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是在那年,他成了皇帝國度裡第一位得以進入皇帝寑室的歌者。

  *

  「鐸爾……?」

  鐸爾悚然一驚。他的王子不知何時已赤足步出水澤,在漆黑的石階上看著他,顯然已結束了淨身沐浴的環節。

  王子依舊全身赤裸。他似乎注意到鐸爾的視線,蒼白的臉頰泛起潮紅。

  「抱歉,我應該先披上袍子……」

  王子的動作頓了下,只因鐸爾不知何時竟伸出手,握住少年赤裸的肩頭。

  少年怔了怔,但他沒有抗拒,任由鐸爾將他拉近。

  等鐸爾清醒過來時,他的唇已貼在王子唇上,順著記憶中的弧度,探入少年冰冷的口腔。

  吻就像歌一樣永恆。鐸爾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嘗過類似的溫度,那種從冰冷到溫暖、從試探到熾熱,彼此索求對方最深處脈動的感覺,足以令人為之瘋狂。

  白袍落回水面上,隨水流走。

  鐸爾的唇持續吻著王子,右手順著王子背脊下滑,他們坐倒在池邊,直到鐸爾的唇移離王子的唇,開始往下身滑動時,王子終於有所動作。

  王子伸手推開了他。

  「殿下……」鐸爾被推得踉蹌兩步,足趾踩進台階下的冷水,霎時兩人都清醒過來。

  鐸爾心驚膽寒,方才夜國的幻境,和眼前泛著紅暈的少年重疊,更顯鐸爾的行逕荒唐。

  王子雙頰飛紅,但卻沒有不高興的樣子。

  他避開鐸爾的視線,俯身拾起掉落池邊的白袍,背對著鐸爾重新罩上,回首對鐸爾露出笑容。

  「走吧,兄長就在教堂最深處。」

  *

  鐸爾隨著王子往深處走,卻見兩側的石壁上,開始出現藝術品一般的玻璃玫瑰,生長在冰的藤蔓間。

  鐸爾試圖伸手觸碰,但花藤卻像有生命一般,避開了鐸爾的手,在殿堂頂端另開出一朵冰花。

  「這些花,難道是……」鐸爾看著幾乎盤據了整座禮拜堂的藤蔓與花朵。

  王子點了點頭,神色有些黯然:「這是從他們胸口開出的花,起先只有一朵,但不知不覺越開越多,還會排拒來訪者,好像要保護兄長們一樣。母親說那是詩人的力量,畢竟兄長他們,都是極為優秀的詩人。」

  王子嘆了口氣。

  「女王陛下擔心除去它們,會影響兄長的生命,所以任由他自由生長。事實上我們也無法碰觸這些藤蔓,即使是詩人的力量,也無法將他消除。」

  王子推開了通往內室的門,裡頭的冰玫瑰越發茂盛,鐸爾幾乎找不到立足之地。

  鐸爾在房間深處的窗格下,看見了兩個人。

  正確來講,那並不是人,而是兩座冰雕。

  鐸爾被震懾住了,因為眼前的景象是如此超乎預期;兩位面容英朗、五官生得一模一樣的男子,他們年青的胴體交纏著、相擁著,眼神凝視著對方。

  其中一名短髮的青年、緊抓住另一名長髮青年的手腕,短髮青年面色猙獰、眼神渴切,而長髮青年則用牙咬住下唇,看上去盡力想掙脫,卻不得其法,只能閉眼承受著。

  兩名青年都衣衫不整、髮鬢散亂。

  更重要的是,兩尊雕像緊密結合著,不單是上半身,也包括下半身。

  即使已經化作玻璃塑像,鐸爾卻彷彿可以聽見他們的心跳。好像下一刻他們就會從玫瑰花叢間活過來,用最甜美的聲音呼喚彼此的存在。

  「抱歉,兄長們的樣子不大莊重。」

  王子誤會了鐸爾的怔愣,有些尷尬地撇過頭。

  「這是……」鐸爾詞窮。

  「左邊這位,是我的大哥思里,也最先感染怪病的人。」

  王子解釋著。

  「思里大哥本是個非常有禮、非常節制,連用餐都不會過量的模範生。他生性嚴肅、平日不茍言笑,只有看到二哥亞里時,才會稍微放鬆。」

  「但被碎片刺中後,思里大哥卻忽然發了狂。他大吼大叫、口裡說著粗暴的言語,亞里二哥去攔阻他,但思里大哥非但不領情,還突如其來地抱他、扒光他的衣服,把他壓倒在台階上。」

  王子閉起眼睛。

  「當時周圍都是人,衛士和女僕們都眼睜睜地瞧著,卻沒人敢阻止思里大哥。直到亞里二哥哭著求他助手,大哥才稍微清醒一些,但也只是把二哥扛上肩膀,就近把他帶進教堂,用詩人的天賦鎖上所有出入口。」

  「然後呢?」鐸爾無法掩飾臉上震懾之色:「後來怎麼樣?」

  「……沒人知道裡頭發生什麼事。」

  王子嘆息:「親衛隊他們稟報母親。但母親趕過來,用詩人的天賦打開大門時,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大哥和二哥已經變成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只是原本是躺倒在地上的,母親說這樣太不莊重,要我把他們扶起來立著。」

  鐸爾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雖然王子說沒人知道發生什麼事,但看來所有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也難怪女王對王儲得病的事如此三緘其口,連王儲的親衛隊長都一無所知,長王子強姦二王子什麼的,鐸爾自問要他是女王,沒就地暈過去就不錯了。

  「女王陛下說,再這樣下去,兄長們可能會死亡。」

  王子和他一起仰望著還在挪移的玫瑰花,憂心忡忡地說著。

  「思里大哥他……怕是太過壓抑自己了。畢竟他身上,有著整個國家的重擔,在我出生以前,他就是女王引以為傲的繼承人,直到如今也仍然不變。」

  鐸爾靜靜地聽著,王子清秀的臉上泛起一絲陰霾,他垂下頭,

  「我是個不成材的王子,對國事一無所知,既怯懦又膽小。詩人是一個國家最聰明、也最有能力的人,我卻愧對這樣的天賦。長久以來,我都在兄長的庇護下成長,我雖承繼了詩人的血,卻不夠格統領一個國家。」

  「我的力量不及女王陛下、也不及我的兄長。這讓我有點自暴自棄,反正我再優秀,也比不過思里哥哥他們,所以我才會以誘拐為名,放逐自己的身體和心靈。」

  「但我想有所改變。」王子低下頭,又抬起頭,眼神變得堅定。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兄長們現在如此,女王國度的希望,只能寄託在我身上。我想讓我的詩更加茁壯,我想要拯救這個國家。」

  *

  「王子殿下……?」

  鐸爾尚未回應,教堂入口便傳來喚聲。

  王儲得病的事情被女王視為機密,王室教堂自也不是任何人都能自由往來。但此人竟然自由登堂入室,讓鐸爾起了警戒心。

  但王子卻神色如常:「莎孚導師,您來了!」

  來者是個披著黑袍的人,看身形像個男人,他的頭臉全被黑色的紗幔蓋住,在這近乎純白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突兀。

  王子走上前,一把抱住男人寬大的肩膀,兩人依照皇室禮儀,親吻彼此的臉頰。

  「殿下,我剛從女王那裡得知消息,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男人說道,他嗓音低沉,帶著某種魅惑感。

  「嗯,是希律找到我的,綁架我的旅人沒有惡意,母親也已經赦免了他們。」

  王子微笑著說,被稱作莎孚導師的男人看了鐸爾一眼,目光一動。

  「這個人是……?」

  「他叫鐸爾,是個歌者。」王子替他介紹:「是他把我從綁架我的旅人手中救出來的,還為此受了傷,母親很感謝他。」

  「歌者?」莎孚平靜的語氣起了一絲漣漪,「夜國的歌者嗎?」

  鐸爾知道男人語氣的意思,歌者總給人放蕩無羈的印象,而夜國人更以縱慾馳名。夜國歌者,光是這名號放出來,給人的想像空間不言可喻。

  鐸爾也沒有扭轉刻板印象的意思,「這位是……」

  「啊,他是莎孚導師,是從藍鬍子的國度流亡過來的作家。」

  王子忙說:「他一個人旅行了很久,學識淵博,他的箱子裡紀錄了各地的風土、古往的歷史和豐沛的知識,母親留他下來教導我、做我的導師。」

  鐸爾語帶保留:「但他看起來、比較像是皇帝國度的人。」

  「我確實曾流著夜國人的血,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莎孚鬆開了王子的擁抱,緩緩走近鐸爾。

  鐸爾不自覺地退了一步,他瞇起眼睛,打量這個渾身漆黑的男人。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他瞇起眼。

  「現在這種搭訕方式已經不流行了。」莎孚打趣地說著,風掀起了莎孚半邊頭紗,讓鐸爾得以驚鴻一瞥面紗下的狀況。

  鐸爾吃了一驚,因為男人的左眼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泛著藍光的玫瑰,藤蔓彷彿紮進了男人右頰,網狀般布滿半張臉。

  鐸爾忍不住開口:「你也感染了那種病?」

  莎孚掩唇笑了笑,頭紗再度落下。

  「嗯,但我得病的時間很早。」

  莎孚淡淡說。

  「我四處旅行,想尋求痊癒的方法,剛巧女王國度也有這種病的困擾,女王對我雖然染病,但仍能維持神智的理由感興趣,便把我召來宮廷,而剛巧我作家的智識,能為年幼的王子盡點心力,我便暫時緩下旅行的計畫,為偉大的女王陛下盡點心力。」

  「莎孚是很棒的老師,他知道很多事情。」王子說:「他也替我們醫治了許多得了怪病的人,雖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得救,但有不少宮廷裡的人,是因為導師才恢復正常的。」

  「但他卻救不了自己?」鐸爾問。

  「碎片刺入太久,會流入心臟,劇然拔除,心臟也會跟著停止跳動。」

  莎孚看了眼兩名王子的冰雕,又轉頭望向他。

  「且我能控制碎片,不讓他毀滅的我的心,因此無需拔除。比較起來,有些人即使心臟裡沒有碎片,也比我來得沒心沒肺得多。」

  鐸爾覺得莎孚的語氣裡,有某種深沉的諷刺感。

  但他與這位神秘導師明明是第一次見面,鐸爾實在不明白這人為何對他這麼有敵意。

  「莎孚導師,女王陛下交託給我一個任務。」

  王子似乎感受到氣氛異常,忙出聲圓場。

  「她希望我能夠找到這種怪病的源頭,把兄長們從詛咒中拯救出來,否則再這樣下去,女王國度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

  「她囑咐我阻成冒險隊,在近日出發,她也請我舉薦幾個適當人選。而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您,莎孚導師。」王子說。

  鐸爾有些訝異地聽著,原來女王交託了王子這樣的重擔。雖然和他的目的不謀而合,但鐸爾還是為年少的王儲感到憂心。

  『我想要有所改變。』鐸爾想起王子說這句話時,清澈而堅定的眼神,心頭不知為何又揪了一下。

  「歌者。」

  王子忽然回過頭來,同樣清澈的眼神凝視著他。鐸爾心中警鈴大作,卻又無法輕易移開視線。

  「我在酒店前遇見你時就有預感,但我們的初次相遇太過突然,我也沒有誠實面對你,既然你無意於我,我也只有放手。」

  王子輕聲說:「但我那時、就下定決心了,若是上天讓我再遇見你,這一回,我會向歌者探詢他對我的忠誠,儘管古訓告訴我那很愚蠢。」

  鐸爾選擇裝傻:「忠誠……?」

  「我向母親舉薦的第二個人,就是你,異國的歌者。」

  王子走上前,沒有猶豫太久,在莎孚的注視下握住了他的手。

  「你願意嗎,鐸爾?一起找尋詛咒的源頭,即使那可能歷盡艱難。」

  鐸爾在心底輕嘆。說實在話,他現在有點難以理解自己,王子殿下主動邀請他,那固然有助於皇帝願望的實現。

  但來得如此輕易,鐸爾反而覺得心情複雜。

  「您是向我許願嗎,王子殿下?」他問王子。

  王子愣了一下,隨即答:「是的,我向你許願,歌者。」

  鐸爾執起詩人的手,單膝下跪,低下頭,在那潔白得彷彿從不曾沾染任何髒污的手背上落下輕吻。

  「我明白了。」鐸爾如唱歌一般輕喃:「我將實現您的願望,王子殿下。」

  *

  事情就這樣底定了。

  王儲此行,算是機密中的機密,宮廷裡除了女王,沒人知道這件事情。

  雖然隨行人員只有三個人,除了他和莎孚,身為王子實質保父的希律隊長自然也當仁不讓。希律做足了準備,背了一個月份的乾糧、一週份的食水,還給王子準備了魔獸座騎,只是被王子挽拒了。

  鐸爾只帶了他的豎琴,還有簡單的換洗衣物。

  莎孚的行囊更為簡單,除了那身黑袍和面紗,就只有換洗用的內衣褲。

  「我以為作家至少要帶著行李箱?」鐸爾問他。

  「我不需要旅行箱。」莎孚說:「我的腦袋能記得所有事情,不像有些人比較健忘。」

  女王還賜給他們每個人武器,女王國度本是嚴禁持有私人武器的。這國家和平安全,人民沒必要擁兵自重,這是女王律法制定時的理由。

  她給了戈里王子一把銀色小刀,給莎孚一支黃金匕首。

  鐸爾也收到了女王的贈禮,但卻不是武器,而是一枚作工精緻的子彈。

  「母親用詩人的天賦創造的。」王子把裝在絲絨盒子裡的子彈交給鐸爾時,解說道:「母親知道你在市集開槍救我的事,她說,這在關鍵時刻,能夠救你一命。」

  「救我一命?」鐸爾簇眉。

  「嗯,母親沒有多解釋。但既然是母親創造的子彈,上頭便有母親的天賦,詩人能創造任何事物……」

  「……也能毀滅任何事物。」鐸爾插口,淡淡笑了:「這我知之甚深,殿下。」

  王子臉上一紅,他覆住鐸爾的手:「母親說,願你平安,歌者。」

  他們選在秋日的某個清晨起程,離開女王的城堡時,王子回過頭來,凝望著城牆上飄揚的旗幟,良久良久,才緩緩移開視線。

  「走吧,各位。」他彷彿催促自己般說著。

  他們步行過城郊的田地,走下蜿延的坡道,離開尚在沉睡中的城門崗哨,走入一望無際的曠野。

  他們在城郊的旅店休息過一夜,拂曉便又啟程。

  城郊之外,便是區隔女王城與海路的黑色森林。

  他們在森林裡走了數日,白天鳥群婉囀、晚間走獸夜啼,他們在水邊紮營歇息,不斷向森林深處潛行。參天的綠樹遮蔽陽光,也遮蔽了旅人的時間感。

  希律走得印堂發黑,但王子希望在入冬前離開女王國度、到達海濱,他也不敢抱怨。

  「都不知道現在幾點了。」規律生活的希律嘆息。

  鐸爾倒是相當習慣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夜國長年沒有陽光,比黑森林的夜晚更加幽暗,看得鐸爾竟有種思鄉之情。

  待得他們終於走出黑森林,太陽在枝枒交錯間升起那刻,希律和王子都露出了感動的笑容。

  穿出黑森林,便是海濱的商道。

  他們和幾隊商人馬車擦肩而過,女王開放國與國之間的私人貿易,讓世界各地的商人都能到王城裡做生意,也因此馬車絡繹不絕。

  傍晚下起了小雨,鐸爾一行人看見了遠方的海,海象有幾分不安,泛著灰黑的光澤。

  「我們……要渡海嗎?」鐸爾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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