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竟陵走進了屬於顒衍的房間,悄悄地掩上門。

  最近班上每天都在討論畢業旅行的事,這些青春期的小男生,一提到合宿旅行這種事,馬上就沸騰起來了。

  「海邊!泳裝!小短褲!」

  「大通鋪!我等不及要夜襲了,哇哈哈哈——」

  「還有溫泉啊!各位弟兄們,我們等這一天等了十七年哪!」

  而且每年畢業旅行都會各選一個三年級的男女學長,來當作旅行的值星官,陪學弟妹一道去旅行。女生是當年度三年級的校花。

  而男生不用說,當然是現在歸如高中人氣第一把交椅的知誠。

  說到那個人類,自從上回友誼賽不了了之後,竟陵就幾乎沒和知誠說過話。

  他聽說知誠後來在家裡養了將近一禮拜的傷,後來在走廊上碰到時,知誠都像是刻意迴避他什麼般,匆匆跟著其他學長走過。和之前每回見到他,都像要跟他攀交情那種熾熱的眼神大不相同。

  這樣的變化讓竟陵多少有點不是滋味。他知道友誼賽的事是自己的錯,也知道在人類世界的人際關係裡,做為學弟的他,實在應該去道個歉才對。

  但是要他拉下臉跟人類道歉,顒衍也就罷了。面對這個除了長相和體格其餘一無是處的普通人類,竟陵怎麼也無法主動向他示好。

  而且比起那個人類,竟陵現在有更多讓他煩心的事。

  第一件事當然就是顒衍。自從上回顒衍忽然心跳停止,被尚融送去神農那裡急救後,隔天他雖然若無其事地又出現在眾人之前。

  雖然包括最可信的久染在內,每個人都說顒衍的心臟沒有問題,只是技術上出了一點小意外而已,但竟陵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他和顒衍仍然是分房睡,分房睡這件事,之前是他用來釣顒衍上勾的策略。

  但現在,因為他在友誼賽下了那種賭注,雖然到最後沒有個結果,但竟陵感覺得到,秉燭和他似乎都達成某種默契。勝負未明前,誰都沒有偷跑的資格。

  然而就在顒衍請假回鄉的前一天晚上,竟陵剛洗完澡,下半身穿了條小短褲,邊擦著頭髮邊回房時,一打開房間門,就看到顒衍意外地已經坐在他的床頭。

  自從噴水池那幕之後,顒衍和他幾乎就沒有肌膚之親過。說真的,雖然知道顒衍肯定比他更難熬,但竟陵也有一點受不了了。但要他主動向顒衍求歡,竟陵又覺得丟臉。

  找顒衍以外的男人解決慾望,現在的他,也已經辦不到了。

  那天顒衍穿著普通的汗衫,穿著牛仔褲,衣衫還算齊整地坐在那裡。見他開門進來,竟然也沒有躲閃,只是平靜地叫了他一聲。

  「陵。」

  這讓竟陵更加驚疑不定,甚至升起一種害怕的感覺,他往門口縮了一下。但顒衍很快捕捉到他的動作,說:

  「沒什麼,只是忽然想跟你……跟你說說話。」

  當時竟陵太過驚訝,沒心思去注意一些細節,現在回想起來,顒衍的語氣似乎一瞬間有些乾澀。竟陵放下擦頭髮的手,拿著毛巾在顒衍身前坐下,一開始還不敢太靠近顒衍,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

  但顒衍卻伸出手來,跨越這個距離,把掌心貼在他冰涼的臉上。

  房間裡的氣氛曖昧起來,竟陵只覺未乾的洗澡水滑下臉龐,從鎖骨滑進睡衣下的肌膚,他小腹一陣躁熱,但混亂的腦子讓他無法專心感受這些。他無法閃避顒衍的視線,只能茫然地和他四目交投。

  「你好像變瘦了。」

  他見顒衍皺了一下眉,露出他熟悉的嘮叨大叔表情。

  他說了這句就沒再說什麼。竟陵越發侷促不安,特別是顒衍邊說邊從床頭靠近他,掌心滑下了他的頰,托在他的下顎上。

  「衍……」竟陵實在受不了這種氣氛,剛要開口說些什麼,顒衍的唇就朝他覆了上來,竟陵也不由自主地張開唇,顒衍的舌便熟門熟路地探了進來,淺淺地逗弄他的舌尖幾下,交換了一個遠比平常輕淡、但意義深遠的吻。

  竟陵被他吻得更加腦袋空白,顒衍吻完他,又往後退開,凝視著他呆呆的神情。

  「我……只是想跟你說,關於秉燭的事。」

  顒衍放下托著他下巴的手,改為撥弄他溼漉漉的額髮。
  
  「那小子忽然跟我告白,我也很驚訝,我不知道他是喜歡我哪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有做什麼讓他喜歡上我的事。」

  竟陵沒料到他會這麼單刀直入地談這件事,顒衍的體溫又讓他腦子亂烘烘的,腦袋裡的保險絲都快要融斷了,根本無法反應。

  「他忽然吻我的事也是……我很不知所措,我雖然是個色大叔,又喜歡美少年,但是如果是毫無理由的親近,我也是無法接受的。咳,總之,我只是希望告訴你,我沒有喜歡秉燭,過去沒有,以後……大概也不可能,我跟他只是普通的師生關係,僅此而已。」

  顒衍說著,又伸出姆指,像要紓解他僵硬似地,輕輕揉了揉他的眉心。半晌用五指勾出他睡衣裡的手。

  「我……就像之前在園遊會上說的,我的心情還是跟以前一樣,對你沒什麼不同。就是……你知道的,我喜歡……我挺喜歡你的,不只是你的身體,還有其他很多地方,具體來說是哪裡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就是喜歡。」

  顒衍微帶結巴地說著,好像很不習慣講這些話似的。

  竟陵眨了眨眼睛,又用力閉了閉眼,半晌他把右手舉起來,按在顒衍的額頭上,就這樣壓了好一陣子。

  「幹、幹嘛?」顒衍一愣問他。

  「……我在想你是不是發燒了,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坦率。」竟陵怔怔地說。

  顒衍的臉頰一下子漲紅起來,竟陵見他垂下頭,好像他才是被告白的對象般。但竟陵當時嚇得不輕,也沒餘裕感動,他心裡念頭百轉,只是臉上沒有表現出來。

  他本來還猜顒衍是真的憋不住了,才逼自己委下身段,說出這些話好跟他求歡。

  但後來顒衍也沒有就地推倒他,只是又吻了他好幾次,從眼睛吻到唇,又從唇吻到鎖骨,像是毛毛雨一樣細密的吻,彷彿呵護什麼得來不易的寶物似的,溫柔得令人心醉。吻到竟陵都有些情動了,攬著顒衍的脖頸,暗示他可以繼續下一步。

  但顒衍出乎意料地卻輕輕推開他,不讓他接觸到自己的胸口。這讓竟陵再也忍耐不住,特別是顒衍跟他說,他要離開這裡一陣子,回到老家去探望他的外婆的時候。

  「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陵撐起上半身,拉住彷彿急於逃走的顒衍。

  顒衍那時沒回過頭,嗓音中帶著擠出來的笑意。

  「嗯?什麼事也沒有啊。只是太久沒回去看外婆,前陣子他們寄玉米筍來的時候寫了封信,說是外婆得了感冒,我有點擔心,才想趁學期末順便回去看看而已。」

  竟陵當然不會笨到相信顒衍這種說辭。他也知道顒衍笨歸笨,真的想說謊騙人時,那個演技可以說是一流的。

  顒衍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而且還是絕不想讓他知道的事。竟陵默默這麼斷定。

  但竟陵太了解顒衍,以顒衍那種的倔強彆扭加三級的性格,越逼問只會越反效果,逼急了搞不好顒衍還會走極端,對付這個人只能軟的來,走硬路絕計行不通。

  竟陵思索了一會,坐到顒衍的電腦前,用自己的帳號登入了歸如高中的BBS。

  —生氣鳥 進入聊天室—

  超級血腥瑪俐:喔喔,是生氣鳥耶!

  克莉絲蒂:生氣鳥晚安安^^!

  南斗神拳:神氣鳥晚安!

  超級血腥瑪俐:生氣鳥,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討論畢業旅行房間安排問題,快點來發表一下意見吧~!

  一進聊天室,果然裡頭全是人。不過竟陵卻無心多聊,他瀏覽了一下在線名單,很快便找到他想要的名字,馬上丟了顆水球過去。

  生氣鳥:……喂,有空吧?

  對方的名字亮白起來,過不了幾秒就回了水球。

  靜香魚:什麼事?

  生氣鳥:喔喔,果然在線上。怎麼,很寂寞嗎?老公不在枕邊?(笑)

  靜香魚:彼此彼此。

  生氣鳥:……我有時真覺得你那種乖乖牌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其實你的個性很差對吧?

  靜香魚:到底有什麼事?

  生氣鳥:喔,沒有啦,跟你交流一下情報而已。之前衍不是因為心臟出問題倒下嗎?雖然後來好像沒事了,但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你老公是心臟捐贈者,你又每天膩著他,想問問看有沒有什麼隱情之類的。

  靜香魚:沒有。

  生氣鳥:……答得真快啊,連點懸疑性都不給人的。你連他這次去哪都不知道嗎?

  靜香魚:好像是回神山。

  生氣鳥:好像……?

  靜香魚:他要去哪裡從來不會跟我說,我是從他內褲消失的量判斷的。

  竟陵怔了一下,用手撫著下顎思考起來。

  尚融回神山了?根據從顒衍那裡斷斷續續的情報,竟陵知道尚融每年到了顒衍父親的忌日時,都會回神山陪他死去的情人。

  但是據他所知,那個忌日早已經過了。尚融現在回神山,一個可能是去大寺,另一個可能,那就是回尚融的故鄉,位在神山東方的鉤吾谷。

  那裡是獸族妖神最古老的聚集地,和西海龍宮一樣,簡直像是獸族的獨立王國。

  而尚融的父親,也就是獸族裡可以說是最強大的大狍一族的王,狍王尚嘉,即使是被關了上百年的竟陵,對這個名字也是如雷貫耳。

  狍王可以說是那個王國在位最長也最受敬重的王者,身為狍王獨子的尚融,當然也被當成王子一般地尊崇。

  王子回去那個被他拋棄的王國要做什麼?竟陵心中疑雲四起,鍵盤上的手又飛快動起來。

  生氣鳥:你知道你老公回神山幹嘛嗎?

  靜香魚:不知道。但我問過椒爪,他說最近鉤吾谷發生了一些事。

  生氣鳥:什麼事?

  靜香魚:不清楚。但椒爪說,尚的兄弟有去知會水族一些事,要他們在關鍵時刻支援鉤吾谷。

  生氣鳥:兄弟……?等等,那隻囂張的神獸有兄弟嗎?!(大驚)

  靜香魚:我不知道。但椒爪說好像不是同一個母親,獸族人關係很亂,這種事情常有,椒爪還說,那個尚的兄弟,好像是鉤吾谷的「守谷人」,現在管理整個獸族,權力相當大的樣子,恐怕凌駕於獸王。

  生氣鳥:你每件事都說不清楚不知道,但私底下調查得挺詳盡的嘛!(笑)

  靜香魚:……你問這些想做什麼?

  生氣鳥:喔,沒有,我只是想你老公忽然回神山,會不會和衍有什麼關係。

  靜香魚:這我不知道。福德正神的事情,他也向來不會跟我說。

  生氣鳥:喲,這話酸味真重啊!你是在吃衍的醋嗎?(笑)

  靜香魚:沒什麼好吃醋的,反正我是二點五。

  生氣鳥:二點五……?

  靜香魚:……沒什麼。而且我本來就已經決定了,滿足於現狀就好了,認真起來的話……去思考那些順位問題的話,結果又會跟之前一樣了。

  生氣鳥:嘿——意思就是當小的也沒關係囉?你意外地還挺豁達的嘛。

  靜香魚:你呢?決定放棄那根玉米筍了?

  生氣鳥:……我已經看開了。

  靜香魚:看開了……?

  生氣鳥:嗯,那個時候……看見衍躺在床上,什麼呼吸也沒有,像是死了一樣的時候,我就想過了。我們在那裡爭個半天……糾結那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要是那個人不在的話,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生氣鳥:所以我想通了。他在井底也好、在井邊也無所謂……只要衍還在那裡,還在我看得見的地方,那就夠了,其他都不重要了。

  靜香魚:是嗎……?

  生氣鳥:你和王子之間的事,我也沒興趣知道得太深入。不過我們還算站在同一陣線上,把你家那隻亂開後宮的種馬狗看緊一點,也省得衍在那邊心猿意馬。

  靜香魚:就算沒有他,福德正神也不見得就不會心猿意馬。

  生氣鳥:……不是我說,你個性真的很差耶,真應該找個人來治治你。

  靜香魚:彼此彼此。

  —靜香團 進入聊天室—

  竟陵怔了一下,他和忌離還在下面一來一往丟私訊水球,上頭聊天室卻忽然跳出這樣的訊息,果然聊天室裡馬上就有人叫了起來。

  超級血腥瑪俐:咦?靜香團?好冷笑話風格的ID,跟靜香魚有關嗎?

  克莉絲蒂:是新人呢,這ID沒見過……

  南斗神拳:晚安,靜香團!

  靜香魚:…………

  靜香團:夜安,初蒙會面,幸甚,吾乃靜香魚之兄長,靜香團是也。

  超級血腥瑪莉:咦?兄長?是說他是靜香魚的哥哥嗎?!

  克莉絲蒂:靜香魚的哥哥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我還以為靜香魚的年紀很大呢!

  靜香團:不才胞弟承蒙諸位照料,寡人銘感五內。因胞弟久未返家,寡人思弟甚篤,始於高人指點下,來此尋弟芳蹤,以一解相思之苦。

  生氣鳥:好像是真的呢(笑)。

  靜香魚:……真的是兄長?你學會電腦了?

  靜香團:日前有一獸族顛狂之徒,擅闖我族禁地,傷我水族子民無數。寡人無奈,只得許謁以勸和。該顛狂之徒將一枚鐵板交予寡人,授以秘法,寡人遂得以至此。

  克莉絲蒂:這是在考古文觀止嗎……?有人聽懂他說什麼嗎?

  超級血腥瑪俐:應該是說有人借給他一塊鐵板,然後他用那塊鐵板上網吧?

  南斗神拳:喔喔,不愧是學問很好的瑪俐!

  靜香魚:兄、兄長,你……你沒事嗎?我聽椒爪將軍說,兄長的身體……

  靜香團:無妨。偶染風寒,並無大恙。

  靜香魚:所以結果只是感冒嗎……?

  靜香團:此次雖無大恙,然寡人年高,恐不能久居其位,爾速速歸。

  靜香魚:兄長,我……

  靜香團:該獸族顛狂之徒,爾若中意,寡人亦非固執不通情理,爾攜其同返,寡人可許爾納其為妃,終生相伴。

  靜香魚:不,兄長,不是這個問題……

  靜香團:寡人老矣,蠅頭小字,不利久觀。思汝甚篤,秋分之前,未見爾歸,寡人將親至爾處尋爾,好自為之!

  —靜香魚的老哥 離開聊天室—

  克莉絲蒂:走掉了……剛剛那是什麼意思啊?

  超級血腥瑪俐:應該是說,要是秋天到來以前,靜香魚沒回家的話,靜香魚的哥哥就要自己來帶他回家吧?

  南斗神拳:喔喔,原來如此!我還在想這麼多爾是什麼意思呢!

  生氣鳥:所以說,靜香魚是不是該考慮回家一下呢?人家哥哥都找人找到網路上來了,情人固然重要,在搞定情人之前應該先搞定自己的家人吧?(笑)

  靜香魚:兄長……

  ***

  「……融……尚融!」

  尚融循聲回過了頭。

  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在庖栖寺裡,那個全世界彷彿只剩他和那個孩子的地方,幾乎每天,那個孩子都要這樣叫上他幾遍。

  只是尚融有些迷惘。他記得,那孩子早已經長大了。還接了歸如的土地公一職。他們離開庖栖寺,應該也有七、八個年頭了。

  尚融望著身後,那個孩子穿著他從山腳隨意借來的白襯衫,單手扶著牆,顛顛倒倒地朝他走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身為神獸的緣故,尚融一直覺得這孩子實在太過瘦小了,明明是男孩子,底氣卻嚴重不足,彷彿了然自己的命運般,總是安安靜靜地。

  剛接受兩生術那一段日子,尚融知道這孩子每天都在接受非人的折磨。但即使疼到在床上亂滾,只要自己一進房裡,那孩子就會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扯著被子假裝自己睡了,即使尚融可以輕易地從他額上的冷汗判斷出真相。

  「怎麼了?不是叫你別隨便下床來嗎?」

  尚融聽見自己問。那個孩子雙手都扶著牆,臉色慘白,隨時都會倒下去的樣子。聽見尚融的問題,整個人畏縮了一下。

  尚融見狀不由得嘆了口氣。

  「我不是在責備你。我只是怕你再像那樣到處亂走,傷口又要裂了。」

  「因為……剛剛醒過來,沒看見你……』那孩子怯懦地開口。

  尚融吐了口氣。「只是出來劈個柴而已,你安心,回去躺好。」

  尚融總覺得,那個時候的他,總是害怕自己被拋棄那樣。只要一張開眼,發現自己不在身邊,馬上便會露出驚慌不安的表情。

  有一回尚融只不過下山採買一些日用品,算錯那孩子清醒的時間。他竟然就撐著虛弱的病體,一路找他找到山道下,還差點把命都給丟了。

  「嗯。」那孩子點了點頭,腳步也沒有動,只是維持著扶牆站著的姿勢。

  尚融聽見自己嘆了口氣,走到那孩子身後,一把將他打橫抱起來,一路抱到床邊,把他塞回那張竹編的床上,還替他蓋上了被單。

  那孩子看起來安心許多,總算肯好好躺在床上,尚融用手撫過他的額頭,果然上頭又全是冷汗了。

  「這陣子別亂跑,神農說了,這個術對受術的人是很大的負擔,特別是你這樣的年紀,肉體又是普通人類,不休養好的話以後會落下病根的。覺得無聊的話,上回不是從山下給你帶了書嗎?」

  「嗯……」

  「你不喜歡?」

  那孩子張開口像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尚融看著他的神情,有些無奈,這孩子自從和他住在一塊開始,似乎總是這樣,什麼都不明說,什麼都不向他索求,彷彿就連自己的存在,都害怕給人添麻煩似的,安靜得令人心慌。

  如果有什麼隱形斗蓬的話,尚融覺得這孩子會毫不猶豫地穿上一整天。

  「怎麼了,不喜歡就說,還是有其他原因,你不開口我不會知道你需要什麼。」

  尚融略嫌粗暴地說著,但他知道這是對付這個彆扭小孩的唯一方法。

  果然那孩子縮了一下,這才小聲地開口,「沒有……我、我都看完了。」

  「看完了?你是說那些書嗎?這麼快?」

  尚融怔了怔,小時候印象所及,這孩子確實經常在看書。尚融對人類的書籍不大感興趣,只是覺得這麼小的孩子全天二十四小時窩在床上,看著也可憐,就隨意在山腳下的二手書店搬了一些來,內容是什麼他也搞不清楚。

  但那孩子彷彿對每本書都很有興趣似的,後來身體好點之後,尚融就經常見他一個人靠在庖栖寺前的竹林裡,手邊放著一大疊書,一本又一本地專注地翻閱著。

  那孩子張開口,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尚融看著他的眼神,問道:

  「那要我再帶一些上來嗎?」

  那孩子驀地抬起頭。「可……以嗎?」

  尚融望著那張畏縮的小臉,心中忽然湧起一種淡淡的心疼感。他本來以為,自從那個人不在之後,那種情緒早已被他遺忘了、封印了,永遠不會再有了。

  「你呀,我不是說過了,想要什麼的話,儘管對我說。」

  他伸出大掌,揉了揉那顆小小的腦袋。

  「你可以信任我,就像信任你的親人一樣,你可以對任何人抱持戒心,唯獨我不必。明白嗎,小衍?」

  孩子的臉似乎模糊了些,但尚融仍能看見那張小臉上,一閃即逝的笑容。
  
  「嗯……」

  ***

  「喂,先生!喂,這位大哥,終站到了!你到底要不要下車?」

  尚融驚醒過來,入眼是遊覽車司機那張樸素的超級大臉。

  他錯愕地瞪大眼睛,司機似乎叫了他很久,見他終於醒過來,才氣沖沖地轉身回駕駛座。尚融左右張望了一下,才發現遊覽車不知何時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周圍都是頂沸的人聲,看來是目的地到了。

  這裡是中央山脈某一處,地近阿里山的山腳,同時也是神山與陽間的交界口之一。再往裡頭去,就是凡人止步的神山外道。

  兩處的交界口向來沒有一定,熟悉門路的修行者,自然知道怎麼走,但有時凡人也會因為迷路或是受到指引,誤闖外道,一輩子回不去的也時有所聞。

  由於神農一再警告,尚融多少也有點擔心自己的身體,雖然他覺得沒什麼大礙,最多就是體力有些衰退而已。

  但現在他的健康事關顒衍活下去的機會,尚融也不敢冒險,乖乖地遵照醫囑放棄偽形,改用人類的方式,搭乘大眾交通工具一路來到這裡。

  這對尚融而言,實在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上一回坐火車還是公車這些玩意兒,已經是陪著顒衍出山時候的事。當時是顒衍堅持,不肯騎乘他,一定要用人類的通勤方式,所以他才陪著他坐火車、住人類的旅館。

  當時所有手續也是顒衍一手包辦的。尚融現在回想起來,顒衍那孩子,似乎一直在努力學習如何當個正常的人類。

  顒衍很聰明,也學得很好。至少尚融和他分別五年,再會面時,他的小衍已經變成一個完全的人類,地道到他都有點認不出來了。

  本來神山外道再往裡頭一點,就是鉤吾谷的入口,但這地方比起尚融數十年前來,已經完全是另一個模樣。

  尚融匆匆付了剩餘的車資,拎著簡單的行李下了觀光車。

  他很驚訝自己可以從歸如車站一路睡到這個地方,而且連停車都不自覺,最近體力還真是有點衰退的跡象,尚融絕不承認這是因為他老了的緣故。

  尚融四處張望了一下,大約是接近觀光勝地日月潭的緣故,到處都是人類的氣味。

  不少人類攜家帶眷,還有整團人類坐著遊覽車來玩的,路邊一列列的全是人類開設的攤販。尚融的外貌和穿著又特別醒目,路上頻頻有觀光客對他行注目禮,還有觀光客要求跟他拍照,大多數都是一臉花癡樣的女人。

  尚融本來想搭車上山的,但光是等觀光手冊上介紹的公車,就等了足足一個半小時。尚融費了好大的勁才克制自己不化回偽形,一腳把這些可惡的人類踩扁。

  「啊——煩死了!這樣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會到啊……!」

  就在尚融幾乎要失去理智時,忽然聽見路邊有人朝他按喇叭。他一怒回頭,以為是哪個不識相的人類跟他挑釁,沒想到一看之下就愣住了。

  觀光巴士站旁不知何時停了台不合時宜的紅色重型機車,機車座上的人戴著全罩式的紅色安全帽,看起來像個改造機車迷那樣,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豔紅的光芒。

  尚融怔住了,駕駛緩緩地拿下安全帽,舉起右手來,對尚融拋了個地道的媚眼。

  「帥哥,需要搭個便車嗎?」那個人眨眨眼。

  尚融這時才終於認出來,那不是別人,正是神農麾下Lodus的員工,也是與他同為獸族的妖神,赤仲。

  只見赤仲一副出來旅行的樣子,後座行李架上綁著整袋的行囊,一頭醒目的紅色長髮用髮圈束起,鬆鬆地垂在腦後。當年赤仲是和他一道從鉤吾谷出來,追隨他來到歸如的幾個獸族之一,也是唯一一個留到現在的人。

  但是說實在的,尚融卻跟這個原形是魈虎的貓不怎麼熟。只知道他似乎和忌離一樣,年輕時曾被人類誤當成寵物豢養,而他也心甘情願地陪那個人類走完他的陽壽,甚至不惜像家貓一樣被送進醫院閹掉。

  尚融自忖再怎麼喜歡顒壽,也無法容忍顒壽把他閹了。還好人類沒有閹公狗的習俗。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尚融凝起眉頭。醒目的紅色跑車加上醒目的駕駛,已經在巴士站引起不小的騷動。

  赤仲伸手拍了拍機車後座,尚融遲疑了一下,才接過赤仲遞來的安全帽,跨上了機車。還沒坐穩赤仲就催動了油門,只見紅色機車像流星一般,刷地一聲穿過了巴士站,一路闖過了無數擁擠的車陣,鑽進了夏日蓊鬱的山道中。

  「是九嬰兄告訴我的。而他是從老大那裡知道的。」

  赤仲在呼嘯的風聲中答道。尚融是第一次坐人類的機車,多少有點新鮮感,他盯著赤仲戴著紅色安全帽的後腦杓。

  「你們知道我不能化形的事情?」

  「嗯,也是九嬰告訴我的,我想融哥可能沒有駕照,或許會需要個泊車小弟之類的,就不請自來了。」赤仲笑著說。

  「謝了,幫了我大忙。」尚融說,這倒是實話,否則他的理智線快被觀光客給燒斷了,「不過神農那裡,沒問題嗎?」

  「沒問題,九嬰說會代我的班了。」

  「……你和九嬰有一腿嗎?」尚融回想起Lodus門口那個輕浮的鳥族男妖。

  「哎呀,討厭,融哥老是這麼直接。」

  赤仲像媽媽桑一樣咯咯笑起來,「我也希望有啦,可惜九嬰喜歡的是男人。」

  「你是男人不是嗎?」尚融皺眉。

  「對九嬰來講,沒法上他的都是女人啦。而且九嬰是為了神農老大才留在Lodus的,他是老大從小撿來養大的,本來好像是要拿來作實驗的,不過九嬰的身體很特別,老大後來改變主意想做活體研究,九嬰才一直活到現在。」

  「那個阿宅,還真有人會迷上他啊……」尚融不禁感慨。

  「嗯,不過老大的心思本來就沒人能看透,老大心裡一直另有盤算的樣子。唉,不過大柢感情的事總是這樣,不是這個陷得太深,就是那個放得太少,要落花有意流水也有情,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赤仲說著回頭望了尚融一眼。尚融聞言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凝起眉頭,彷彿陷入了沉思中,赤仲便又笑笑。

  「剛好我也有點厭煩了,Lodus的工作。神農老大最近好像有點缺錢的樣子,客人都不大挑的。」

  赤仲聳聳肩,眼神變得渺遠了些。
 
  「再說,我也很久沒有回去鉤吾谷了。」他細聲說道。

  尚融一手抓著機車後座的桿子,沉默良久才開口。

  「啊,我也是。」

  機車一路駛上了顛簸的山道,赤仲的駕駛技術意外地優良,他們穿進山道,跨越了整片神木林,無視中途幾個遊客止步的牌子,底下的路變得崎嶇不平,連赤仲的重機也難以負荷,兩人只得下了機車,往月光照射下的羊腸小路穿進去。

  眼前出現一座小小的市鎮,說是市鎮,也不過就是幾間貨櫃屋、幾間磚造房的小聚落而已。幾輛破舊的發財車、還有一間不知有沒有營業的雜貨店,門口趴著一隻懶洋洋的黑狗。任哪個人類不小心開車經過這裡,都會以為這不過是個普通的原住民村落。

  但尚融和赤仲都知道,這是進入鉤吾谷前最後的人類市鎮。許多獸族人甚至就在這一帶定居,和人類通婚、生子,甚至和普通人類一樣工作,從事木材運輸或觀光事業。

  連久染都感嘆過,這年頭妖與人類的區別,已經越來越稀微了。

  「嘖,這地方道路變得真多,到底哪邊才是鉤吾谷的入谷口……」他喃喃地說著,正想往山上繼續走,背後卻傳來一聲遲疑的喊聲。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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