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安自問是個非常平凡的大學生。

  他出生於平凡的家庭、在平凡的學校唸書,平凡地長大、唸書、升學、考試、再唸書,他在學校裡的成績不算太壞,但也沒有好到名列前茅的程度。在學校裡不是被欺負的那個,但通常也不會是最受歡迎的那個。

  他的長相也十分平凡,既沒有特別帥,但也說不上特別醜,就是讓人看了不會留下印象的程度。也因此他的戀愛運也普普通通,國高中時向一、兩個女孩子告白過,也和一、兩個女孩子純純地交往過。

  就連分手,吉安也大多是平靜無波的,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一哭都不曾有過。

  吉安唯一一次大哭是在他家的柴犬過世的時候,就在他高三那年,記得是放榜的前一天,因為他養了牠十三年,牠卻沒能看到他上大學就過世了。

  至於為了人類而哭,他記憶所及不曾有過。

  吉安考上的大學,是R市還算著名的教育大學。但之所以會選擇這所學校,除了聯考成績剛好以外,也是因為這所學校有全額公費補助,以後如果當老師,有些教育學分還能夠免修,雙親和他自己都認為這是對平凡的他而言最妥適的選擇。

  他在大學讀了半個月,各方面都順遂平凡。平凡到吉安覺得如果自己有寫日記的習慣,應該可以每天都複製貼上的地步。

  吉安唯一一點可以稱的上「不平凡」的,大概只有他八字很輕這一點。小時候吉安的父母帶他去給算命師算過,算命師看了他的八字帖就露出訝容。還說了一堆什麼他的八字輕的驚人,能活到現在真是萬幸之類的鬼話。

  後來父母還因此花了大錢,向那個算命師買了一堆改運符水護身符之類的東西。

  但吉安一路唸到大學,除了偶爾會被鬼壓壓床,放學回家路上會鬼遮眼迷個兩下去以外,生活上倒是沒什麼特殊之處,讓吉安覺得父母應該是被算命師騙了。

  吉安唸的是文科教育學分班,一年級有四十幾個同學。一開始他們也像普通大學生一樣,有迎新活動,四十幾個年輕人一起去了海邊,在夕陽下你追我跑增進情感。

  如果說有哪點是值得特別一提的,那就是吉安的班上,有個讓吉安在意的學生。

  他老家距離R市有段距離,因此吉安申請了四人一間的宿舍。宿舍就位在學校後山的山腰上,離上課的地方只要騎個腳踏車就能到。

  故事就是從吉安的宿舍開始的。吉安的室友當然都是男的,其中兩個都是二年級的學長,一個是理組教育學分班的學生,另一個則是普通科系。

  而剩下那個學生,吉安聽社監說是同齡的同學,還是和他一起修文組教育學分的學生。然而吉安一直到開學兩週後,才第一次見到他的本人。

  「這不是四人宿舍嗎?為何床位只有三個?」

  和他同寢的學長問道。另一個學長就看了他一眼,好像要講什麼秘密似的,湊近他耳邊咬了耳朵,那個學長露出恍然的表情。

  「是這樣啊,所以才只有三個床位……」

  吉安聽學長們討論,剩下的那個同學,因為住在很偏遠的山區,光是從山上下來就要花上一、兩天,加上天候不佳,還有那個學生一些私人因素,才會趕不上開學日,當然也沒趕上學長姊替他們辦的迎新活動。

  這讓吉安對對方十分好奇,沒想到這年頭交通這麼方便,台灣又這麼點大,都有環島鐵路了,竟然還有家鄉偏遠到無法來唸大學的人。

  吉安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宿舍外的階梯上。

  那天他從床上迷迷糊糊清醒,聽見門口的地方有說話聲。

  有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青年就站在宿舍的階梯上,手邊放著一袋看似十分沉重的行李。

  當時時節接近十月,外面下著小雨,那個青年就站在雨裡,看著宿舍外車道的方向,像在目送什麼人一樣。

  但當時下雨視線不清,吉安實在看不見他目送的是什麼人。只知道那個青年的臉上,泛著他至今仍難以忘懷的,某種寂寞與覺悟交雜的神情。

  吉安當時有預感,這個人應該就是他遲到的室友。


  二、

  果然青年後來便提著那個陳舊過大的旅行袋,敲了他們寢的房門。

  吉安得承認他出乎意料,他的新室友雖然穿著和用品都帶點寒酸氣,但長相和身材卻一點也沒有鄉下人的感覺。同樣是十九歲,室友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幼齒,像只有十七、八歲。

  那張臉蛋吉安平心而論,是即使對男人沒興趣的他,也會忍不住多看兩眼的程度。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長期住在山裡,少沾染了都市習氣,室友有種難以言喻的神秘氣質,光是站在那裡,男宿那種潮溼、滿溢著男性荷爾蒙汗臭味的空氣,一瞬間彷彿變得清淨許多。

  「你是顒衍……?」

  吉安從學長那裡知道他的名字,就連名字,也帶著某種詭譎的息氣。吉安還是第一次看到現代人的名字裡有「顒」這個字,連唸法吉安都是特別去查了字典才知道。

  室友看見他的當下呆了一下,過了很久,才對著他點了下頭。他好像不太知道如何和第一次見面的人交談,吉安甚至一度懷疑他會不會說話。

  「啊,我叫吉安,是你的室友,請多多指教。」他又補充。

  好在那個漂亮的男人只是反應遲鈍,他用可以解釋成靦腆的神情望了吉安一眼,回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

  「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啊。」

  吉安愣了一下,他遇過初次見面的人問他「你好嗎?」,但問「你還好嗎?」的,倒是第一次。果然是山裡來的孩子,感覺這人連語言也不太靈便。

  「你的狗……」室友又問道,當時那個叫顒衍的室友望著他身後,好像他後面有什麼東西一樣。但他回過頭,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明天隨堂小考要唸的講義。

  「我家的狗?你是說尼諾嗎?他去年就過世了,但你怎麼知道……」

  吉安記得當時他的室友怔了下,露出一副懊悔的表情,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一樣,很快把視線移離他的身後。

  「啊……抱歉。」他含糊地說著。「你是來……唸大學的嗎?」

  他又問道,吉安覺得莫名其妙,「當然是啊,我來這裡不唸書是要怎樣?」

  顒衍又停頓半晌,吉安看他那雙黑得看不見底的眸子望著自己,心中不由得一突,總覺得那雙眼睛彷彿看得見許多東西,除了眼前這個一切如實的世界。

  「這樣啊。」顒衍說著,便轉過頭去收拾行李。那之後吉安便沒有再和他有任何對話。

  吉安這個新室友的古怪,很快在系上散布開來。這所學校校風十分隨興,就算是上系上正課,吉安也都是穿著T恤拖鞋就上陣。

  但這個叫顒衍的室友,吉安每天都看他穿著全套的白襯衫和西裝褲,除了沒有綁領帶,連西裝外套都一應俱全。而且這個叫顒衍的人,似乎沒有其他種類的衣服,青一色都是黑色西裝褲配排色襯衫。

  雖說因為臉長得好看,平常人穿起來像參加葬禮的裝扮,穿在那人身上總有一種禁慾脫俗的意味。但在一群奇裝異服的大學生間,顒衍便顯得十分顯眼。

  顒衍來到學校不到一個禮拜,吉安便看到有不少學姊來邀顒衍加入社團,但似乎都被他的室友婉拒了。

  其中也有學長,吉安看到游泳社三年級主將親自跑來找顒衍,還意有所指地拍拍他的胸肌,嚇得他家室友臉色蒼白。

  室友的古怪還不止於此。吉安發覺他好像對現代科技不太適應,顒衍沒有手機,也不會騎摩托車,連腳踏車好像都是第一次看見。從宿舍到校舍大約有一兩公里的路程,吉安看顒衍每天早上都用走的。

  有次吉安還看到他站在共同教室旁的販賣機前,一臉困擾地盯著販賣機裡的罐裝飲料。他覺得疑惑,便過去拍他的肩。

  「怎麼了嗎?」

  顒衍似乎被他嚇了一跳,轉過來用那雙黑得清澈的瞳仁望著他。

  「呃……我想喝裡面的飲料,但不知道怎麼做。」

  顒衍的嗓音帶著羞恥,他看吉安一臉瞠目結舌的樣子,又急急補充,「我、我知道他要投錢進去,我在書上看過,我也有銅板。但是我不確定要從哪裡把錢放進去。」

  吉安看著室友急得通紅的臉,從他手裡拿過十元硬幣,對準投幣口丟進去,從取物口拿出立頓泡沫紅茶鋁箔包塞進顒衍手裡。


  三、

  室友的古怪不只是在這些生活鎖事上。吉安發現他非常早起,同寢的學長往往打電動到三更半夜,隔天沒有課的話,吉安自己也會睡到自然醒。

  但顒衍不論有沒有上課,吉安發現他一律都是四點半準時起床,一起床就離開宿舍,直到上課前才準時回來。

  有次他實在太好奇,就尾隨顒衍看他到什麼地方去。結果發現他居然去了學校後山,那裡有個布景用的水池,吉安本來以為他是跟什麼人約會,畢竟那裡是校內唯一的幽會景點。

  但顒衍居然盤坐在水池旁,闔目斂眉,就這樣靜靜打坐了一個小時,直到太陽出來,顒衍才起身走回宿舍洗澡,仍然穿著他那身襯衫西裝外套去上課。

  顒衍鮮少參加系上的活動,社團什麼的也沒見他參加,大學生必備男女聯誼活動更是一次都沒參加過。

  吉安宿舍同寢有個學長,那位學長唸的是文科,是學校裡登山社的副社長,還兼學生自治會會長,吉安聽說他家裡很有錢,還曾經有同學目擊到他被藍寶堅尼載來學校,副座上載著正妹,而且還不只一個。

  而且吉安聽說這位學長年紀輕輕經驗豐富,曾經搞大過不少女生肚子。這讓連和女友三壘都沒上過的吉安羨慕不已,覺得男兒當如是。
  
  學長本名是富里,多數人都叫他副理。副理學長有次開口約顒衍和系上幾個女生吃飯,卻被他一臉尷尬地挽拒了。

  「啊……那個,抱、抱歉,那是必須要去的嗎?」顒衍還這麼問學長。

  「嗯,也沒有說必須要去啦。我看你資質不錯啊,長得帥身材也還差強人意,餐會上會有女生,你難道都不想交個女朋友什麼的嗎……還是你已經有了?」

  副理學長試探著,但顒衍搖了搖頭。

  「不,我……對那個沒興趣。」

  「沒興趣?你說對女人嗎?你該不會還是處男吧?」

  副理學長問,吉安看顒衍瞬間僵直了一下。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也頗有興趣,但顒衍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剛好這時候舍監來找副理,顒衍便如獲大赦般,急急逃往浴室去。

  吉安想過顒衍要是不是故作矜持,就是心裡已經有人了。畢竟他古怪歸古怪,大概是因為皮相,系裡系外的女生都在打探這個面容清秀的低調帥哥是何方神聖。他同寢另一個學長一直在抱怨有女生跟他要電話,但卻不是自己的,而是顒衍的。

  不過吉安也注意到顒衍似乎真的沒有手機,平常也沒見他和什麼親人聯絡,開學過不久就是中秋連假,他被家裡勒令要返鄉報告近況,男寢多數人也都回家去了。

  但顒衍卻像是無家可歸似的,一個人待在宿舍的窗邊看月亮,連探望他的家人也沒有。

  關於顒衍的傳說還不只於此,吉安聽班上的女生說,系圖旁邊有條腳踏車道,每次騎到某棵樹前,腳踏車就會莫名其妙摔倒,屢試不爽。而且腳踏車還好,上回有個外校的人騎機車進來,騎到同一個地方時竟無故犛田,差點沒摔斷骨頭。

  偏偏那條小路是去系圖最短的捷徑,如果不走那裡的話,就得繞上好大一圈。因此雖然怪談不斷,還是每天都有勇者以身試法,也因此傷兵不斷。

  同寢的兩個學長聊起這件事,顒衍因為早睡早起,向來不和他們多聊什麼。當時竟罕見地湊過來聽,還問明了發生的情況和地點。

  隔天晚上吉安經過文學院時,就撞見顒衍一個人蹲在腳踏車道上,他仍然穿著他那件一千零一件的西裝外套,背對著路燈,光線在顒衍那張清秀的面容上投射下陰影,吉安甚至有點認不出他來。

  他本來想出聲叫他,但顒衍身上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場。他看見顒衍手上拈著兩柱香,但兩柱香都只有一半。

  吉安曾經聽住在鄉下的奶奶說過,祭拜祖先是三柱香,是因為祖先有子孫祭饗,所以命格較重,可以承受的香火也較重。但是孤魂野鬼就沒辦法,好像餓了很久的人不能一次吃太多一樣,隨便拜孤魂野鬼反而會讓他們魂飛魄散。

  吉安看顒衍把香插進泥土裡,低垂著首,唸唸有辭了些什麼。等到那兩支半柱香少盡,又以指為筆,在地上虛畫了些什麼,這才理了理西裝的衣襟離開。

  那之後吉安就沒再聽說有人摔車的事。他甚至自己刻意騎了腳踏車經過,也沒發生什麼事。

  他因為被說八字輕的關係,從小吃了不少苦頭,也因此對那種怪力亂神的事情十分感冒。但這件事讓他不得不對顒衍留上了心。

  他和顒衍的體育選的都是柔道初階,這也是吉安感到驚訝的點,顒衍這人看起來柔柔弱弱,但拳腳功夫卻很不錯,看得出來有練過。雖然不到練家子的地步,但吉安第一次看到他把高他一個頭的同學抓著摔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張大了嘴巴。

  有次體育課結束,在更衣室沖澡。顒衍總是等到所有同學都沖完澡出來後,才在最後進去更衣,這點也讓吉安覺得很妙。

  他刻意挑在顒衍進門沖澡後才跟進去,還挑了顒衍的隔壁間。男更衣室是沒有個間的,他和顒衍中間只隔了片打了馬塞克的塑膠片。

  這舉動似乎讓他的室友嚇了一跳,他隔著塑膠片看了吉安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明顯加快了洗澡的動作。

  「你家是有在做道士嗎?」吉安抓準機會問他。

  顒衍似乎嚇了一跳,「道士……?」

  「嗯,我看見了,你在系圖前面做的事。」吉安含糊地說著。

  他不好意思說最近因為太在意室友的動向,只要顒衍離開宿舍,他都會找個理由尾隨他出去。

  顒衍沒有答話,吉安聽見水龍頭栓起來的聲音。

  「我不是道士。」顒衍簡短地回答他。

  「但是你做的事情……我小時候因為八字輕,常常被我爸媽帶進廟裡,天師還有道士什麼的,我媽說我三歲就把我家附近的廟公都認識全了,我看過他們作法,感覺就很像是你那天在系圖前面做的那些。」

  顒衍走出淋浴間,背對著吉安擦乾身體。

  「八字輕?有多輕?你的生辰?」

  吉安沒想到他反而對自己有興趣,他報了自己的八字。顒衍只怔了一下,就轉頭用一種震驚的眼神看著他。

  「怎、怎麼了嘛?我知道自己八字很輕啦!」

  吉安看顒衍用一副在看死人的表情看自己,不禁有點不爽。

  不過他也感到驚訝,以前老媽拖他到廟裡,那裡的老廟祝總要戴著眼鏡,對著命盤,用筆算上半天才磨磨蹭蹭地跟他說他八字如何如何。但顒衍只聽他說了出生日時,瞬間就能算出他的命格,看那表情應該不是裝的。

  他回頭看顒衍,發現他已經把褲子穿了起來,因為作息的關係,雖然和顒衍同寢快三個月,吉安還沒看過室友的裸體。

  室友身體的膚色和皮膚一樣蒼白。吉安聽說他在山裡長大,其實本來還想像會像原住民那樣,但顒衍雖然沒什麼肌肉,體態倒是很勻稱,感覺就是有練過,贅肉什麼的幾乎沒有。

  吉安低頭看了眼自己十九歲的小肚腩,忽然覺得有點慚愧。

  但令他在意的是顒衍的胸口,那裡竟有個碗口大小的傷疤,還是在左胸心臟的位置上。雖然幾近痊癒,但這麼大的傷口,如果是動手術,肯定是攸關性命的大手術。但顒衍看起來實在不像是生過大病的人。

  他發現顒衍也在盯著他看,卻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胸口上的東西。

  那是他從小被爸媽逼著戴在身上的護身符,好像是去哪個有名的小廟,厝邊隔壁都說靈驗的那種。但說是護身符,也只是個小香囊,上面還有八卦圖案,那種一看就像是神棍拿來騙人的東西。

  但每次吉安只要想把那個香囊拿下來,他家老爸老媽就會哭著打電話過來,問他為什麼又把護符拿下來。吉安曾經問過老媽為什麼他們會知道,他家老媽卻吞吞吐吐地不肯說,吉安覺得奇怪之餘,也只得連游泳洗澡都戴在身上,以避免麻煩。

  顒衍把手伸向那個護符,吉安以為他要觸摸它,但顒衍只是把指尖停留在離護分一公分的地方。

  「這個平安符……」

  顒衍微微睜大眼,吉安一陣緊張,不單是顒衍的手指靠近那個護身符時,空氣間微妙的緊繃感,還包括他們兩個都沒穿衣服。

  「怎、怎樣?」

  「這個平安符,是誰給你的?」顒衍問。

  吉安愣了一下,顒衍把手指從護身符上移開,忽然背過身去,撿起板凳上的褲子套上,顯然也意識到兩人裸裎相對的事。更衣室的氣氛忽然有點尷尬,吉安也忙摸摸鼻子,轉過去擦乾身體、套上衣。

  「我不記得,應該是小時候家附近的廟。這個護身符怎麼了嗎?」

  顒衍凝視著那個平安符,良久沒移開視線。不知道為何,吉安覺得他的表情有點哀傷,但那神情一閃即逝。

  「你要好好戴著,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解下來。」顒衍望著他說。


  四、

  吉安對顒衍充滿好奇,他還上網去問了顒衍傷口的事情,網路上有自稱現在唸醫學系的學生回覆他:

  『心臟的位置?碗口大小?不太可能吧,手術的話傷口不會那麼大,如果是受傷,這麼大的傷口心臟早就沒了,一般來講瞬間死亡比較可能,不是死人的話那就是阿飄了。』

  這話讓吉安有點發毛,他甚至觀察過顒衍站在太陽下的樣子。確實腳邊是有影子的,他也握過顒衍的手,當時顒衍一臉困惑地望著他,他的室友是有溫度的,雖然吉安沒膽把耳朵貼到他胸膛去聽心跳,但顒衍怎麼看也不像個往生者。

  而且同寢的學長們也看得見顒衍。這位同寢學長是理科的,本名叫作福隆,同班同學都叫他幸福。但幸福學長並不如綽號,他沒有女朋友,平常休閒活動是打網遊和做鋼彈模型,他們寢窗台上幾乎全是幸福學長做到一半的模型。

  顒衍似乎對那個學長有點戒慎恐懼。應該說那種人對於自己無法理解生物,會產生本能的退縮反應。

  「阿衍啊,你看過A片嗎?」而且幸福學長還有跟人勾肩搭背的習慣。吉安看顒衍被學長攬在懷裡,縮得像團毛球。

  「A……片?」

  「對啊,聽說你之前一直生活在山裡,應該不會連A片都沒看過吧?我這裡有幾個很不錯的,波多○的看過嗎?還是蒼○空的?還是你喜歡比較重口味一點的,我這裡什麼都有喔,來個團地系的怎麼樣?」

  幸福學長展示他收在電腦下方的收藏,吉安看了一眼,全是看起來超出顒衍能負荷等級的片子。就是吉安以前背著家人蒐藏的也沒這麼過激的。

  「我推薦這片『平安時代摧花敗柳物語』,要不然這個『暗夜攝像機實錄』也不錯,啊還有這個『花與蛇之戀』也不錯,這種都是有劇情的,如果你想要功能性強一點的,像這種『拉致、監禁、絕叫悶絕一百二十五天』或是『夜這人妻十八連發』我都很推薦……」

  學長殷勤地拉著顒衍。顒衍整個人快縮成芝麻了。

  「這、這個都是,女孩子嗎?」

  幸福學長還把片子塞進電腦光碟機裡,顒衍忙出聲。

  「女孩子?當然啊,A片不看女人,難不成還看男人?啊,是有女王對男奴隸的啦,難道你喜歡這一類的?那我推薦……」

  吉安看幸福學長伸手到床榻底下翻找起來,顒衍忙趁機脫出學長的掌握範圍。他看顒衍的臉,從耳根到脖子根都漲得通紅。這年頭還有這麼純情的型男,要不是電影裡,那真的就只有他的室友了。

                                                                                                                                                                                      
  而在宿舍發生的事情,就和這兩個同寢學長有關。吉安的大學有迎新宿營活動。就是由二年級的學長姊選定營區,準備活動,讓一年級的新生參加,藉以交流系上兩屆之間的感情。

  副理學長因為身為學生會長,又對班上同學(限女)瞭若指掌,理所當然成為二年級宿營活動的總監。

  副理學長這幾天為了他們宿營,晚上都和其他幹部討論到很晚。

  吉安在走廊上遇到副理,當時是凌晨兩點,他遠遠就看見他的背影。他背對著他們寢的門,盯著走廊上某一個角落。

  吉安本來以為他是出來上廁所,但副理學長一動也不動,像是僵直一樣站在那裡。當時是半夜兩點多,宿舍外的路燈也熄了,只有他們寢透出來的微光,吉安覺得詭異,便叫了一聲。

  「學長?」

  但副理還是沒有反應,平常副理學長總是意氣風發,走路都有風的那種,吉安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畏縮的樣子。

  他只得走過去,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副理學長像是被解凍一般,整個人顫了一下,回過頭來時眼神還是呆滯的,彷彿沒有看到吉安一樣。

  「誰?怎麼了?」富里學長顯得驚慌失措。

  入夜宿舍的走廊寒涼,吉安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正要再說什麼,宿舍裡有人開門出來,卻是福隆學長。

  「富里?你在這裡幹嘛?」

  福隆學長穿著四角褲,手上抱著洗澡用的臉盆,一臉愛睏的樣子。吉安知道他經常看片子看到很晚,要不就是在網路上跟人對戰什麼的,常在奇怪的時間洗澡。

  「福……福隆,你有沒有聽到有人在叫我?」副理問。

  「叫你?沒有啊,為什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副理的眼睛仍舊盯著空無一物的角落,但神色已稍微平靜下來,吉安看他背過身。「喔,大、大概是迎新宿營太累了,最近一直睡不好,都在忙系上的事情。抱歉,嚇到你了。」

  但學長的怪異不只出現在那晚,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吉安常常見他半夜不睡覺,一個人起身離開宿舍,不知道去什麼地方。有兩次吉安起床上廁所,都目擊副理學長站在走廊上,盯著同一個地方發呆。

  有次吉安在副理學長離開後,在走廊上發現一大搓散落的頭髮。

  吉安他們住的是男宿,但那些頭髮明顯是屬於女性的,大約有到腰那麼長。稀稀落落地散在地上,不知道是屬於誰的。

  吉安決定把這件事講給顒衍聽。吉安發現顒衍下了課之後,幾乎都窩在宿舍裡,但他也不像行福學長一樣打遊戲,甚至連台電腦也沒有,就是看書,大多數好像是小說,也有吉安覺得看來很艱深的民俗類書籍。

  「喂,你不覺得副理學長最近看起來有點奇怪?」吉安問他。

  顒衍盤坐在床上,翻著手上的書。自從上次在浴室裡袒裎相見後,吉安總有一種顒衍刻意避著他的感覺,雖然不明顯,但顒衍現在下了課碰見他,都會像害怕他搭話一樣,急急別過視線。

  這讓吉安多少有點受傷,雖說先當跟蹤狂是他不對,誰叫顒衍這個人太讓他好奇了。但他對顒衍絕對沒有什麼不純的動機,他發誓。

  顒衍放下手上的書,「奇怪……?」

  「他最近常常半夜出去……雖然幸福學長,啊,就是福隆學長啦,他也常半夜不睡覺,但我最近在宿舍門口發現這個。」

  吉安把那搓頭髮拿給顒衍看。他把頭髮擱在掌心,顒衍卻沒有伸手去碰。

  「這是什麼時候撿的?」

  「這個嗎?好像是兩天前的晚上,但昨天晚上也有,你不覺得真的有點詭異嗎? 會不會是宿舍鬧鬼了?」

  顒衍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他把視線移回小說上。

  「你把這些拿給我看,是為什麼?」顒衍問他,吉安愣了一下。

  「啊……也沒什麼,就是想知道你的意見。想說你……你好像對這方面很了解。」吉安囁嚅著。

  「你覺得富里學長,被妖異之物纏上了嗎?」

  顒衍直接點破。吉安卻注意到他不是用「鬼」或「好兄弟」,而是用「妖異之物」,這種小說或是電影才會出現的講法,果然天師就是不一樣。

  「嗯,畢竟我們宿舍很多傳說嘛。啊,你知道男宿的鬼怪傳說嗎?有不少呢,包括西棟那個樓梯,午夜十二點的時候如果從那個樓梯下去,會發現中間少了一截,執意走過去的話,聽說人就會像掉到什麼異世界一樣,等醒過來時人已經在一樓。」

  「那是喝醉了吧……?」

  「還有廁所,聽說東棟二樓男宿的澡間最邊間那間廁所,每到凌晨兩點就會傳來碰撞聲,而且越晚越激烈。上次有個學長因為好奇,就去敲了邊間的門,結果就中邪了,整整一週都沒到學校來上課,事後別人問起什麼事,他還會哭著說不出話來。」

  顒衍沒有吭聲,只是露出微妙的表情。半晌才說:「如果說那個人真的被妖異之物……你所說的鬼纏上,你打算怎麼做?」

  吉安愣了一下,「怎、怎麼做?當然是救他啊。」

  顒衍神色依然平靜。

  「一般鬼怪不會騷擾凡人,世人雖說害怕鬼怪,但鬼怪並不會毫無緣由的傷害人類,凡人和妖異之物有所交集,多半出於那人自己的原因,也就是與鬼怪有因果,也就是俗稱的有緣份。」

  顒衍說著,「如果富里學長被騷擾,那一定是他與那個鬼怪有緣。若是因此被害,也必定是他自己肇的因,即使如此你還是要干涉嗎……吉安?」

  吉安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這好像是他室友第一次叫他名字。顒衍的話也讓他聽得似懂非懂,他只好點了下頭。

  「當然啊,如果副理學長有危險,還是得救他。你說的事我不太懂,但總不成看到眼前有個人掉向懸崖,卻不伸手拉他一把吧?」

  吉安這話讓顒衍怔了一下,他望著吉安那張誠懇的臉,好像在思考什麼極為重要的事情,最終點了頭。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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