫天花雨的桐花樹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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