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有件事得先跟你說。我快死了,只能再活兩個月,兩個月後,我就要去見你和老爸了。」

  顒衍一股腦地說著,半晌似乎自己的情緒也受影響,用手抹了一下臉,才緩緩地繼續說:「老爸他十七年前就不在了,本來我也該跟他一塊死的,只是有個混帳多管閒事,才讓我多活了這十七年。」

  他吐了口氣,「所以老媽你也別太難過了,這本來就是妳兒子應得的。」

  顒衍說完,像是了確一件大事般,嘆了口氣,在墓石前屈膝坐了下來。他用雙手環住膝蓋,看著墓石上那張年輕而平凡、卻又異常親切的臉。

  「老媽,你知道嗎?雖然外婆總說你不喜歡聽這些怪力亂神的事,但你一定猜不到,你兒子現在正在幹什麼勾當。」

  他戲劇性地自己停頓了一下,拿起茶壺自己斟了杯茶。

  「是土地神,很不可思議吧?從前我也是這麼想,土地公就像是路邊的大石頭一樣,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現代人誰也沒真正信過他們。這塊土地每個地方,都有這麼一個默默替人類賣命,不支薪又勞祿命的存在。」

  顒衍伸手撫了一下墓石的邊緣。

  「拜此之賜,我也認識了不少怪人,唔,嚴格說起也不算是人。像是有個一天到晚洗澡的傢伙,叫作忌離,他是水族的雲螭變的,就是龍,說起那條龍,前陣子真是把我整死了,平常是個乖乖牌的人,沒想到發起脾氣來這麼恐佈。」

  顒衍又笑笑。

  「說到發脾氣,就不能不提另一個傢伙,老媽,兒子不肖,這一輩子大概是逃不了美少年的懷抱了,沒能添個孫子讓你抱,是我不好。只是我要說的那傢伙,雖然是個美少年,脾氣卻懷得要命,更要命的永遠弄不懂他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那個傢伙,是隻鳥妖,祖先還是鳳凰。和我好的時候可以纏上三天三夜不放手,但是一翻起臉來,真的是讓人措手不及。為了他的事,你兒子都快少半條命了,唉,我常聽別人說女人心海底針,我看就算是女人,也沒有那隻鳥難搞。」

  顒衍說著,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知道自己壽命只剩兩個月後,他的確想過忌離和竟陵的事,尚融這種的法外存在也就罷了,秉燭真實身分不明就姑且不論,但竟陵和忌離都是犯了死罪的妖神,來到他廟裡戴罪服役的。

  按照往例,這樣的妖神會一直服務到土地公天年將盡為止。但如今顒衍一死,這些妖神就得被送回大寺去。

  顒衍沒有去過寺牢,但幾次聽久染和尚融描述起來,都覺得不會是什麼好地方。讓竟陵回去那種地方蹲著,顒衍光想,就覺得很不忍心。

  他曾私底下問過久染,既然神農有繼任土地神的人選,那麼是不是可以破個例,讓竟陵和忌離繼續留在歸如,替新的土地神賣命。

  久染倒是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意有所指地說句:『那要看他們自己的意願。即使大寺同意,他們也未必願意服從新的管理人。』

  顒衍看得出來久染在逃避,不想正面談論這件事情。但既然他的死已成定局,顒衍覺得自己還算挺豁達的,趕緊替每樣事情找到去路才是實際。

  死,沒什麼好怕的。怕的是留下遺憾。

  顒衍把自己帶來的小茶杯拿起來,以茶代酒一般,仰起頭一飲而盡。風從油菜花田的間隙裡吹來,充滿夏夜的涼意。

  「顒壽……老爸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顒衍忽然喃喃地出口。

  風撫過油菜花田,花葉的磨娑聲,在靜夜中更顯寂寥。

  「雖說他是我老爸,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他……很陌生。也沒有……他是我親人的感覺。媽,為什麼當初你會和那男人在一塊呢?為什麼……我會被生下來呢?」

  明知道不會有回答,顒衍卻像醉了一樣,逕自抱著膝蓋說著。

  「我認識的顒壽,全是從……全是從尚融那裡聽來的。」

  顒衍笑了一聲,「從那傢伙口裡,老爸簡直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又善良、又單純……總是想著怎麼保護歸如的人們,老爸那時候還在歸如教過小學,據說所有的學生都很愛戴他。平常對付妖鬼時拚命到讓人肅然起敬,回到床上卻又脆弱得令人心生憐惜……聽到我都快愛上那男人了。」

  他把鼻尖抵在膝蓋上,自嘲似地噴了下鼻氣。

  「我以前還曾經有個蠢想法,想說那個男人做得到的,我應該也做得到。所以就去考了教師資格。明知道自己資質不足,還拚了命地學易術、學體術……就連大寺找我接任土地神的職務時,我也沒有推辭。」

  他說著,「說來也很諷刺……明明跟那個男人沒說過幾句話的,明明一點記憶也沒有的,但不知不覺間,我卻走上和他完全相同的路。」

  顒衍一邊說,一邊緩緩垂下了頭,下面的語句也隱沒在臂彎中。

  「就連喜歡上的東西,也……」

  顒衍在墓前又待了一會兒,和自家母親說了一陣子話,才從榕樹下站起來。

  他看著母親墓上那行嚴僅的字跡:「孝女時守之墓」,這還是第一次顒衍仔細端詳母親的墓碑。顒衍伸手撫過,感受那種冰涼的大理石觸感,半晌指尖又往旁邊移,發現墓石右下角還寫了另一行字:

  「五月十七日亡 歲次庚辰」

  顒衍不禁一怔,舉凡與修行和易術相關的紀年,幾乎都是使用天干地支,今年的歲次是癸巳年,顒衍也十分清楚。庚辰年就是二十七年前,也就是顒衍的生辰年。

  二十七年前……顒衍掐指算了一下,他的生日在七月中,五月十七日根本在他生日之前。但這世上不可能有母親的忌日,會在孩子的生辰日前的。

  難道會是寫錯了?或是被人惡作劇塗改之類的,顒衍眨著眼睛仔細地再看了一次,但墓石是用水刀下去鐫刻的,不可能再在事後修正。

  應該只是搞錯了吧……?顒衍茫然地想,畢竟就算是一般葬儀社,也有可能搞錯這種複雜的記年法。回去問一問外婆就知道了,或者問一問他的那些親戚,他們搞不好還會笑著跟他說:庚辰年?那是哪一年?

  顒衍離開墓地,從榕樹下鑽出來,打算循著原來的路穿出油菜花田。

  大概是酒精的緣故,顒衍一時有點搞不清東西南北,在田梗裡轉了兩圈,還找不到原來的路。他覺得有點尷尬,在這裡放聲大喊的話,應該有親戚會跑來救他,但隔天整個鎮肯定會傳遍「阿衍半夜在花田裡迷路」的事蹟。

  他正想掉頭回榕樹下,重新走上一遍時,便聽到後頭傳來訝異的嗓音。

  「……小衍?」

  顒衍吃了一驚,驀地回頭看去。只見隨風起伏的花叢間,竟隱約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影。

  顒衍一瞬間恍神,還以為是看見了那個人,特別是他喚自己「小衍」的時候。但一走近就發現是認錯了,仔細想想,那個人現在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顒衍不由得為自己剎那間的妄想尷尬起來。

  那個人又朝他靠近了些,從油菜花田裡緩緩走了出來。

  那是個差不多和顒衍同年紀的男人,穿著白色的削肩汗衫,腿上是捲到膝上的長褲,頭上還戴著遮陽用的斗笠。顒衍見他把斗笠拿下來,露出那張爽朗而輪闊分明的臉來。

  兒時的回憶霎地湧上心頭,顒衍先是瞇起了眼,隨即因為訝異而張大。

  「稽古……?」

  男人露出欣喜的表情,「哇,真的是小衍!小衍,真是好久不見了!你變成這樣,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顒衍見他作勢要擁抱自己,反射地便退了一步。男人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他頭髮剪成清爽的短髮,隨晚風輕輕飄逸著,興奮地揮舞著雙手。

  「已經有十年不見了吧?還是十五年?最後一次見面好像是你十歲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還是一看見你就認出來了。」

  男人充分發揮這片油菜花田的熱情,又側首問他:「咦?對了,你這個時間站在田中央做什麼?在欣賞風景嗎?」

  「……」

  顒衍打死也不想說自己是因為迷路,老實說他實在對這張人臉一點印象也沒有,畢竟兩個人上一次見面時,雙方都還是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聽見這個人說話的口氣,顒衍便自然而然地喚出了那個名字。

  稽古,他的童年玩伴,正確來說是大他兩歲的表哥,也是這世上唯一稱得上是他兄弟姊妹的人。

  他看著對方足足比他高上一個頭的身形,大概是因為長年在太陽底下工作的緣故,稽古的膚色十分深,手臂和小腿上全是健康的肌肉,露齒一笑時,感覺油菜花田裡全是刺眼的陽光。

  顒衍出山之後發奮圖強,每天跑健身房,試圖要用完美的肌肉來吸引可愛的學弟,此時不由得自慚形穢起來。

  「你……這些年都一直待在這?」

  顒衍和他一前一後,走在夜裡的田間小徑上。稽古回過頭來朝他一笑。

  「嗯,是啊。」他笑道。顒衍看著他的笑臉,實在很難把眼前這個高大又陽光的男人,把從前那個孩子王連線起來。

  顒衍印象中的稽古,是個霸道又強勢,什麼事情都要指揮別人的死小鬼。

  小時候顒衍因為體質特殊的緣故,凡事都很低調,就算是親戚的孩子邀他一道玩,顒衍也多半以推拒為多。因為總覺得自己加入遊戲裡,往往會發生不好的事情。例如他有一次玩捉鬼遊戲,結果就真的捉到一隻猛鬼,弄到最後還得讓尚融來收拾。

  但就只有稽古不放過他,顒衍還記得他是怎麼強拉樹下的自己出來,硬是逼著他跟大伙玩紅綠燈、一二三木頭人或是跳房子之類的團體遊戲。

  每次他找到機會開溜,稽古總能夠找到他,任憑他躲進倉庫床底下之類匪夷所思的地方都沒用。稽古總是先探頭進來,那張玩得灰不溜秋的臉瞅著他笑,然後說:『小衍,過來一起嘛!你不過來的話,我就要進去陪你囉?』逼得他不得不又灰溜溜地回來。

  而且總覺得,這人似乎以看到自己困擾的樣子為樂。只要顒衍的表情越臭,這死小孩就越得趣。

  所以小時候顒衍說實在不怎麼喜歡這個人,但孩提時的事情總是這樣,十年一過,什麼都變得模模糊糊的,連帶恩怨也成了回憶了。

  「你呢?這十幾年你都在做什麼?外婆說你也去唸了大學,還當了老師?」

  顒衍聽見稽古問,忙從回憶中驚醒過來。

  「嗯,是在當老師沒錯。」

  「在哪裡?」

  「歸如。」

  「歸如?好奇怪的名字。」稽古說。

  顒衍聳聳肩,「嗯,是個小地方,沒聽過也是正常的。」他說著,半晌又不由得補充:「雖然小,但學生都挺可愛的,我喜歡那個地方。」

  他停下來,發現稽古一直瞅著他的臉瞧,只好開口:「怎麼了……?」

  稽古像是大夢初醒似地,忙搖了搖手,「啊,不過現在不是在放暑假了嗎?老師的話,應該有暑假可以放吧?」

  「嗯,不過我帶的班級快要畢業旅行了,就在七月初,我得帶著那群小毛頭。」

  「畢業旅行啊……真好呢!」稽古像是懷念當年事般感慨著。

  顒衍滿能體會他的心情的,雖然他這輩子還沒參加過什麼畢業旅行,他十歲就因為妖鬼襲廟重傷,被尚融帶往神山治療,人生最青春精華的時段全過著山中猴子的生活。

  「那是去哪裡?墾丁?」稽古又問。

  「不,去花東。今年畢業生裡女生多,那些小女孩說晒太陽對皮膚不好,一群人小鬼大的傢伙。」

  「花東?那不就是這裡嗎?」

  「嗯,不過應該不會到這麼鄉下的地方來,多半就是走一些旅遊景點吧!太魯閣、天祥或是秀姑巒溪或立霧溪什麼的,她們的重點也不是景點就是了。」

  顒衍撇撇嘴,想起自己請假離開前,那群厚臉皮的女生就已經在討論車上誰和誰坐一塊、房間和誰住一起,還有晚上夜襲男宿的計畫等等。

  他還不小心聽到女生打算在自己洗澡時到房間突擊檢查的計畫,連自己內褲穿什麼顏色的賭盤都開好了。

  「當老師,好像也不錯,可以留下很多美好的回憶呢。」稽古彷彿洞悉顒衍的想法般,仰頭看著星空說道。顒衍瞄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路,稽古忽然回過身來,並肩走到他身側。因為田梗的路很窄,兩個大男人並排而行,根本沒留下多少空間,稽古的體格又很不錯,完全田裡出身的肌肉農身段,肩貼著顒衍的肩,顒衍甚至感覺得到他身上汗水的氣息。

  他一時覺得有點不大自在,忍不住往旁邊田梗挪了兩吋。

  「……不過,你還真是沒什麼變呢!小衍。」

  稽古像是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般,邊走邊笑著說。

  「沒什麼變?」

  「是啊,總是安安靜靜的,永遠不知道你的腦袋瓜子裡在想些什麼。怎麼說,給人一種很神秘的感覺呢!」

  顒衍有些意外,他一向不覺得自己是特別孤僻的人,只是因為不想帶給一般人麻煩,又覺得一般人知道自己的事情後,肯定會疏遠自己,所以不知不覺就學會低調。沒想到會給別人這種感覺。

  「你結婚了嗎?」稽古忽然問他。

  顒衍吃了一驚,「呃,沒有。」

  通常親戚問了這問題後,都會繼續問有沒有交往對象之類的問題。但稽古卻沒再開口,顒衍只好硬著頭皮反問。

  「那……你呢?」

  稽古燦爛地笑起來。「啊,我也還沒。你放心。」

  放心?是要放心什麼?顒衍直覺話題往一個危險的方向靠近,而且總覺得稽古越貼離他越近,明明田梗旁邊還有空間的。

  他咳了兩聲,忽然看見靠近田溝的路上,有座小小的土地廟香享,不由得一怔。

  「這附近……也有祭祀土地神的傳統嗎?」顒衍問。

  「土地神?啊,你是說土地公嗎?」稽古好奇地問。

  顒衍「嗯」了一聲,他上任歸如土地公快滿三年,說實話幾乎沒離開過歸如。以往在別的地方唸書時,也從不注意那裡的土地公,聽久染說全台灣的土地公有一千到兩千人之數,卻不知道這片土地的駐神是什麼樣的人。

  「所以說,這裡沒有福德正神廟了?我還以為這一帶都是農家,會比較重視這些。」

  「唔,大概是有吧?只是我不大清楚就是了,畢竟我曾經離開這裡很長一段時間了。」

  稽古撫著後腦杓說著,一副不大關心的樣子。顒衍在香享前直起身,剛想往田梗裡再搜尋一陣,腳底下便油然升起一股陰氣。

  他吃了一驚,多數妖鬼出沒之地,都會瀰漫著鬼氣,雖說道行高深的妖鬼會刻意隱藏,但只要道行不是相差太多,多少都能感覺得出來。

  妖神是沒有妖氣的,事實上遠古以前妖神被稱為「獸身神」。有別於人身神,獸身神在人類眼裡,一向被認為是正邪相兼、較之人身神更為情緒性的存在,例如虎爺、蛇聖公或是牛魔王信仰就是屬於這一類。

  有些獸身神也會因為忿怒殺傷人類,或因看不順眼而同類相爭,久而久之,便被人類冠以妖異之名。

  妖神雖然沒有妖氣,修行者間也多能辨別彼此。但無論是妖鬼或妖神,都不會散發出像這樣的陰森之氣。

  那是已死之人,重返陽間才會散出的氣息。

  陰門將開,陰門又稱鬼門,每年鬼門將開的陰曆七月,陽世的陰氣都會比尋常重一些,所以才需要中元節、普渡等儀式來饗宴這些不具修行的魂魄,以求渡得黃曆上最艱難的一個月份。

  而就像比賽會偷跑一樣,在鬼門開前,也經常有搞不清楚狀況陰魄會提早來到陽間,這也是為何大寺每到鬼門開前,都會忙到加班加不完的原因之一。

  「奇怪……」但是就算是偷跑,顒衍也覺得這裡的陰氣盛得不大尋常。而且是突發性的,要是因為陰曆的關係,顒衍初蹈此地時就應該察覺。感覺是在他察看那間香享之後,陰氣才劇盛起來的。

  「到底怎麼了,小衍?」見顒衍忽然停下腳步,眉頭皺得都快連在一塊了,稽古一臉不解地問他。

  顒衍一怔,他太習慣歸如的土地公生活,在那個妖魔鬼怪肆虐之地,一發現什麼蛛絲馬跡,顒衍都得主動一探究竟。

  仔細想想,這種平靜的出奇的小鎮,應該不可能發生那些非日常的事件才是。

  妖鬼也好、妖神也罷、神獸、大寺,還有他的心臟……一切都像是獨立在這片油菜花田外,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情那般。

  要不是棲息在他體內的心臟仍是死的,顒衍幾乎要以為,過去一切全是一場夢了。

  顒衍說了聲「沒什麼」,正要往前繼續走,驀地往田梗旁一看,卻發現有個腳印一樣的東西,就壓在剛採收不久的油菜花田旁,乍看之下很像什麼熊或是老虎的爪印,但爪趾有六隻,而且光是腳印長就有顒衍半身這麼大。

  這腳印讓顒衍想起一個人,那個被稱為神獸的男人。但這顯然並不是他,他也不可能以真身出現在這種地方。

  顒衍蹲低身子,用指尖撫摸那個腳印,發現泥土還是溼的。這表示腳印被製造的時間不會太久。

  顒衍心中驚駭,但稽古就在一旁,他也不能馬上表現出來。只得伏低著身子,一路追著那個腳印。腳印深入油菜花田裡,似乎徘徊了一陣子,顒衍看見一整片油菜花被什麼重物壓扁的痕跡,又從旁邊鑽了出來。

  「小衍!小衍?你到底在幹什麼啊?」

  稽古對顒衍的行徑顯然一頭霧水,他跟著顒衍走進田梗,一臉擔憂地追在他身後。顒衍看那個巨大的腳印一路尚延伸,最後竟是停在一座香享前。這一帶人家因為務農,田梗間常有祭祀土地專用的香享。

  野獸的腳印停在土地廟前?顒衍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安感。
 
  「最近這一帶,有什麼熊或是老虎之類的動物出沒嗎?」顒衍回頭問稽古。

  「熊?老虎?」稽古為顒衍的話一愕,「怎麼可能會有那種東西呢?那種東西出現的話大家早就嚇死了,新聞台搞不好都來報了。」

  如果不是一般動物的話……顒衍實在不願意這麼想,這種異乎尋常的腳印,很可能是屬於那些非日常的生物,像是妖神什麼的。

  或者更糟的是,屬於妖鬼。

  顒衍看了眼稽古,知道現在不是探查真相的時候,首要之務是把普通人護送回家裡,否則有腳印的主人難保不會再繞回來。

  他想了想,在掌心畫了結符,學著尚融當初帶他去Lodus時的樣子,一把牽起了稽古的手,把自己的掌心貼在他掌心上。

  「我們快點回去!」

  稽古看起來一臉震驚的樣子,眼睛還盯著兩人緊緊牽著的手,一臉難以致信的表情。但顒衍沒時間理他,陰氣從油菜花田的四面八方瀰漫而來,一想到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可能遭遇到像歸如一樣的危險,顒衍那顆失去功能的心臟便不由得一陣緊縮。

  絕不能……絕不能讓那些非日常的事物,傷害到這裡的人們。顒衍想著。

  他一路牽著稽古的手,走回外婆的房舍,兩個人一路上都很安靜。稽古似乎還處在顒衍主動牽他手的震驚中,整路上身體都是僵的。

  「你住哪裡,我送你回去?」顒衍問他。

  稽古一怔,轉過頭來認真地凝視著顒衍,「小、小衍,我……」

  顒衍不耐煩地簇起眉,他打算用結符把稽古平安送到家後,再一個人回土地廟的香享探查狀況。但稽古忽然就這樣停下不走了,顒衍十分困擾,只得出口催促。

  「怎麼了?我不認得這裡的路,你得指路才行。」

  「小……小衍,雖、雖然我們認識十七年了,我……我也不討厭你,但……但這還是太快了,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顒衍怔了一下,只覺從田梗間瀰漫而來的不詳之氣越逼越近,知道沒時間多耽擱,一時也沒心思搞清楚稽古在發什麼瘋,拉著他便往自己家走。

  「算了,在我家也一樣!現在情況緊急,你就將就一下。」

  說著便拉住稽古的手,把他往外婆家的倉庫拖。稽古那張樸實的臉漲得通紅,一路紅到了脖子根,他試圖掙開顒衍的手,但顒衍立即反握住他:

  「不許放開我的手!」他氣勢十足地大吼。稽古似乎被嚇住了,就這樣愣愣地被顒衍拉著,拖向了四合院後方的小倉庫。

  「好、好吧,小衍,既然你……既然你這麼堅持的話。但、但是我真的是第一次,你知道,我從小在這裡長大,進了城也多半在唸書,沒機會交什麼女朋友,當、當然男朋友也是,我是說,小衍你要溫柔一點……」

  顒衍根本沒心思聽稽古的絮叨,只覺腳底下又是一陣窸窣聲,顒衍頭皮發麻,深怕一轉身面對的就是一隻三頭六臂的怪物。他忙扯著稽古的手,打開了倉庫的門,把稽古一把推搡進去,稽古往後跌到一叢晒乾的玉米筍藤上,還不住驚呼:

  「太粗暴了,小衍,這樣太粗暴了,你不要那麼急……」

  但下一秒只聽「碰」地一聲,顒衍把倉庫的門整扇闔了起來,還下了栓,他隨手從懷中掏出符籙,貼附在門板上,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顒衍他仍然不放心,從外頭搬了五、六個沙包,把倉庫門口堵了個實,這才轉過身來,面對眼前已然陰氣森森的油菜花田。

  「好了……現在來吧!」

  顒衍從外套口袋裡摸出符籙,守在四合院前,嚴陣以待地蹲穩馬步。

  只覺地面的隆隆聲越來越響,幾乎就要逼到顒衍眼前,顒衍咬住了牙,回頭看了眼四合院內,只見隱約還有幾個人影,多半是那些叔伯叔公的喝醉了,就在庭院裡直接睡倒了,這從顒衍的孩提時就很常見。

  只是為什麼,明明是這麼平靜的地方,明明是和這些東西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地方,他唯一能欺騙自己是個普通人類的地方……

  果然是……因為自己沒事跑回來的緣故嗎?

  因為自己是將死之人……是個不祥之人的關係嗎?

  顒衍摸了一下一點心跳聲也聽不見的胸口,不知道淨蓮的身體質量怎麼樣。如果真是因為他的緣故,把這些髒東西引來這裡的話,那麼顒衍覺得就算賭上自己的性命,也非得保護這個地方不可。

  他捏緊手裡的符籙,正想不顧一切先結術場再說,背後卻傳來意外的叫聲。

  「阿衍啊?你在那裡幹嘛?」

  顒衍一驚之下回頭,發現外婆正從四合院裡探出頭來,一臉疑惑地望向他的方向。顒衍這下子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是立時就收下了手中的符籙,把左手藏到西裝外套裡。

  「外、外婆?!」

  顒衍不由得頭皮發麻,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解釋。但說也奇怪,就在顒衍收起符籙的傾刻,自腳底漫尚延而來的陰氣竟驀地一斂,像是褪去的潮水一樣消失無蹤。

  顒衍一回頭,只聽滿田沙沙的枝葉磨蹭聲,整片油菜花田又恢復往常的平靜。

  「怎麼了?一臉撞到鬼的樣子。」外婆還在探頭問。

  顒衍驚魂未定,他用靈元探測了下,確認鬼氣確實消失無蹤後,才尷尬地笑了笑。

  「沒什麼啦,我看這裡晚上風景很好,所以才在外頭轉轉,外婆。」

  外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我好像聽見倉庫那裡有人在大叫?」

  「喔,沒、沒什麼啦,只是隻貓。」顒衍心虛地看了眼被他關進倉庫的稽古,陪笑著說:「妳明天不是還要早起進田裡,快去睡吧!外婆。」

  外婆又一頭霧水地看了他幾眼,顒衍知道她家外婆雖然看起來傻傻的,但畢竟是二十六歲就死了丈夫,一個人撐起整個家計的能幹寡婦,顒衍小時候想騙她尿床的是貓不是他,幾次都被她識破。

  好在這回外婆並沒有追究,唸了幾句要小心安全,就拖著腳步回到院子裡去了。

  顒衍鬆了口氣。其實比起讓自己親人遇到危險,顒衍更怕的事情是,讓外婆察覺他並不是他們眼中一直以為的,那個「普通」的小衍。

  顒衍目送著外婆的背影消失在內室裡,嘆了口氣,又轉回頭來,面對著已然平靜無波的油菜花田。

  他實在想不透,在這個離歸如有數百公里,可能連土地公都沒有的地方,怎麼會忽然發生這種異常現象?難道是他的錯覺?

  他想了一下,又從西裝外套裡掏出符籙,把指尖湊到唇邊咬破,在每章符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然後看準這間四合院的四個方位,食指和中指夾穩符籙,湊近唇邊。

  「庚辰,天地自然、穢氣分散,八方威神、使吾自然。」

  顒衍手中的符籙像是聽見號令一般,驀地在他指間矗直、飛向指定的方位。

  他用的其實是土地神的正神真經,按理土地是不能越區管轄的,只是台灣各地的土地廟有太多空廟,顒衍料想這裡也是,他不能放任自己唯一的親人曝露在危險中。

  「甲子,靈寶符命、普告九天,乾羅怛那,洞罡太玄。」

  「乙未,斬妖伏魔、殺鬼萬千,元始玉文、卻鬼萬年。」

  「癸卯,按行五嶽、八海至聞,道氣常存,急急如律令。」

  四張符錄分別騰飛到屋子的四角,在顒衍唸誦完畢的傾刻,符錄在空中燃起陰暗的綠火,跟著一道淡淡的光柱投射在屋瓦上,四根柱子在半空中罩起了織網,將這間老舊而平靜四合院包裹在其中。

  顒衍淺淺吐了口氣,他放下兩指,如此一來,這間屋宇就暫且在他土地神權能的保護下。任何陰類惡物要踏進門楣,都得先經由他同意,或是先把他給殺了。

  「這樣,應該暫時沒問題了吧……」顒衍看著滿天星星的夜空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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