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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Drusa來找他,說要利冠翰陪他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利冠翰問。

  「去看Ita。」Drusa說。

  Ita是Drusa的哥哥,從摔下山谷之後就成了植物人,利冠翰從沒有見過他。但他在學校裡看過植物人的影片,知道大概是什麼狀況。

  「為什麼忽然要去看他?」利冠翰奇怪地問。

  Drusa沉默了一下。

  「Kama說,Ita狀況不好,他已經得到醫生許可,要把Ita的管子拔掉。」

  利冠翰心臟一抽。

  他還記得,醫生跟媽媽說,可以考慮把爸爸管子拔掉時,媽媽臉上的表情。

  「我陪你去。」利冠翰說。

  Ita住的醫院在山下很遠的地方,走路要兩個半小時,也沒有大眾運輸工具。

  Drusa說不能讓牧師知道,因為牧師從不讓他單獨看Ita,現在是利冠翰爸爸的喪期,也找不到其他大人幫忙,他們只能用走的。

  他們清晨出發,利冠翰撐了四十分鐘,還是累得倒在路邊。Drusa說要背他,但利冠翰才不想丟臉。

  好在途中碰到要去山下賣鐵的阿叔,說可以載他們,兩人上了他的板車,這才活著抵達Ita住的安寧中心。

  Drusa難得穿起上衣,利冠翰則穿著西裝,兩人看起來都一臉大人樣。

  Drusa在醫院櫃檯辦了手續,進到寫著「烏柏樺」的房間。

  利冠翰第一次見到Ita。Ita很像Drusa,甚至比Drusa還要更漂亮一點,只是比較白、白的不像山上人。Drusa解釋說,Ita躺得太久,心臟功能都壞了,血流不上來,所以看起來才比較白。

  Ita頭髮剃光了,眼睛閉著,看不出是活著的人,比較像是利冠翰見慣的屍體。

  有那麼一瞬間,利冠翰覺得,床上的人好像變成了Drusa,怎麼都叫不醒的Drusa。

  他抓住Drusa的襯衫衣袖,不敢再往前。

  但Drusa用漢語說:「不用怕。」

  Drusa在Ita旁邊拉椅子坐下,他跟Ita說話,用的是山上人的語言,利冠翰聽得不是很懂,大概是跟Ita說,他是Drusa、是弟弟、很抱歉這麼久沒來看他、他很好、他帶了好朋友來看Ita、希望Ita不要介意。

  「哥哥啊。」Drusa忽然用漢語說:「我來跟你說再見。」

  利冠翰心臟突突地跳,Drusa把手放在Ita額頭上,遮住那張跟他很像的臉。

  Drusa對利冠翰招招手,利冠翰才靠過來,Drusa用空下那隻手牽住他的手。利冠翰抖了抖,Drusa手心是涼的,在發抖,就像他站在爸爸冰櫃旁時一樣。

  床上的Ita、似乎和爸爸的臉重疊了。利冠翰覺得那張臉熟悉起來,記憶和情感甦醒過來。

  他想起爸爸的聲音:「重要的是好好道別。」

  他忽然哭起來,沒來由的,儘管他從爸爸拔管到現在一次也沒哭。

  「再見。」利冠翰哭著說。

  「Ucevungi anan。」Drusa也哭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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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醫院,兩人都還不想回山上,就去山腰的雜貨店買了兩支冰。

  從國中走到教堂的路上,有戶養雞的人家,養雞人家搭了個很大的納涼亭,許多學生會在這裡休息。

  仲夏七月,山裡的蟬吵到讓人耳聾的程度。利冠翰和Drusa在納涼亭旁找了顆清涼的山石,靠在上頭休息、吃冰。

  Drusa吃著情人果口味的冰,忽然說:「那天,Kina帶著我和Ita,其實是要逃走。」

  利冠翰聽不懂,Drusa便解釋:「Kina對我和Ita說,她沒辦法再跟Kama在一起,也沒辦法讓Ita跟Kama在一起,但留下我,我會寂寞、Ita也會寂寞,所以兩個人一起帶走。」

  利冠翰第一次聽Drusa用漢語講這麼多話,冰棒滑過喉口,利冠翰卻沒有清爽的感覺。

  Drusa說,那時候他還太小,很多事情不記得。但他記得媽媽在哭,哭著收拾行李,Ita也在哭,Drusa的媽媽抱著Ita,用山裡人的話安慰他「不用怕」,像剛剛Drusa安慰我一樣。

  Drusa不知道他媽媽為何哭、為何跟Ita說不用怕。是Drusa的媽媽死後,Drusa才斷斷續續聽他的堂哥、堂姊、表嫂、表叔還有很多人說,Drusa的媽媽之所以會逃,是因為牧師對Ita做了不好的事。

  「什麼不好的事?」利冠翰問Drusa。

  「不知道。」Drusa秒答,但利冠翰看見Drusa眉毛在抽動。

  利冠翰想起媽媽說過的,要他不能接近牧師、不能在牧師家過夜。

  小時候利冠翰不懂原因,但他和Drusa都要滿十八歲了,利冠翰再兩個月、Drusa再三個月。很多以前不懂的事,也都懂了。以前想不到的事,現在也都想得到了。

  「Kina帶著我、帶著Ita,想要去山下,但Kina不會開車,只能用走的。」

  Drusa的媽媽,原本好像聯絡了她哥哥、也就是Drusa的舅舅來接他,但那時山裡下大雨,道路坍坊,車子開不上來。

  Drusa的媽媽就和當初他們為老人接體一樣,一手扛起年幼的Drusa、一手牽著Ita,徒步走下泥濘的山道。

  但走到一半,背後傳來車聲,Drusa的媽媽回頭一看,發現是牧師開車追來了。

  Drusa的媽媽一時驚慌,拉著兩個孩子往前跑。那一帶山路本來就暗,加上溼滑,一不小心,就踩了空。

  「我記得,Kama朝我們衝過來。」Drusa說:「他第一個伸手拉的、是Ita。」

  牧師雖然出手救人,但自己也滑了一跤,最終沒能成功拉住大兒子。

  但或許是這一拉,緩了力道,Ita沒像Drusa媽媽一樣粉身碎骨,要不是運氣不好、摔到腦袋,可能還有復原希望。

  Drusa從頭到尾被媽媽揣在懷裡,受傷最輕,但受到很大很大的驚嚇。

  Drusa說,那之後很久很久,他的記憶都是空白的。

  Drusa在事情發生後,被送去跟Drusa的奶奶、也是Drusa媽媽的媽媽一塊住,直到奶奶過世,才被送回教會。

  牧師隱瞞了Drusa媽媽帶小孩逃跑的事,只說發現老婆孩子徹夜未歸,開車出去找人,才發現慘劇。

  他若無其事地為媽媽舉行葬禮、若無其事地把Ita送進醫院、若無其事地繼續和Drusa一起生活。一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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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裡,利冠翰有種想哭的感覺。但因為Drusa沒哭,所以他也沒哭。

  「我有看到,Kama對Ita做的事。」

  Drusa拿著吃光的冰棒桿,目光直直盯著在納涼亭旁亂飛的蒼蠅。

  「我和Ita一起睡覺、Kama走進來,Kama走到Ita身邊,伸手到Ita褲子裡,Ita說『不要』,但Kama說『要聽話』,Ita就聽話。」

  「我一直裝睡,裝睡了很多次。我如果醒來的話,Kama就會收手。但我那時候,不知道這是不好的事。Ita也不知道。」

  利冠翰把手放到Drusa寬大的肩膀上,猶豫了一下,用手臂環抱住他。

  「Ita很聰明、跟利冠翰你一樣,很會讀書。Ita也長得很好看、很會踢球,Kama和Kina都喜歡Ita,大人都喜歡他。」

  Drusa抖著、像五歲小孩一樣瑟縮著。

  「可能那時候我有一點在想,Ita會遇到這種事,也是沒辦法的,甚至覺得,Ita是活該,所以才裝睡。」

  利冠翰插口了:「不是你的錯,Drusa。」

  Drusa安靜了很久,才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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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冠翰和Drusa又靜靜坐了會,利冠翰才又開口。

  「但是Drusa,你哥……我是說、Ita,和牧師,都是男的,不是嗎?」他問。

  Drusa斜了利冠翰一眼,「都是男的,所以?」

  「就是、都是男的,應該不能做那種事吧?」

  Drusa說:「能。」

  利冠翰睜大眼,「但要怎麼做?我媽說過,這種事,是男人對喜歡的女人才能做的,你也不能對男生做那些事不是嗎,Drusa?」

  Drusa沒說話,利冠翰想Drusa是不是沒聽到,靠近他想再說一次。但他才坐近,就有涼涼的東西靠近他的臉。

  情人果冰棒的香氣,從鼻子附近、鑽進嘴巴裡,隨著Drusa的舌頭伸進來,瀰漫了利冠翰整個口腔。

  利冠翰完全嚇住了,嚇到不能動彈。Drusa一手托住他的後腦杓,一手按在山壁上,把利冠翰困在山石和那對大奶間,粗糙的蛇紋頂著利冠翰的肩膀,嘴巴更肆無忌憚,親得發出「嘖嘖」的水聲。

  他親了利冠翰很久、很久,蟬都叫了兩輪,利冠翰手上冰棒沒吃完,還剩一半,掉到地上。冰棒是烏梅口味,發出酸味,弄濕了Drusa的褲子。

  利冠翰直到Drusa把舌頭拔出來,在樹蔭下直視他的眼睛,還都說不了話。

  「我能。」Drusa說。

  他伸舌頭舔掉唇邊的烏梅汁,利冠翰甚至沒能開口嗆Drusa賠他一支冰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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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ta終究還是拔管了。

  牧師選在Ita二十歲生日前一天,親手送走了大兒子。

  拔管那天,Drusa沒有去醫院,卻邀了利冠翰一起上山去。

  那年Drusa和他雙雙從夜校畢業。Drusa沒有繼續唸書的打算,利冠翰則下定決心考大學。

  利冠憾本來有想繼承禮儀社的,但媽媽說,爸爸希望他繼續唸書,如果唸完書,還是喜歡喪葬工作,再回來繼承家業也不遲。

  Drusa考了重機車駕照,用做水電賺的錢買了臺二手機車,拯救了利冠翰的小腿肌腱。

  利冠翰給Drusa載著,順著風、到了村裡最高的山頭。

  眼前是深不見底的綠色樹海,雲霧在腳下蕩過。利冠翰只跟著爸爸來過一次,在大頭目死掉的時候,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像要飛起來一般。

  Drusa蹲在Drusa媽媽的墳墓前,Drusa的媽媽沒留下身體,這個石頭墳墓,是Drusa偷偷替他媽媽做的。

  掃完墓後,兩人坐在墓前的草地上,看著下頭一望無際的山谷。

  「我沒辦法愛我的Kama。」Drusa說。

  「但我也沒辦法討厭他。」Drusa又說。

  Drusa說,山上經常發生這種事。不只山上,山下也一樣。爸爸對女兒、爸爸對兒子、爺爺對媳婦、堂兄對堂妹、叔叔對姪女、舅舅對外甥。但因為大家都是親戚,大家都生活在一起,沒人想要撕破臉。

  大家都忍耐著,只要還在可以忍耐的範圍內。忍耐不了的就離開,大家都是這樣。Drusa也打算這麼做。

  利冠翰說了要考大學的事,Drusa很久沒吭聲。

  「Djavadjavay。」Drusa忽然說。

  山上話的打招呼和道歉用語是一樣的,利冠翰故意問他:「你是在跟我問好?還是跟我道歉?」

  Drusa說:「道歉。」

  利冠翰問:「為什麼?」

  「我親你。」Drusa說。

  「你親我,為什麼要道歉?」利冠翰問。

  「我親你,跟Kama對Ita做的一樣,所以道歉。」

  利冠翰沉默了一下,「才不一樣。」

  Drusa看向他:「哪裡不一樣?」

  利冠翰用手臂擋著臉,但擋不到變紅的耳朵。

  「Ita不願意給你爸親和摸,但我沒有不願意。」

  Drusa瞪大眼睛,粗眉毛翹得好高。

  他忽然朝利冠翰撲過來,利冠翰嚇了一跳,Drusa體型是他兩倍大,利冠翰一下便被他撲倒在草地上,背摔得很痛。

  Drusa像是沒注意到一般,他喘著粗氣,一隻手壓在泥地裡,另一隻手按住利冠翰肩膀,俯下身來親吻他。

  利冠翰臉燙得不得了,叫道:「Drusa,你……」但Drusa的厚唇很快堵住了他,和吃冰那天不同,Drusa的嘴唇裡沒了甜酸味、全是熱氣。Drusa的舌頭拈進他口腔裡,頓時滿嘴都是Drusa的味道。

  Drusa不只親他、還咬他,咬得他下唇都腫了。

  利冠翰覺得下面刺刺涼涼的,才發現Drusa不知何時剝了他褲子,剝到大腿一半,隔著他的內褲,用手握住他曾經站不起來的地方。

  Drusa抓著他的柱子,磨來蹭去,嘴巴還繼續親他。

  利冠翰被弄得腦袋都亂了,呼吸困難,發出嗚嗚聲。

  利冠翰還發現自己竟然站起來了。因為Drusa正面壓著他的關係,利冠翰發現Drusa也站起來了。

  利冠翰忽然覺得恐懼,Drusa是這麼有力、這麼凶猛,手臂那麼粗、壯得像座山,手指一捏,就能把他乳頭捏出瘀青來。

  Drusa雙眼發紅,喘著大氣,右胸口那條黑蛇高低起伏著,像要張開血盆大口、把他生吞活剝一般。利冠翰從沒見過這樣的Drusa。

  他用手推Drusa,Drusa還沒打算放過他,他騎到利冠翰大腿上,用體重壓著他,伸手去解自己的褲子。褲檔那腫了很大一塊,利冠翰實在沒眼看。

  他叫出聲:「烏柏霖!你等一下!等一下!」

  聽見漢名,Drusa好像忽然清醒了。

  他停下手,低頭看利冠翰十分狼狽,下唇被吻腫了、衣服被脫到只剩內褲、人幾乎被他壓進泥地裡,頭髮亂成一團、眼睛裡都是溼氣。

  Drusa冷靜下來,他慢慢起身,坐回利冠翰身旁。

  「……Djavai。」Drusa說,用兩手抱住頭:「我不對。」

  利冠翰喘著氣,還說不出半句話。

  「我知道,你喜歡奶子。不會喜歡我、不可能會想和我睡覺。」Drusa沮喪地說。

  利冠翰心臟還怦怦地在跳。其實他也不明白這一切,打從Drusa在納涼亭裡吻他開始,不,或許是從他們一塊去接體、Drusa忽然抱他開始。也或許是Drusa為了水管工人死掉,在他面前哇哇大哭開始。

  也可能根本沒有什麼開始,就好像打遊戲一樣。一次破不了關、兩次破不了關,但一直打一直打,有一天,就忽然破關了。

  不愧是水管工人,利冠翰看著Drusa的臉想。

  「我喜歡奶子。」利冠翰說:「所以喜歡你。」

  Drusa惶恐地看著自己胸口,「但我沒有奶子。」

  利冠翰看著Drusa右胸口上日益增長的大蛇,彷彿被觸動什麼般,忽然咯咯笑起來。

  他越笑越大聲,笑得倒回草地上。Drusa初始有點錯愕,但看利冠翰笑得如此開懷,不自覺也跟著笑起來。

  兩個人的笑聲迴蕩在山頂上,宛如兒時。

  Drusa重新抱住他,兩手箍著利冠翰肩膀、把鼻息吐在利冠翰的後頸上,和那時候收埋完老人時一樣。

  不同的是,這回利冠翰微微仰著頭,把臉埋進Drusa的頸窩裡,用他的鼻息、感受Drusa的溫度。

  「真好。」他聽見Drusa說:「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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