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范,請借我妳的內褲!」

  那天晚上整個城隍廟差點沒被她的尖叫聲掀翻,還好他爸為了夜巡的事情在忙,否則應該會衝進來把輔順給滅了,聖王爺就要絕後了。

  事後才知道輔順是為了他撿回家的兩個小麻煩。女孩子總是要替換衣服,但輔順當然不會有女生的內衣褲,而范謝想她應該是他唯一熟識的異性。

  「我想說妳也是幼兒體型……」她家竹馬借完內褲還記得補她一刀。

  輔順還因應廟方的觀光需求,弄了個什麼名產攤位。本來應該是契子自己要顧攤的,但她家竹馬心軟耳根子也軟,廟方什麼要求他都義不容辭的幫忙,上從點光明燈下至扶來拜拜的老太太上廁所。

  輔順剛答應廟方幫忙籌備這個月底的中元天燈祭,好像還有表演節目什麼的,也難怪會忙不過來,得找國中生來幫忙顧攤。

  「對了,怎麼沒看到小雨?」

  范謝吮吸著手裡的竹輪,左右張望。

  「雨鳶的樂團快要公演了,現在她假日也會去學校練習喔。」

  吉古拉幫烤架上的竹輪翻了個面,沾上蛋黃醬,手法熟練。
 
  「樂團?小雨有在玩樂團?」

  「有啊,雨鳶是吹黑管,我有時候也會去幫忙。」

  「等等,這等級有點高,一般不是都彈吉他還是貝斯之類的嗎?國中生就是應該要搞搖滾樂啊~~!」

  「妳這是輕○社什麼的看多了吧?」

  「唔!但是小雨確實很適合管弦樂……」

  「是管弦搖滾樂,我有時候也會去幫忙吹小號,因為雨鳶有時候要唱Vocal。」

  「搞了半天還是搖滾樂啊!」

  范謝一口咬下嘴裡的竹輪,還沒開始嚼就聽見後面傳來聲音。

  「真抱歉啊,國中生就是喜歡搖滾樂。」

  淡漠的聲音、異常冷靜的調子。范謝不用回頭就能夠辨別說話的是什麼人。

  「小、小雨!」范謝回過頭。

  只見一名留著黑色及腰的長髮,穿著國中生紅領帶制服,背上還背著看起來像是裝樂器的黑色鍊袋的少女出現在范謝身後。

  少女面無表情,她穿著不透膚的黑色絲襪,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雖然身處在繁忙的市街間,氣質卻和整個夜市格格不入。

  有種隨時會隨雨絲消融的感覺,范謝每次看到她都這麼想。

  「最近女警的制服裙子也太短了吧。」少女瞄了范謝的大腿一眼。

  「有什麼辦法,是上面說這樣信一路的交通搞不好會改善一點。」

  「但是輔順對貧乳沒有興趣,有腿也沒用。」

  「跟他才沒有關係,憑什麼我要為了他露腿啊!而且穿著熱褲在夜市賣竹輪的國中生才沒有資格說我!」

  范謝漲紅了臉,指著攤位上的吉古拉。

  「那邊那位小哥,要來根新鮮現做的竹輪嗎?可以幫你把整條黃瓜塞進竹輪裡面喔,一起咬下去還會噴汁喔~」

  「……」

  「……」

  「不過輔順現在很忙,他要籌辦天燈祭的表演節目,最近都在中正公園那邊排演。」

  雨鳶不動聲色地撥了下瀏海,走到攤位裡,替妹妹烤起竹輪。

  「表演節目?」

  范謝歪了下頭,她不記得那個老實的男人有何才藝可以表演。

  「嗯,詳情要問輔順就是了。」

  黑髮少女意義不明地嘆了口氣,范謝看街口女警同仁跟她招手,要叫她回去執勤,不由得也跟著嘆了口氣。

  「是說……關於你們父母的事情呢?我是說、都已經過了兩年了。」

  范謝吞掉手裡最後一口竹輪,拿著竹籤在手裡晃著。

  「妳跟小吉,會一直待在阿順身邊嗎?如果找不到爸媽的話……」

  黑髮少女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望著好像又開始烏雲密布,看不見陽光的天空。

  好像又快下雨了呢。

  范謝聽見旁邊的遊客說,她看雨鳶張開口,好像要說些什麼,但遠方忽然有個阿婆十萬火急地跑了過來。范謝認得那是廟口隔壁攤位的大媽。

  「喂,小吉!小雨!不好了,哎喲,范范妳也在,哎你來得正好,大事不好啦,妳老公出事啦——!」

  范謝怔住,一時不知道該吃驚還是該害羞。

  「什、什、什麼老公?那個傢夥才不是我老公!」

  雨鳶和吉古拉都停下烤竹輪的動作,雨鳶先開口了。「阿婆,輔順怎麼了?」

  「他在公園那裡幫人搭中元的祭台,結果出了意外,台子垮下來了,輔順被壓在下面,現在大家都去幫忙了,妳們也快過來!」

  港灣的雨,開始下了。


  第二章、


  「不用擔心啦,只、只是條腿扭傷而已嘛……」

  鄭輔順,認識他的人都叫他輔順或阿順,是個土生土長的港灣男兒。

  二十八歲、單身。單身。單身。因為很重要所以說三次。

  沒有女朋友。

  嗜好是自己吐嘈自己。

  興趣是扶老太太過馬路。

  從小到大,無論是廟裡的人也好、學校裡的人也好,對輔順的形容詞都只有一種:好人。

  有時候好人前面還會加上一些多餘的字,但輔順基本上在社會基礎評價裡就是個「好人」。

  輔順的爸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為車禍亡故,因為親戚剛好在港灣這裡當乩童,勉勉強強地算是收養他。

  但說是收養,輔順其實一年到頭沒見到那個親戚幾次,大部分時間那人都在雲遊四海。輔順是靠著香客的供品還有廟裡阿婆們的照顧(同情)活下來的。

  大概是因為自己這種過去,輔順特別喜歡照顧東西,只要看到什麼被丟棄不顧的東西,就沒辦法克制把他們撿起來帶回家養的慾望。

  「怎麼會有人這麼愚蠢,搬個神像也能弄到腿斷掉……」

  而就在兩年前,在雨中的港灣旁撿的東西,徹底改變了他這個好人的人生。

  以前輔順就經常受傷。雖然住在開漳聖王爺的眼皮底下,但輔順好像也沒有因此變得運氣比較好,常常斷支手還是肋骨什麼。

  只是以前受傷,輔順都是一個人默默療傷,最多就是某個青梅竹馬的女警來他房間裡嘲諷個兩句。

  但現在,看著躺椅前兩個被他撿回來的「東西」,妳一句我一句地數落他,輔順有一種人生一百八十度轉彎的感嘆。

  「就說沒有斷啦,只是比較嚴重的扭傷而已。」

  輔順安慰一臉鄙夷的黑髮少女。

  「嗚嗚嗚,怎麼辦,謝謝姊下半生的幸福要沒了!」金髮少女在旁邊掩面哭泣。

  「我斷的又不是那個地方!」

  「你斷哪個地方關我下半生幸福屁事!」

  女警看著被手忙腳亂的厝邊隔壁們從看臺下方救出來,腿上誇張地裹了一大圈繃帶的青梅竹馬,整個臉紅得像蒸出來一樣。

  「蠢斃了、我還以為你要死了,結果只是斷了腿。沒事就好,我要回去開單了。」

  女警轉過頭,不讓輔順還有兩個少女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范范,謝謝。」

  輔順對著他的背影說,范謝背脊一抖,回過頭來。

  「笨蛋!」她罵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為什麼輔順要分開叫范范姊的姓和名,還重覆兩次?」吉古拉問。

  「……」

  「……」

  「那現在該怎麼辦,你腿斷了,不是要在天燈祭表演嗎?」雨鳶問輔順。

  「就說沒斷了……」輔順表情有點無奈,「不過對啊,都已經答應廟方了,現在這樣好像有點麻煩。」

  「輔順到底是答應他們表演什麼啊?」吉古拉問。

  「……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就是當吉祥物。好像廟方設計了港灣吉祥物,外表是有眼睛的巨大竹輪什麼的,要我在天燈祭當天穿了發傳單,還有跳竹輪舞。」

  「有眼睛的巨大竹輪……感覺好不蘇湖……」

  「會嗎?我覺得很可愛啊?如果輔順沒辦法的話,我來好了。」

  吉古拉自告奮勇地舉起手。輔順看著她身上還穿著圍裙,問道:

  「對了,夜市那裡還好嗎?竹輪生意怎麼樣?」

  確認輔順安全無虞後,街坊鄰居又開始重新搭起戲台。中元節附近同時也是城隍爺的夜巡日,廟前都會搬演布袋戲和歌仔戲,據說還是范謝的爹出資請戲班的。

  「很不錯啊,粗大爆漿竹輪賣得特別好!」吉古拉比了個大姆指。

  「總之要注意安全,不要隨便跟不認識的叔叔走,就算他跟妳說『我這邊有更大更好的竹輪妳要不要跟我來看看』也不行,知道嗎?」

  吉古拉還沒有回答,黑髮少女就在旁邊哼了一聲。

  「搬個戲台腿都會斷掉的人,少在那邊裝成一副大人的樣子。」

  輔順不禁苦笑起來。

  兩個少女在剛被他撿回家的時候,確實是安分了一陣子。

  輔順還清楚記得那天的事。

  剛來輔順家裡的少女又餓又累,而且渾身被港灣的雨淋得濕透。

  本來雨鳶還能夠抓著他的衣襬跟著他走的,但一到了他在奠濟宮附近的套房,就像是用盡電池的兔子一樣,在輔順那間小閣樓屋地板上咚地一聲倒了下來。

  身為單身男人,又是個孤兒,輔順當然沒有幫未成年少女清洗身體的經驗。

  他手忙腳亂,只能先把少女們移到自己床上,脫去溼透了的外衣,盡量不去看內衣下少女的身體,匆匆搬了被子枕頭過來,讓少女們睡下。

  雨鳶是被熱可可的香氣催醒的。她睜開眼來時,看到輔順拿著兩個不成對的馬克杯,裡頭裝著熱騰騰的——沖泡即溶包阿○田。

  「……」

  「……抱歉,我找了半天,家裡就只有這個。」

  「……我比較喜歡美○。」

  「呃,抱歉,我晚上去全聯買。」

  但後還雨鳶還是喝了,還把睡眼惺忪的吉古拉叫起來,給了他另一杯。兩個少女就這樣並排著蜷在毛毯裡,抱著馬克杯,滿足地飲盡手裡的阿華○

  那之後少女們就在輔順這間不到十疊的套房裡住下來。濫好人•輔順把空間都讓給她們。

  因為整個閣樓裡只有一張床,輔順只好在客廳兼飯廳兼起居廳兼玄關的地方打地舖。

  有時候,只是有時候。天氣冷了,輔順從地板上醒來,會看到自己肩膀上多蓋了條拉拉熊的毯子。

  那條毯子是范謝幼稚園時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但重點不是拉拉熊,而是蓋毯子的人。

  輔順試探過兩名少女,但沒有人要承認。

  「但你不是表演招攬顧客的布偶嗎?為什麼會跑去搬戲台啊?」范謝問。

  范謝看著臨時病床旁邊,已經被輔順脫下來的巨大竹輪頭套,竹輪的眼睛無辜地看著前方,有點驚悚感。

  「他們請我幫忙,我忘記我布偶裝還沒脫掉,結果視線不良,不知道撞到什麼東西,就……」

  「為什麼要搭戲台?不是有好幾年廟口都沒請歌仔戲班了嗎?」

  「啊,不是歌仔戲要用的,是原創的舞台劇。」

  「舞臺劇?」吉古拉和范謝都叫出聲來。

  「嗯,對啊,不是每年中元時,三大廟的少年信徒都要出表演,而且還會比賽嗎?因為聖王爺已經連續輸了三年,所以今年廟方說我們不能再輸了,就想做些特別的表演。不這樣的話,恐怕贏不了媽祖廟那邊。」

  「所以……?你們就打算表演舞台劇?」

  「不、不是普通的舞台劇喔。是奠基於歷史基礎的戲劇,好像是關於彰、泉械鬥什麼的,故事內容是雙方打得太厲害,快把基隆拆了。於是當時雨神就出來調停,最後成功解決了雙方間百年來糾紛的故事。」

  「這劇情提要也太簡略了……」

  「所以,你是演路過的竹輪怪獸嗎?」

  「啊不,我是演雨神。」

  「雨神是巨大竹輪……?」

  「這、這是有根據的好嗎?聽說神靈來到人間,都會用特殊的身分做為遮掩。這、這是雨神的遮掩!」

  輔順捏捏手裡脫到一半的巨大竹輪布偶裝,范謝嘆了口氣。

  「那現在該怎麼辦?你那個斷了,剛剛問過朱醫生,他說你至少要一個月才能恢復正常。」

  「妳可以好好把『腿』這個字說出來嗎……唔,沒關係,應該有辦法找人代替吧……?」

  輔順把期待的視線投向范謝和兩名少女,兩名少女都把視線別的遠遠的。

  「果、果然不行嗎?」

  「拜託,這個布偶的尺寸是依照輔順身高設計的,我和雨鳶姊怎麼樣都沒辦法穿吧?范范姊應該也是。」

  「說、說的也是。」

  「事到如今,只能變更表演內容了。啊,雨鳶,妳不是有在玩樂團嗎?不如讓妳的樂團上去表演妳覺得怎麼樣?」

  吉古拉問道。雨鳶一直沒說話,抱著手臂站在床尾,好像在思考什麼事。

  「輔順,我問你。戲台倒下來的時候,青蘭姊在嗎?」

  范謝和吉古拉都好奇地回過頭來,「小青?為什麼提到小青?這件事情和媽祖廟有關嗎?」

  港都有三大廟,分別是范謝在裡頭玩大的城隍廟、養大輔順的聖王廟,剩下就是港都的燈塔,也是香火最鼎盛的天上聖母廟,俗稱媽祖廟。

  范謝和輔順都是從小依附廟宇長大,因此對廟裡各個廟公廟婆一家老小都很清楚,因此廟會的時候,自然成為這些廟裡少年少女的領頭人物。

  每年三大廟到了鬼門開時,都會合辦中元祭。中元祭對廟裡的少年來講是大事,廟方會準備豐厚的賞品,吸引少年們上台表演,再讓港都的鄉親投票評分,投票最高的表演會拿到該年的「雨神賞」,之後一整年在港都都可以橫著走路。

  但是自從某人回歸聖母廟開始,已經連續三年都由媽祖廟的人奪得雨神賞。王爺廟的長輩每年都會唸輔順,但輔順挖空心思,還是贏不了花招百出的媽祖。

  「啊……這麼說來,我好像有看到喔,今天小青姊有來聖王爺這裡。」

  吉古拉思考地說。

  「真的嗎?」

  「唔嗯嗯,她還有來逛我的攤位,然後說了什麼『雖然我並不喜歡吃竹輪,但如果你給我一支的話,我也不是不能付錢給妳』之類的,我想小青姊的意思應該是要跟我買竹輪,就給了她一支,算他便宜十塊錢。」

  「……」

  「……」

  「後來小青姊就問我輔順去哪了,我就說他在準備戲台,她就邊吃著竹輪邊走了。」

  「果然是這樣……」雨鳶雙手抱臂,凝起了眉頭。

  媽祖廟的少女契子叫作青蘭,輔順和范謝都叫她小青。青蘭和輔順、范謝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港都人。

  吉古拉聽說這位大姊是三年前忽然回來的,好像本來去外地唸書還是怎樣。才回來不到一年,就統御了媽祖廟一帶的青少年們,把他們整治得服服貼貼。

  再加上青蘭的外表,很快就成了附近少年的偶像,在下港一帶擁有大票粉絲。

  這也是輔順他們從來贏不了媽祖廟的原因,青蘭光是粉絲的票就足以把其他參賽者打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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