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天晚上,吉安看見富里學長又開了宿舍的門出去。他瞄了一眼時鐘,是凌晨一點半,這時間出門確實有點詭異。

  雖然他們系上不乏一些晝伏夜出的怪咖,但富里學長看起來不像是出門跑趴或找女人,他身上甚至還穿著白色吊嘎內衣。

  吉安尾隨富里學長,只見他出了宿舍的門後,竟朝著走廊那一端走過去。

  之前吉安幾次目擊富里學長半夜出門,都只是站在走廊上,像這樣著了魔似的往某個方向走,還是第一次。

  吉安低頭往地下一看,發現走廊上又出現女人的毛髮,而且這次不是一搓,而是一排,稀稀落落地灑在宿舍外那條長廊上,一路延伸到吉安上次看到學長盯的角落。

  吉安多少有點毛骨悚然,他不敢去碰那些頭髮,只能叫住富里:「學長!」

  但富里學長仍像沒有聽見似的,吉安發現他照著頭髮的軌跡,往角落的地方緩步靠近。他心中焦急,正想伸手去拉富里,驀地一隻手從他身後伸出,攬住富里的胸口,就把他往牆邊拖。

  「嗚哇啊啊啊————」

  吉安嚇得驚叫起來,回頭一看,拖人的卻不是旁人,而是顒衍。他穿著白天上課時那套一千零一見的白襯衫,外頭仍然罩著黑色西裝外套。

  吉安看他神色嚴肅,把富里學長推到牆上,富里一瞬間想要掙扎,但顒衍一手按著他的肩膀,另一手從西裝內側口袋不知掏了什麼,按在他的額頭上。

  「拜上奉請,天地玄黃,五方四老,三天二重,天陽地陰,二氣化神,三光普照,吉曜臨門,司命六神,諸神莫侵……」

  吉安看他口中唸唸有辭,蒼白修長的指尖在富里學長額上比劃,像寫了什麼文字,吉安忽然覺得頭暈腦脹,印堂的地方一陣疼痛,眼前的景物像要扭曲消散,連帶顒衍壓在富里學長身上的身影也顯得模糊。

  他腳步晃了兩下,回過神來時,才發現顒衍不知何時已站到他身前,兩手扶住他的手臂,臉上難掩擔心。

  「你沒事吧?」

  吉安晃了晃腦袋,「學長他……」

  他看了一眼顒衍身後,只見富里坐倒在走廊牆邊,微垂著頭,竟似睡著一般。

  「他沒事,我替他唸了安神咒,暫時他會睡一會兒。抱歉,我忘記安神咒會有附作用,應該先請你離遠一點。」

  顒衍語氣懊悔。但吉安只是覺得頭痛,倒沒什麼異常,反而覺得顒衍有點小題大作。

  「學長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吉安問道,「是中邪了嗎?」

  「現在還無法判斷。但我在這附近感覺不到鬼氣,應該不是精守墮落的妖鬼。」

  吉安愣了一下,「精守墮落?妖鬼?」

  顒衍望了他一眼,這時候吉安才發現,顒衍那件黑色西裝外套內,竟放滿了像是符咒一樣的事物,有黃色的也有白色的,還有幾張像是用鮮血蘸上的紅。

  他正要多看兩眼,顒衍卻掩上了外套,伸手扛起了地上的富里。

  「解釋起來有點複雜。但簡單來說,這件事應該不是妖異之物所為。」

  「不是妖異之物所為?那是什麼?」

  吉安聽不懂顒衍的話。顒衍扛著富里,緩步走回宿舍,吉安看他低頭望了宿舍門口一眼,才發現那裡又有一撮頭髮,不禁「啊」了一聲。

  「又是……」

  顒衍把富里擱到一旁,在頭髮旁蹲下來。吉安看他在暗藏玄機的西裝外套內摸索一陣,拿出一張符咒大小的白紙來,將那頭髮掃進紙裡,包起來收進西裝外套裡。

  吉安實在好奇顒衍的西裝內袋裡收了多少東西,雖然他知道現在不是問的時機。

  「這到底是什麼?真的是頭髮嗎?」吉安問道。

  顒衍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望著委頓在牆邊,彷彿睡著一般的富里學長,微微嘆了口氣。

  富里學長一路睡到隔天中午才醒來。雖然不知道顒衍給他下了什麼咒,但看來富里學長真的睡得很好。這幾週吉安看他每天半夜醒來,就算回到床上也是掙著眼輾轉反側,隔天整隻眼睛都是腫的,吉安都很擔心他的保時捷會出車禍。

  但顒衍也沒解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吉安實在忍不住,在一次下課後纏住顒衍。

  「所以富里學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吉安拉住他的衣襟,上一堂剛好是小考,周圍一片哀鴻遍野。但吉安看顒衍神色如常,好像考試對他而言不是什麼大事。

  顒衍瞄了周遭同學一眼,有兩個女生正在朝他招手。

  「衍,待會要不要一起去吃個午飯?好不容易考完大刀的試了。」

  吉安看顒衍神色無奈,他抓住吉安的手臂,把他往旁邊一扯。吉安踉蹌地被他扯到暗處,遠處那兩個女生一臉狐疑地望向這裡。

  「我已經解決你要求我做的事了,你還想要怎麼樣?」

  「富里學長真的不是被鬼纏上嗎?」

  吉安直拗地問。他現在發現對付顒衍,直來直往似乎更有效。

  「不是,我說過了,妖異之物纏上凡人,通常需有因果。而且妖鬼的話,手法也不會那麼迂迴,雖然陽世間不乏那種寄身於人,欺騙世人的妖鬼,但多數妖鬼的腦袋都相當單純,要害富里學長這樣一個凡人,也用不著這麼大費周張。」

  「那是怎麼樣?學長到底是被什麼纏上?」

  吉安看顒衍望了他一眼,視線停留在他胸口那個護身符上。吉安因為怕丟臉,所以平常都把護符收在T恤裡。但剛剛被顒衍又是拉又是扯的,護符竟然掉了出來。

  「我說過了,不是妖異之物所為。富里不是修行之人,當然也不會是神罰天劫。」

  「那是什麼?」

  吉安愣了半晌,顒衍眼神深邃,他終於恍然明白過來。

  「你的意思是……人為?有人要害富里學長?」

  顒衍抿了下唇,「那個人睡著之後,我蒐過他的貼身物品和衣物,在他的枕頭裡,找到這個東西。」

  顒衍說著,拿出了掀蓋式手機,吉安愣了一下,「你辦手機了?」

  顒衍怔了下,耳根有些紅,「啊,班上那些女生……就是你剛剛看到的那兩個,某天下課強行帶著我去辦的。機型和門號都是她們選的,我實在不懂人類……實在不懂這些,她們本來還要幫我付初月通話費,我拒絕了。」

  還有這種要電話的方法啊……吉安不禁感慨現代女性的行動力,不愧是女性婚嫁率第一高的教育大學。

  
  六、

  顒衍不太熟練地操作著手裡的機械,螢幕上出現一張照片,雖然解析度頗低,但吉安仍然看得出來,那是個以紅紙折疊而成的紙人,用麻繩子綑著,上頭還有像是鬼畫符一樣,以墨筆寫成的字跡。而麻繩子和紙人之間,還綁著一搓頭髮。

  整個紙人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吉安看了顒衍一眼,顒衍開口。

  「這叫紙紮人,是茅山術數的一種,就是在紙人背後寫下目標的生辰八字,以自己鮮血獻祭,再請人以易術開光,點上五官七竅。最後再附上目標的髮膚血液等等身外之外,這樣紙紮人的精守就會與本人相連,對紙人做的事就會影響到本人。」

  「簡單來講,就是像替身一樣的東西。」顒衍又說。

  吉安盯著手機模糊畫面裡的紙人,臉上還真的畫有五官。但顒衍說的話有許多令他在意的地方。

  「易術?精守?那是什麼?」

  顒衍難得露出覺得麻煩的表情。

  「說起來複雜,但精守大致就是一個人的元神所在,透過修行,元神可以煉成金丹,就是我說的精守。但以富里學長的情況,元神並未凝結,最多只能操控他的靈元而已。」

  吉安只好放棄弄懂那些細節。

  「那到底是誰?誰會做這種事?」

  顒衍凝起眉頭,「一般用紙紮之術害人,通常不會都會把紙人藏起來,或者釘在常人難以觸及處所,或是放在自己身邊。因為一但被目標找到,只需將用以連結的毛髮毀去,紙人便不能再對本人有所傷害。」

  他把掀蓋手機關了起來。

  「而且我看過這個紙紮人背面的生辰八字,好像不是富里學長的。至少生日跟他學生證上的不大一樣。」

  吉安一怔。隨即想到顒衍竟然連學長的學生證都看了,不知道背著他做了多少調查,心中有點不太爽快。

  明明委託顒衍調查這件事的是他,但吉安現在卻有一種被室友拒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不是富里學長的,那是誰的?」

  但這一個月相處下來,吉安也慢慢摸清楚他這個神秘茅山道士室友的個性。他是那種你越積極去靠近,他越會躲你躲的遠遠的類型。

  反而要是稍微放鬆一點,拉開距離,比如吉安前陣子就故意數日不去找顒衍說話,結果顒衍反而主動來問他「你還好嗎?」。

  吉安覺得那很像他小時候養過的貓,明明寂寞的要命,在主人伸手要摸他時還會假裝自己不想被人類碰觸。

  「我不知道,紙人身上只能寫生辰,沒有寫名字。紙人身上附的毛髮,只怕也不是富里學長的。」

  吉安點了點頭,以他在宿舍門口看見那些頭髮的長度,這些頭髮應該是屬於女性的,但手機裡拍攝的毛髮,無論色澤和長度都有點模糊,吉安無法判斷那和宿舍門口的毛髮是不是屬於同一個人的。

  「但是放自己的人偶,在紙紮之術裡極為少見,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做法。」

  「為什麼?」吉安好奇地問。

  「我不是說過了,紙人等於是施術者的分身。不管任何修行者,都不會做出自己的分身,還把分身放在自己管領不到的處所,這等於陷自己於危地。」

  「咦?那為什麼對方要這樣做?」

  顒衍看了教室前人來人往的學生一眼,垂下視線。

  「我不知道。我把紙紮人暫時先收起來,這種東西對施術者本人也很危險,凡是易術必定有反噬,從撰寫生辰八字的手法,可以看出這個紙人是外行人做的,萬一沒有控制好,製作者被自己的術法吞噬也是常有的事。」

  「吞噬?什麼意思?」吉安一愣。

  「各種狀況都有。最糟的狀況是,紙人反過來操控施術者,紙紮人的魂魄與施術者本人調換,通常這種狀況,紙人都會反過來讓本人消失在世界上,好讓自己取代活人生存下去。」

  吉安聽得背脊發涼,顒衍又思索地說,「要是能夠知道全校學生的生辰八字就好了,但又不可能一個一個去問……」

  吉安「啊」了一聲,「如果只是生日的話,學務處應該會有。」

  他擊了下掌,「最近不是宿營嗎?副理學長又是宿營副總召,如果以副理的名義,去跟學務處的學長姊借名冊的話,他們應該會給。」

  吉安看顒衍用手指抵著唇,看起來若有所思。

  「唔,明目張膽地去借可能不太妥當,畢竟做紙紮人的,很可能就是這所大學裡的人。你以富里學長的名義去借,要是被他知道了,他很難不聯想有人在調查他。」

  「那要怎麼辦?」

  吉安問,顒衍不知為何瞄了吉安一眼,視線仍然停留在他胸口那個護身符上。

  「如果名冊在學務處有的話,你有辦法把它拿出來嗎?」

  吉安愣了一下,「拿、拿出來?你是說去偷嗎?」

  顒衍撫了一下下巴。「也不用整個帶出來,被發現不見了反而麻煩,你用我的手機,手機是有拍照功能的,找到名冊之後一頁頁拍下來。」

  「也不用每個學生都拍,大學裡太多人。我想這件事,應該是今年的新生所為,所以只要拍新生的名冊就好了。」

  「新生?為什麼?」

  顒衍把自己新辦的手機交到吉安手裡。吉安看相片簿裡已有不少照片,這人的學習能力還真是驚人,兩個月前連販賣機都不知道怎麼使用的人,現在竟然已經會用手機拍照了。

  吉安注意到他的穿著也有點改變。他不再把白襯衫紮到西裝褲裡,衣襬鬆鬆地垂在外頭,多了點大學生的感覺。吉安發現室友的頭髮也長了,應該是故意不去修剪,他不禁有點懷念兩個月前那個早上四點就跑去沖瀑布的好青年。

  「你說富里學長心神不寧,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我實際問過學長,他之前也沒發生過這種狀況,是九月之後我們兩個搬進宿舍後才開始的。」

  顒衍說著。

  「學校的男宿最多只能住到大二為止,三年級以上得自己想辦法。如果是富里的同學,大可不用等到現在,學長從入學就住在宿舍裡,而且學長有說過,宿舍有段時間只有他和福隆學長兩個人,那時候下手容易得多。」

  「但為什麼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外校也有可能不是嗎?唔……副理學長在校外交遊好像也很廣闊。」

  顒衍沒說什麼,只是把手機又拿回來,轉到剛紙紮人的畫面。

  「你看一下這個紙人,有看到背後的字嗎?」

  「字?你說生辰八字嗎?」

  顒衍搖了搖頭,「不,這紙人經過折疊,但多少還是看得出來,你看折縫的地方,有印刷體打印的字跡。」

  吉安一怔,他努力辨識手機裡模糊的影像,果然看見就在紙人的背面,墨跡背後,竟果真隱約有像是標語一樣的文字。但照片解析度實在太低,吉安只依稀看得見「男……歡迎……二月十五……期待你的加入」幾個片段的字樣。

  「這是……」

  「應該是學校社團的招生簡章。實物更清楚一點,是個叫作『男體研究社』社團的招生傳單,剛開學那幾週,一直有人在教室附近發這些東西。」

  吉安摸了摸鼻子,據他鍵盤觀察,那個「男體研究社」應該是大學裡的Gay為了交遊聯誼組成的社團。以前這種社團都挺低調的,沒想到現在還會發傳單了。

  他看了一眼一臉清純的顒衍。雖說他的室友現在已經進化不少,但他覺得還是別讓山裡的仙人知道太多比較好。

  連A片都沒看過的男孩,讓他知道世界上有更多元的肉體交流方式那就太殘忍了。

  「但他們通常只在學生上下課時間發,而且只在教室附近發,發的人也都是學生,這種傳單沒事也不會交給外校的人。所以才說做這個紙人的,十之八九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是新生的可能性尤其高。」

  顒衍把手機交回吉安手裡,「你把名冊拍下來之後拿來給我,雖說同學年同天生日的可能不只一個,但至少可以縮小範圍。」

  吉安吶吶地接下那支斬新的手機,顒衍看吉安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忍不住問,「怎麼了,有什麼困難嗎?」

  「啊,不……怎麼說,覺得你挺厲害的。」

  顒衍挑了一下眉毛,「什麼?」

  「沒什麼。那個……只是想說聲謝謝你,幫我調查富里學長的事。」

  吉安摸了摸後腦杓,顒衍愣了一下,吉安看他耳根一紅,表情變得有點蹩扭。

  「不幫你的話,你會一直纏著我不是嗎?」顒衍小聲地說。


  七、

  吉安本來想立即去辦顒衍交給他的任務。但這幾天行政大樓門口都在舉行新社團的招生活動,人擠得水洩不通,吉安根本找不到空檔進去拍名冊。

  倒是那支顒衍的手機竟然有人打來,還是在他在學務處門口探頭探腦的時候,嚇得他差點沒把手機丟了。

  他拿到眼前來一看,才發現那是簡訊,內容顯然是傳給顒衍本人的:『嗨嗨,新手機用的還習慣嗎?這個號碼應該沒錯吧?收到的話記得回我們電話喔,如果有什麼不會使用的地方,歡迎隨時來找我和長濱~』。

  吉安看簡訊下方的署名是「by關山」,應該就是那兩個女生其中一個的名字。

  吉安闔上手機的蓋子,不知為何胸口竟有點悶悶的。

  畢竟他的室友三個月前還是個山中猴子,現在竟也懂得和女生傳這種曖昧簡訊了,還一次兩個。吉安有一種輕微被背叛的感覺。

  那天晚上吉安回到宿舍,本來想跟顒衍討論一下名冊的事情。但還沒走盡宿舍,就聞到濃厚的酒氣,他發現他們寢居然燈火通明,裡面傳出鼎沸的人聲。

  吉安才知道原來福隆學長臨時起意,找了同宿的其他學長們,開了個品酒大會,由每個寢提供酒類,打算喝到通宵。

  「我們副理最近心神不寧,大概是主辦迎新宿迎太累了,我們來給他壓壓驚。」

  福隆學長拱富里坐到中間的床上。自從顒衍給他下了安神咒後,吉安覺得富里的氣色明顯好多了,晚上也不再沒事到走廊站崗,只是臉色有點蒼白。

  吉安覺得他經常若有所思,好像在害怕什麼事情。

  也難怪,吉安不知道顒衍向他解釋了多少,但好好住個宿舍居然被人下咒,正常人都會嚇得不要不要的。吉安覺得富里還敢住下來已經算是膽子大了。

  那天他們宿舍裡幾乎聚集了所有男一宿的同學學長們,他和顒衍根本沒處可躲。

  而且名為品酒會,根本是男宿的酗酒大會,福隆學長還不客氣地拿了富里珍藏在床底下的各種昂貴酒類,從威士忌到Volka。

  吉安覺得福隆好像很喜歡顒衍,他指名要顒衍坐在他旁邊,他就用那隻頗有料的手攬著顒衍的肩膀,在顒衍身前的馬克杯斟了滿滿一杯啤酒。

  最近吉安發現,他這寢的男人好像都挺受歡迎的,富里學長就不用說了,據說整個學生會都是慕他的名而來的新生。顒衍最近也成為他們班上女生熱門討論的話題,據他所知還有女生開賭盤在賭誰能跟這個神秘寡言的帥哥說到第一句話。

  就連福隆學長,吉安也發現他並不如他所認知的那樣,只是個普通的宅男。

  據說一年級的時候福隆學長也不像現在這樣,整天窩在宿舍裡和動作片和模型為伍,他參加過游泳比賽,據說還是校園馬拉松冠軍。果然那身肌肉是其來有自的。

  只是吉安聽班上女生的八卦,福隆似乎從去年某時期開始,就忽然不再參加這些比賽,整天把自己關在男宿裡,連和同學聚餐都不去,成了個徹底的死宅。

  多數人猜測福隆學長應該是情傷,據吉安從男寢學長那裡聽來的各種八卦版本。似乎是告白之後被人甩了之後自暴自棄。

  這讓吉安有點同情他。沒想到愛情改變一個人的力量竟有這麼大,連男神也可以墮落成阿宅。

  宿舍的地方橫七八豎都是倒塌的酒罐,還有學長帶了高粱來,據說是在金門當兵的老爸給的。

  「來,阿衍,你先乾一杯,當作給各位學長見面禮。」

  福隆把酒杯舉到顒衍眼前,顒衍看起來有點惶恐。「我、我不喝酒。酒精會影響靈元凝結……」

  吉安聽顒衍又開始唸他的天師經,但福隆學長搥了他胸口一下。

  「進來男宿哪有不喝酒的,我不管你之前在山上過的是什麼生活,既然都來這裡了,就要好好享受我們都市男兒的生活。」

  福隆的話似乎讓顒衍頓了下,「一般人……都會喝這種東西嗎?」

  「當然,哪個大學生不會喝的,是男人就不要婆婆媽媽的。來,快點。」

  福隆催促著,吉安看顒衍露出一副壯士斷腕的表情,他拿的竟然不是福隆手上的馬克杯,而是另一個學長帶來的高粱,而且一斟就是整個酒杯。

  吉安看身邊的學長像要阻止他,但最終還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附手旁觀。

  「來,阿衍,乾下去!」

  「喝完他喝完他!這樣你也是男一宿的男子漢了!」

  顒衍就在這樣的呼聲中,乾掉了整整一瓶的金門高粱。吉安看喝了酒的顒衍似乎和平常很不相同,他表情呆滯,眼神卻相對變得柔和。

  吉安和他對上視線,不由得呆了一下,總覺得平常正經八百的室友,三杯黃湯下肚後竟流露出某種風情。

  說是魅態有點太過,但吉安看著室友微酣的眉眼,竟覺得心口跳了一下。

  「吉安……」他看見顒衍用唇形喚他,總覺得心跳得更快了。但下一秒福隆便攬過室友的肩頭,把他摟進自己懷裡。

  「來,阿衍,這是你副理學長珍藏多年的五十三度貴州紅星茅台,現在都算是國寶了,你把這杯乾下去,保證你不後悔!」

  吉安看顒衍兩眼發直,唇角卻漾出微笑,那種半帶傭懶、半帶妖魅的笑法,吉安發現自己竟移不開視線。他覺得宿舍裡幾個學長也差不多,好幾個學長被顒衍眼神帶到,都愣了好半晌,連手裡端著酒杯都忘了。

  但顒衍醉歸醉,吉安覺得他身體還挺好的,居然一直保持清醒。

  至少福隆學長把一口伏特加含在口裡,在眾學長起鬨下打算嘴對嘴餵給顒衍時,顒衍還知道要笑著拒絕他。

  品酒會一直持續到凌晨三點,幾個學長才各自散去。福隆學長倒在地上便呼呼大睡,吉安看顒衍斜倚在床柱上,腳邊還放著散落的高粱酒瓶,只是裡頭已然空了。

  吉安試著推了下顒衍,顒衍卻沒有反應,吉安實在沒有辦法,他把顒衍扛到床上,沒想到這人看上去文文弱弱,身體倒還挺結實的。他想起室友在柔道課上的表現,把顒衍擱到床上時,接觸到鎖骨稜線,不知為何覺得自己臉頰發燙。

  他把顒衍放平下來,就想轉身逃離。但手腕卻被人一扯,吉安回頭一看,顒衍仍舊微閉著眼睛,五指卻緊抓住他的手腕,緊到泛出紅痕。

  吉安感受到顒衍的體溫,既高且燙,料想是喝了酒的緣故。

  「尚……」顒衍嘟噥了什麼,但語意實在太含糊,吉安聽不清。但只覺話聲中飽含著某種壓抑的情感,那些情感是如此飽脹,彷彿只要吉安碰觸哪個地方,眼前這個青年就會就地碎了。

  吉安實在不知道這些情感的對象是誰。但總覺得,他無法放下這個人不管。

  他就這樣待在顒衍床邊,任由顒衍握著他的手腕,直到自己也沉沉睡去。吉安依稀做了幾個夢,他夢到自己坐在男宿旁的馬路上,有人從後面叫自己,但卻不是叫他的名字。

  他心裡疑惑,回頭一看,卻發現有團巨大的黑影朝他慢慢移動過來。那還不是普通的黑影,仔細看去,黑影全是由一團團頭髮組成,像有生命一般蠕動著,而中心有個像黑洞的東西,不停地把那些試圖掙脫的毛髮拖進去。

  吉安覺得恐懼,本能地想逃,卻發現自己腳底下不知何時也被頭髮纏住了。那些頭髮像人的手一樣,攀住他的腳踝、爬上他的大腿,竟似要把他往黑洞的方向拖。

  吉安摔倒在地上,無數的毛髮便覆住他的身軀、掐住他的脖頸、遮住他的口鼻,吉安感覺自己呼吸困難,有什麼東西抑住了他的呼吸,他張口呼救,但更多的毛髮湧入他的喉底,他只能絕望地伸直手臂:

  「不——」

  他從地板上驚醒,入眼是漆黑一片的男宿。他意識到有人在呻吟,但聲音卻不是從他這裡發出來的。


  八、

  吉安心中一驚,忙往顒衍的方向一看。顒衍已經放開他的手腕,而他睡相太差,竟不知何時滾到了宿舍另一頭。

  他聽見顒衍的悶哼聲,卻見他整個人平躺在床上,手腳微弱地掙扎,那張蒼白的臉微微瞪大眼睛,彷彿要掙脫什麼般,剛才的悶哼顯然就是從顒衍口裡發出的。

  吉安隱約看見有個人影壓在顒衍身上,他的腳強壓著顒衍的小腿,手隱約摁在顒衍的手鼻上,另一手竟然順著顒衍的上衣襯衫往下滑,竟開始解顒衍的襯衫釦子。

  吉安還看到人影的膝蓋頂到顒衍胯間,試圖把他的大腿分開。

  這回吉安再怎麼遲鈍再怎麼處男,都知道眼前的情境不對勁。

  他大叫一聲:「你在做什麼!」衝過去打算拉開那個人。

  但那個影子竟沒有抬頭看他,男宿裡一片漆黑,吉安才發現那人竟似沒有五官,他的四肢健全,隱約還看得見男人的肌理,身高也很高,但臉上全是漆黑一片,乍看倒有點像方才吉安夢裡那個頭髮妖怪。

  吉安吃了一驚,一時無法決定要不要靠近。

  但那個黑影動作不停,他解了顒衍的襯衫釦子後,竟又伸手去脫顒衍的黑色西裝褲。顒衍的長褲被拉到大腿上,他奮力抵抗,但黑影的力量實在太大,顒衍推開了一下又被壓回床上。

  黑影還俯下身來,竟似要吻顒衍的唇。

  吉安只覺腦囟門一陣熱血上湧,想都沒想就扔出了手裡的原文書:

  「快住手——!」

  原文書打中黑影的側臉,成功阻住了他的動作。但黑影仍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唇瓣(坦白說,吉安看不到他的唇在哪裡)往下移,竟開始親吻顒衍的胸前。

  吉安聽見顒衍掙扎著仰起頸子:「燈……開燈,用光照……」

  吉安這才恍然大悟,他忙拿了福隆學長桌上的檯燈,一下子把燈光開到最強,直射黑影那張空洞的臉。

  只見黑影發出一聲像是吹哨般的尖鳴,影子一下往那張臉孔縮攏,就像吉安夢中的黑洞一般,然後從顒衍身上消失無蹤。

  顒衍從床上滾落地上,他掩著口鼻,伏在地上咳嗽喘息。吉安忙丟下檯燈,衝過去扶起顒衍。

  「你……你還好嗎?」他問了當初顒衍見到他時,問的第一句話。

  剛才見識過顒衍喝醉的樣子,此刻見他衣衫不整,襯衫釦子已經完全被打開,露出吉安當初在淋浴間看見的勻稱肉體,而下半身更慘不忍賭,那個黑影的力道確實驚人,褲頭的釦子已被扯飛,吉安瞥見顒衍的裡褲,還有裡頭半沉睡的器官。

  「剛、剛才那是什麼?」

  吉安實在不敢多看,他別過視線問。

  顒衍喘息稍定,他單手抱住肩膀,不動聲色地掩住被打開的襯衫襟口。

  「鬼壓床。」顒衍說。

  吉安心中一動,以前畢業旅行什麼在講鬼故事時,常會有同學分享自己被鬼壓床的經驗,有人說那是心裡作用,也有人從科學的角度解釋,說那是平躺時壓迫到肌肉神經,造成一時抽筋無法動彈的現象罷了。

  吉安小時候有過被鬼壓的經驗,但自從媽媽帶他去某間廟裡、求了這個平安符後,就再也沒發現過這樣的事,連鬼影也沒看過半點。

  ……不過吉安認知的鬼壓床,應該是鬼單純的壓在人身上。像這種又脫衣服又強吻別人的鬼壓床,吉安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太久沒被鬼壓,連這種事也跟時代脫節了。

  「這不是普通的鬼壓床。」

  彷彿知道吉安的疑問,顒衍沉著嗓音。

  「而且一般妖異之物是進不了這間宿舍的。我在住進這裡之前,就在四角柱上刻了迎神咒,招了樑神,也拜託他代為照看這間宿舍。」

  「樑神?」

  「嗯,就是寄宿在房屋樑柱上的神靈,每棟建物都會有一尊。聽過安樑儀式嗎?以前房屋在落成時,都會請修行之人在樑上貼紅紙,以祈求房屋堅固平安,同時不讓妖異之物危害到建物裡的人。」

  吉安十分感慨,「原來你真的是茅山道士啊……」

  顒衍怔了下,臉上有點泛紅。

  「我不是『道士』,我確實有修行,但那是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為。」

  吉安還想多問些什麼,但顒衍不再給他機會。

  「總之,在樑神發揮作用的情況下,像鬼壓床這種低階的妖鬼,是絕對進不來這間寢室的。」

  「所以說,到底是……」

  顒衍把掌心攤開,吉安才發現他手上捏著一樣物事,正是他在手機照片裡看見的那個紙人玩偶。

  這是吉安第一次看到實品,只覺得廣告紙上的紅字眩目得驚人,吉安從上面感受到濃烈的情緒,說不上惡意,當然也沒有善的成分。

  那是某種執念,某種深沉、黏稠、陰暗、沉重……不達目的絕不輕言放手的執著。

  吉安光是站在那裡,就覺得腦門一陣陣發朮,忍不住把視線別了開去。

  「所以我之前才沒讓你看實物。」

  顒衍對吉安的反應不感意外。吉安看他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他把中指壓在紙紮人的印堂上,姆指則抵在背心,拿到眼前端詳。

  「我本來想如果實在掙脫不了,就燒了這個紙人形。但燒了線索就斷了,再說,在這個易術解除之前,紙人和那個施術者心脈相連,要是燒了他,只怕施術的人會因為反噬而死亡。」

  「什麼意思?啊,你是說,剛才壓著你……剛才鬼壓床你的,就是這個紙紮人?」

  吉安明白過來。顒衍點了點頭。

  「本來紙紮人被放在富里學長的枕頭下,對象也應該是富里學長。但我將他轉移到自己枕頭下,紙紮人無法辨認對象,只能遵照施術者下的指令,所以就把我當成了富里學長。」

  吉安聽得一陣懵一陣愣,「但是……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依照吉安剛才目擊的狀況,怎麼看都像是A片裡常見的那種夜襲,只差沒有拿條繩子把顒衍綁在床上,只是男女顛倒過來而已。如果他沒出手阻止,吉安無法想像那隻鬼會做到什麼程度。

  如果說這是怨恨富里的前女友做的,那現在大學女生未免也太開放了。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單純地想羞辱富里學長。但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了新的線索。」

  顒衍用中指和姆指捏著紙人。吉安注意到紙紮人的頭部,竟不知為何缺了一角,顒衍點點頭。

  「你剛才拿檯燈砸中他的頭,傷了他的元神,我想他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動作,至少今晚應該可以安心。」

  吉安還點驚魂未定,他回想剛才顒衍被壓在身下的樣子,抬頭看他的室友仍舊衣衫不整,領口的地方整個被扯開,釦子疑似還掉了一顆,鎖骨和腹部的線條若隱若現。吉安簡直不敢多看,只能火速別開目光。

  顒衍卻忽然低下了頭,表情有點猶豫。

  「……謝謝你。」

  吉安一愣,顒衍拉了下幾乎已經脫離身體的襯衫,眼神微微一深。

  「我太輕視這個紙紮人的施術者,他的執念比我想像中要深。如果不是你,我大概只能玉石俱焚,你不只救了我,還救了那個人。」

  吉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打從看見喝醉了的顒衍那刻起,吉安便覺得自己胸口有塊地方變得悶悶的,包括看見其他女生傳給顒衍簡訊的時候、包括幸福學長摟著顒衍的時候,還有剛才,顒衍被人欺負的時候。

  他不知道那種悶悶的感覺從何而來,或許該去看個醫生了。

  福隆學長似乎被他們的講話聲吵醒,他喝完酒就倒在地上,上半身甚至還裸著,露出精實的六塊腹肌。他一邊搔著滿頭亂髮,一邊往顒衍這裡看來。

  「阿衍,怎麼了,你在跟誰說話?還有你的褲子怎麼了?」福隆皺著眉問。

  吉安看顒衍不動聲色地把紙紮人又塞回枕頭下。

  「沒什麼,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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