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某人的下落


  神農摘下頭上的獵帽,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女媧塑像。

  這裡是歸如觀音山上的某處,就在天門所在的洞窟裡。那裡經過當地福德正神一番整頓,現在裡頭已沒有什麼屍骸了。女媧神像也被福德正神請了出來,原地建了一座女媧廟,神農就站在女媧廟前,望著那張似相識似陌生的面容。

  神農從大寺遜位後,曾認真想過自己的去處。

  再待在神山上顯然不合適,畢竟是退休人士。久染一直想加他的LINE,但他為大寺賣命一輩子,實在不想再在退休後再被長官用公事騷擾。

  再待在Lodus也不太好,歸如土地廟的人個個臉皮厚得跟城牆一樣。不是抓著自己的心臟叫他換一半給別人,就是抓著別人的心臟叫他整顆換給自己。上次那隻不是他朋友的神獸還被福德正神拖著,要他替神獸接上斷了幾百年的手臂。

  而且這群人還老是不付醫藥費,神農認真想過要不要去申請健保給付,買那些手術道具也是要錢的。

  最終他決定到處去走走,大寺在百年前大赦天下後,許多妖神都被放放了出來,土地廟也不復見戴罪服役的囚犯們。

  神農也好幾百年沒有體驗過人類的生活,人類科技的日新月異超乎他的想像。電話、電視、電影、網路,船隻、車輛、鐵路、高速鐵路、飛機和太空船,他在不同城鎮間旅行,看到許多人類,也看到許多妖異之人。

  他們或者相愛相殺,或者互相爭鬥,神農也目擊了幾起妖神殺傷人類的現場,也看到不少人類背棄妖神的場面。

  但也有不少,神農看見人與妖和平共處,他們或者是同學同事,或者是父子,或者是朋友。

  也有不少,是相伴一生的戀人。

  他想起那個人對他說過,『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和妖,其實是一體的。』雖然這也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個人說這些話時的音容笑貌,神農也幾乎要記不清了。

  但看著街上一對對牽著手、耳鬢廝磨的戀人們。神農不知道對那個人而言,這算不算是個好的結果。

  但他想,他應該已經做了屬於他的抉擇。


  他在長途旅行後回到了歸如,想起那個人最終離開的地方。

  修行千年,神農也沒有執著到對那個人的飛昇念念不忘,也沒有傻到覺得守在這個地方,就能讓那個人回心轉意,再回到這個一切如實的陽世。

  純粹就是,想再看她一眼,罷了。

  他把女媧化成元嬰前的那個義體,放在甘露池底保存。九嬰本來緊張兮兮,怕他拿屍體去做什麼奇怪的事情,但他沒有無聊到對著一具義體紓發他的感情。他又不是某隻用睡覺來逃避一切的神獸。

  眼前的女媧神像和義體的模樣十分相仿。大概因為山腰上的觀音廟,百年來香火鼎盛的緣故,連帶這間新築的女媧廟也頗為熱鬧。神農看見香享上插著不少熄滅的香柱,供桌上也有供品。

  神龕裡還供奉著一些謎之物品,不知道誰穿過的歸如高中女生制服、已然陳舊泛黃的圍裙、塑膠製的便當盒、班駁脫落的歷史課本、有破洞和血跡的歸如高中書包,還有條尺寸特大的女用內褲,還附粉紅蕾絲邊的。

  神農在神像腳邊,看到一束被束帶綁著的靛色頭髮。好像被什麼東西削下,但色澤如新,泛著和神農記憶中一樣令人安心的光澤。

  神農思忖半晌,在神桌下捻了柱香,卻沒有點燃,只是持在手上。

  「你走了之後,歸如變了很多。」

  「歸如土地廟被改建了,改成有點像是那個天然神格者長大的地方,但現在裡面住的是那個容器……那個曾經教導過你的教師。」

  「那個教師過得很好,他換了狍王尚嘉的心臟,又接收了天然神格者的精守,現在說他是大千世界裡最堅韌的存在也不為過。就算世界毀滅,他也能好好的活下來,或許活得會比我還久。」

  「和你比過劍的那個鳥妖,現在一直陪著那個教師,他們多半是在一起了,我上次見到他時,那個教師被壓在鳥妖身下,跟你之前還在的時候有點不同。不過看起來,那隻鳥妖會一直在土地廟陪著他。」

  「那隻西海的雲螭,現在是龍宮的王儲了,好像明年春天就要登基,三長老他們很緊張,不過雲螭和鉤吾谷交惡,暫時不會有兩族聯手攻打大寺的事。而且聽說他最近要迎娶妃子,西海上上下下忙亂成一團,不知道對象是誰就是了。」

  「至於大寺那群人……九天玄女接掌了大寺住持,她的風格跟你差異甚大,是個認真負責的住持,大寺除了財政,短期內公務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神農像從前在九重一般報告著。他捻著香柱,微微低下頭。

  「……你所關心的那些人,他們都過得很好,今後應該也會好好地活下去,在你離開之後。」

  「我……只是想讓妳知道。」

  神農說著,用空著的一手推了下眼鏡。他走到香享前,把那柱香插到香享上,他站在神像前不動,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但神像依然是冰冷的神像,沒有溫度也沒有反應。神農透過鏡片注視那張五官良久,終於把視線移開了。

  「真的……不在了啊。」神農喃喃道。

  他吐了口長氣,重新戴上獵帽,就要走出這間小小的女媧廟,這時廟後卻傳來一聲小小的聲響,好像有什麼東西鑽進去一樣。

  神農現在對聲音格外敏感,他抬起頭,卻見一隻大約只有他手臂長短的小貓,從女媧廟後方的草叢裡鑽了出來,正一臉好奇地盯著他。

  神農睜大眼睛,他不是沒有看過貓,在城鎮間旅行時,神農也遇過不少不請自來的貓咪,他似乎特別有貓緣,即使刻意不餵食物給牠們,那些貓還是會主動向他親近,甚至半夜爬上床來騷擾他。

  但這隻貓雖然嬌小,那雙眼睛卻讓神農覺得熟悉,不知道在哪裡看過。而更令神農在意的是,這隻貓的額上,竟有一小搓靛色的稚毛。

  他俯下身,把那隻貓抱進懷裡。小貓竟也沒有抗拒,好像與他相熟多年,神農的手撫過他額上那搓稚毛,那隻貓便仰著頭,輕輕「喵」了一聲,用頭去蹭神農掌心。

  「老大,我去問過了,赤仲哥說今天Lodus提早打烊,給我們留包場。赤仲哥還說很久沒見到老大了,要介紹新員工給老大你認識認識……」

  九嬰風塵僕僕地走上山道。這些年來他陪著神農四處旅遊,照顧這位生活能力等級堪慮的大寺長老,昨天也陪著他回到歸如。方才神農說想一個人靜靜,九嬰就先回去Lodus見見故人,再過來觀音山上會合。

  他遠遠就看見神農站在女媧廟前,忙朝著他飛奔過去。

  但還沒靠近,九嬰便愣住了,因為他看見,那個他眼中總是高高在上,對什麼事都不茍言笑,九嬰這百年以來,甚至沒見過他笑過一次的大寺前住持,竟然站在女媧廟前,抱著一隻不知哪裡撿來的小貓咪,哭得淚眼模糊。

  九嬰一時不知道該靠近還是不要好,他知道這位大寺前住持雖然位高權重,但臉皮其實滿薄的。九嬰看到他背過身去,以近乎笨拙的動作拭去鏡片下的水光。

  九嬰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走到他身後,遞給他一包五月花面紙。

  神農抱著那隻小貓,兩人在日薄西山的餘光下,一前一後步下觀音山的山道。

  「……你知道哪裡有賣貓糧嗎?」神農忽然問他。

  「貓、貓糧嗎?這個……我知道Lodus那條街上有間寵物用品店,不過貓的話,給他魚或是牛奶什麼的都吃吧?」

  「那其他妖獸的肉呢?上次實驗剩下不少屍體。」

  「不,這個有點……等等,所以老大是要飼養這隻貓?喔喔,那要給貓取名字嗎?如果是神農老大的貓,叫『小神』怎麼樣呢?」

  「呃,老大?老大,你還好嗎?還要面紙嗎……」

  
*關於那兩個人


  顒衍把寫著「顒衍之父顒壽」的牌位放到神壇上,就擱在寫著「尚融之父尚嘉」的狍王牌位旁邊,退後一步,雙手合十,低下頭來默拜了拜。

  尚融就站在他身側,看著神壇上並排放著的兩個牌位,良久沒有言語。

  「老爸剩下的東西,就只有這樣了。」

  顒衍把一個像是香囊的東西掛到牌位上,那是當年在觀音山上,顒壽的義體剩下來的灰燼。當初在把睡著的尚融扛走前,顒衍還記得用手帕把它包一包收起來,不然現在顒壽就真的死到連渣都不剩了。

  尚融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盯著那個香囊。從長眠中清醒後,顒衍覺得尚融就像是再世為人一樣,以前的神獸霸道又不太講理,身為義子的他有時候看尚融在神山裡欺負其他妖獸,都有種看見爸爸騎哈雷機車來參加家長會的羞恥感。

  但現在這個站在他身邊的男人,雖然遲鈍依舊,但不知為何,多了點呆萌的感覺。雖然顒衍不排除那是因為他啟程西海的日子將近,心情忐忑的緣故。

  以前他只要和尚融共處一室就犯尷尬。但現在,顒衍看著身邊那個也開始低頭默禱的男人,第一次有能夠和他好好說上幾句話的念頭。

  「老爸以前,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嗎?」顒衍問。

  「喜歡的東西?」

  「嗯,我爸的忌日不是快到了嗎?我想說買些三牲四果,拜一下狍王,也祭拜一下老爸,如果老爸有其他喜歡的東西,也可以順便買來拜一拜燒一燒。」

  顒衍的話讓尚融陷入困境,他皺緊眉頭,思考良久。

  「唔……這麼說起來,我還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

  他說的是實話。顒壽從小被大寺收養。雖然對顒壽被大寺那些人教授的過程不大清楚,但顒壽總是告訴他,神格者需持中公正,不為外務所惑,連帶己身的愛惡慾望也應一併壓抑下來,避免因為神格者的情感波動而使能力失控、禍及眾生。

  其實大寺的擔憂確實有道理,顒壽就因為喜歡上他,有了執著,最終搞到世界都差點毀滅的地步。但這也讓尚融幾乎想不起來,顒壽對什麼東西特別表示興趣過。

  「……我算嗎?」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如果希望我把你燒給顒壽,我很樂意。」顒衍沒好氣地說。

  尚融也不禁笑了起來,但同時也覺得感嘆。像忌離一看到甜點就會雙眼放光,顒衍半夜會看小說看到一個人吃吃傻笑,但顒壽從與他相遇到形滅,尚融還沒有他開懷大笑或是興奮難以自己的印象過。

  「啊……不過,顒壽好像挺喜歡小動物的。」尚融忽然想起來。

  「小動物?狗或是貓嗎?」

  「嗯,不過神山上幾乎都不是貓狗,他收養過雪貂,還有獾還是小浣熊什麼的,他好像特別喜歡毛絨絨的東西。不過後來顒壽都把他們放生掉了,說什麼神格者要盡量避免與其他個體建立親密關係之類的。」

  尚融回憶似地說著,顒衍努了下唇。

  「所以唯一收養下來的,就只有你這隻大狗嗎……」他忍不住碎碎念。

  「這麼說來,他確實很常摸我偽形時的毛,雖然狍獸的毛明明很硬,但他喜歡窩在我身上睡覺。」尚融笑起來。

  「所以果然還是該把你燒給他嘛……」

  顒衍嘆了口氣,要是百年之前,他一定會抗拒聊這些話題。

  但如今在顒壽的牌位前,聽著尚融用這種輕鬆的語調,聊著那個他們回憶裡共同存在的人,顒衍竟有一種被解放的感覺,而尚融顯然也有相同的感慨。

  「吶,尚融。」

  他和尚融都在神壇前坐下來,尚融替顒衍斟了杯八八高粱,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對坐飲酒,吹著土地廟外向晚的微風。土地廟外頭的竹林婆娑作響,那情境彷彿回到百多年前,兩人在神山深處養傷的古老時光。

  「嗯。什麼事,小衍?」

  「……我喜歡你。」

  尚融嚇得差點從桌邊跳起來,他震驚地望了一眼顒衍,卻見他神色如常,甚至也沒有望向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顒壽的牌位,彷彿這些話不是說給他聽的一般。

  顒衍也聽見土地廟外輕微地「碰」了一聲,大概是聽壁角的某隻鳥或某隻魚太過驚嚇,撞到門框的緣故。他也不戳破,只是輕咳了聲。

  「你不是問過我,我心跳停止前想跟你說什麼。我現在回答你了,這就是我當初想說的話。」

  尚融張大嘴巴,又閉起嘴巴。顒衍回過頭來,和他四目交投,那雙和他記憶中之人相仿的眼瞳裡,滿是百年來淬瀝下來的寧靜淡泊。

  他聽見顒衍體內,幾乎與他同步的心跳聲。不知為何,原先澎湃的心跳,竟也不可思議地跟著緩和下來。

  「嗯,所以呢?」尚融問道,嗓音平靜。

  「沒什麼,我只是回答你百年之前的問題。」

  顒衍的嗓音也十分平靜,他閉上眼睛。

  「而現在……已經是百年之後了。」

  門框外又是一陣騷動,連尚融都查覺到偷聽的人不只一個了。但兩人都沒有看向窗外,只是對坐著,靜靜地飲著一輪又一輪的酒,如同多年以前,他們一起渡過的無數傍晚。

  「對了,我聽陵說了,西海龍宮凡是迎娶新妃,妃子得先齋戒守身三年,三年內都不能沾葷,當然也不能飲酒,好像還得鰥宿,就是不能跟別人上床。你還是趁現在多喝兩杯吧,尚融……啊,還是要改口叫你龍后了?」

  「……你給我去照照鏡子,你笑到連嘴都歪了,小衍。」

*真的是最後了XD 


  「陵,如果我在非正式的花絮裡面變成受,這樣算是逆CP嗎?那這樣TAG會打「主角攻」還是「互攻」?應該不會變成「主角受」吧?」

  「……我認為你應該減少到網路上看那些BL小說的時間,衍。」


—小花絮 End—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