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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冠翰的大考成績比原本預期的還好,他考上了大都市的大學,是整間夜校裡唯一考上國立大學的。

  但那所大學離山上很遠,住在家裡是不可能的,非得去住宿舍不可。

  利冠翰全家都為利冠翰高興。利冠翰擔心媽媽一個人留山上,但媽媽說,族人會照顧他,這是山上人的義氣,要利冠翰不用擔心,好好讀書,給他們爭氣。

  利冠翰離開那天,Drusa沒有來送他。

  Drusa喜歡他、他也喜歡Drusa。但Drusa十八歲、利冠翰也十八歲。Drusa要留在山上跟著老闆、利冠翰得下山去唸書。Drusa沒辦法娶他這個男人,而利冠翰媽媽要他交個漂亮女生帶回家。

  他們互相喜歡,但也就只有這樣。

  「重要的是好好道別。」利冠翰又想起爸爸的話,但他看著少了一個人的火車月台,不確定這算不算是有好好道別了。

  Drusa沒有手機,利冠翰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Drusa。

  Drusa承諾,等存夠了錢,就會去買手機,到時候第一個打電話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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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冠翰第一志願填了公衛,但後來上了同學校的應用英語系。

  利冠翰對英文不算有興趣,但以前爸爸也幫一些外國人收埋過,常埋怨要是會英文就好了,利冠翰覺得把英文唸好也不錯,也算是實現爸爸的願望。

  利冠翰有三個男生室友,他們感情不壞,常相約去吃宵夜,這是利冠翰初次和Drusa以外的同齡朋友這麼親密。

  都市的大學生都很懂玩,他們帶利冠翰去喝酒、慶祝成年。邀利冠翰騎機車夜衝,到山頂上看夜景吃宵夜。

  利冠翰看到很多漂亮女生,每個奶子都很大。

  一個漂亮女生抽中利冠翰的機車鑰匙,她側坐在利冠翰身後,白裙子飄呀飄的,還把奶子頂在他的背上。

  「你體格很好啊,有在上健身房?」漂亮女生問他,偷摸他胸肌。

  利冠翰苦笑,他在山上都被叫骨頭雞的。真想讓這些漂亮女生看看他家Drusa脫光光的樣子,包準嚇到眼珠掉出來。

  女生們聽說利冠翰的媽媽是山上人,還是大頭目的女兒,紛紛鼓燥起來。

  「所以你媽媽就是公主囉?哇,那你不就是小王子了嗎?我可以叫你王子殿下嗎?」女生們興奮地說。

  男同學則在旁邊起鬨:「所以你很會喝酒囉?小米酒?下次熱炒攤你一定要來,拼酒就靠你了啊!」

  「你有那種很多珠珠的衣服嗎?英文之夜可以穿出來給大家看嗎?」

  「你會拜祖靈嗎?」

  「那你很會唱歌囉,我會唱你們的歌喔,伊呀那呀伊呀那魯嘿~那魯灣~啊啊~伊呀伊呀那呀齁嗨呀……」

  利冠翰被這些人圍著,忽然有點煩燥。雖然他自己也是山下人,跟Drusa還有媽媽比起來,他只能算是外人。

  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說,媽媽雖是大頭目的女兒,但她現在跟奶奶住一起,睡在只有一間房間的屋子裡。

  媽媽想買雞蛋,要走上十五分鐘、買米酒要走四十分鐘,想買新大同電鍋讓他帶去大學,要坐三個小時才來一班的公車,坐五十分鐘才能到山下的電器行。

  利冠翰沒看Drusa喝過小米酒。Drusa和老闆他們工作到很累時,會坐在石頭上喝保力達。

  Drusa還老跟他爭論,說保力達不是酒,但利冠翰明明看到上面有標酒精成份。

  利冠翰沒看過有人唱歌跳舞,離他們一小時腳程的另一個村,每年會有一個時間會圍著營火跳舞。

  但奶奶說,那是因為那個村離觀光步道很近,為了吸引觀光人潮,才特別找了山下的舞蹈班來教山上人跳舞。

  他們也很難在晚上跳舞,Drusa住的地方,只有教會附近有路燈,太陽下山了連貓眼睛都看不清楚。常有老人家喝了酒,看不清路就掉下去死了,利冠翰的爸爸跟著消防隊去山谷下收屍過很多次,所以知道。

  利冠翰沒見過幾個人拜祖靈,大多數人都說自己信上帝,但他們也信惡靈,爸爸很習慣「God Bless You」和「惡靈離開」一起說。

  利冠翰想,這些人可能從來沒遇過只是下個一晚上雨,路就斷了,被困在家裡兩個禮拜,沒人來修路的狀況。或路斷了太久,老人死在家裡、過了一個月都沒人發現,臭到三公里外都聞得到的狀況。

  他們也沒遇過生了病,但救護車找不到路,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腦袋缺氧的狀況。沒遇過自家爸爸摸了自家的兒子女兒、鬧出人命,但大家只是默默地請禮儀社收埋、默默地當作沒發生過的狀況。

  利冠翰想,可能對山上人和山下人來講,「死亡」是不一樣的概念。對山下人來說,那是很久很久才會發生一次的事,是很嚴重、很遙遠的事。

  但對Drusa和利冠翰來講,就是一個比較慎重的道別,是他過去十八年人生中一直發生的事,未來也還會發生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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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冠翰經歷了第一次的慘烈期末考、第一個寒假、第一次被漂亮女生告白、第一次拒絕漂亮女生告白、第一個山下熱死人的仲夏、第二次更慘烈的期末考後,終於盼來了Drusa第一個電話。

  在這期間,媽媽來看過利冠翰兩次,一次帶了一疊遊戲卡,媽媽說是Drusa從他房間挑出來的,因為媽媽也不知道哪些遊戲好玩。

  利冠翰看到當年的水管工人遊戲、還有射擊遊戲,不禁笑了。

  另一次是接近年關,奶奶眼睛開刀,得到大都市的醫院住兩個禮拜。

  媽媽來陪奶奶,順便來看利冠翰,也省了利冠翰回鄉過年的車錢。

  媽媽帶了Drusa的手寫信。利冠翰很驚訝,他知道Drusa討厭寫字,以前考夜校時,利冠翰幫Drusa補習國文,Drusa寫作文時,表情痛苦到像有人把他全身骨頭打斷一樣。

  這樣的Drusa,居然會寫信,利冠翰內心波瀾萬丈。

  他躲在被窩裡看Drusa的信,但信裡只有一行字。

  「利冠車翁:我的電話:09xx-893-xxx,我有時在山上,接不到,多打几次。烏木柏雨林」

  利冠翰覺得好笑,不單是他們什麼交情了,Drusa還寫錯他的名字。還有這小子明明討厭寫字,還硬要署筆劃那麼多的漢名。還有這麼大張廣告紙,就只寫了這麼行小小的字,後半段還被雨水糊了一點點。

  利冠翰把廣告紙翻來覆去,想找到多幾個字,但什麼也沒有。

  最後利冠翰沒辦法,只得躺回宿舍床上,把廣告單蓋到臉上。

  利冠翰聞到熟悉的氣息,像是山裡的青草、又像淋雨的木頭。

  他把鼻尖埋到紙裡,才發現那是Drusa的味道,他頭髮的氣味、他皮膚的氣味、他指尖的氣味、他舌頭伸進利冠翰口腔時的氣味。

  利冠翰嗅個不停,潮濕的鼻息把紙弄破,戳了個洞,嚇了利冠翰一跳,好在沒戳破Drusa那行電話。

  他忙把廣告單撫平,為自己的癡漢程度臉紅。

  但同時也感覺到,他是真的很想那個人了,很想很想他。

  利冠翰播了兩次電話,都轉語音信箱。

  利冠翰不死心,照三餐打、睡前也打,但不是語音信箱,就是響半天沒人接。

  他不禁懷疑,是否那小子根本不會用手機,以為那是裝飾品?

  他提前買了車票,打算最後一科期末考一考完,就要跳上回山上的火車,拎著那混蛋的耳朵,好好教他手機的用法。

  但就在那天早晨,他接到了Drusa打來的電話。

  螢幕顯示「烏柏霖」時,利冠翰還有點反應不過來。他忙不迭地接起手機,也不顧是在教室裡,還有十分鐘就要考期末考。

  「喂、喂,烏柏霖嗎?」利冠翰啞著聲音:「Drusa……?」

  Drusa在手機那端安靜許久,彷彿不習慣這種對話方式,以致話筒傳出的嗓音,也格外低沉而悠長。

  「利冠翰,我Kama快要死了。」手機那端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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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冠翰錯過上山的第一班客運,Drusa便騎機車下山來接他。

  利冠翰初照面就嚇了一跳。一年不見,Drusa更高了、也更黑了一點。

  他穿了上衣,還是白襯衫,看起來整整齊齊。他體格還是很驚人,那對利冠翰中意的奶子,飽滿得像要衝破白襯衫的排釦一般。

  右胸那條黑蛇還在,隱約從襯衫布透出來,讓人很難把視線移開。

  Drusa還戴了安全帽——以前Drusa總說他買不起,山上只有利冠翰戴安全帽。

  Drusa用兩手拔下安全帽,甩開頭髮上的汗。利冠翰發現他連頭髮都剃短了,本來Drusa一年剪不到一次頭髮,長到遮頭蓋臉,最多拿個橡皮筋紮著。

  Drusa五官輪廓很立體,現在剪了短髮,更突顯挺鼻子和厚嘴唇,眉毛顏色還是很深,逆著光站在山道上,帥得讓利冠翰一時失了神。

  「喂,利冠翰!」Drusa在他臉前揮著手,「書唸太多、唸呆了?」利冠翰紅了耳朵。

  利冠翰坐在Drusa身後,眼前虎背熊腰、波濤洶湧,利冠翰卻不敢伸手去碰。

  騎車上山要二十多分鐘,本以為兩人闊別一年,見面了必定有許多話說。利冠翰也在心底打了很多腹稿。

  但實際坐在這人身後、聞著他的氣息,只差一吋便能抱到Drusa的大奶,利冠翰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Drusa斷斷續續跟聊。利冠翰才知道,他離開一年,山上發生很多事。

  奶奶接任了村長,和政府合作了不知道什麼偏鄉復興計畫。很多外地人到村子裡來,量這個看那個,還打算蓋部落會館和圖書館。

  現在山下常有志工上來,帶小朋友玩、送便當給老人,幫忙修路燈、修圍籬,本來這些工作都是教會主導的。現在村裡的年輕女生也去學唱歌跳舞,年長的就做編織和串珠珠,儘管以前她們從來不做的。

  Drusa說,牧師在Ita拔管之後,變得很沮喪,人像老了五十歲,不做禮拜時,就窩在家裡,哪都不去。

  而今年年關過後,忽然有警察來找牧師。

  「有人去報警,說我Kama亂摸他兒子。」Drusa逆著風說。

  Drusa說,警察問了牧師很久、發通知書發了好幾次,全村都知道這件事。連跟牧師同住的Drusa,都不得不下山做了好幾次筆錄。

  Drusa才知道,牧師不單單摸Ita,還摸了很多小男孩。

  不只摸,Drusa不在家時,牧師還把其中一個小男孩帶回家,做Drusa當年打算對利冠翰做的事。

  「那個Qunu割破自己的手,差點死了,他Kina逼問他,才發現這件事。」

  Drusa催著油門說:「他們跑到教會來,要我Kama出來,他們拿鋤頭要打我Kama,我打跑他們,他們就連我一起告。」

  Drusa說,後來利冠翰奶奶出面調停,家長就不告Drusa了,但揚言要對牧師追究到底。

  警察還告訴牧師,這條罪很重,他會被關很久,可能一輩子。

  牧師開始喝酒,喝很多。

  他教會工作都不做了,事情傳開後,也沒人再來教會,牧師就整天窩在房裡,喝到沒錢買酒,還跟Drusa借錢。

  Drusa勸他、吼他、拒絕給他錢,牧師就開始哭。

  他哭著跟Drusa道歉、跟Drusa媽媽道歉,還向Ita懺悔。他還把柴刀拿給Drusa,要Drusa殺了他。

  Drusa不想理他,他躲去雜貨店,一個月不跟牧師見面。

  有天Drusa聽見有族人在喊,說溪邊有死人。

  Drusa有預感,跑著跟大家到河邊,看到村裡一個阿叔背著牧師的身體,從水裡起來,牧師的嘴唇都白了,頭髮沾著泥土雜草,呼氣多進氣少。

  他們說,牧師一大早去溪邊喝酒,失足掉進水裡,溪雖淺,但牧師恰巧臉朝下,自己又翻不起身,就這麼掙扎了半小時,才被人發現。

  村裡人都說牧師是報應,是做了壞事、被惡靈懲罰的結果。

  醫生本來說再觀察,後來就單獨把Drusa叫進去,說牧師這樣救不活了,是不是就直接放棄了,省得花錢又徒勞。

  利冠翰心情複雜,不單是感嘆牧師的下場,而是利冠翰想到,自己在和女生騎車吃宵夜、被女生告白、還為了Drusa不打電話給他氣惱時,Drusa已經獨自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

  利冠翰伸出手來,從後摟住Drusa的腰,把臉貼在他寬闊的背上。

  Drusa回頭瞄了他一眼,喉結滾動了下,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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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rusa在村裡停了機車,和利冠翰走過村裡唯一一條柏油路。

  利冠翰想問Drusa牧師在哪、要不要一塊去看他最後一面。

  但還沒開口,就看見途經的雜貨店裡,走出來一個穿山上傳統服飾的女生。

  「Kalula!」Drusa跟女生打招呼,女生走過來挽住Drusa的手。

  利冠翰瞪大眼睛,他認得這個女生,她是雜貨店老闆的女兒,土生土長的山上人,有點男孩子氣。Drusa從小就跟她很好,她媽媽常邀Drusa到雜貨店裡玩。

  Drusa還說過,Kalula曾自願要跟他上床。

  「妳去哪裡?」Drusa用山上話問她。

  「去會館學跳舞,我快遲到啦!」Kalula很自然地回答他。她湊近Drusa的臉,正面給了Drusa一個親吻。

  利冠翰呆若木雞,Drusa不敢看他,直到Kalula揮著手離開,Drusa才轉回身。

  「Kalula,現在是我女朋友。」Drusa說。

  利冠翰覺得全身血液都衝到腦門裡來:「什麼……?」

  Drusa面無表情,「她是個好女孩,很會做事。Kama被警察抓走時,她陪我一整晚,做飯給我吃,我和Kama吵架時,都住在她家。Kalula喜歡我、她Kina也喜歡我。她Kina說等我二十歲,要讓Kalula嫁給我。」

  利冠翰一陣暈眩,他腳步沒站穩,往旁邊踉蹌了下,Drusa卻沒來扶他。

  「但你說、你喜歡我……」利冠翰說。

  Drusa依然沒看他:「我喜歡你,所以呢?」

  利冠翰嘴唇哆唆,Drusa用兩手用力抹了抹臉,像也在逼自己冷靜。

  「你下山去了,唸很多書、你唸那個什麼英文,我一句都聽不懂,看了Kama的書也不懂。我只會做水管,但你會在山下工作,你Vuvu說了,你以後不會回山上了,去唸書的都不會回山上了。」

  Drusa唇線繃得死緊。

  「你Kina還說,你交女朋友了,才都不回來看我們,他說你腦袋這麼好、又長得帥,山下一定很多女人搶著要。」

  利冠翰站在那裡沒動,「我現在回來了。」他抖著嗓音說。

  Drusa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轉過身、背對落下的夕陽。

  「……Kama被抓走,我才知道,男人喜歡男人,不會有好事發生。大家都笑我的Kama,說他不正常。」

  他深吸口氣。

  「利冠翰,我不能變得跟我Kama一樣,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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