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尚融和赤仲都吃了一驚。尚融一回頭,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少年,身上穿著便於工作的T恤牛仔褲,腳下還踏著雨鞋,手上還拿著盛著乾柴的提藍一類的事物,也正一臉吃驚地看著他們。

  尚融微張開唇,「你是……小殳嗎?」他有些不大確定地問。

  「啊,真、真的是殿下!」

  少年驚呼一聲,赤仲見她馬上丟下洗衣籃,單膝下跪,兩手掌心朝內擱在胸膛上,向尚融行了和這個時代渾不相符的大禮。

  赤仲認得這種行禮方式,那是獸族表達最高敬意方式,使用的對象通常不是自己的師傅,就是族中的王。

  赤仲知道在獸族裡,多數人會稱呼尚融為「殿下」或甚至直接叫他「王子」,除了身分之外,畢竟尚融是目前狍王唯一為眾人所知的子嗣,大概長相也是原因之一。

  尚融本人對這種叫法據說是非常不樂意,倒不是討厭妖界的輩分與階級,而是這種叫法,簡直就在提醒尚融,他是什麼人的兒子一樣。

  赤仲知道尚融對自己的老爸一向缺乏好感,父子間鴻溝相當深。

  果然尚融皺了皺眉頭,但一時沒有發作,只是問:

  「你怎麼會在這裡,小殳?」

  赤仲見那男孩子約莫十七、八歲,獸族的妖神年齡約略是普通人類的十倍左右,十七八歲的外表,代表這男孩實際年齡可能不超過兩百歲。

  少年聽見尚融的問題,恐懼般地低著首,跪地的雙膝竟似微微顫抖,赤仲知道尚融在族裡的地位,多數的獸族都對他既敬且畏,且比起他的父親狍王,眾人對尚融的畏懼恐怕還多一點。

  這時有幾輛貨車開過轉角,幾個人類跳下貨架,街道上頓時熱鬧起來。少年倒很機伶,他撿起地上的洗衣籃,對尚融恭謹地問:

  「殿、殿下要不要……到我們家裡來坐一坐?雖然是個小地方,但殿下看來是長途旅行來此,如果殿下不嫌棄的話,稍……稍事休息一下也好。」

  少年的臉色惶恐異常,尚融看站在路邊說話確實不是辦法,點了點頭,幾個人就一齊進了少年身後的小磚房。

  少年把原本擔在肩上的乾柴放到角落,丟了幾枚到屋腳的一個小灶裡。赤仲追隨尚融久居城市裡,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看過這種台灣傳統土灶了,不禁十分好奇。

  「請問,這位是……?」被尚融稱為小殳的少年遲疑地望著赤仲。

  尚融和赤仲對看了一眼,赤仲便忽然笑了笑,伸手攀住尚融的手臂。

  「初次見面,我是融哥的女人,請多多指教!」

  少年露出吃驚的表情,隨即恭敬地點了一下頭,「原來是夫人……沒想到殿下這麼多年不見,已經有了伴侶了,真、真是失敬了。」說著又惶恐地低下頭。

  赤仲笑著正要解釋,尚融卻已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推開還纏在他手臂上的赤仲,滿臉嚴肅說:「他開玩笑的,他是鉤吾谷的魈虎,叫作赤仲,算是我的朋友吧!」

  少年在赤仲臉上捕捉到一抹落寞,尚融指著少年又說:「這個小夥子,叫小殳,算是舊識吧,在鉤吾谷待得也算久,你應該也快滿兩百年道行了?」

  他問少年,名為小殳的少年忙點了點頭。他很快正襟危坐,單手掌心擱在心臟的位置,朝赤仲點了個頭,那是對初次見面的對象表達友善的行禮方式。

  「你、你好,我是小殳,出身鉤吾谷綠狐一族,很高興見到你。」

  少年抬起頭來,看向尚融和赤仲的眼神依舊惶恐,「抱、抱歉,因為從初識以來,我很久都沒和融殿下見面了,一時見到了,有點慌張,實在是失態了……」

  赤仲驚訝地回望了尚融一眼,尚融便聳聳肩。

  「嗯啊,這傢伙的初識是我教的沒錯,不過那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

  尚融說,赤仲表情略顯驚訝,但隨即了然似地點頭。

  獸族有個神秘的傳統,每個獸族無分男女,在成年禮時都會由異性的長輩出面,教導他們關於種族繁衍的重要知識。

  其實說白一點就是教他們如何和其他獸族上床,教導者和被教導者的關係通常是父女,要不就是母子,有時候會是年長的哥哥和年幼的妹妹,反過來的情況也不罕見。在幼獸自幼失怙的情況下,也不排除由族裡得高望眾的人擔任這個工作。

  這樣的教導者被稱為「初識」。初識對每個年幼的獸族而言都是十分特別的存在,一來獸族嚴令教導者只能以初識的身分和幼獸發生一次性行為,下不為例,幼獸未來要發情只能去找別人。

  也因為多數幼獸都會找親人當做初識,這方面沒什麼大問題。但也有少數的情況,初識和幼獸沒有血緣關係時,有道是雛鳥情結,這種情況在獸族也會發生。有的幼獸被教了一次之後就死心蹋地地迷戀上了自己的初識,從此非君不嫁或非君不娶。

  如果初識也喜歡那個幼獸也就罷了,偏偏初識和幼獸的年齡經常相去甚遠,初識也通常是有家室或情人的人,這時候就會引發嚴重的感情糾紛。赤仲就聽說最近獸族長老們在研議,是不是要廢除這個傳統儀式。

  「原來是融哥初識的對象啊……真羨慕呢。」赤仲仍舊笑嘻嘻的。

  「是、是的,多虧了殿下,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到現在都還非常受用。」少年彷彿回味什麼似地說著。

  不過雖說替幼獸初識是每個獸族成年人的義務,不得不說尚融還真的挺有品味的。赤仲看著少年清秀的眉眼,再過個五六十年,把他招攬進來Lodus或許是不錯的主意,赤仲在心裡盤算。

 「小殳,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以為這裡是人類的地盤。」尚融似乎沒心情釐清自家老爸的風流帳,問少年道。

  少年臉色蒼白了一圈,半晌忽然站起來,再次在尚融的身前單膝跪下。

  「殿下,真的很抱歉!」

  少年難掩歉意地說著,尚融難得彆扭了下,「別再叫我殿下什麼的,還有沒事別在那邊跪來跪去的,都什麼年代,總統都民選了,你現在也過著人類的生活不是嗎?那就照人類的規矩來。為什麼離開鉤吾谷?」

  小殳看起來有些無措,「我是……我是被鉤吾谷趕出來的。」

  「趕出來?誰趕你?」尚融奇怪的問:「我老爸?」

  「不、不是,老爺子一直在沉眠中,現在鉤吾谷的事情,都是由延大人代為管理的,也就是守谷人大人。」少年惶恐地說。

  尚融的父親,也就是狍王尚嘉,是目前生死簿上登記陽壽最長的生物之一,連尚融都無法確定他家那個老不死到底幾歲了。而長命的結果也造成一個後遺症,那就是身體雖然還能支撐著,精神上卻無法相應持續。

  所以相傳狍王每隔百年,就會陷入沉眠中,沉眠的時間短則一、兩年,長則近百年都是常有的事。對壽命超過千年的狍王來講,一年和十年、十年和百年,都只是眨眼一瞬的光陰罷了。

  因此鉤吾谷從數百年前開始,有了「守谷人」這樣的制度。目的就是在狍王沉睡的期間,代理狍王守護獸族的棲息地,以及處理一些日常行政事務等等,以免大寺寄個信來都找不到收件人。簡單來講就像是代理國王一樣的存在。

  守谷人都是由狍王親自指定的。按理說代理國王的最佳人選,本來應該是狍王的親生兒子,也就是尚融才對。

  可惜尚融從小就因為性向問題和他家老爹兜不攏,狍王也不放心把全族的命運交到一個整天黏在人類屁股後面(實質意義上的)的敗家子手裡。

  「延大人……啊,莫非是那個月鵵的孩子?他不是還沒變成成獸嗎?」

  赤仲訝異地問道,少年點點頭,「是、是的,延大人是狍王親自指定的守谷人。他還把名字中的一字賜給延大人,因此現在大家都叫守谷人「尚延大人」,據說狍王陛下非常看重他。」

  赤仲偷覷尚融的表情。眾所皆知這位天之驕子,是和自己的老爸鬧翻了被趕出谷去的,只是多數獸族為了神獸的面子,都不會直接這樣提就是了。

  而少年口裡的延大人,赤仲之前在歸如也略有耳聞。延的母親,原本是鉤吾谷裡年資最長的一位母月鵵,據說她在成年禮時初識的對象,就是尚融的父親,也就是狍王尚嘉。當時尚嘉在族裡已經十分德高望重,許多沒有父母的妖獸都會來找狍王初識。

  沒想到那位母月鵵初識之後竟懷了胎,而且一懷就是雙胞胎。

  本來有修行的妖神是不會輕易懷胎的,雌性尤其如此,因為懷胎損傷修行甚鉅,這也是為何多數妖神寧可和同性交媾,也不願意冒著風險和異性交合的原因。

  但那隻母月鵵不知道是怎樣,竟不用術法取胎,堅持把小孩生下來。

  這下狍王不由得十分頭痛。眾所皆知,狍王統治整個獸族數千個年頭,鍾情的雌性只有一個,那就是尚融的母親,一個除了狍王以外,從沒人見過她真面目的真神。這也是狍王統治鉤吾谷這麼久,子嗣卻如此稀少的原因之一。

  就癡情這點而言,父子倆倒是挺相像的,赤仲想。

  因此狍王在多方考量下,決定低調處理,就像人類社會裡外遇不小心孵出小孩的爸爸一樣。他讓那隻母月鵵遷到鉤吾谷的靜僻處,讓她在那裡產下小孩。

  那個母月鵵還將雙胞胎取名為「延」和「鼓」,取其「月亮上的兔子」之意。而他們生下來未久,那隻母月鵵果然就因為精守耗損過度,沒撐過一年便香消玉殞了。

  過了這麼多年,赤仲也沒再聽族人提過這對雙胞胎的事。而狍王本人也像是刻意忘記這件事一般,至少在尚融和狍王鬧翻離谷之前,赤仲對那個人的印象就只是普通的獸族少年,因為和赤仲年紀相仿,小時候赤仲還滿常和他玩在一塊的。

  誰也沒想到過這幾年,狍王會忽然回心轉意,把這個一度放棄的孩子再搬到臺面上來。

  「什麼時候的事?」赤仲看尚融挑了一下眉,似乎也顯得有點在意。

  「就在……殿下離谷之後沒多久。」

  少年謹慎地說著,「狍王陛下原本是想任命延大人和他的弟弟鼓一起做守谷人的,但是鼓大人……很多年前就已經不在了。所以現在谷裡只有尚延大人一個人在主事,谷裡的事情也都是他在管。」

  少年說著又看了一眼尚融。尚融輕哼了聲,好像頗不以為然,跟著又問。

  「延當守谷人就守谷人,好端端地為什麼趕你出來?」他問道。

  少年兩手擱在膝上,十指交互絞著,竟像初識時一樣靦腆。

  「那個,我和……我和人類,交換了靈元。守谷人大人不能忍受這種事,他告訴整個谷裡的人,如果誰敢去招惹人類,誰就再也不許回到鉤吾谷來。」

  少年說得含蓄,但尚融和赤仲都明白,所謂交換靈元指的是什麼。

  「所以你跟人類上床了?那又怎麼樣,我也和人類上床啊,守谷人什麼時候可以干涉獸族人的性生活了?」

  尚融嗤之以鼻。如此直白的說法讓這個容易害羞的少年又是一陣侷促,赤仲看他又低下了頭,頸子的部位一陣紅。

  「不、不單只是交換靈元而已,我想和那個人類一起生活。我本來想把他帶進鉤吾谷裡來的,但是延大人知道之後大發雷霆,他說鉤吾谷是獸族的棲息地,怎麼能讓人類踏足,還說如果我真把人帶進來,就會處死那個人。」

  少年洩氣地說著,「我當然不可能任由他被處死,所以只能追隨他離開鉤吾谷。好在這裡離谷裡不遠,我經常能回去看我的母親,他也對我很好。」

  「對方知道你是妖嗎?」

  赤仲忽然插口問,少年便垂下首。

  「知、知道的,我是以偽形的身分被發現的,我的偽形是隻狐貍。那時候我受了傷,是他把我帶回這裡醫治的。我在昏迷之中就不小心化回了人形,他起初嚇了一大跳,但我跟他解釋了很久,他一開始不太能相信,後來好像也慢慢可以接受了。」

  少年臉又紅起來,「他說我……說我的樣子很好看、很漂亮。我就想,如果用這樣的方式,就可以一直待在他身邊的話,那也不錯。」

  你真漂亮。

  尚融腦海裡忽然閃過這個句子。依稀是那個人初次在神山裡遇見他時,對他說的第一句讚美話,那時候他也是原形,對方則是個不滿十歲的男孩。

  想起那個人,想起那張讓他甘願陪上幾世的小臉,尚融的心臟隱隱閃過一絲絞疼,忙將他壓抑了下來。他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麻痺到不可能再痛了。

  「妖神和人類相戀……啊。」

  赤仲忽然嘆了聲,少年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赤仲便笑了笑,「沒有,只是想起了一些自己的事,我以前也曾被人類豢養過。」

  「夫人和那個人類,也交換過靈元嗎?」獸族少年好奇地問。

  赤仲笑起來,「不,我很喜歡那個人類。只是我在他面前從未化為人形,一直是以偽形的形態,他也當我是一般的寵物貓。我守在他身邊很多年,看著他畢業、就業、結婚、生子,直到他在床上斷氣那一刻,我都沒讓他知道我是個妖神。」

  少年顯得十分驚訝,「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告訴他不是比較好嗎?」

  「不知道,大概是害怕吧。」

  赤仲又笑笑,聲音仍然是細細的。

  「我用那樣的形態在他身邊,就已經因為活得太久,被那個人的家人側目了,說我是妖貓的人大有人在。倘若變成人形,勢必造成他許多困擾,恐怕等不到他天年,就得被迫離開他了。」

  尚融在一旁聽著,恍然又想起了顒壽。

  顒壽是天然神格者,壽命本來沒有上限。但天然神格本來就是一種違逆天地法則的存在,神格是累積數千年福緣與修行也未必可得的事物,也因此這種人的福祿往往會在出生瞬間耗盡,連帶也帶衰他周圍的人。

  顒壽一出生就剋死自己父母,兩歲就被送進了育幼院,後來被一個有錢的寡婦領養。但這並沒有改善顒壽的命運,寡婦出車禍死於非命,死得淒慘無比,而顒壽據說親眼目睹了那場車禍。

  所幸顒壽從小生得可愛,很快又被別人家領養走。但無論是哪個人類領養,沒有人的福澤能夠深厚到足以領養神格者而不出事。同樣的事情一再發生,顒壽一直到五歲,在同一個人家都待不到兩個月。

  到最後還是大寺查覺到了這位天然神格者的存在。他們把顒壽送進了一間觀音廟,讓觀音的法力牽制顒壽的神格。

  而尚融第一次見到顒壽時,就是在那間觀音廟的左近。

  那天尚融剛好和狍王大吵一架,那幾年狍王為了讓尚融找個繁衍的對象,而不是成天和族裡的少年鬼混,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一天到晚千方百計找人女人往尚融床上塞。

  而且只有獸族也就罷了,狍王多半是誤會自家兒子看不上獸族美女,鳥族也好水族也好,只要是找得到的全往尚融床上堆。尚融不知道幾次一覺醒來,就發現床上多了個不認識的母老鷹或母章魚,還對他拋魅眼送秋波。

  當時自願者還不少,據說是外界盛傳狍王之子外貌俊朗一表獸才的緣故。

  那天狍王找了個鳥族的母殼鸝擱到尚融床上,那隻殼鸝平心而論真的挺美的,連尚融這種對雌性毫無審美觀念的,都覺得還算過得去。

  但沒想到一夜過去,狍王以為大事玉成,興高采烈地跑到兒子房間想知道事辦得怎麼了,卻發現兒子根本不在房裡,送來的美女被打昏躺在地上,而兒子在隔壁房間裡和守門的獸族青年脫光光摟在一起。

  兒子本該用來繁衍的東西插在青年守衛毫無繁衍功能的器官裡,兩個人還都喝得醉醺醺的。

  這下子狍王既震怒又傷心,把自家兒子叫起來就是一頓飽拳,連衣服都不讓穿上,就趕出了鉤吾谷。

  尚融逃命的時候索性化回了偽形,他昨晚喝了不少酒,有點宿醉,整個人還茫茫的,身上又帶傷,跑過一個山幻時失足踩中玉女蜂的蜂窩,一翻身就落下了身邊的溪谷。

  那真是尚融人生中最狼狽的一刻——他雖然是神獸,尚融很早就發現自己無論怎麼蹧蹋自己的身體,受損傷可以憑吃毒草恢復,就連耗損的精守,都只要睡個覺就盡復舊觀。所以即使是跌落溪骨摔斷一排肋骨,尚融也不擔心自己會有性命之憂。

  那時候這樣長而堅韌的生命對尚融而言,就只是一連串醉生夢死的聚合體。因為不知道盡頭在哪裡,連帶現在擁有的也失去了意義,這就像有個富翁有著揮灑不盡的金錢,無論買了多昂貴的東西都無法讓他感到一丁點的開心。

  他不明白尚嘉為何可以活了千年還如此樂此不疲。當時的尚融甚至有點羨慕人類,生命如此短暫,所以每一秒都得用得精打細算。

  然而這樣狼狽的模樣,卻被一個人類看進了眼裡。現在回想起來,尚融還真覺得那是命運。

  他從溪谷勉強爬上一座山崖,在上山的山道前氣力用盡,索性趴下來歇息。

  這時有個嬌小的身影遠遠從山道那一頭走來,細瘦的手臂上抱著柴火一類的東西,看見尚融委頓在地的巨大身形,驚訝到手裡的東西全落到了地上。

  尚融朦朧間只看到一個稚齡的人類朝自己跑過來,他對人類的年齡向來不大會判斷,但這麼小的人類幼獸尚融還是第一次見著。尚融一隻爪子就和男孩差不多大小。

  男孩有著一雙深邃的黑眼睛,像是把人吞下去凝視著他。半晌視線轉向他虯結的黑毛,驚訝地張開口。

  「你受傷了。」

  男孩這樣對他說,他擱下肩上的布袋,跪在尚融被自家老爸打傷的傷口旁,從布袋裡拿出不知道什麼東西,敷在尚融的傷口上。

  然而狍本是至毒之獸,從小便攝食毒物長大,尋常藥草效力再大也蓋不過狍獸的毒血,很快就會被毒血污染殆盡。

  果然那些藥草才沾到尚融的身體,立時就化成了可怖的黑色,還冒著煙霧。男孩似乎嚇了一跳,好像終於理解到這隻落難野獸不是尋常之輩。

  男孩把尚融拖到一間廟宇般的建築物前,為尚融鋪了一張草席,把他放在上頭。

  尚融環顧了一圈,這地方周圍全是綠得發亮的竹林,房間裡只有一張竹製的草床,一方竹製的桌椅,除此之外所有現代家具都欠奉。尚融雖然不是很理解人類的科技發展,也知道那時候每個人家至少都該有台電視了。

  樑下牆眼的地方,懸掛著一個佛龕,裡頭有尊明顯年久失修的木雕觀音像。但即使觀音像如此斑駁,尚融還是隱隱感到精守的流動,顯然並非空廟。

  「這是觀音廟,叫作庖栖寺,我和師傅住在這裡。」

  似乎看出尚融的困惑,男孩解釋的。尚融看他不知從哪裡拿來熱毛巾和水盆,蹲到他身側,熱燙的毛巾敷在他傷口上時,尚融發出一聲低沉疼痛的悶哼,但除此之外卻又有一種異樣感,特別是男孩稚嫩的小手,替他梳理傷口上黑毛的時候。

  「你不是普通的小狗,對嗎?」

  男孩摸著他的毛說:「我住在這裡,每天都會遇到很多奇奇怪怪的動物。師傅說他們是妖神,就是獸身神,要我離他們遠一點兒。他們說妖神多半脾氣不好,而且貪婪,要是看到我的話,定會把我吃乾抹淨。」

  男孩邊梳尚融的毛,用手指撥開那些萬年虯結的部分,又笑笑。

  「但我不在乎,被吃掉了才好。我除了這個地方,別的地方都不能待,他們說我福澤太厚,顛倒了因果律,到哪都會剋死別人。與其一輩子老死在這裡,我寧願被哪個妖神一口吞掉。」

  男孩用童音說著和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話,又撫摸著他的黑毛。

  「你真漂亮。」他說,像是魔咒一樣地浸透進尚融的耳裡。

  尚融不禁一怔,很少有人會說狍獸漂亮,狍獸多數有著一身漆黑虯結的毛,遠看就像一顆巨大的毛球一般,比起可愛不如說是恐怖。而且尚融偽形時眼睛是紅色的,瞪人的時候像裡頭掺了血一樣,多數妖神一看到他那雙眼睛就避之唯恐不及。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當著他偽形的面,說他「真漂亮」的。

  尚融一方面揪結這個人類幼獸的審美觀,身上那種異樣感卻漫尚延得更深了,潛進他的胸口、捉住了他的心脈,自此一生一世。

  「我叫顒壽,長壽的壽。」

  男孩對他報了名字,又笑了一聲,「師傅要我不可隨便對妖神報上姓名,他們說真名是與精守相牽連的,把真名告訴其他的修行者,等於是把自己的精守送給旁人。但我不在乎這些,要是真能把我的精守送給旁人,那就太好了。」

  尚融一怔,只覺得肋骨斷去的地方一陣疼,卻又一陣暖。原因是那個不知死活的人類幼獸忽然靠上來,用那雙細瘦得看似一折即碎的臂膀,摟住了他的頭頸。

  「師傅說,精守是無法輕易給人的,除非由旁的修行者吃掉另一個修行者,那是轉移精守唯一的方法。」

  尚融印象中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仰起來,直視著他的眼睛,從此望進了他的靈魂深處,再也沒離開過。

  「獸身神,你吃了我吧!我把我的一切都送給你,吃掉我,好不好?」


  「……殿下,融殿下?」
  
  少年清脆的嗓音把尚融從沉思中喚醒,那雙眼睛還像視覺殘留一般留在眼前。尚融抬起頭來,才發現少年和赤仲都擔憂地望著他。

  尚融淺淺吐了口氣,心臟仍然像絞住一般地發疼,以往尚融不記得有這麼疼的,大約是原本分離出去三分之二的心臟,不再為顒衍工作的緣故。

  拿回百分之百心臟的後果,就是百分之百的心疼。

  「沒什麼。」尚融把眼前的影像驅離,從塑膠椅上站起來。

  今天的沉溺已經夠多了,把顒壽縫合好的屍身保存在甘露池的那一天,尚融就和自己的腦袋說好了,往後每年只有那個時刻,可以想起那雙令人心折的黑眸。

  今天已經破戒太多次了,果然是太接近故地的緣故。

  房間裡安靜下來。赤仲看尚融跨著一隻腿,好像在猶豫什麼似地,目光刻意不和他對上,眉目中流露出一絲不耐,卻又有一絲彆扭。赤仲還是第一次看這位一向跋扈的神獸露出這種小孩子似的表情。

  「我老爸他……還好嗎?」尚融終於問了。

  少年幾乎是立刻答了,「嗯,老、老爺子很好,只是一直在睡著,差不多是從殿下十多年前離開的那時候,現在也有十六、七年了。」

  赤仲觀察尚融的神情,這對父子倆因為繁衍問題鬧得不愉快,王子憤而離家出走的事,在獸族裡可以說是盡人皆知,八卦都傳到大寺那頭去了。

  「我老爸有說他什麼時候醒嗎?」尚融問少年。

  少年惶恐地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老爺子的事情,一直都是延大人在負責的,很少讓旁人插手。」

  尚融冷哼了聲,「又是他?區區一個守谷人,說的好像整個鉤吾谷歸他管似的。」

 尚融的嗓音既低且沉,少年惶恐得不敢出聲。赤仲瞄了尚融一眼,插口問道:「那位月鵵的兒子,一直都待在谷裡嗎?」

  少年忙點點頭,「嗯,因為這幾年老爺子都處於沉睡狀態,偶爾清醒過來,也都是尚延大人在和老爺子說話,聽老爺子的吩咐。尚延大人好像就住在翠雨臺裡頭,狍王一有什麼動靜,大人就會馬上知道。老爺子有什麼需要,大人也會盡量滿足。」

  「聽起來那位月鵵的兒子,倒像是狍王的老婆一樣呢。」

  赤仲在一旁開玩笑似地說著,但沒想到少年竟低下了頭。

  「嗯,我聽谷裡的長輩說過,如果……如果狍王有那方面的需要的話,尚延大人好像也不是不能滿足。」

  「……我以為老爸喜歡的是雌獸。」尚融嘴角抽了下。

  「是尚延大人自願要服侍狍王的。而且這幾年除了守谷人,根本沒人能見得到狍王陛下,所以就算老爺子想找別人也沒辦法。」

  少年語重心長地說著。

  「延大人派人把守谷口,特別是老爺子睡著的那個翠雨臺,除了大人和老爺子外,向來不讓第三人踏足。上回有個土豹裔的妖神說有事要向老爺子陳情,不顧警告硬是要闖進谷心,結果就被延大人一刀殺了,腦袋還砍下來掛在谷外。」

  少年像是有點難以啟齒般說著,「而且這幾年,尚延大人完全不許族人提起殿下,谷外要是有人帶回來殿下相關的訊息,大人都不許他們上報給老爺子。所以我怕,如果殿下此行是要謁見老爺子的話,會和守谷人……和延大人起衝突也說不一定。」

  「起衝突又如何?難道他還打算用武力攔我不成?那也好,連那個老頭子在內,兩個人一併料理了正好。」

  尚融冷哼了聲,那張俊朗的臉上滿是陰霾,拳頭捏得喀啦喀啦悶響。赤仲和少年都噤若寒蟬。

  「其實……其實谷裡人都知道,老爺子很想念殿下的。」

  過了一會兒,少年才大著膽子,小聲地開口。

  「雖然老爺子嘴上沒有說,但殿下離開鉤吾谷這二十多年,老爺子一直派人暗中注意殿下的動向。殿下去了哪裡,和那個神格者來往的事,還有那個人類……已經不在了的事,老爺子都知道。」

  赤仲看尚融長眉微簇,知道是少年的話刺中了什麼。赤仲看這個一向跋扈的獸族王子忽然往後一仰,把背靠在桌緣上,用手抹了下臉。

  「殿下自願成為大寺的罪犯,到歸如服役的時候,老爺子還親自去見了大寺的人,好像是想把殿下要回來。後來雖然不知道怎麼了沒成功,老爺子回來之後就說自己打算休息,就進谷心沉眠去了,這兩年一直睡著。」

  少年說著,赤仲看她忽然離開椅子,在尚融面前單膝跪下,單手放在心口,行了一開始赤仲見她對尚融行的禮。

  「殿下,我聽谷裡的長輩說……老爺子最近幾年身體不大穩定,雖然不至於到影響陽壽的程度,但是比起以前確實大不如前。殿下……」

  「我說過了,別再叫我殿下了。尚融就尚融,我是我,我老爸是我老爸,憑什麼因為我是他兒子就得被人捧得跟寶似的,煩死了。」

  尚融不耐煩地抓了下額髮,少年仍然單膝跪著,赤仲看她抬起一絲眼線,像在偷覷尚融的神色。

  「我不想回家,除了我老爸外,還因為鉤吾谷實在太落後,沒電腦沒網路也就罷了,連台箱型電視都沒有,回家去只能和那些花花草草的乾瞪眼,無聊死了。」

  尚融禁不住碎碎念了一陣,半晌赤仲見他吐了口氣。

  「不過這次,就算他不想見我,我也非見到他不可,我需要他的……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談。」他邊說邊嘆了口氣。

  這趟旅途這麼多折騰,尚融幾乎都要忘了原本的目的了。這幾天下來,尚融只要一想起顒衍的心臟,還有在神農禁房時對自己撂的那些話,心裡就是一陣煩燥。

  特別是那天從禁房出來後,顒衍根本是鐵了心不理會他,任憑尚融怎麼在他門口張望,堵了他的路試圖和他談談,顒衍都置之不理。到後來甚至乾脆包袱款款,不打一聲招呼就回老家去了。

  『已經夠了,尚融。我已經累了。』

  尚融想起顒衍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心中煩燥之餘,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疼感。

  雖然尚融從來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救顒壽這個獨子的生命。那也是顒壽臨死前唯一交託給他的心願。

  為此他在離去前,還趁著顒衍熟睡的時候,在他胸口上親自下了觀音護心咒。和秉燭身上的相同,護心咒的強韌程度取決於施術者修為的高低。而尚融自忖他的護心咒,除了他本人以外,只有神農等級的修行者才有辦法破解,連顒衍想自傷都無法。

  畢竟他不想到時候他帶著心臟回去,見到的卻是一具已經不需要心臟的屍體。

  「小殳,小殳!你在家嗎?我回來囉!」

  房門外傳來這樣的喚聲,赤仲看小殳幾乎是立時從地上跳了起來。

  赤仲探了下頭,有輛運貨的卡車停在對街的路旁,貨架上全是一綑綑的原木,看來是山上的伐木工人之類的。而從駕駛席上跳下來的,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長相粗獷,赤裸著上身,脖頸以下全是淋漓的汗水。看得出來是個普通的人類。

  青年朝他揮了揮手,少年便對他露出溫柔的笑容,對方很快轉身和一塊來的夥伴又討論起事情來。少年回過頭,大概注意到尚融和赤仲都在看他,表情又害羞起來。

  「他就是豢養你的人類?」赤仲笑著問。少年垂著首點了點頭,說了聲「嗯」,赤仲便感慨地笑了笑:「真好呢!感覺是個溫柔的人。」

  尚融似乎沒什麼興趣,他聳聳肩,把行囊重新甩到肩上,「走吧!鉤吾谷沒裝路燈,再不走天就要黑了,我可不想摸黑回去那個地方。」

  赤仲聽他嗓音有些沉,隱含著平常所沒有的沙啞。多少知道尚融的心情,也沒有出聲打擾。倒是這時少年說話了。

  「殿下要……從谷口的山道入谷嗎?」他問尚融,聲音還有些怯怯的。

  尚融回過頭,「不然呢?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方法?」

  少年看著尚融那剛俊逸而輪廓分明的臉,似乎在猶豫什麼,半晌才下定決心似的,走到尚融跟前。

  「我知道另一條入谷的路。從前我和他……剛開始在一塊時,我都是從那條路溜出鉤吾谷,偷偷和那個人類私會的。那條路十分隱密,我想守谷人還沒發覺。」

  他說著,回頭瞄了眼卡車上的青年,眼神變得堅定。

  「如果殿下和夫人不嫌棄我這個叛谷出逃的人,我願意為殿下指路。」

  赤仲的神情有些訝異,「沒關係嗎?可是你不是說守谷人對你……」

  「狍王陛下……對我有大恩。」

  少年垂下視線,緩緩地說:「我爸爸很早就不在了,如果不是狍王,我現在恐怕早就被其他的獸族欺凌而死了。所以我希望,殿下無論如何都能夠見見狍王,我已經沒有爸爸了,但是殿下還有。殿下於我有初識之恩,我不希望看到殿下後悔。」

  大概是被這樣一個純真少年直視著,尚融多少有點不自在,他用手撫了下後腦。

  「……就說不要叫我殿下了,非要那樣叫不可的話,至少加個名字。」

  他一面抱怨著,逕自背過了身,高大的背影頭一次顯得柔軟了些。

  「不是要帶路嗎?那就少在那磨磨蹭蹭的……我已經等不及要海扁那個死老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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