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貸關係


  他的名字叫作王小明。

  雖然知道自己的父母取名字總是走隨興風,但是隨興到這種程度的恐怕也不多見。這個名字害他有一次錢包被扒走,打電話去警察局報案時,才剛開口說:「我的名字叫王小明……」對方就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就連小學數學不及格,老師發到他的考卷時,還聲色俱厲地問:

  『是誰在考卷上給我寫假名?』

  雖然有個引人注目的名字,但是小明的人生不管從那一方面來講,都不是個引人注目的人。他有一個十分平凡的家庭,和善的幼稚園園長老爸和傳統到不能再傳統的家庭主婦老媽,有著平庸的腦袋和平庸的家境。

  唯一稍微值得誇讚的大概就只有長相,雖然從幼稚園開就常被小女生倒追,但也沒有到傾國傾城的地步,最多就是清秀一點,可以騙巷口老婆婆多給一罐汽水的程度而已。

  王小明的人生中唯一一個不平凡,是在他第一次見到大他三歲的哥哥那一刻。

  「你好,我是王紹允,是你的親哥哥。」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母親用近乎雀躍的神情,把這個看起來非常和善、非常有學問的俊美青年帶到他面前的情況。

  他的樣子一點都不像他們家的人,老實說包括他那有大學學歷的父親在內,從他到他的父母到他家的狗阿汪,每個人都少都有點鄉土氣。雖然住在首都,講話卻有臺灣國語,最喜歡的歌手是伍佰,買大白菜的時候會叫多送一根蔥。

  但是這個人,小明一見面就愣住了。他給人的感覺太不真實,就像天上下凡的某種生物,就算不是仙男,也是某種靈芝仙草。

  無法想像同樣是人類,光是揚起笑容來就能有這麽大的差別。而更令小明無法想像的是,他和他竟然會是一家人。

  「小明,你嚇了一跳對吧?抱歉瞞了你這麽久。你這老哥啊,小時候身體差到快要死掉,我們就把他帶去媽祖鳳天宮旁邊小巷右轉一間很有名的算命攤看相,他說你爸前世得罪了三煞魔君,如果紹允做為長男在這個家裡生活,絕對活不過十八歲。所以要我們先把紹允送出去,並且再生一個孩子,把那個孩子當成長男撫養,直到他十八歲生日那天為止,紹允才可以逃過此劫。」爸爸耐心地解釋。

  「嗚嗚嗚,結果紹允就一直被寄在其他親戚家裡,真是苦了這孩子了。還好活到十八歲無病無痛,現在我們一家才可以像這樣團圓啊……」

  媽媽一邊講,一邊喜極而泣地哭了,爸爸善盡丈夫風範地拍了拍她的肩,兩個老人家哭成一團。小明對老人家幾近天方夜譚的迷信不感興趣,他只是愣愣地看著這位大哥,直到紹允在他面前蹲下來,用銀框眼鏡後好看的雙眸望著他,把手搭在他稍嫌單薄的肩上,

  「初次見面,你叫小明嗎?媽說你小我三歲,今年應該快十五了吧?」

  「……為什麽我和你的名字氣質差這麽多?」這是小明腦子裡反射的質疑。

  「啊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因為紹允的名字是算命的取的,聽起來就比較正常,你不覺得你的名字很有特色嗎小明?」

  爸爸打哈哈地笑著,媽媽也跟著笑了。

  紹允露出溫和的微笑,站起來從身後搭住了小明小他一個頭的肩。那時小明就知道,這位哥哥的手很寬大,很柔軟,充滿某種令他心頭澎湃熾熱的溫度。

  「爸,媽,小明。從今天開始,我們終於可以像一家人一樣地生活了。」

  從那一天開始,小明的世界就改變了。

  照理說從天之驕子的獨生子生活,忽然變成家裡的老二,任何人都會有點不習慣,甚至還會有父母的愛被強奪的孤獨感。

  但是對小明來講,事情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紹允就像一陣春天的風,適得其時地吹進他們這個平凡又稍嫌庸俗的家,改變了這個家的每一個細胞和粒腺體。

  紹允從親戚家帶來的行李裡,有大量的畫具,從各色各樣的水彩筆,到速描用的鉛筆,設計用各種號碼的馬克筆,還有大量的畫架和單眼相機。小明躲在門口好奇地往裡看時,被紹允發現了,他就拿下眼鏡,用最樸實的笑容向他招手,

  「來呀,小明,過來這裡幫我一起收拾。」

  小明有些怯懦的踏進了家裡新隔出來的房間。據說室內也是紹允自己設計的,他為了替父母省錢,親自去買了油漆和木材,自己做木工、自己上牆粉,做出來的傢俱比家裡任何一樣看得見的桌椅都優雅。

  紹允甚至用剩下的材料在樓梯間替小明做了一張吊床,讓他可以在上面聽搖滾。

  「我現在在藝術學校念書,主要是修室內設計,但是我的興趣很雜。」

  紹允用有些靦腆但不失大方的笑容說道,小明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的笑容可以同時兼具天真又高貴兩種特質。

  「你之前都在親戚家住喔?」

  遲疑了一下,小明在頗具設計感的圓椅上坐下,用青少年慣有的口氣掩飾他的緊張。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麽和自己的親哥哥說話要這麽緊張。

  「嗯,是啊。」

  「我們家……我是說,老爸老媽那來這麽多親戚啊?」

  紹允微微笑了。「是不多啊,為了不打擾他們,我大部分時間輪流在各個家裡住,有時也睡在學校裡。」

  「是喔,藝術學校好玩嗎?」小明看著那張溫柔的笑臉。

  「很好玩喔。特別是藝術學校裡的人。」

  「這樣啊。」

  小明點了點頭,然後就不知道要說什麽了。但是他也不想離開這間房間,對十四歲的小鬼來說,以往他的世界只充斥著不成熟的地下搖滾、舊報攤撿來的成人刊物,還有關心今天的籃球抱隊誰贏誰輸。這些畫架和畫,對他來說有種遙遠的神秘感。

  「你明年要考高中嗎?」

  「後年,我不會參加高中聯召啦。」

  「為什麽呢?」紹允意外地問。

  「成績爛啊,考也考不上。老爸說我可以去念技職學校。」

  「你想做什麽呢?我是說你的興趣。」

  「天知道,先混個幾年慢慢想咩。」

  小明晃著腿說。紹允卻忽然站了起來,有些嚴肅地看了他一眼,小明被看得有點不自在,只好故意撇過了視線:

  「幹、幹嘛啦,看什麽看啊臭老哥。」

  他對自己脫口而出的膩稱感到驚訝。同時也有種難以言喻的自我滿足。臭老哥,臭老哥,嘿,多像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會有的稱呼呀。

  紹允沒有說話,只是蹲到他那一堆尚未整理的行李前,伸手到行李袋,不知道掏些什麽東西出來。因為他的神情很認真,動作也很小心,小明也不禁好奇起來,爬下圓椅子湊過去看,才發現紹允拿出來的是一張張的話。才看了一眼,小明就叫了出來:

  「哇——」

  那是一張張上了色彩的畫,小明並不懂藝術,分不清楚那是油畫還是什麽材質的畫。但畫的主題只有一種,那就是花,各式各樣的花,從小明認得出來的鬱金香、白玫瑰,到小明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花也有。

  「這你畫的?」

  小明忍不住問,雖然他自認沒什麽美術細胞,但是畫裡每一朵花,卻不知為何牢牢地抓住了他的神經。他覺得那些花像是活的,活生生的,充滿生命的力道的,足以把人深深地拖到那片花海裡去。

  「嗯,我很喜歡畫靜物,特別是花。」

  「為什麽,男生畫花,好娘娘腔。」小明故意言不由衷。

  「因為花的壽命很短。」

  「嘿?」

  「小明,花的壽命很短,不像那些樹,那些松、那些榕可活上數千年。站在松樹面前我會很不安,畫他們的時候則更不安。」

  「因為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不是的,小明,不是的。人感覺到自己渺小是好事,樹讓我害怕的是他們的視線,假使我就這樣一直坐在他們面前的話,有一天我老了,死了,在他們面前倒下,化入他們站立的泥土中,他們還是無動於衷,他們會靜靜地站在那看著我,看著幾千幾百個像我一樣的人化入塵泥。一想到他們那樣冷冷的視線,我就忍不住想吐,所以我沒有辦法畫樹,無論如何沒有辦法。」

  小明有些怔愣,紹允的話對他而言太難懂了。但他想,或許那時候他真正發呆的原因,是因為紹允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太過深邃,太過迷人:

  「但是花不一樣,小明,你找不不到比花更脆弱、更短命、更不堪一擊的生物了。多麽美妙啊!當你坐在他面前,把他們的美鐫刻在畫上的時候,你知道他會完全在你的掌控中,你知道什麽時候來一場大雨,他就會在你面前落花,在你面前死亡。下一次你經過同樣的地方,將踩過她化成的春泥,誰也不認識誰。再也沒有比這更美的邂逅了。」

  「那你也不畫人瑞羅?」

  小明想了很久,爆出一句連他自己都想敲自己腦袋的回話。但是一如往常紹允沒有嘲笑他,他用撿拾落花般的表情揀起一張向日葵:

  「我不畫有感情的東西。」

  「為什麽?」

  「因為那太危險。」紹允靜靜地笑著。小明還是不懂他的意思,他只知道,那瞬間他又為了自己親哥哥的笑容發呆了。

  「我是想告訴你,小明,找到自己生命中最美的東西,是很重要的事。」

  紹允忽然正色起來,他把其中一副畫掛到牆上,那是一副未完的靜物畫,畫的主角應該是蘭花。紹允修長的身形站在畫前,背對著小明:

  「一個人如果找不到生命中那個最美的時點——可能是你最想做的事情、也可能是你最珍視的某個人。是很痛苦的,是會痛苦到活不下去的。小明,你還年輕,或許還感受不到那種痛苦,但是總有一天你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小明愣了一下,才醒覺這個陌生的哥哥是在勸戒自己的進路。他覺得生氣起來,但又覺得自己不儘然是那麽地生氣,他第一次有這種五味雜陳的感覺,

  「要你管啊!老爸他們都不管我了,幹嘛忽然對我羅哩叭唆。」

  「那是你自己的人生,跟誰管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紹允依然用他那種不慍不怒的眼神,小明不由得有點羞赧起來。他對親哥哥做了個鬼臉,「說的自己像有多老似的,才不過大我三歲,臭老哥。」

  紹允笑了一下,露出有點害羞的笑:

  「啊,這麽說也是。」

  這反應讓小明莫名地窘迫,他一溜煙地躲回門口:

  「好了不跟你聊了,媽剛跟我說來叫你吃飯。我跟你說老媽做的蕃茄炒蛋超難吃,你最好不要吃,會拉三天肚子。」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的提醒。」紹允笑著應道。

  小明往走廊外跑了幾步,想到什麽似地,又一溜煙地鑽了回來,

  「喂,老哥。」

  「嗯?什麽事?」紹允從收畫的行李中抬起頭。

  「你啊,有沒有……我只是隨便問一問沒有其他意思喔,有沒有這個?」小明舉起小指。

  「這個?」

  「哎喲,你很土耶,馬子啦,我是說女朋友啦!」

  紹允先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後比之前都燦爛地笑了:

  「沒有喔,我沒有女朋友。問這做什麽?」

  「是這樣喔,那沒事,掰啦!」

  不等紹允再叫住他,小明已經一溜煙地滑下了樓梯的把手。

  ◇

  在學校裡,如果是一群家裡的老大聚在一起,通常就會一起嫌他們的弟妹有多煩人。同樣的,如果是一群老麼聚在一起,通常就會一起表老哥老姊們有多機車。所謂的兄弟姊妹關係,說穿了就像家裡的小戰國一樣,很少有和解的時候。

  和其他同學的兄弟比較起來,小明就覺得他和紹允實在是太特別了。

  紹允搬回家裡來住已經兩個月了。在知道紹允這個人的存在之前,小明一直是獨生子狀態,雖然園長夫婦並不是特別會寵兒子的人,但是小明還是很不習慣和一個年齡相近的人朝夕相處。

  但是紹允卻一點也不會給人那種不習慣的感覺。簡單來講,小明覺得他很像空氣,而且是那種大老遠爬到七星山上,才呼吸得到的那種清新空氣,既不會給人壓迫感,又讓你無法忽視。

  「小明,今天吃巧克力布朗尼怎麽樣?」

  雖然不知道其他的兄弟相處的情況,但是小明可以確定,絕不是每個哥哥都會在弟弟關在房間念書時,端著親手做的蛋糕進來慰問的。應該說連聽都沒有聽過。

  紹允的興趣特別又廣泛,除了室內設計和畫靜物畫,小明發現他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哥哥,還喜歡做在他看來很娘娘腔的蛋糕。提拉米蘇、巧克力慕絲、栗子蒙布朗、雙層草莓奶油蛋糕或是整塊的布朗尼。

  第一次看到紹允穿著圍裙在廚房削著奶油邊時,小明驚訝到差點沒把手上的MP3摔到地上去。

  同時紹允的出現,也帶給整個家極大的改變。

  改變最多的是媽媽。小明的媽媽雖然算是個好媽媽,不過不管是小明的眼裡還是一般人的眼裡,都只能算是個平庸的女性。有著平庸的長相、平庸的身材,平庸的智慧還有平庸的見識,美人當然算不上,年過四十,真的是路上隨處可見的歐巴桑。

  但是大哥的回歸,讓媽媽整個人都亮了起來。小明發現媽媽開始會打扮、會在家裡化妝,甚至有閒情逸致買花回家擺,和鄰居的交流也多了起來。紹允每天晚上都會在廚房和媽媽一起作菜,有時母子倆一個洗菜一個切菜,笑聲連小明的房裡都聽得見。

  家裡唯一的小狗也是,那只狗叫小汪,是小明有一次從電線杆上救下來的,之後就一直賴在他們家不走。

  小汪好像也很喜歡紹允的樣子,大概是紹允每天都會溫柔的撫摸他、和他說話的關係,現在紹允不管走到那,小汪都會跟在他後頭聞他屁股的味道,據說這是小汪這種狗表達友好與愛慕的象徵。

  唯一沒什麽改變的或許就只有爸爸。身為社區幼稚園「阿華」的園長,小明一直覺得他爸爸身為人類有點可惜,因為他對人類世界的事務好像總是少根筋的樣子。即使兒子回來了,老爸除了每天回家會和紹允打聲招呼外,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改變,還是那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不過據他所知老爸在那些幼稚園女家長中還挺受歡迎的。

  整個家要說改變最大的,其實應該說是他自己。

  第一次看到紹允端著蛋糕進他房間時,他非常錯愕,還記得紹允把香草奶油蛋糕做得非常可愛,炫麗的花邊還加上糖霜做成的維尼小熊。

  小明一瞬間的反應就是大窘,把紹允拿蛋糕的手推開:「我不要吃這種東西啦!」

  「為什麽?」紹允有點錯愕。

  「什麽為什麽?你是笨蛋嗎?我是男生耶,是男人呀,男人吃這種東西像話嗎?」

  小明用一副在看山頂洞人的表情看著自己的親哥哥。但是紹允一點生氣或挫敗的表情也沒有,他看著坐在書桌前修MP3的小明,露出溫暖的笑:

  「這樣啊,好吧,等你那一天想吃的時候再告訴我。」小明愣了一下,沒想到紹允這麽快就妥協。瞥了一眼做得非常精緻的小熊蛋糕,小明覺得自己有點動搖,看著紹允端著蛋糕走的背影,再思考前就已經叫出口:

  「等、等一下啦,老哥!」
 
  紹允停下腳步,掛著微笑:「嗯,什麽事?」

  「你……那蛋糕是你做的喔?」

  「是啊。」

  「為什麽你會做蛋糕?藝術學校學的嗎?」

  紹允咧開嘴笑了,小明忽然覺得那笑容真美。

  「藝術學校不會教這個,大概要念餐飲才有教這些吧!我是……和以前的一位親戚學的。」紹允遲疑了一下。

  「那個親戚啊?我認識嗎?小阿姨?小姑姑?還是媽那個老姑婆姊姊?」

  「你要吃嗎?」紹允笑著反問他。

  「……既然是你做的,就勉強吃一口啦!一口喔,只吃一口而已!」

  老實說,當然吃下第一口蛋糕的瞬間,他的味覺就註定被俘虜了。他很少吃蛋糕,事實上國中男生也不會有一起吃蛋糕這種活動,但是紹允的蛋糕給他一種感覺,就像紹允的畫、紹允的人一樣,有種侵蝕人心的魔力。

  紹允把蛋糕放著就離開房間了,他嘴巴含著湯匙,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一口氣把那塊蛋糕吃得精光。

  除了蛋糕之外,小明也不確定那家的哥哥會跑到弟弟房裡叫他起床,這通常是媽媽的工作。小明自問是個懶散的人,基本上也不太在乎全勤紀錄之類的東西,每天早上都是睡到自然醒,有沒有遲到就聽天由命。
 
  但是自從紹允來了以後,第一天小明就嘗到震憾教育。紹允竟然在七點鐘準時闖進他的房間,靠在他耳朵邊輕喚:

  「小明……小明,該起床上學了。」

  他覺得很不耐煩,一開始還想拿枕頭丟他。但是紹允非常鍥而不捨,他也不用激烈的手段,只是伸手撫摸他的額發,一邊慢慢的搓柔,一邊輕聲說:

  「慢慢來,先伸個懶腰,然後吸點新鮮空氣。習慣早起的話,以後起床就不會那麽痛苦了。」等小明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發現紹允就蹲在他床前一寸的地方,和他同樣清秀的五官露出笑容,聲音像棉花糖一樣柔軟:

  「早安,小明。」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有這麽單純的名字真幸運。單純的名字配上單純的叫喚,彷佛名字最初便是為紹允而設計,為他的一聲早安而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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