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好像有點難以啟齒似的,抓了抓那頭微禿的白髮:「……我也不是太清楚,不過聽社工局那裡的人說過,小喬那孩子臉上的傷,就是他爸爸弄的。」


  「咦、咦咦?」


  「嗯,很不可置信對吧?對那麼小的孩子……事情已經發生過兩年了,那時候小喬大概七歲,剛上小學,好像是他媽媽想要逃跑,因為他爸爸……你知道的,這種案子社會局有好多,長期地虐待他媽媽,結果他爸爸氣得要命,拿起旁邊滾燙的油鍋就往她媽媽頭上倒,他媽媽首當其衝,全身都被燙得焦黑……幾乎當場就死亡了,」


  大概是看到介魚的臉色,林先生適時收住了話頭:


  「小喬看到媽媽被攻擊,本來想跑過去救媽媽,結果反而被波及……據說住了好一陣子燙傷病房才救回一條小命。他身上也有不少其他燙傷,是個可憐的孩子呀。」


  介魚有些說不出話來,對於身邊的人,對於活生生的人的情感,介魚與其說是感覺得到,不如說是善於想像。像這樣深刻又突然地,打從心底碰觸到另一個人遭遇的痛苦,這種經驗還是頭一遭,幾乎要讓他站不穩。


  就是因為這樣,那個叫小喬的男孩子,對於成人,對於他們這些傷害他的成人,才會比任何人都來得有戒心吧?


  「那……他的外婆……」介魚又問。


  「現在聽說身體很不妙呢,雖然這樣講有點失禮,不過好像患了很嚴重的心臟病,最近都在家裡和醫院往返,沒辦法照顧小喬,才把他送來這裡。承老師你所知,這些課是基金會贊助的,所以傷殘兒童的家長幾乎花不到什麼錢。」林先生語重心長地說。


  「這樣啊……」


  他和吳瑞見面的次數,不知不覺越來越多,甚至超過和紀宜相處的時間。主要是吳瑞人也在展場工作,兩人忙進忙出,經常碰在一塊兒。


  有一次介魚在展場碰到他,他就一邊揮著手,一邊好像跟他很熟似地迎了過來,


  「真是大規模的作品啊。」


  他一邊觀摩著介魚的作品,一邊感嘆似地說。介魚就站在那一堆鋼針前,看著草圖,指揮工作人員把他往天花板上吊:


  「主題是什麼?我看看……是叫『單戀』嗎?」


  介魚點點頭,吳瑞就仰視著從天而降,規模壯觀的黑色針雨,瞇著眼睛說:


  「你對輪闊還有線條的設計非常敏銳呢,第一次看你剪罐子就這麼覺得了。配色也是,而且感覺不像是刻意設計出來的,而是自然就知道應該要怎麼做那樣……單戀嗎?感覺好像可以理解。」他說著,忽然看了介魚的側臉一眼:


  「總覺得你……最近的作品,和以往很不一樣。」


  介魚有些吃驚,這是他第一次被面對著面、而且還是認識的人評論自己的作品。一時不禁有點忸怩:


  「以、以往是……?」


  吳瑞笑了一下,「認識你以後,我去試著找了你以前的作品,包括一些在藝大的得獎作品。你不知道你還算小有名氣嗎?在年輕一輩的裝置藝術界,所以不難找,我看了你學生時代的作品,還有一些近期的作品。」他又看了一眼那座「單戀」:


  「你以前的作品,給我很純粹的感覺,很純粹、卻又很震憾,好像從一個最原始的地方,躍然成形那樣。」


  他伸出手來,像要抓住那些針雨般地縮攏五指:


  「但是這次的……怎麼說,很不一樣,我也說不出是哪裡不一樣,但給我的感覺不如以往那些直接。怎麼說呢……反而迷惘了一點,好像在思考什麼似的,但是反而有另一種魅力、某種想讓人伸手保護的脆弱……看過的人搞不好會愛上你喔。」


  他看著介魚的表情,又露齒一笑:「別看我這樣,好歹我也是專業的藝評記者。」


  介魚聽著他的評論,心思卻飄到了別處。或許他和紀宜經常沒話聊的原因,就是紀宜雖然全力支持他在創作上的活動,但本身卻對現代藝術一無所知。應該說雖然知道某些知識性的,卻往往無法感同身受。他們生存的世界並不一樣。


  但這樣一想,介魚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奢侈。能遇到紀宜那樣,全心全意忍受他藝術家脾氣的人,已經很不容易了,他隱隱約約也明白。


  吳瑞伸手筆記了些什麼,半晌又抬起頭,東張西望了一陣子:


  「他呢?」他忽然問。


  介魚現在已經很習慣別人這麼問他了,


  「小蟹很忙,他自己也有自己的工作。」他沉靜地答。


  吳瑞聞言卻撫了撫下顎,左右端詳了他一陣子,光看不夠,還從鼻尖發出打量的哼聲,弄得連介魚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我說……你們真的有在交往嗎?」最後他問。


  「嗯……嗯?」


  「因為你感覺起來好像不是很喜歡他……怎麼說,當然也不是完全不喜歡,但是不太像情人的感覺,要不就是相處很久,激情已經歸於平淡的那種感覺……可是你們才開始交往沒多久不是嗎?」


  吳瑞按著下巴看著他,介魚緊閉著唇沒有回答。吳瑞又說:


  「咦?你不否認嗎?真讓我驚訝,我以為你至少會否認一下的。你不否認的話那傢伙不是太可憐了嗎?」吳瑞笑著說。介魚卻忽然別過頭,沒拿草圖的手一下子握緊了:


  「又不是……我要他這麼做……」介魚咬住了唇:


  「我……從來沒要他……做這些事情。照顧我也好、替我收爛攤子也好、不站上舞台也好……還、還有去英國的事情也好,我從來沒要求他做這些事情過……從來……」


  他說得很小聲,近乎囈語,但吳瑞很明顯地聽見了。他的表情嚴肅起來:


  「……你不是認真的吧?」吳瑞忽然按住他的肩,


  「你和我說過對吧?是你自己把他找回來的,既然把人家撿回家,就要負起責任來,要不然當初就乾脆放手。你這種做法,等於是把對方推向死路……」


  他好像也察覺自己太過激動,終是放開了介魚,同樣把視線別到一旁:


  「……總有一天,你會逼死他。」


  介魚想問,這個男人為什麼對他和紀宜的事這麼積極。但不知為什麼問不出口,甚至連反駁也辦不到。


  展覽前幾夜,介魚在忙碌之中,忽然接到紀宜的電話。


  本來沒有住在一起前,紀宜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給他,往往一聊就是幾個小時,雖然內容多半言不及義,但兩人都很有聊興。


  同居之後,因為想著反正回家會見面,講電話的機會反而少了。


  「魚?」


  紀宜的聲音,聽起來像平常一般平靜、溫柔。介魚便應了一聲:


  「嗯,小蟹。」


  「你在忙嗎?現在方便講電話嗎?啊,不會花太多時間。」


  紀宜小心翼翼地問著,介魚卻寧可他再直接一些。


  「什……麼事?」


  「可以嗎?那太好了呢。嗯,就是……魚,這星期三晚上,你有空嗎?」


  聽著紀宜活像第一次約會的邀約般,謹慎怯懦的語氣,介魚不知為何心揪了一下。


  「什麼事?」


  「如果有空的話,我在你教室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餐廳訂了位置,你別誤會,不是太過高級的餐廳,只是上次和同事去過,覺得還不錯,所以也想帶你一起去吃吃看。吃完之後,看你是要繼續趕工還是在附近走一走都行,」


  大概是介魚沉默了,紀宜又連忙補充:「不會花太多時間。只、只是想說最近,我們已經很久沒一起去什麼地方……一起做些什麼事了。」


  介魚保持沉默了半晌,


  「小蟹,這星期六展覽就要開始了。」


  紀宜愣了一下,隨即發出抱歉的笑:


  「啊,說、說得也是,你沒有空吧,這也是當然的。」


  「對不起,我不能去。等比賽評分過後,再說吧。」


  「嗯,是、是啊……那就等到那時候吧。」


  「那,我去忙了,再見……小蟹。」


  「嗯,再見,魚。」紀宜的聲音滿是溫和。


  介魚伸指到掛斷鍵上,卻不知為何游移了一下,有什麼東西在喉口竄動,骨鯁著不肯離去。介魚於是又匆匆把手機貼到耳畔:


  「喂,喂!紀宜?你還在嗎?」他叫著。


  本來以為對方已經掛斷了,因為話筒那方有一時的沉默。沒想到過沒兩秒,卻傳來紀宜有些驚慌的聲音:


  「啊,嗯?魚?我……我還在。」一副從發呆中驚醒過來的樣子。


  介魚猜想他多半是被自己拒絕後,就一直拿著手機發呆,或許就在哪個街角,怔怔地看著街道,連掛斷鍵都忘記按下的樣子。介魚想著想著,眼角就莫名地濕熱起來。


  「我……我可以去,這星期三。」


  「咦?嗯?啊……可以去嗎?真的嗎?工作不要緊嗎?」紀宜顯然喜出望外。


  「嗯,只是吃個飯的話,可以。」介魚說。


  「嗯嗯,那……那我星期三去接你,去你工作的地方……」


  「不、不用,你告訴我地址,我自己去那家餐廳找你。幾點?」


  介魚不想讓紀宜看見他和小朋友相處的情況。以情人的個性,多半又會提早個十幾二十分鐘到,然後靠在教室的玻璃窗上,一臉慈愛地和家長一起旁觀上課的情形。


  啊,只是他不是學生家長,而是老師的「家長」罷了。


  「我訂六點,那……我們在樓下會合?那間料理店在八十八樓。」


  「好,就這樣。」介魚說著,一邊想著在八十八樓的日本料理會不貴才有鬼。


  ***



  到了星期三那天,介魚因為前夜通宵趕工,差點趕不上兒童美術班的課。到場的時候,所有的小朋友幾乎都已經到了,七嘴八舌地玩在一塊。經過半個暑假的課程,孩子們自己也建立了自己的友誼,介魚甚至都有點管不住了。


  小喬又出現在教室裡,雖然還是像以前一樣窩在牆角,介魚發覺自己竟有些高興。教大家用彩色的軟鐵絲裝飾鉛筆盒時,忍不住特地捱了過去。


  「那、那個……」


  介魚一走近,小喬便明顯防備起來。燒得猙獰的臉斜視著介魚,一副想在他臉上捅一刀的樣子,但是介魚發現,他唯一完整的那隻眼睛非常漂亮,是現代人少見的丹鳳眼,眉目的線條也很柔和。


  介魚幾乎可以想像他以前的樣子,一定是個像介藍一樣討人喜歡的孩子。


  「你……不喜歡做作品嗎?」介魚小心地問著。


  小喬斜眼看了他一眼,介魚幾乎要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忽然開口:


  「……無聊死了。」


  介魚手上拿著鐵絲綁成的向日葵,試著拿到小喬面前:


  「要、要不要試試看呢?說不定不像想像中那麼無聊啊。」


  或許只有介魚本人才知道,這話真是鼓足了他畢生的勇氣。雖然對象只是個不到他一半大的男孩,他卻像面對評審般認真。


  小喬看了介魚笨拙的笑容一眼,但很快又推開了向日葵。


  「我不要,」他背過身去,又抱著膝蓋:


  「什麼玩具啊,小動物啊,把人當小孩子耍啊!要不是阿嬤叫我來,我才不會來這種地方,幼稚死了……」


  介魚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心裡的緊張也去了大半。他蹲到小喬身前:


  「對、對了,要不要……要不要試著做一束花,送給你外婆?百合之類的……生病的人看到花,說不定精神也會跟著好起來?」小喬聽了他的話,顯得有點訝異,看的介魚手上栩栩如生,綻放著陽光活力般的向日葵。


  「假的……阿嬤才不會喜歡。」半晌他說。


  「雖然是假的,但、但是是你親手做的啊。藝術這種東西,最重要的就是發自內心了,小、小喬親手做的話,你外婆一定會喜歡的。」


  介魚努力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思。大概是對介魚那種明明拙劣、卻又拚命勸說的傻勁感到沒輒,男孩露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是林伯伯叫你來的吧?」


  「林、林伯伯?」


  「就是叫你來教我們的人啊,那個人,我最討厭了,總是裝成一副好人的樣子,其實根本不關心我們,開什麼美術班嘛,無聊死了。你也是吧!人家叫你來你才來的,其實你根本不想教我們,特別是我這種小孩,你叫我一起來是因為我不加入的話,你會被那個伯伯罵,他們會說你不是個好老師,其實你根本不想管我,對吧?」


  介魚愣了愣,就十歲的孩子來講,小喬實在是他見過口齒最伶俐的孩子,連他這個大人也甘拜下風,一時竟不知如何回話才好。


  大概是介魚愣了太久,其他小朋友已經在背後叫著「老師,老師!我不會綁這個」、「老師老師,剛剛那個再教我們一次!」但介魚好像還在思考他的話般,一點反應也沒有。小喬露出一副很受不了的表情,伸手搶過他手上的向日葵:
  
  「我知道了啦!跟著做一個就對了吧?受不了你,有夠沒用的,你這樣還算是個男人嗎?」


  介魚還沒有反應過來,但小喬已經一臉不爽地坐回地板中央,拿起幾根黃色的軟鐵絲,搭在綠色的上面,再一上一下地轉緊:


  「剛剛我有不小心聽到,一開始是這樣對吧?啊然後咧?」


  介魚這才驚醒過來,忙爬著靠了過去:「啊,是、是的!接、接下來是這樣……」


  這大概是介魚參與這堂課以來,最興奮的一次,同時也是最緊張的一次。小喬的手明顯比介藍要笨得多,但腦袋卻異常靈活,除了紀宜以外,介魚是第一次碰到讓他明顯感受到「這傢伙頭腦真好」的人。


  雖然小喬一邊做一邊叨念無聊,但做完了交代的向日葵,又開始向介魚詢問其他花卉的作法。課程接近尾聲的時候,小喬身邊已經堆滿了一束向日葵、一把玫瑰花、幾枝鳶尾花,還有一朵怒放的百合。


  他把這些花通通湊成一大束,介魚給了他包裝紙,他就仔細地把花紮起來,一臉滿足地抱著它笑。抬頭發現介魚在看他,不禁漲紅了臉:


  「看、看什麼看啦!有哪裡不滿嗎?」


  介魚趕緊搖了搖手:


  「不……我、我只是想,這樣的話,你外婆一定會很高興的。」


  小喬聞言沒有說話,只是把那束鐵絲綁成的假花擱在膝上,調整了一下彼此的位置。帶著金屬色澤的粗鐵絲,在花樣繁複的包裝紙中彼此交纏,自然的花卉外型下是充滿現代工業感的材質,格外有種妖異的美感。


  「嗯,大概吧。因為阿嬤她也很幼稚。」唇角卻微微笑了。


  課程結束後,小朋友們像以往一樣,紛紛被家長們帶回家。幾個小朋友還對著介魚揮手說再見,介魚忙遲鈍地回應。回頭想起今天是紀宜約他吃飯的日子,看了一眼手錶,便匆匆收拾教材離開教室。


  然而走到休息室前,介魚才發現小喬坐在椅上,手上捧著剛才做的那束大花,竟然還沒有走。


  「小……小喬?」


  介魚在門口叫他,他抬起頭來,看見介魚,似乎也怔了一下:「喔……是你啊。」


  「怎、怎麼了?為什麼還待在這裡?你外婆…… 沒來接你嗎?」介魚問。


  小喬撇了撇嘴,一副老氣橫秋地說:「沒什麼啦,她一把老骨頭了,大概是做什麼事耽擱了,要不然就是忘記了。她最近常這個樣子。」聲音卻掩不住些許動搖。


  介魚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一走了之,於是就走進休息室:


  「真的……沒問題嗎?要不要給你外婆打個電話?」


  「阿嬤很沒用,她不會用電話。」


  小喬把膝蓋抱到椅子上,那束做好的花就插在他懷裡,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被花團簇擁一般:


  「不要擔心啦,阿嬤她老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倒是你這大人,沒事情做嗎?待在這裡幹嘛?有事就快點走啦!」


  介魚聽他說話老氣橫秋,穿著短袖的手臂卻細得驚人,或許是冷氣太涼,竟似微微顫抖著。他只猶豫了一下,便提著沉重的教材,走回小喬身邊坐著。


  「我陪你一起等。」他點點頭說。小喬露出訝異的表情,隨即罵起人來:


  「幹嘛啦!誰要你陪我一起等啊,你這個一臉呆相的男人!」


  「我、我一臉呆相嗎?」


  介魚倒是第一次被人這樣形容,驚訝之餘也覺得有趣。小喬見他無動於衷,卻也不再趕他,只是嘴翹得老高,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從頭到尾都不看介魚一眼,手上依然緊緊地抱著那束色彩斑斕的人工花。


  介魚於是也不再打擾他,只是轉回頭,用剩下的軟鐵絲做起奇形怪狀的花來。


  天色漸漸晚了,休息室牆上的時鐘,不知不覺也指向九點,青年活動中心都快關門了,介魚的身邊也幾乎被各色精緻的花卉給淹沒,小喬的外婆還是沒有現身的跡象。


  介魚看了一眼唇抿得越來越緊的男孩,又看了眼天色,忍不住推開了滿懷的花:


  「我想,要不要去看看你外婆的醫院?還是你家在哪裡?我、我說不定可以……」


  正詢問著,忽然休息室的門被人推開,出現的是林先生那一臉焦急的樣子:


  「Joe……小喬,小喬在這裡嗎?」


  介魚和小喬都站了起來。「怎、怎麼了嗎?林先生?」介魚先開口問了。


  「小喬!你在這裡!太好了,我還擔心你等不到外婆,已經先回去了……介老師,你也在?」林先生有些訝異地看了介魚一眼,介魚就問:


  「請……請問,小喬的外婆她……」
 
  「小喬,你快去醫院!剛剛醫院的人打電話給我,說你外婆……你外婆快不行了……小喬,你先別緊張,因為這邊也還不清楚狀況……」


  介魚回過頭,發現小喬的臉色很明顯驀地白了一下,


  「等一下,為什麼這麼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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