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al Round.

  我躺在床上,平靜地睜開雙眼。

  我是凱因。

  我從床上坐直起來,環顧四周。

  陽光從窗口緩緩透進來,雖然照得到陽光,室內還是很冷。

  我微微勾起唇角。

  還好是這種天氣,窗外傳來耶誕夜的鐘聲,一年的終末悄悄的拜訪這座都市。

  如果不是這麼冷的話,我一定躲不過這幾天吧?警察會把我帶走,我的罪行會被揭發。

  我們的罪行。

  我赤著腳下了床,地面一片冰涼。

  我身上沒有穿衣服,我的下體半挺直著,但我卻不覺得冷。

  我只覺得興奮。

  我往床底下一看,果然,那女人還在那裡。

  女人仰躺著,她的兩手呈大字型灘在兩側,下體因為臨死前的恐懼而失禁。

  臭死了,所以我選擇把她藏進床底下。

  她生前總是在床上對男人張開大腿,從我的親生父親,到那個人的親生父親。

  她應該從沒想過,有天會在床下,對著男人張開大腿吧?我揶揄地想著。

  我拖出她的身體,她的脖子上有明顯的指印。

  她是被人掐死的。

  諷刺的是,卻不是我下的手。

  她實在太愚蠢了,以為只要對那個人好,那個人就會把她當成親生母親一樣。卻沒有想過,一個連親生兒子都棄之不顧的人,又怎能當好別人的母親。

  我把她的身體拖到飯廳裡,讓她仰躺在耶誕夜的陽光下。

  她的身邊躺著泰迪熊,這隻熊是那個人送給我的。

  那人也真是有趣,總是覺得我像小孩子一樣,明明我和他就沒差幾歲。

  但他確實老成。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西裝,戴著眼鏡,明明只是個高中生,看起來卻像證券市場的金融分析師一樣正經八百。

  而當時的我,穿著拖鞋、穿著繡花夾克,染著金色混綠色的雜毛,我甚至沒有拿掉我嘴上的菸。

  「凱因,把菸拿掉!」

  那個女人命令我,但我完全不理會她。

  我會跟那個人見面,只是出於那個人父親的要求。

  如果可以的話,那個女人根本不想帶著我進這個家。

  我歪著身體看他、瞪他,想看穿他正經八百的穿著下,任何一絲人性的怯懦。

  但他只是靠近我,對著我舉起手。

  我以為他要打我,像學校裡某些師長那樣。

  像我身邊那個女人那樣。

  但他只是伸手到我下巴,他的指腹擦過我的臉頰。

  他拿走我叨在唇上的菸。

  而更令我訝異的是,他並沒有把那菸丟了,而是放進自己唇邊。

  他學著我的樣子,吸了口我吸過的菸。

  「嗯,味道不錯。」他勾起唇角。

  我走到摔壞的鬧鐘旁,拾起那個已經支離破碎的鬧鐘。

  我調了鬧鐘後的機括,鬧鐘沙啞的發出樂音,仍是那首德布西的「棕髮女郎」。

  他第一次帶我去聽的音樂會,就是德布西。

  在那之前我根本沒聽過什麼勞什子的音樂會。我和樂團的人有些交情,學過一點貝斯,但只是三分鐘熱度,我連小星星都不會彈。

  他拉我去聽音樂會,我開始很不願意,何況是聽都沒聽過的音樂家。

  「我沒有能去聽音樂會的服裝。」我找了個理由回絕他。

  但他抓著我,拿了他的西裝,親手替我套上。

  他的褲子對我來講太大,我沒有皮帶,他把他父親送他的皮帶借給我。

  我往鬧鐘旁的地板看了一眼,那條皮帶就掉在地上。

  我勾起唇角。

  他大概沒有想過,那條皮帶後來會變成那種用途。

  音樂會去聽了,但我卻沒能聽進去多少。

  我和他坐在第一排,明顯是靠他父親關係取的公關票。

  但他卻在這麼大的音樂廳,這麼顯眼的位置,這麼正式的穿著,這麼緊的皮帶,這麼多觀眾,還有如此道貌岸然的古典音樂中。

  吻了我。

  那時台上的鋼琴師彈的,就是「棕髮女郎」。

  我不記得他何時成為我鬧鐘的配樂。

  鬧鐘大約是摔壞了,連帶裡頭播出的「棕髮女郎」,也變得散碎而扭曲。

  無所謂,反正我和他之間,從來都是扭曲的。

  我把皮帶撿起來,順帶撿起了地上的褲子,我把褲子套上,把皮帶紮上。

  褲子十分合身,幾乎用不著皮帶。

  認識到那個人,並不如他的穿著和音樂鑑賞一樣道貌岸然,最開始也是透過這條皮帶。

  那是一場小旅行,他跟他的父親還有那個女人說,想帶我去散散心,交流交流兄弟間的感情。

  那年他高三,在準備聯考。

  而我國三,完全沒有繼續升學的打算。

  高中生的旅行,也沒能去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具體來講我也忘記他帶我去了哪裡,總之看了看山、看了看海,最後棲身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小旅館。

  因為是兄弟,當然是住一間房。

  而我直到他用皮帶,把我的手束縛在床頭為止,我都真心當他是兄弟。

  我走到廚房,從地上撿起那顆紅得刺目的蘋果。

  我把蘋果拿到唇邊,咬了一口。

  大概在外面放了太久,皮都乾癟起皺了。 

  但裡頭還是溼的,果汁的汁液流淌進我的口腔,多少緩解了我的口乾舌燥。

  他知道我喜歡吃蘋果。我胃弱,常常沒能吃什麼,也沒福消受大魚大肉。

  唯獨就水果能吃,而眾多水果裡頭,最能讓我胃舒服點的,就是蘋果。

  他見獵心喜,買了各種蘋果來給我獻殷勤。

  而諷刺的是,我們的關係被發現,也是因為蘋果。

  我坐在餐桌旁,嗑掉半顆蘋果,蒼蠅從那女人身上,停到我咀嚼的斷口上。

  但我不在乎。

  那年我因為胃病住院,他買了一籃子的蘋果,說是日本什麼鬼地方原裝進口,來病房給我探病。

  他親自替我切蘋果,用小叉子叉起來餵給我吃,還假掰地削成兔子形狀。

  他廚藝很好,這點曾經讓我覺得驚訝,我曾以為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

  雖然他實際和外表不符的地方太多了。廚藝是。

  床上也是。

  這人變態起來令人吃驚,在音樂廳裡吻男人、在深山野嶺的旅館裡硬上自己的義弟,對他而言都只是前戲。

  我從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這麼多變態把戲,而且把這些把戲都用在我身上。

    那天是非假日,來探病的人很少,我住的又是貴死人的單人病房。
  
  我本來跟他說,不過是胃病,不需要這麼大驚小怪,但他還是給我安排了病房。

  原來他早有預謀。

  他削了蘋果,原先當真是餵我吃。

  但餵著餵著,就從上面的嘴,餵到了下面的嘴。

  餵的東西,也從蘋果,換成了別的東西。

  他換了各種姿勢餵我,無視我的胃病,也無視單人病床的大小。

  蘋果本來被他擱在床邊,全被逼到了地上。

  蘋果滾了一地,像流淌滿地的鮮血。

  很不巧的,其中一顆滾出了病房。

  我看見那個女人,還有他身後站著的男人,手上拿著蘋果,站在我們床尾的時候,我其實是有點恍惚的。

  蘋果砸在我的臉上。女人扯著我的衣領。女人把我從床上摔到地上。男人質問的聲音。那個人大聲制止的聲音。我的被摔到地上的聲響。女人煽我巴掌的聲音。那個人如雷般的低吼。

  還有最終我被那些人的拉扯推到牆邊,後腦杓碰上牆壁的聲響。

  我聽見德布西的《棕髮女郎》。
  
  那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別人。

  不是那個從小被那個女人,從一個陰暗窄小的套房帶到另一個陰暗窄小的套房、從一個酗酒的男人身邊,帶到另一個有刺青的男人身邊,再帶另一個嗑藥的男人身邊,而我都必須稱呼他們為「爸爸」的男孩。

  也不是那個有一天,被以為是親生母親的人叫到跟前,假裝語重心長地告誡:「我有自己的人生,有地方會收留你。」差一步就要被賣進育幼院的少年。

  不是那個被憤怒的女人跩著手,拖進自己一點也沒興趣新家的拖油瓶。

  不是那個被「哥哥」允取允求,卻不敢反抗、反倒沉溺於慾望的膽小鬼。

  不是那個被親生母親尖叫著,指責破壞家庭、傷害家人的壞小孩。

  不是我自己。

  不是凱因。

  我不是凱因。

  從那天開始,我決定不再當我自己。

  我吃完了整顆蘋果,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我站起來,把吃剩的蘋果核扔在那女人臉上,就像她當初扔在我臉上一樣。

  桌上覆蓋著相框,我伸手把相框扶起來。

  裡頭是張照片,是我和那個人拍的照片。也是唯一一張合照。

  我瞇起眼睛,回想起拍這張照片時的情景。

  那個女人和那個人的父親想拆散我們,這也是當然的。

  他們沒等到大學放榜,就把那個人送上飛機,送出了國。

  把我留在病房裡。

  他們說要治療我,治療的方式是把我和我以外的人類完全隔離。

  我沒有朋友、沒有升學,宛如從世上蒸發。

  他們控制我的言行,截斷我對外的通訊權力,深怕他再沾染我一絲一毫她寶貝兒子的氣息。

  但他們錯了,因為起頭的從來不是我。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他再出現在我面前時,看起來長大了很多。唇上留了鬍子,頭髮距離我初次見到他,留長了很多。

  「凱因,跟我走。」

  就如同我第一次和他旅行時一樣,我從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但不可思議的是,我卻從來沒有反抗他的念頭。

  他帶我上了飛機,就如同他們當初把他送走一樣。

  他帶我去見了一些人,有些我記得,有些我忘了。那段日子我渾渾噩噩,唯一記得的人只有他。

  最後他帶我進了一間小酒吧,他對我說,那是他朋友的店,他的朋友會為我們找到能夠棲身的地方。

  「他生病了,我必須找個地方安置他,人煙罕至,只有我知道的地方最好。」

  那個人點了酒,我點了牛奶,我胃不好,不能喝咖啡,當然也不能喝酒。

  但那個人最愛的就是咖啡,其次就是酒。

  他喝著烈酒,替我擦掉唇邊的牛奶,摟著我的身體,對著朋友訴說他的需求。

  我不懂他為什麼說我生病,我只是不想當我自己。

  我曾把這些話如實告訴他,他卻苦笑。

  「你不想當自己嗎?」

  他撫摸我的臉頰。「但我卻想成為你,凱因。」

  他吻我、抱我,摸我的頭。他的朋友為我們拍了照片。

  照片是立即洗出來的那種,他看著我,出神很久。後來跟他的朋友借了筆,在照片後面寫了些什麼。

  他的字很漂亮,就像他的人一樣。

  我的指腹撫過那張照片,那之後過了很多年,照片都泛黃了。

  窗外傳來明朗的樂音,是耶誕歌曲,讓我想起今天應該是耶誕節。

  我和他第一天搬進這間屋子,也是耶誕節。

  他心情愉悅,雖然搬進這間屋子以後,我的記憶總是片片段段。有時清晰、有時模糊,有時歷歷在目、有時忘得徹底。

  但我仍然記得,那天他買了廚具,買了食材,有蛋有蔬菜,還有我喜歡的蘋果。

  他買了全新的水果刀,親自切蘋果給我。

  但那天的事我記得開頭,卻不記得結尾。

  我再有記憶的時候,我躺在床上,那個人坐在我的床邊。

  他的頭上流著血,包著繃帶。他的手好像折了,用繃帶和別針吊在脖子上,他的瑣骨上有傷口,很接近喉嚨的位置。

  那裡也包著繃帶、滲著像蘋果一樣鮮紅的血。

  我開口想問什麼,但他阻止了我。

  「沒事的。」他的語氣很溫柔、很溫柔。「沒事的,凱因,我沒事。你只是生病了,只是生病了而已。」

  他摸我的頭,我閉上眼睛,耳邊又響起了《棕髮女郎》。

  我的手背有點痛,我舉起手來一看,那裡似乎燙傷了,又被玻璃刺過,傷痕累累。

  這間屋子裡放滿藥品,我和他都常為了不明原因受傷。

  有一次大概是因為我傷得太重,他不得不把我帶出去,去一間小診所就醫。

  我的傷好了,但那之後,這間只有《棕髮女郎》的屋子,卻開始有了別的聲音。

  電話聲。

  一開始是桌上的電話,而後是那個人的手機。

  那個人換了電話、換了手機,但電話還是不斷響起。

  有時候我一個人待在裡頭,沒有人接電話,就只有答錄機的聲音。

  『亞柏,我知道你們在哪裡……』

  『亞柏,不要任性,事情可以解決,你不能夠躲我們一輩子。』

  『亞柏,算我求求你,不要不理我,我發誓不會再做同樣的事了,我和你父親都不會。你們已經失蹤了七年,這七年來我想了很多……』

  『亞柏,我只是想見你一面……』

  這些答錄機都是同一個人的聲音,同一個女人的聲音。

  女人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嚴厲,一天比一天歇斯底里。

  但女人每次打電話來,開頭都是「亞柏」,不曾提到過我。

  我是凱因。

  所以我本來以為與我無關。

  我記憶中最後一通電話,是那個女人說,她叫了警察,要破門而入。

  當時那個人坐在我身邊,我們剛吃完早餐的三明治,還有太陽蛋,是那個人親手煎的。

  那個人平靜地坐在餐桌旁,任由女人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

  而在答錄機的最後,女人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個名字。

  一個早已被我拋棄的名字。

  「凱因,我知道你也在,你這個賤種,不要臉的婊子!我知道你瘋了,但瘋了也不要拖累亞柏。」

  「我當初實在該把你送走,你這個瘋子,跟生你的老子一個樣。」

  「你為什麼還不死?你要死了就好了!我現在就進去殺了你……」

  我沒有把話聽完,因為那個人關掉了答錄機。

  我不記得關掉答錄機之後發生的事。

  我再有記憶時,是女人躺在地上,雙眼睜著,已經沒了氣息。

  脖子上有掐痕。

  是被人殺死的。

  被她心心念念的「亞柏」殺死的。

  我看著仍舊躺在地上的女人,蒼蠅越聚越多,即使是十二月這樣的冷天,也敵不過腐臭多時的肉體。

  我覺得手背越來越痛,我從女人身邊離開,走向浴室。

  我記得櫃子放在浴室裡,裡頭應該有繃帶。

  我把櫃子抽屜打開,裡頭卻空無一物,繃帶全不見了。

  我走向浴室,浴室裡有面落地鏡,但鏡子卻是碎的。

  我看不見自己的手背,也看不見自己的臉。

  我記得浴缸旁還有一面鏡子,那是那個人為了情趣,為了在浴缸裡也能看清我的身體,特意裝設的。

  浴缸上有簾子,簾子是拉下的。

  簾子的下方滾了一卷繃帶,繃帶卻是紅的。

  被鮮血染紅的。

  我忽然覺得頭痛,眼前的世界變得扭曲。

  我是凱因。

  我走向浴缸,拉起了簾子。

  有個男人躺在浴缸裡。

  我是凱因。我是凱因。

  那是個很美的男人,如果單看臉蛋的話,可能還會誤認他的性別。雖說看到下體就能夠明白,但就連男人的身體,都美得令人心猿意馬。

  男人的臉色蒼白如止,就連原本像蘋果一樣鮮紅的唇,如今也沒了血色。

  我是凱因。我是凱因。我是凱因。

  沒有血色的原因無他,男人的手腕懸在浴缸外,大概因為胃病的緣故,纖細得不盈一握。

  纖細的手腕上,如今全是橫七八豎的傷痕。

  最深的一道就劃在動脈上,傷口已經乾涸,而血也已經流盡。

  我是凱因。我是凱因。我是凱因。我是凱因。

  浴缸裡有把水果刀。

  水果刀被浴缸裡的鮮血染紅,泛著詭譎的金屬光澤。

  水果刀割破了男人的手腕,鮮血已經流乾,即使再多的繃帶,也止不住那些帶走男人生命的失血。

  男人已經死了。

  男人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我的眼神對上浴缸裡男人的臉,睜大了眼睛。

  那個男人的臉,是我的臉。

  我是凱因。我是凱因。我是凱因。我是凱因。我是凱因……?

  我無法克制地驚聲大叫,我向後跌倒在地。

  我直覺自己必須要離開這裡。

  我護著又在淌血的手背,衝向緊閉的大門。

  我用力扭轉門把,但門把怎麼也打不開。

  我大叫、尖叫,伸腳想把門踹開。但手背的痛和頭痛排山倒海地襲來,就如同當初扔在我臉上那些蘋果一般。

  扔在凱因臉上那些蘋果一樣。

  我彷彿當年被推向牆壁一樣,腦袋一陣重擊。

  我倒在地上。

  地上有張紙條。

  我看著那張紙條,看著紙條上的字跡,忽然明白了所有事。

  我流下了眼淚。


  『請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快想起所有的事情來』

  『殺人解決不了任何事』

  『死亡並不是正確答案』

  『我、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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