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私藏了地府的孟婆湯,是這樣嗎?」

  「不許動!」

  折扇停在段於淵額前,楊若愚直起身,沒有回頭看李以瑞。

  李以瑞鎖骨上全是汗水,他的背痛到不像是自己的,都要懷疑那些字咒已經鐫進了骨頭裡。

  但這不妨礙他雙手持槍,把身為刑警的證明對準楊若愚的腦袋。

  「海灣分局李以瑞,現在我當場目擊你攻擊我的搭檔,我數到三,放下武器、雙手放在頭上,否則我立即開槍,三!」

  「這樣好嗎?」

  楊若愚仍舊沒有看向他,只是壓制段於淵的動作略緩了緩。

  「我只是普通民眾,我現在也沒有拿武器,這法器對道士而言是武器,但對一般人而言就只是把扇子。你對著手無寸鐵的民眾開槍,之後報告寫得出來嗎?萬一把我打傷了,哪怕擦破皮也好,你的長官會怎麼數落你?」

  「給我閉嘴!」李以瑞忍不住大吼。

  靠!好危險!剛才他還真的動搖了一下,腦袋裡浮現徐莫禮逼供時那張冰冷的臉。

  李以瑞決定把耳朵關起來,腦袋放空,就像他在警大聽呂立威上犯罪心理學課時一樣。

  他雙手握緊槍柄,眼觀鼻、鼻觀心,視線只餘瞄準器末端的青年。

  「不錯嘛,反應真快。」

  楊若愚持續蠱惑著他:

  「但你打得中我嗎?你連用手抓都抓不到了,你看起來對自己的槍法有點自信,但你勘不破我的幻術吧,連我和花都分不清楚,萬一打中你的夥伴,這回可能不只瞎一隻眼睛這麼簡單了。」

  但李以瑞已經聽不見楊若愚說些什麼了,他打開安全栓,把槍托靠近頰側,雙眼直視準心。

  關於段於淵為了他、射擊考試補考的事情,其實還有個小插曲。

  射擊課的巫教官是警大有名的魔鬼,如果說呂立威是警大慈母,那綽號「巫師」的巫教官就是鬼父。

  他說他可以理解李以瑞被關電梯而缺席考試,但無法理解段於淵為了李以瑞漠視期末考的心態。

  他認為明明打119就可以解決的事,身為準警察竟搞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以後也成不了大器,因而執意要當掉段於淵。

  李以瑞當時眼看事態無法收拾,就提了個提議:如果李以瑞能夠在雙目不能視物的狀況下,成功達成期末考的打靶條件,就給段於淵補考的機會。

  這本來是李以瑞在練習場時,經常和同學打賭飲料玩的把戲。身為班上長年打靶冠軍,這也是經常吃土的李以瑞難得能佔同學便宜的方法之一。

  往事過得太久,細節李以瑞也不太記得了。只記得巫教官最後接受了李以瑞的條件,找了個人犯用的頭套把李以瑞頭臉蓋住。

  考試合格標準是定靶十槍內擊中靶心五次、動靶至少擊中三次,子彈逸出靶面就得重新起算,因為那代表流彈擊中路人。最多用掉三個靶面。

  那次李以瑞戴著頭套,定靶十槍全中靶心,動靶十槍中九,最後一槍之所以偏了,是因為段於淵在他身邊罕見地叫出聲來的緣故。

  「你剛才說……你不擅長近身戰,並不是完全騙人的。」

  李以瑞雙手持槍,凝視著瞄準器。楊若愚的聲音、街衢的騷動、遠處救護車的鳴笛,在李以瑞的世界裡盡數歸於虛無。

  「但這不是說你不擅長近距離搏擊,剛才你在用指尖碰我時,我就感覺到了,你無法準確地摸中我的眉心,走向我時,也沒辦法好好的走直線。雖然聽起來有點荒謬,但我剛才就一直在想……」

  李以瑞深吸口氣。

  「你……不太熟悉你的身體吧?或者你的身體、有很長一段時間處於無法活動的狀態。我為了我媽,唸過不少復健的書、還參觀過復健師工作的情形,雖然至今沒有用上就是了。」

  李以瑞苦笑了下。

  「人的身體若停止活動,忽然恢復機能時,會有一段時間的磨合期,這段時間會像是提線木偶那樣,沒辦法完全依照意識動作,你的狀況就很像是那樣。」

  「所以你說一直強調不擅長近身戰,是要讓對手對你有所芥蒂,在思考『這人究竟是真不擅長搏擊?還是只是誘餌?』的過程中,動作就會變慢,這樣你就有時間去適應你的身體,來對應對手的攻擊,是嗎?」

  李以瑞沒有等楊若愚回答,因為他也聽不見了。

  他閉上了眼睛。

  「這樣的身體……要閃我的子彈,恐怕是辦不到的吧,楊若愚?」

  他扣下板機。

  少了視覺,彼岸花也好、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也好,全都再也構不成干擾。李以瑞在閉目前確認了目標的位置,這可比期末考試全程罩著頭套容易多了。

  何況他剛才那段話,確實讓楊若愚有所動搖。李以瑞知道對方逃不掉。

  碰地一聲,子彈擊中折扇的聲響倒讓李以瑞吃了一驚,明明看上去只是把普通折扇,但折扇從楊若愚手裡擊飛時,竟發出漫天巨響,兼之白光乍現,像是擊中什麼未爆彈一樣。

  「唔……!」

  楊若愚發出悶哼。李以瑞見他單膝跪地,伸手壓住手腕,子彈的衝擊力對人體而言非同小可,就算沒直接打中,那種力道也足以讓人斷幾根指骨。

  李以瑞看楊若愚靠著牆、直起身,折扇被子彈擊飛到牆的另一頭,楊若愚想撿也沒辦法。

  而且剛才那擊讓李以瑞確認,這人少了法器,也不過是和他一樣的普通人類,會痛會死會受傷。

  「怎麼回事!誰在那裡?」

  大概是槍擊造成的巨響,李以瑞聽見海灣分局那頭傳來人聲。好在今天執勤台不是竹輪值班,李以瑞無力地想,那傢伙每次坐執勤台都是睡死狀態,連李以瑞在他面前放屁都渾然無覺。

  李以瑞再回過頭,發現楊若愚竟已消失無蹤。

  他心裡一驚,正想搶先一步到折扇掉落的方向堵人,但回頭看段於淵已雙膝跪地,倚在巷底的水泥牆邊喘息,只得先把槍收回槍套裡,走回他身邊。

  「還好?」

  李以瑞伸手過他腋下,把他整個人扛起來。看段於淵滿頭大汗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背後寫字的時候總是特別囉唆,剛才那樣,你寫個『扇』我就懂了,寫那麼多字幹嘛?我還以為你真的要被那個人廢了。」

  方才兩個人錯肩而過,就是李以瑞一擊撲空的時候,段於淵抽空在他背上寫了「射他折扇」四個字。

  饒是段於淵從小寫字寫到大,李以瑞也練就一身感指辨字的功力,也差點因此擋不住楊若愚的攻勢。

  「怎樣,把背後交給我的感覺,還不錯吧?」

  李以瑞露齒比了個大姆指,指上還有煙硝的痕跡。

  段於淵軟倒在他肩上,若有似無地點了下頭,神情又嚴肅起來。

  「他……還會回來。」段於淵說。

  李以瑞凝視著分局那頭朝他們跑來的同仁,想了一下開槍報告該怎麼寫的問題,最終嘆了口長氣。

  「……是啊,我也這麼想。」

  他頓了一下,又說:「但我總覺得……我好像認識他,好像在哪裡曾經看過他。」

  「全裸公車事件時?」

  段於淵問,但李以瑞搖了搖頭。

  「不、不是,是更早之前……」

  李以瑞瞇起眼睛,背脊的燒灼感在楊若愚消失後已然平復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針紮似的疼。

  他感覺腦袋深處有什麼閘門似的東西,正在一點一滴、一鑿一斧地被撬開。

  「早到……我自己都記不得的……時候……」

  「瑞瑞?」

  段於淵扶住李以瑞,只見他手仍壓在太陽穴上,但雙目緊閉,竟已然失去了意識。

  只唇邊囈語似地喚了個名字:「楊思存……」

  青年抱著手臂,在巷口停住了腳步,迎接朝他奔來的少年。

  少年身著白衣、頭戴黑色小帽,他手裡捧著一把折扇,把折扇交到青年手裡。只見折扇靠近底柄的位置,有個焦黑的彈痕,瞧上去觸目驚心。

  「看吧!就叫你不要玩了,現在連若愚的折扇也被你玩成這樣。這東西已經兩百多年歷史了,我也不確定能不能修復,萬一不能修復,到時候你爹真的醒來,我看你怎麼跟他交代?」

  少年心疼地看著青年手裡的法器,尚未縮攏的狐貍尾巴在身後左右晃著。

  但他很快停下話頭。只因他看見青年神色有些怪異,他用左手抓緊方才被槍打中的右腕,緊到微微發顫,眼神中全是異於尋常的興奮。

  小妖狐嘆了口氣。

  「你……該不會想說,你現在很開心、很高興吧?你現在的表情就跟個變態殺人魔沒兩樣。」

  「我只是……覺得很有趣。」

  青年攤開雙手,僵硬地動著兩手十指。

  「上一次來到陽間,是失去記憶的狀態,沒能好好體會陽間的趣味。但這次不同,縞衣,你知道嗎?我從知道我爹是凡人那刻起,就一直很嚮往陽世的生活。我想在陽世行走、吃陽世的食物、曬陽世的太陽,也想接觸那些形形色色的凡人……想了數百年,如今終於能夠如願以償了,我能不開心?」

  「是啊,開心到才來陽世第三天,就被凡人逼到在車上脫光光之類的。」被稱為縞衣的妖狐調侃道。

  「……那是我還不習慣身體的關係。我也是上身後才知道,我爹的身體有數十道魂鍊,就像一輛車有數十個方向盤一樣,光是要摸索就得費一番功夫,導致我現在跟提線木偶一樣……真虧得那個李以瑞能查覺這一點。」

  縞衣瞄了青年一眼。

  「好在那個警察已經不記得你之前的事了,要是他知道你們發生過的事,豈不對你更敬而遠之。」

  「不,他記起來了。」青年唇角微揚。

  「嗯?」

  「我讓他想起來了,就在他剛才碰觸我的那時候。唔,不過他應該會有一陣子混亂期,畢竟被混淆的記憶,沒有這麼容易導回正軌。」

  「為什麼這麼做?」妖狐問青年:「但他知道你本名的事……」

  「與其讓他帶著混亂的記憶,胡亂把我當壞人看,不如讓他知道真相。再說現在除了李以瑞,另一個孩子也讓我有點在意,李以瑞想起來後,一定會再主動來找我,就等於把那段家的孩子也帶到我身邊。」

  青年盤算似地說道,半晌又微微一笑。

  「而且我、也有點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妖狐少年一頭霧水。

  青年持續抱著右臂,望向曙光初露的天空。

「是呀,真想趕快適應這個身體,趕快再見到那個人,然後跟他說,陽世有這麼多有趣的事、這麼多有趣的人哪……」

案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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