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時尚的愛情


  「我好像老了。」

  Nick說這句話時正坐在一張椅子上,椅把朝著窗外,窗台上種著紫羊蹄甲,而他手邊放著Earl Grey Tea的紅茶。他赤裸著上身,腳邊還留著Marlboro的菸蒂,身上Calvin Klein的香水還散發著淡淡幽香。

  『一個不噴香水的女人是沒有未來的。』——我想起Coco Chenel的名言,Nick總是尊稱她為教主。在我們這行大概也適用於男人吧。

  而我們剛結束一場瘋狂的性愛,比嘉布麗葉兒•香奈兒和Arthur Capel最後一次做愛還要瘋狂而熾熱。我的身上還留著他指尖的溫度,而我很確信他身體每個部位沒有任何一點衰老的跡象。

  Nick的本名不是Nick,其實他是出身越南的華僑,只在他的故鄉待過很短一段時間。他叔叔給他取了這個沒有品味的芭樂名,從此奠定他追求品味的人生。

  即使如此後來他也沒有改掉這個名字。這名字像是個紀念幣一樣,投入了Nick往後的人生販賣機裡,雖然從取物口掉出來的盡是些怪東西,但我相信那對他有某些意義上的重量。

  但我要說的不是Nick的名字。Nick是個設計師,而我是個時裝店裡的採購,我們之所以會相識,源自於我服務的店家一場錯誤的決策。

  但決策雖然是錯誤的,邂逅卻是正確的。至少我和Nick能像現在這樣,在一間陌生的旅館裡,以同樣男性的身分,脫下彼此的西裝,親吻彼此的身體。

  即使我們並非情人的身分,但我和Nick都認同彼此的品味,這對兩個從事時尚業的男人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我對於Nick的感懷感到不解。一般男人會感嘆自己老了,還是在和如我這樣健全的男人在床上纏綿一場之後,唯一的可能是他在方才的活動中體悟到什麼和體力相關的挫敗感。

  但明明沒有。我細細品味著腰線埋藏著的那種酸麻的疼,這種疼和上健身房訓練過度不一樣,帶著濃蜜的甜味,值得讓人回味。

  「為什麼說老了?」

  我趴在床上,感覺飯店的被單接觸赤裸身體時會有的那種餘韻。那是性愛之後獨有的感覺,而且要美好的那種才有。彷彿有什麼人把你的肌膚一層層包圍再釋放,連細胞深處都呼吸得到氧氣的敏銳感。

  儘管深體深處還殘留有些許抽疼和黏膩,但在那種彷彿嗑藥一般的舒適感下也能夠忽略了。

  「Albert,你想想看,要是你今年十五歲。」

  Nick稱呼我的英文名字,他直到認識我第五年,才肯承認這個一直被他認為欠缺品味的英文名字。儘管那名字明明源自於聖經,除非他覺的聖經不時尚。我請他稱呼我的中文名字「亞涵」,他露出一副他的尊口怎麼能吐出這種低俗名字的驚悚表情。

  我總是忽略他對我的無禮,那是我們能長久做朋友的原因之一。

  「你面前有一座游泳池,你會怎麼做?」Nick問我,持續用他的背骨線對著我。我升起到他的身後啃咬的念頭。

  「什麼也不做?」我猜測。

  「Gosh,你怎能什麼也不做,是游泳池耶!Albert,想想,你才十五歲,有著最佼健的體格和最完美的裸體,你脫下衣服時整個池邊的少女都會為你尖叫。你渾身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你的胸口永遠滿溢著澎湃的熱情。」

  Nick強迫我想像,我總是無法跟上他的思維。

  「這時候你面前出現了一個游泳池,裡面蓄滿了水,你不知道那裡頭有多深,你看著池水,想像著水把你浸透時的感覺,你會怎麼做,Albert?」

  我嘆口氣,「跳下去?」我相信那是Nick預設的答案。儘管這並不是一個適合在做愛之後討論的話題。

  「Exactly。你會跳下去,儘管你不知道那有多深,因為你只有十五歲,就算這個游泳池可能把你淹死,但你還是會沉溺進去,因為你只有十五歲。」

  Nick用詠嘆一樣的語調說著,我想我不打擾他會好得多。

  「但是現在,你四十歲,你面前有一座游泳池,你會怎麼做,Albert?」

  我其實有點厭倦蘇格拉底式的談話,昨晚我們Check-in進房,我和遠在上海的蘇梁通過電話後,他就一直若有所思。我本來想他或許是在思考下一季的Fashion Fair的設計,原來他在思考這個與時尚完全無關的事情。

  這在Nick的日常生活中十分罕見,這個滿腦子塞滿著布料質地、鈕釦、女人的肩線、腰身與大腿弧線的男人,會思考哲學,真的不大容易。直覺告訴我該配合他,而非走過去吻住他的唇,讓自己的魅力阻止他成為下一個尼采的可能性。

  「什麼也不做?」我回答。

  「是啊,你只能什麼也不做。」Nick苦笑,他的背脊線第一次回過了身來,我在他輪闊深邃的混血臉孔上,頭一次看見這種無奈的神情。

  「你看著游泳池,擔心太多的事情,水到底有多深、水究竟乾淨不乾淨、要是這天氣下去會不會太冷、冷了會不會感染風寒,感染了風寒或許要去看醫生,看了醫生也很可能會冷。別人看到你衰老的肉體會不會感到反感、你放在池邊的衣服會不會被人弄濕……太多事情得考慮。」

  Nick轉過身來。我看著他比五年前更為顯瘦的腹肌線條。我喜歡人的人魚線,幾乎到了迷戀的地步,這些年來我選擇偶像的準則第一個就是看他的人魚線是不是合格。

  所以我喜歡過王力宏,喜歡過謝霆鋒,還很羞恥地迷戀過一陣子潘若迪,還有演唱會上穿露肚裝跳舞的郭富城,都是因為人魚線。

  Nick的人魚線很美,不只是人魚線,他的肩線比較小,因此適合穿復古式的墊肩西裝。他的腰線說不上細,但腰線取決於髖骨的寬度,太細的腰穿不下低腰的長褲,在我們眼裡一樣出局。

  而Nick最漂亮的地方是腿,不太有肌肉,但摸上去就知道每一吋都是有料的。穿上窄管的西裝褲時不會顯得緊繃,我想我在專櫃待得那短短的一年,多數中年男性我都不敢推薦他們買窄管西裝褲。但Nick值得。

  Nick的頸線也很美,到了打領帶讓人覺得浪費的地步。最適合Nick的裝扮比如十九世紀巴洛克風吊帶襯衫,可以完全展露Nick的鎖骨。

  沒人能說這樣一具胴體衰老,除非我的友人說的是他的心。

  「Nick。」我喚他的名字,從床上爬起來靠近他。

  我們在窗前接吻,窗簾是拉上的,外頭是東京美麗的夜景。Nick回應我的吻也一點老態的感覺也沒有,他喜歡先用舌頭舔舐我的鼻尖,在順著人中滑下我的嘴唇。他說巴黎街頭的男人都這麼做,但我無法想像他們在咖啡廳前舔另一個女人鼻頭的光景。

  我主動的吻似乎讓他感到饜足。他停止那個游泳池的話題,對我輕輕嘆了口氣。

  「Albert,亞涵。」

  他喚我的名字,那雙帶著墨褐色的眼楮裡,帶著從我認識他以來從未有過的寧靜感。

  「我要結婚了。」他說。

  *

  認識Nick和蘇梁,是在某一年的秋天。

  秋天可以說是時裝界的熱季,紐約時裝週、米蘭時裝週、倫敦時裝週、Fur Fur Fall、Fashion Fair,還有巴黎著名的prêt à porter時裝秀,幾乎都擠在這短短兩週之內。這兩週店裡的秘書也會接近抓狂狀態,和設計師喬時間的、和旅行社訂機票的、來要公關票的,各種無關的雜物都會接踵而來。這也是本店行政人員遞辭呈的高峰期。

  蘇梁對我來說並不是陌生人,他是我的上司,「Gabrielle」台北店的店經理。他在一次尾牙中透漏他的故鄉來自北京,這個對我這個土生土長台灣人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

  蘇梁是個樸實木訥的人,他在新人來時自我介紹台辭永遠只有一句:「我叫蘇梁,下面沒有了,不要再問我叫什麼名字。」這樣的介紹聽一次會笑,第二次就失去了時代感。因此判斷與會的人是老人還新人的方式,就是看蘇梁在講這句介紹詞時會不會笑。

  我在Gabrielle的前兩年對這個店經理幾乎沒有印象。那時候我在男仕西服坐櫃台,人事之所以把我安排在櫃臺的原因,似乎是因為我的臉蛋。

  但對一個早已對自己性向知之甚詳的人而言,每天面對著各色穿著體面的男人,並且還得在他挑剔Boss的腰線做得太窄時,撫著他的腰告訴他如此才能襯托你穠纖合度的腰身(儘管多數時候都是謊言),說沒有一點困擾是騙人的。

  客人太抱歉的時候,對不起的是自己的眼睛。客人太極品的時候,對不起的是自己的下半身。

  專櫃人員嚴禁和客人扯上私人關係,是蘇梁的治店鐵則之一。據說童裝部就曾經有專櫃小姐和帶著孩子來買衣服的有婦之夫好上了,結果最後正宮找上店裡來,幾乎和那個專櫃小姐大打出手。

  專櫃小姐還拿著春裝的童裝短褲擦眼淚,這便成為她被蘇梁開除的主要原因之一。

  『做衣服的,就該尊重衣服。』這是蘇梁的名言,比起香奈兒的另一句名言:「穿不上街的時裝,就不是時裝。」我不知道哪句更鏗鏘有力一點。

  真正認識蘇梁這個人源自於一個小小的事件。那天我到了定時,打了卡,打算下班,在走出停車場的鐵門時,看到蘇梁站在他的Toyota Altis汽車(看,連車款也如此木訥樸實)旁,拿著手機。

  雖說蘇梁本來就不常笑,我在店裡工作時從未見他笑過,但那時蘇梁的表情之所以令我難忘,在於他的木然,彷彿世界失了色彩一樣的木然。

  「這樣。」我聽見蘇梁用同樣木然的語氣說,「那就這樣吧。」他按了掛斷鍵。

  然後我就看見蘇梁站在停車場的陰影裡,背對著他的Altis,站了很久。他身上穿著Armani的西裝,充份襯托出蘇梁背脊的曲線來。

  蘇梁穿著這樣的西裝蹲下來,上佳的布料把他的大腿肌肉繃得死緊,肩線拱起,像拳擊手出拳前的姿勢。我看蘇梁縮著身體,像一隻被拋棄在陰溝裡的貓咪,他把手機擱到唇邊,兩隻手縮攏在唇邊,我得走得近一點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在死命地抵住自己的唇,以免自己哭出聲來。

  現在想起來,我倒是第一次見男人哭。和幾位男伴分分合合,哭的人總是我,但受傷的卻是對方。我的男人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亞涵,你這個不配流淚的人。

  我想是蘇梁哭的樣子感動了我。我走過去,從胸口抽出CK的字母手帕,那大概是我全身上下最昂貴的一件單品,去年週年慶趁著清倉打折買下來的。

  雖然身為標榜只賣時裝的服飾店櫃哥,我當時其實不是很明白名牌的意義。一來是買不起,二來我經常看不出一個Boss皮夾和夜市陳列的萬用夾之間有何差異。就像賣牛肉麵的通常不會在下班後吃麵充饑,賣名牌的通常也都是買不起名牌的小資階級。

  對我而言就算是赴心怡男士的約,只要一件NET的襯衫配上一件Levis的長褲就足夠展現自我,而且Levis配我的臀線格外動人,這是我第四任男友對牛仔王者的品評。

  我把手帕遞給了蘇梁,不意外地嚇到了他。

  他像個受驚嚇的小孩一樣瞪著我,好像想從中取回一點屬於店經理的威嚴。但很快他就知道虛張聲勢沒什麼用,蘇梁最聰明的就是這點,沒有用的,再求也是枉然。而他最笨的也是這點。

  蘇梁之後約了我去喝酒,我知道他是想談那天失態的事,我在和上司保持距離以測安全這個職場守則,和那天蘇梁美麗的哭相間權衡良久,最終慾望戰勝了我,我赴了蘇梁的約,而那次赴約並沒有讓我後悔。

  蘇梁告訴我,電話那端是他的前妻,和他結髮七年。我倒推他的年紀,多數男人在二十五六歲結婚,特別是幹我們這行的,多數有早婚的跡象,七年前二十六歲,現在約略是三十二歲,出乎我意料的年輕。

  他告訴我關於一段不愉快婚姻的事。他和妻子不是笑著和彼此道別,他們做過很多談判,驚動不少親友,所有做為夫妻最糟糕的Ending他們都經歷過。最後上了法院,為了他三歲兒子的監護權。

  那天電話打來就是向他報告,兒子的監護權由母親擔任。他的妻子有權讓他一個月只見兒子一次,儘管他有多麼思念他。

  「為什麼離婚?」當時我幾乎是衝動地問他。他瞅著我,眼神裡有幾分異樣。

  「外遇。」他說。

  「外遇?你太太嗎?」我問他。

  蘇梁搖了搖杯裡的酒,我注意到他還戴著結婚戒指,寶格麗的,看不出戴了七年的陳舊:「不,」蘇梁說,語氣裡滿是自嘲。

  「外遇的人,是我。」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蘇梁當時自嘲的意義。多數男人談及自己外遇時,總是洋洋得意,而提及他們因為外遇而嫌棄他們的配偶時,則帶著一種嫌惡的嘲諷,所謂天下每個男人都會犯的錯,另一面的意義就是他們認為自己沒有犯錯。

  我也不認為外遇有錯,對我而言婚姻就是一個不盡政治正確的人生選項,你如何在一個本身錯誤的選項上找出更多的錯?

  不過事實是婚姻與我這種人本就無緣,外遇亦同。我無從評論我不曾經歷過的東西,因此那個時候我並沒有對蘇梁的人品道德做出任何負面的評價,反而自此之後,蘇梁常會在下班之後邀我出去小酌一番。

  我想他是把我當成了知道他小秘密的朋友,只是異男深夜的邀請,雖然蘇梁如此正直,他的臉蛋說真的也不是我的守備典型。

  我喜歡狂野一點的,帶點古怪的更佳。我第一任伴是搖滾歌手,第二任是刺青師,因為我不肯讓他在左邊屁股刺他的名字而分手。第三任是賽車手,我和他交往最久、感情最深,他在開瓦斯威脅我後對我徹底心死,後來到美國去發展了。

  第四任我不知道算不算,因為他是自由攝影師,在和我交往後一個禮拜後帶著我的裸照消失無蹤。

  我想他只是喜歡我的身體影像,好在我遇上的不是陳冠希,真是萬幸。

  我承認剛開始我對蘇梁的邀約抱持著戒心,應該說我自己有戒心。男人和男人間沒有純友誼,這是我活了三十年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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