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特別篇二、正確的視角


  「竟陵老師,有喜歡的人嗎?」

  竟陵轉過頭,正好對上那隻狐貍幼獸的小臉。

  那是他開始在固定的道場教劍開始,主動來找他的第一個學生。

  大寺廢除戴罪服役制度、把一些高危險性的妖神放風之後,不只人類修行者人人自危,許多幼小的妖獸其實也是潛在受害者之一,也因此妖神間也掀起一陣學武自保的風潮。

  竟陵說是說想教人劍術以維持生計,本來也沒有什麼多遠大的計畫。

  最初他懷著試試看的心理,在妖神專用的群組裡貼了招募學生的文章,順手附上自己的照片。

  但沒想到貼出之後,來找他的修行者就接二連三。有的是本來就聽說過他這個鳳凰後裔鵠子的名號,慕名而來的,也有本來單純來鬧的,但見到竟陵後就被他打趴或煞到的。還有不少是看到照片就像蒼蠅一樣撲過來的。

  其中族裔上至鳥族,下至獸族和水族,甚至連人類的修行者都有。雖然大多數都在竟陵嚴苛獨特的教學手腕下,不到兩天就撐不下去打退堂鼓,但留下來的學生還是有不少,其中又以年紀輕、雄性的妖神為大宗。

  這隻狐貍幼獸就是其中之一,據他說法好像是在鉤吾谷上網看到他的招生公告,特地大老遠來歸如這裡找他的。竟陵才知道原來鉤吾谷也進化到有裝Wi-fi分享器了。

  他的姿質也十分不賴,竟陵本來對獸族沒什麼好感。拜某隻獸族前王子之賜,竟陵覺得獸族都是些空有下半身滿腦子繁衍的笨蛋。

  但竟陵教了他兩年,發現這隻小狐貍的學習能力頗強,很快就把基礎學全了,還能跟竟陵簡單過上兩招。

  「喜歡的人?」

  不過最近幾次這隻小狐貍來找他,都待得特別晚,然後再以夜歸不宜為由,硬要跟他擠在一塊睡覺,雖然竟陵怎麼看都覺得他只是個毛沒長齊的小鬼頭。

  「幹嘛問我這個?怎麼,你想追我啊?」

  竟陵看對方一臉認真,忍不住笑了出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沒想到那個小狐貍垂下劍尖,竟點了下頭:「嗯。」

  竟陵頗感意外,雖說這些年來,他也不乏追求者,兩百年正好是鳥族從少年到成人的過渡期,隨著年齡增長,竟陵這幾年也清楚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除了身高抽長,體格變壯以外,聲音也變得略顯低沉,他的髮色變深,臉蛋的輪廓也變得更分明了一些,簡單來講就是變帥了。有時候竟陵在池邊攬鏡自照,都會覺得水池裡這個男人生的真是不錯。

  也因此常常有莫名其妙的人跟他告白,比起以前動不動就有人要跟他一夜情,現在多數是年幼的雌性紅著臉跟他訴衷情,再因為他直白的拒絕而哭著跑走。

  看那隻小狐貍一臉認真,竟陵忍不住笑起來。他伸出手來,摸了摸狐貍毛絨絨的髮絲。

  「那你說說看,你喜歡我什麼地方啊?」

  沒想到小狐貍竟露出迷醉的表情。

  「唔,很多地方,老、老師長得很美,也很帥氣,老師的劍技很好,打起架來完全不輸給那些看起來很厲害的妖神,而且老師的原形也好漂亮。還、還有老師人也很好,雖然每天都踢我打我,但事後都會找藥草替我療傷,老師的聲音也很好聽……」

  竟陵在一旁簡直要笑出聲來,他忙咳了兩聲,打斷小狐貍的叨絮。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真是謝謝你,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多好處了。」

  小狐貍的話讓竟陵聽得有點爽。雖說從小長輩就告誡過他,獸族什麼人都可以信,就是不要相信狐貍。但有時候就算知道不是真話,奉承話還是永遠不嫌多。

  「不過很抱歉,我確實有喜歡的人了,而且喜歡很久了,所以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他以為這隻狐貍會想那些雌性一樣,抱著劍哭奔,但小狐貍一瞬間看起來有點失望,但他很快又抬起頭來。

  「那竟陵老師喜歡的那個人,也喜歡老師嗎?」

  竟陵愣了一下,腦袋裡浮現某個土地廟裡的佝僂身影。

  「這個嘛……我也不太確定。」

  竟陵歪了下頭,「但那個人應該至少喜歡我的身體,這倒是可以看得出來。唔,不過我最近長大了,他有點怨言就是了,但說到底這也不是我的錯,除非是神格者,哪有人一輩子都維持美少年的外貌啊……」

  他忍不住抱怨起來。小狐貍依然認真地盯著他,又說:

  「所以老師喜歡那個人,那個人卻不喜歡老師嗎?」

  竟陵忍不住笑起來。他這個徒弟的原形似乎是蘇狐,那是一種有三隻尾巴的狐貍後裔,隨著小狐貍的不滿,毛絨絨的尾巴一條一條現出原形,在小狐貍身後虛張聲勢地擺動著,讓竟陵覺得很有趣。

  「我又沒有說『不喜歡』,唔,對那個人而言,應該沒有所謂『不喜歡』的東西吧!不要說是人或妖神,就連路邊的螞蟻快要掉進水窪裡,他都會緊張兮兮地伸手給他當橋踩。」

  竟陵像是十分感慨般,嘆了口氣。

  「應該說,不犧牲點什麼,衍反而覺得不痛快吧。以前我不大懂這種心理,但現在慢慢可以體會,比起拚了命地求取一樣東西,最後卻求不得的失落感,一開始什麼都不奢求、把自己全部奉獻出去還比較不會受傷。」

  他看了眼小狐貍似懂非懂的臉,伸腳踹了他一下。

  「這個對你來講還太深奧啦!先去找幾隻母狐貍,公狐貍也無妨,談幾場淺顯易懂的戀愛再說。」

  小狐貍看起來頗不服氣。「老師不會生氣嗎?」

  「生氣什麼?」竟陵好笑地問他。

  「像竟陵老師這麼好的人,願意喜歡一個人,是那個人天大的福氣,但那個人竟然不喜歡老師,太沒有天理了。」

  竟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真想把你這些話錄起來給衍聽。不過啊,你聽好,感情的事就是這樣,天下沒有你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就非要喜歡你不可的道理。一直想著你喜歡他,為什麼他連看都不看你一眼,這種執念是很危險的,傷人傷己,弄不好變成妖鬼都是可能的。」

  小狐貍望著他,臉上表情充滿困惑。竟陵想這些體悟確實對他而言還太早。這隻蘇狐還百歲不到,用人類比喻的話大約是小學三年級,真虧他有心思跟自己告白。

  但小狐貍接下來的話就出乎他意料,「那我可以上竟陵老師嗎?」

  竟陵差點沒用劍在地上戳個洞。「你、你從哪裡學到這些的?再說沒交往哪能夠……好吧,我也沒資格說別人。」

  「可以嗎?」小狐貍認真地又問一次。

  竟陵摸摸鼻子,他也不是不懂獸身神之間的人際關係,確實對妖神而言,性愛與情感常常是分開的。上床就像是進食一樣,想當年他碰上顒衍之前,也是看對眼了找個草叢便就地解決,從沒什麼心理障礙的。

  只是和人類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連價值觀也開始改變了,竟陵想。是那個土地神改變了他,不只是他的心,還包括他的生物本能。

  思及此,竟陵不禁微笑起來。他蹲下身,平視著小狐貍的眼睛。

  「這個啊,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他看小狐貍一臉泫然欲泣的樣子,又圓場似地笑起來。

  「不過你心也真大,小小年紀就想要抱老婆了,要也是我上你才對吧?」

  「那不一樣。老師上我的話,只是滿足老師的慾望而已,但老師要是願意讓我上,才代表老師願意喜歡我、接受我的一切。這是我老媽跟我說的,他說不管追男人還是女人,都是一樣的。」小狐貍竟振振有辭。

  姑且不論這隻蘇狐老媽的教育政策,小狐貍的話倒真的在竟陵心裡掀起某些漣漪。

  他喜歡和男人上床,這點毋庸置疑,但不管是在梧桐山上,還是後來自己去外面打野食,乃至於現在和某位福德正神交往,竟陵都是在下面比較多。

  當然竟陵並不排斥處於下方,比起那種模仿和女人交配的模式,這種被壓著蹂躪的感覺更能激起竟陵原始的慾望。

  但仔細想起來,自從和某位土地神相遇後,似乎還真的沒有在上面過。

  怪就怪某位土地神太過忠於自己的慾望,對美少年總是表現出一副色迷迷的模樣,竟陵對他人的渴求總是甘之如貽。這讓他有安心感,好像對方沒自己就不行那樣,才會百年來都沒有翻身的念頭。

  做上面的那個、讓對方接受自己的一切……嗎?

  好像不錯。

  竟陵還在思索,旁邊的小狐貍看著他的臉,又開口了。

  「那竟陵老師,如果是我在下面的話可以嗎?第一次的話我不拘泥這些的。」

  「……想要老子上你,再等一百年吧,你這個早熟的死小鬼!」

  *

  竟陵造訪土地廟時,已是月上柳梢時分。除了和狐貍那點小插曲,大約是他心緒不穩定的關係,之後指導學生也花了點時間,竟陵在道場打坐了好一陣子才出發。

  這幾年他來土地廟的頻率,也較之前幾十年少了。倒不是和顒衍感情淡了,而是兩人相識近百年,多少有點進入老夫老妻模式,彼此對對方的一切都太過熟悉。雖說交纏時的熱情還在,但已不如初始那樣火花四射。

  再說前陣子竟陵遇到自己成人期。任何妖神從青幼獸轉大人,都會經歷一段不穩定的時期,像水族甚至會有外貌轉變的狀況,像蝌蚪變成青蛙那樣。

  而鳥族則是會換羽,也因此竟陵在某個時期經常無預警化回原形。有次在和顒衍做那檔事途中,他就自動化回太鵠的狀態,真的就是一整隻活鳥趴在床上,竟陵實在不願回想當初顒衍發現自己的OO插在一隻鳥的XX裡時的表情。

  一人一鳥當時都受到莫大衝擊,顒衍一副想打電話叫動保協會來抓自己去關的模樣。

  那之後他們有好一陣子沒有行房。等竟陵換羽完畢之後,整個模樣也有了明顯的變化。他明顯感覺到顒衍對他外貌肉體的遲疑,雖然不到排斥的地步,但顯然他們的性生活確實有了根本性的危機。

  竟陵懷著忐忑的心情接近久違的土地廟。但還沒落地,竟陵就感受到氣氛的不同。

  土地廟的安斗燈是滅的。自從顒衍繼承了他父親的神格精守後,能力變得異常強大,歸如的福德正神廟也因此經歷了一時期的動盪,顒衍花了不少時間打趴那些覬覦精守的白目。

  還有些人是沖著臥房的神獸而來的,顒衍也得一併概括承受

  但這樣打打殺殺幾年,埋葬了幾個下港有名聲的大妖鬼後,漸漸的附近厝邊也都知道厲害。

  再怎麼說顒衍除了神格精守外,肉體也受到狍王的心臟影響,變得比鋼鐵人還強軔。上次竟陵就目擊顒衍切菜的時候,不小心被不鏽鋼菜刀切到手指頭。結果是菜刀被彈飛出去,顒衍的手指則連碰破皮都沒有。

  竟陵走近漆黑一片的土地廟前,就聽到熟悉的聲音。

  「竟陵……?」

  竟陵吃了一驚,抬頭才看到熄滅的安斗燈旁站了個人。

  那人穿著簡單的招牌白襯衫,卻沒有紮到褲子裡,如墨般的黑髮梳理的整整齊齊,柔順地披垂在那張蒼白乾淨的臉蛋上。

  即使過了百年,這個人的外貌仍舊一點變化也沒有,仍是二十多歲的那個俊俏青年,竟陵不禁感嘆反倒是他顯老了。

  而令竟陵訝異的還有一點,他自忖自己是練武之人,手腳輕靈是鳥族的特長。他接近的時候做為術場的安斗燈又是熄的,但顒衍卻能準確地在他踏入半徑五公尺時認出他的身分。

  看來神獸之心不但能強健肉體,這人連耳目都變得靈敏了。

  「怎麼了……?有敵人?」竟陵壓低聲音問。

  但土地廟主的態度卻十分輕描淡寫,竟陵看他把掉在地上西裝外套撿起來,放在手裡撢了下灰。

  「嗯,剛剛結束,打了場小架,好像是揪團來找尚融尋仇的。真是的,這個月已經第二起了,這隻神獸到底結了多少仇家。」

  竟陵看他一邊碎碎念著,一邊重新穿起西裝外套,跟著手指一彈,安斗燈像通電似的重新亮了起來,也讓竟陵看清楚廟前的狀況。

  只見顒衍的手邊高高疊了一大疊妖鬼的肉體,看上去像是山魅一類的生物,每個都有兩三個顒衍大小,渾身長滿長毛,竟陵看其中一個山魅還張著血盆大口,嘴巴裡全是染滿鮮血的利牙。

  而土地廟前的地上全是紅紅綠綠的殘跡,有的是鮮血,有的像是體液,安斗燈下滿是這些妖鬼留下的器械足印,疑似還有斷掉的觸手之類的東西。看來剛才的衝突絕不只是「打了點小架」的程度而已。

  但顒衍的足印就只有腳下那一個,看來這人從頭到尾都沒移動過腳步,一個人就解決了身旁這個屍堆。

  竟陵看他安靜地站在成堆的妖鬼屍身旁,妖鬼的體液沾上顒衍的面頰,在安斗燈青色的火光下,格外有股妖異的風采。那是立於人與妖、人與神之間,卻又哪邊都不是的男人,屬於他的福德正神。

  竟陵怔怔地看顒衍伸手抹去臉上的血污,才從那種被震懾的情緒中回過神來。

  他感覺自己臉頰發燙,沒想到喜歡一個人上百年,竟還會有這種被煞到的時候。他心情有點複雜,臉上卻不願表現出來。

  「這手上拿這什麼……?」竟陵只好問他。

  只見顒衍手上拿著像是小說一類的東西,這位土地神的生命現在近乎無限,平常打發時間的方式除了做愛,就是看書。

  不過最近竟陵比較常看他上網找小說,畢竟現在網際網路太過方便,實體書幾乎已變成歷史遺跡。

  「啊,是我正在看的BL小說,叫作《剪刀上的蘑菇》。這群大蜈蚣來得太突然,我上廁所上到一半,手上就只有這個可以當成武器。」

  他的情人說著破壞情調的話。竟陵對於剛才一秒中被電到的自己感到羞愧,他看了眼那堆妖鬼屍堆,果然每隻山魅頭上都插了張白紙,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字,看起來就像是小說的書頁。

  竟陵知道精守若是夠強大,飛花沾葉均可做為武器。看來這位土地神大大是把自己的精守貫注在這些BL小說書頁上,讓他像利刃一樣穿透他們的軀體。

  「有什麼辦法,我也不願意的好嗎?畢竟這書五十年前就已經絕版了,我找網拍找好久才高價買到。」顒衍臉露心疼之色。

  「啊那幾個被爆頭的是……?」竟陵看著遠方兩隻明顯死狀淒慘的妖鬼。

  「……我撕到我看的進度還沒打完,只能用別的方式解決他們。」

  「……」

  竟陵嘆了口氣,如果這兩個妖鬼知道自己的死法和夥伴不同,只是因為福德正神看小說的速度太慢,不知道會作何感想。

  不過這也讓竟陵稍微定了心,看來他家的歸如高中前教師還是通常運轉。

  這些年這個男人也確實向包含大寺在內所有人證明,即使擁有最強大的神格精守、大千世界最強大的肉體,顒衍還是顒衍,還是那個善良、消極,用全部的生命熱愛美少年,偶爾智商會掉個線的歸如福德正神。

  「……衍。」

  竟陵於是像往常一樣,朝他的土地神湊了上去。顒衍似乎有點意外,但很快知道他的用意,兩人在一起上百年,很多事情都自有默契。他伸手摟住鳥妖纖細的腰枝。

  「抱我,和我上床。」

  他凝視著顒衍,吻上土地神還帶著熱氣的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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