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番外 顒壽


  男孩安靜地蜷縮在床上,睡得極熟。

  那是間極平凡的兒童房,兩坪大小的面積,一張用來用功的書桌,書桌前就是面向街道的窗。房間在五樓,父母特地為男孩選用的水藍色窗簾,像大海一樣隨風飄動著,映照著窗外的夜色。

  而男孩就睡在靠門一角,蓋有同色床被的小床上,似乎好夢正酣。

  兒童房的牆壁上,面窗的方向,卻放置著一樣格格不入的物品。

  那是一方八卦鏡,以銀線滾邊,四角鐫刻著方位,細看中間神通鏡的地方,還以人血草繪著符籙一類的文字。

  八卦鏡反射著月光,在幽暗的房裡閃射出些微不尋常的光芒。然而床上的男孩卻似乎一無所覺,他用兩手枕著自己的臉頰,發出輕微的鼾聲,窗口的觀葉植物被風吹得婆娑了下,發出沙沙沙的磨擦聲,卻一點也不打擾男孩悠長的睡眠。

  喀喳一聲,窗戶似乎被什麼東西推動了一下。

  緊閉的窗開啟了一小角,水藍色的窗簾隨即被五樓的強風吹得獵獵作響。床上的男孩咕噥了一聲,翻了個身,美美地又睡了過去。

  窗戶又被推得開了一些。一隻手,緩緩伸進了窗縫裡。

  那是一隻極為粗壯的手,乍看之下像是野獸的手。但仔細看去,會發現那手雖然指甲長了點,手臂上全是粗糙的黑毛,連毛細孔也格外醒目。但總的來說還算是人類的手。

  而那隻手不知為何還穿著民初歐巴桑慣穿的那種花布袖,整個看起來頗為不倫不類。在這樣的夜色裡,更添一分奇妙的詭譎感。

  手擴大成黑影,黑影鑽入了始終開啟不大的窗縫,緩緩地潛進了湛藍一片的兒童房。

  黑影的動作相當小心,似乎害怕被什麼人察覺似的,連走起路來都躡手躡腳的。粗大的手跨過了窗前的小書桌,在窗前的小椅上停頓了一下,和手一般粗厚的腳爪踩上了房間內的地毯。

  黑影先是挪近床邊的衣櫃,頓了一下。衣櫃旁懸掛著一條制服褲,是夏季的樣式,和房間的色調一樣是水藍的。

  黑影似乎對那條短褲相當感興趣,發出了沉重的呼吸聲,巨爪朝短褲的方向移動,跟著長滿黑毛的手小心翼翼地、不帶一絲褻瀆地,捏住了那條小短褲。從牆上的影子可以看出來,入侵者好像把整張臉埋進了那條短褲裡,還濁重地深吸了口氣。

  他似乎注意到八卦鏡的存在,略感驚訝,隨即抬起頭來謹慎地望著它,像野獸般蹲低了身子,避開八卦鏡的照射範圍,再次悄沒聲息地接近男孩沉睡的床。

  「唔嗯……我還想要再玩一次嘛……」男孩又翻了個身,把黑影嚇了一跳。隨即便明白他是在說夢話,聽夢話的內容,應該是夢到白天和家人一塊去遊樂園的事了。

  男孩的身世坎坷,家裡的爹娘幾百年前就跑了,只留下一個外婆拉拔男孩長大。

  在遊樂園看見男孩,看見那張寂寞的小臉上,綻放著久違的笑容,拉著外婆在遊樂器材間跑上跳下時,黑影就決定了,今晚的菜色非他莫屬。

  好久沒遇到這麼好的菜色了……

  女孩子雖然好,但是太容易就折損了,而且發現他的模樣時只會大哭,吵得要命,讓他忍不住大手一折,女孩的腰就這樣斷了。

  還是男孩子好,有些男孩看見他的原形,還會「好酷喔!」地指著他大叫。雖然多數的男孩都嫌他醜,但他不在乎。男人從來都不該以貌取人的。

  黑影攀上了男孩的床,跪坐在男孩的床邊,瞧著他熟睡的體態。

  真好的男孩……真美味的主菜……黑影難掩激動地欣賞著,男孩似乎睡得極熟,一頭及肩的黑髮蓋著臉,面朝著牆,背脊隨著呼吸起伏著。雖然不是頂極那種貨色,上次他看上一個很俊俏的、像瓷玉娃娃一般的孩子,但睜開眼看見他,馬上就嚇得尿褲子了,害他大倒胃口,也沒心情好好享用了,直接把男孩撕成碎片了事。。

  但這次,他一定會慢慢地、好好地享用的。

  他打算先把男孩叫起來,世上沒有比欣賞孩子驚恐不安的哭臉更美味的東西了。男孩的外婆叫他「小羅」,而黑影也決定這麼叫醒他。

  「小羅,小羅,婆婆來找愛哭的孩子囉——」

  黑影像是唱歌一樣地輕喚著。床上的男孩似乎動了一下,伸手揉了揉眼睛。

  來了,來了!黑影興奮得渾身打顫,捏緊手中那件短褲戰利品,等著那張充滿生命力的臉回過頭來的一刻,瞳鈴般的虎眼也跟著張大了。

  但是沒有,男孩沒有翻過身來。

  這讓黑影有些焦急,他繞著床的一邊,低沉地喘著氣,他甚至越級地伸處大掌,推向男孩埋在被窩裡的肩頭,「小羅,醒醒,婆婆來找愛哭的——」

  大掌觸及男孩肩膀的一刻,黑影馬上察覺到不對勁了。棉被下的骨架固然像男孩般纖細,但就七歲的孩子而言,委實太寬了,而黑影很快也注意到,男孩那頭及肩的長髮並沒有黏在頭皮上,那是硬安上去的假髮。

  「嘎哇!」黑影的反應極快,立刻從床邊跳了起來。但床上的人速度比他更快,只件一道紅影從被窩裡飛向黑影的額頭,黑影微微一閃,那道紅影就貼上了他的側頰,啪地一聲,把黑影遠遠地打飛到房間的一角。

  「嘎哇哇哇哇——」

  黑影痛苦地摀住臉頰,那道紅影原來是張符籙,一貼上黑影長滿粗毛的頰,隨即像是烈燄一樣,開始焚燒啃食起他的血肉來。他用力地揮動著大掌,想把那張符籙拍掉,但卻徒勞無功。

  他試著往窗戶的方向逃亡,但是才一站直身體,原本掛在門邊的八卦鏡就發揮了效力,銀線將八個方位的鏡影聚集起來,不偏不倚便射在黑影剛才試圖觸碰男孩的大爪上,黑毛被燒得竄出了白煙,疼得黑影在地上打起滾來。

  「怎麼樣,被人一口一口吃掉的感覺怎麼樣,對你而言應該很熟悉吧?」

  床上傳來溫潤如水的嗓音,水藍色的被單被掀開了,偽裝用的假髮也落到地上,一個纖長的身影從床上緩緩直立起來。

  他沒有離開床,只是安靜地坐在床沿,一腳跨在另一腳的膝蓋上,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淡雅表情。而他的右手指尖,夾著一疊同樣鮮紅色的符籙。

  那無疑是個男性,但卻不是男孩,他有著一頭清爽的短髮,穿著大學生常見的白色襯衫,下身穿著舊式的牛仔褲,襯衫沒紮進去,只鬆垮地垂在腰際。而即便是這樣寬鬆的穿著,男人依舊看得出纖細的體態。

  男人的外貌看起來只有十八、九歲,有著一張即為清秀,甚至用漂亮形容也不為過的臉蛋。一雙眼睛卻黑得異常,彷彿瞳孔便佔了大部分,黑影光是和他對視著,就油然一陣發朮,彷彿那雙黑眼睛能將他的心肝脾肺全數看透似的。

  那是個光是存在,便足以讓人畏懼的漂亮青年。

  「你……是誰……?」

  黑影用粗嘎的聲音問著,他似乎很久沒開口,或不習慣開口,嗓音十分乾澀。

  「會說話嗎……?以一個中階的妖鬼而言,你真的十分聰明。」

  青年仍舊一動也不動,甚至也沒有拿其他符籙進擊的意思。他甚至把那些紅色符籙收進了牛仔褲的口袋裡,雙手撐在彈簧床上,安靜地看著眼前試圖平息臉上疼痛的巨型生物。

  「真是可惜。你腦子不錯,又吃了這麼多具有靈能力的童男童女,恐怕只差一步就能修行成高階妖鬼了。但是你不該來這裡,只能怪你運氣不好。」

  青年的聲音很平靜、很溫和,好像黑影只是來他家裡的客人,而他正在和他閒話家常那樣。

  黑影好容易甩脫了臉上的符籙,他四肢著地,狼狽地粗喘著氣。這時候窗簾又被風掀開了,柔和的月光從窗口透進來,照亮了黑影的外形。

  那是一個十分違和的存在。只見地毯上趴著喘息著,是個外貌目測約四十五、六歲的人類男人,一般俗稱大叔。但他卻又不是完全的人類大叔,只見他四肢粗壯,像動物一般長滿了黑色長毛,而他的犬齒整個露在外頭,乍看之下,竟像隻老虎一般猙獰。

  看見這樣的生物,青年連眼睛眨一眨也無,彷彿早已習以為常。

  而這位大叔最怪異的地方,在於他的穿著。只見他地中海禿的頭上,竟戴著一頂老太婆才會戴的壽帽。身上的衣服則是花布棉襖製成,而他那雙巨大的腳爪上,竟然還套著一雙(巨大的)繡花鞋。

  面對這樣該不知該吐嘈好還是讚嘆好的奇異裝扮,青年的態度依舊很平靜。

  「我給你兩個選擇。」

  虎形大叔仍舊趴伏在地板上,俟機而動般地喘著氣。但青年全不在乎,他伸出了兩根手指,月光下,青年的手指慘白得有些病態,像蔥玉一般矗直在月光下。

  「一,是現在立刻離開我的管轄地,也就是歸如。很不幸的,你的事我已經通報了大寺,但他們辦事效率並不是很好,你還有兩、三天可以安享晚年。」

  青年的語氣越發平靜,像在陳述一件事實。

  「二,是試圖用你的力量和我一搏。看在同為修行者的分上,我會用最新學到的一招送你進陰門。明白了嗎?妖鬼……不,虎姑婆。」

  青年喚出了眼前虎形大叔的名字,他把第二根手指也扳下來,跟著便不吭聲了。虎形大叔似乎畏懼那面八卦鏡,仍舊低低地伏在地毯上,但一隻穿著繡花鞋的爪已挪到了身前,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你是……誰……?修行者……?」

  虎形大叔又開了口,這回仍是一樣的問題。粗嘎的聲音迴蕩在兒童房裡,顯得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修行者?唔嗯,勉強算是吧。」

  青年緩緩地說著。他的表情始終一無變化,只是那雙墨黑的瞳裡,露出了一絲可以稱之為憐憫的情緒。

  「算……是?」

  「嗯,至於我是誰,如果你是問我的身分,我是歸如現任的土地神,就是這裡的里長,專門管這地方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所有雜事。」

  青年傭懶地笑笑,「如果你是問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顒壽。有鑑於我的姓十個人中只有兩個人會唸,你可以簡化叫我阿壽。」

  虎形大叔十分驚訝,一般而言,修行者交戰時最忌被對方知道名字。因為許多術數都需要對方的名字,才能夠有效地操控或制伏對方。

  會這樣毫不在意地自報姓名,要嘛就是超級初心者,否則就是自視本領比對方高上太多,才能這樣滿不在乎地自曝其短。

  「小羅……」妖鬼又嘶啞地張開口。

  「你是問那個孩子嗎?他現在人在我的土地廟裡,被保護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是說你的正太控羅莉控還真不及格,竟然連我這個中年大叔喬裝都瞧不出來。」

  青年雖然是開玩笑,但臉上卻一點笑意也沒有,依舊是那樣淡淡的神情。妖鬼露出疑惑的眼神,因為眼前的青年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中年大叔的樣子,說是男孩可能有點勉強,但眉目間都還看得出些許少年稚氣。

  「懷疑嗎?我今年已經三十二了,結過婚,還有個七歲的兒子了。」

  談到兒子,自稱顒壽的青年忽然眉飛色舞起來。

  「我家兒子很可愛喔,七歲的小孩最好玩了,我雖然不能接近他,但是光看他被班上同學排擠,一個人躲在陰沉的角落畫圈圈的樣子,就覺得好萌,好想捏捏他的臉。」

  ……這個畫面會萌嗎?即使是妖鬼,也忍不住打冷顫了一下。他也注意到,青年在提起兒子時,雖然嘴上輕鬆,眼角卻總是有股化不去的悲哀。

  「好了,你做好選擇了嗎?」

  顒壽不等妖鬼多做觀察,他把跨在膝上的腿伸直,又交換另一隻。

  「是要乖乖離開歸如呢,還是留在這裡呢?」

  妖鬼似乎頓了一下,他往牆角退了一步,退離八卦鏡的照射範圍,伏低了身子,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但下一秒那妖鬼卻忽然凌空躍起,張開猙獰的大口,一排白影夾帶著風聲,就朝顒壽的臉迎面襲來!

  那排白影還不是普通的攻擊武器,細看去竟是一根根骨頭,從長短和色澤看來,全是孩童的人骨。看來是那些被虎姑婆吃下肚小孩的遺骨。

  青年坐在床上沒有動彈。妖鬼的想法是,他本能地知道對手已超出他的水準太多,但就算青年本領再怎麼強,遇到這種偷襲式的攻擊還是得閃的。只要青年有所動作,不守在八卦鏡在房間裡築成的北斗星位上,他就有辦法逃脫。

  但他錯了。青年既沒有動,而且半點意外或是驚慌的神色也無。他只是看著妖鬼,臉上再次浮現方才那種憐憫的神色。

  妖鬼見他微微抬起右手,掌心朝上,宛如蓮華。

  「看來你是選擇待在歸如了,很遺憾,這裡歡迎正太,但不歡迎吃正太的大叔。」

  妖鬼還來不及反應,只覺自己站立的地面微微震動起來。大驚之下想要移動,才發覺四肢都像陷進泥淖裡一樣,竟怎麼拔都拔不起來。

  這還罷了,妖鬼發現自己腳下竟畫了一道血紅色的陣型。和畫在八卦鏡上的血字筆跡類似,顯然出自同一個人手筆。

  「你既然注意到八卦鏡和我形成的守護陣型,怎麼會沒留意到房裡有另一個陣呢?」

  青年依舊淡淡地說著:「你很聰明,懂得利用八卦鏡的死角潛進房裡。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如此精緻的布陣,還會留下這麼明顯的死角?」

  「這是……什麼……」

  妖鬼驚慌到連話都說不好了。因為他看見血紅的陣型裡,竟伸出無數血紅色的小手,而這些小手正抓住他帶毛的手臂,把他整個人往下拖。

  「這是金剛經中的應無所往,連接的是陰門,我把陰門開了一小角,連接了裡頭的餓鬼地獄。你應該聽過那個地方吧?你放心,那裡有很多你喜歡的小正太小羅莉,他們都餓了很久了,你吃他們吃了一輩子,反過來被他們吃掉也不錯。」

  顒壽那雙漆黑的眸子,若有似無地一深。妖鬼開始尖叫起來,抗拒著那些貪婪的血手,但面對非陽世的生物,就算是妖鬼也完全徒勞無功。

  「你……是誰……?竟然可以……操控……陰門……」

  一個女孩形狀的嬰靈攀上妖鬼的小腿咬了一口,妖鬼放聲慘叫。女孩好像還嫌難吃的樣子,往旁邊吐了一嘴毛,又回過頭來繼續往上咬。

  「我不是自我介紹過了嗎?我是歸如的土地公。好了,該是說再見的時候,我是有妻兒的爸爸,不能太晚回家。」
  
  青年朝上的掌心由仰改為臥,那瞬間只聽他低唸了聲,「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血紅的陣型發出刺眼的紅光,可憐的虎姑婆就這樣邊慘叫著,邊被他此生摯愛的孩子們拖進了地獄的大門裡。

  顒壽依舊維持著原本的姿勢,直到紅光在房間裡完全消滅。八卦鏡的光芒隨之漫滅,整間兒童房又回復原本的寧靜,只有水藍色的窗簾依舊飄蕩在夜風裡。

  他伸手往右頰的地方一抹,一道鮮血淌下了他雪白的面頰,顯然是剛才那些人骨所致。

  顒壽想伸手將那些血抹去,一支粗厚的掌忽然由後至前,代替顒壽拭去了那些血,還憐惜似地用手背在臉頰上磨娑了下。

  「我還沒把陣型解開,你竟然進得來,真不愧是被大寺列為第一級警戒對象的神獸。」

  顒壽側了一下頭頸,把冰涼的臉頰貼在那張大掌上,微微闔上了眼簾。

  「為什麼不叫上我?」低沉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那個人伸出了另一隻手臂,將顒壽的脖頸整個人環在臂彎裡,語氣難掩些許埋怨。

  「一個未成熟的妖鬼而已,用不著等到神獸出動吧?」

  顒壽轉過了頸子,把臉貼在那人的手臂上,那個人就繞到身前來,宛如對待什麼女王陛下般,在顒壽的面前單膝跪下。

  那是個外表只有三十出頭的男人,有著一頭黑褐交雜的微捲髮,散亂地披垂在耳上、額上。男人有著一張無論就人類還是妖而言,都極為賞心悅目的臉,月光下,男人的五官更顯輪闊深邃,一雙黑色的眸子閃動著幽深的光芒。

  「別叫我神獸……」男人保持著單膝下跪的姿勢,伸手攬住了顒壽的腰,來回輕撫著,直到顒壽主動彎下了身子,和男人的唇淺淺觸碰了一下。

  「阿融……」顒壽輕輕喚了聲,男人便趁勢勾住他的後頸,補了一個溼熱的深吻。

  「是說這真的是那個什麼……虎姑婆?」

  兩個人終於吻完,男人一手仍然攬在顒壽的腰上,從地上直起身來,看著還有些血肉殘渣的地毯,厭惡似地皺了下眉頭。

  「就類別來講應該沒錯。虎姑婆其實是老妖鬼了,本來叫作虎魅,在以前山腰一帶居民的傳說裡,是一種會趁夜裡襲擊年輕女子的妖鬼。不過不知為什麼到了現代、進了城市後,就變成了襲擊孩童。阿融應該聽過那首兒歌吧?」顒壽問男人。

  「兒歌?什麼兒歌?」尚融皺了皺眉頭。

  顒壽輕笑出聲,「看來阿融真的很不適應人類的生活呢。」

  尚融不自在地別過了身,顒壽把蹺起的腳放下,開始輕輕哼起歌來。

  「好久好久的故事,是媽媽告訴我。在好深好深的夜裡,會有虎姑婆。愛哭的孩子不要哭,他會咬你的小指頭,不睡的孩子快快睡,他會咬你的小耳朵。還記得還記得,閉著眼睛說,虎姑婆別咬我,愛哭的孩子睡著了。」

  青年的聲音清脆中帶著柔軟,真的是一清如水,在夜色裡聽來,格外有種涼涼的感覺。尚融專心地聽著,半晌皺眉說:

  「聽起來像是某種威脅。父母對小孩的。」

  顒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的確是這樣,好像每個文化裡都有類似的故事,像是美國的大灰狼傳說、或是東北亞的掃灰婆婆之類的。我想父母應該都很困擾吧,對孩子不睡覺這件事,所以才會老是想盡辦法恐嚇。阿融沒對小衍說過類似的話嗎?」

  提到「小衍」這個辭,尚融不知為何皺了一下眉。

  「那人類孩子安靜的很,根本不需要我哄,自己就會乖乖睡了。」

  顒壽忍不住輕笑了聲。「什麼『那個孩子』,小衍是我的親生兒子。」

  尚融沒好氣地別過頭,「既然這樣,自己的幼獸就自己飼養,別推給我。我根本不知道怎麼照顧人類小孩,頭痛死了。上回他在上學路上被一群人類小孩扔石頭,我撲過去咬那個帶頭小孩的脖子,幫他解決敵人,結果你兒子竟然哭了,還抱著我說我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明明是幫他他還這樣,人類真奇怪。」

  「尚融,我也是人類啊。」顒壽叫了男人的全名,坐在床緣微笑著。

  「你不一樣,你是半神,顒壽,你是我們這邊的人。」尚融強調。

  「而且你知道理由的,我不能接近小衍,要是可以的話,一次也好,真想父子一塊洗鴛鴦浴啊……」

  「你的願望還真奇怪,普通都是一起玩傳接球吧?」

  「哎呀,阿融,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了解人類了?」顒壽笑著說。

  「你不能照顧他,幹嘛不把他留在那個人類女人那邊就好?唔……我是說他母親。」

  顒壽聞言沉默了一下,看著男人因為彆扭別過去的側臉,他伸出手來,緩緩撫過尚融頰緣的稜線。

  「阿融,你很不能諒解,對嗎?關於我結婚生子的事。」

  尚融更加別過了視線。

  「我只是不懂,你何必多此一舉。」

  半晌他悶悶地開口,頓了一下,又說:「我也不是這麼小氣的男人,這是你身為人類的第一世,會做些人類的舉止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反正那個女人的壽命不過數十年,讓她佔一下便宜又何妨。何況我以前也不是沒有別人。」

  顒壽又是噗嗤一聲。「講得那麼豁達,是誰在我新婚之夜鬱悶到跑去神山酗酒,還滅了整個山熊族的?」

  尚融沒有吭聲,他轉過來正視著顒壽,看著那張蒼白而空靈的臉,順著情人的手勢在床緣坐了下來。顒壽像是和他心靈相通似地,主動把臉湊了過去,尚融的大手便撫上了他的後腦杓,捏住他的短髮。他們親吻,這回唇眷戀著不再分開。

  尚融彎下身來,把顒壽整個人平壓到床頭,顒壽也乖順地平躺下來。尚融像是要洩什麼憤似的,用力啃咬著顒壽已然紅腫發燙的唇,兩個人分開時都有些微喘,唇與唇間牽出一道亮麗的銀絲,在月光下格外顯得淫靡。

  兩個人纏綿了好一陣子才分開。事實上顒壽是受這個事主孩子父母之托,才以廟公身分來這戶民宅斬妖伏魔,那對父母還在樓下焦急地等待著,所以現在還算是工作中。

  雖然兩個人在工作中翻雲覆雨不是第一次的事。有回還因為無視旁邊的妖鬼就這麼做了起來,把那個處男妖鬼氣到瞬間暴走了不止一個等級,多費了不少麻煩才解決掉。

  「不能把小衍留在那裡,想對付我們的妖太多,妖鬼或是妖神都是。那些人動不了我們,就會去動我的血脈相繫,歸如是小衍唯一能夠安全待著的地方。」

  兩人在床榻上相擁,享受這難得寧靜的片刻,顒壽才忽然開口。

  「所以我就說了,沒事幹嘛生那孩子啊?」尚融嘆了口氣。

  「小衍很可愛啊,你也不討厭他不是嗎?」

  「可愛歸可愛……但是那傢伙總是不大說話,像個悶葫蘆似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而且可愛的小孩你小時候我就已經見識過了,不需要再來一次了。」

  尚融頓了頓,摟住顒壽的雙臂微微一收,好半晌才又補充。

  「……而且,總覺得那孩子,好像一直很寂寞的樣子。」

  顒壽沒有接腔,尚融就逕自繼續說:「雖然我是不懂你們人類那一套啦,但是從早到晚跟在他身邊,多少也能感受到一些。那孩子好像跟學校裡的其他人類處得不太好,也沒什麼朋友,也沒見他和什麼雌性交配過,你這個唯一的親人又無法接近他。」

  尚融摸了摸鼻子。

  「上回他們人類辦什麼運動會的,那孩子從頭到尾都坐在場邊,我隱身跟在他身邊保護他,散場的時候,那孩子就忽然回過身來抱住了我……抱了很久,抱到我都快窒息了還不停止。但是他那時候的樣子很不對勁,所以我只得隨便他。」

  尚融說著,低頭才看見顒壽唇角全是曖昧的笑,忍不住凝起眉頭。

  「有什麼好笑的……?」

  「沒有,我只是想,阿融果然是個溫柔的人。」

  顒壽自言自語似地說著。尚融似乎不大明白,顒壽也沒有多作解釋,只是伸出手來,撥起一縷尚融掉落個額髮,凝視著尚融那張輪闊分明的臉。

  「把小衍交給你果然是對的……至於生下小衍的原因,我也跟你說過不少次了。」

  『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再相見』——顒壽幾乎用唇形這樣說。

  「所以我說了,講這樣誰聽得懂啊!」

  尚融忍不住抱怨,他望著顒壽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瞳眸,「而且什麼相見……你現在就在這裡不是嗎,顒壽?」

  顒壽沒有答腔,只是默默地、緩緩地,扯起一個可以說是寂寥的笑容。

  「是啊,我就在這裡啊……過去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顒壽的嗓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細,尚融只覺得胸口一暖,顒壽把整顆頭埋進了他胸口,口鼻貼著尚融的肌膚,感受他高於尋常人類的體溫。

  尚融怔了一下,好半晌才伸出手來,遲疑地攬住他的後腦杓,輕輕地撫弄著。兩人的身軀貼得極緊,雖說是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尚融一時竟有些心跳加速,但又不能真的為所欲為。他只能咳了一聲,試圖轉移話題。

  「是說,那個妖鬼……我是說那個虎姑婆什麼的,跟想像中還真是有點不太一樣。」

  尚融瞥了眼已經被滅到連渣都不剩的妖鬼,兩人在談話時,陰門似乎一直沒完全關閉,從那個鮮紅色的洞口中,可以隱隱約約聽見慘叫聲和啃食聲,但兩個人都置若罔聞。

  「怎麼說?」

  「唔,就是,虎姑婆的話,感覺應該是個雌性不是嗎?」尚融側了下頭。

  「這倒是不見得,『婆婆』只是一種既定的形象,一種標籤……就像中古歐洲的巫婆一樣,那些童話裡,會吃小孩、會害人的永遠都是上了年紀的未婚歐巴桑不是嗎?像糖果屋裡的吃人婆婆也是歐巴桑,虎姑婆的故事在中國的雲南、寧夏以及南方許多地方都有不同版本,但不管故事怎麼變,那個吃小孩害小孩的一定都是歐巴桑。」

  顒壽笑著說:「看來大家對老處女的成見真的很深哪,還好我已經結婚了。」

  尚融皺了皺鼻頭,「你還是一樣,腦袋裡老是裝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他無奈地看著自己的情人,又嘆了口氣,「這點倒是和那孩子很像,那孩子……小衍也是一天到晚抱著書看,都不和其他人類孩子玩。」

  對於尚融的評語,顒壽只是笑笑,又補充:「有些妖鬼為了讓小孩子自己請他進來,會穿上容易取信於人類的扮裝,我想這是為什麼那位虎魅先生穿著花布棉襖的原因,他大概覺得這樣看起來比較親切吧?」

  「最近的妖鬼,是不是越來越聰明了?」尚融皺眉。

  「好像是呢,特別是歸如這個地方。大概是陰門將開,許多原本散落各地的老妖鬼,最近都聚集到這裡來了。哎,應該要向大寺請求加班費才對。」

  顒壽說著,尚融用姆指撩起他的額髮,在他蒼白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說到這個,我聽神農那傢伙說,大寺最近在計畫一件事。就是把寺牢裡刑期超過百年的妖神,挑些能力強、危險性低的傢伙,派到台灣各地的土地廟或神格廟裡駐紮,有點像是外派打手那樣,讓他們戴罪服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顒壽「嗯」了一聲,對尚融的情報似乎也不感意外,只是若有所思地側著頰。

  「犯了罪的妖神嗎?……因為大寺的律法不允許神格者處死妖神,所以這四千六百年累積下來,戒律牢恐怕也無法負荷了吧!」

  他說著,看著尚融又微笑起來,「不過,如果真能有幾個聽話的妖神來歸如幫我,那倒真的輕鬆不少,要是外貌像小衍一樣可愛的妖神那就更好了。」

  「你有我在。」尚融不滿地提醒。

  「是是,阿融一個可以抵上十個妖神。只是你現在得顧著小衍,保父的工作可是很忙的。」顒壽笑著說。

  尚融凝視著顒壽臉上清淡的笑容,忽然低下頭來,啃著顒壽的脖子,一手卻滑進了顒壽的褲子裡,一路探進了最私密處,顒壽連忙伸出手來制止他,氣息總算有些急促。

  「阿融,等一下……」但尚融絲毫沒有住手的意思,像是宣示什麼似地,五指捏住了顒壽尚自沉睡的器官,從後面環著顒壽的腰,竟就這樣玩弄揉捏起來。顒壽掙了幾次掙不開,只得由得他去,被尚融的刺激弄得仰起頸子,貼在尚融汗溼的胸膛上喘息。

  「……顒壽。」感受到懷裡的人發洩出慾望,尚融並沒有鬆手,他把環在腰間的手箍得更緊,低喚著情人的名字。

  顒壽好一陣子沒有答話,也不知道是還沒緩過氣來,還是單純地保持沉默。房間裡只有男人薄薄的喘息聲,直到尚融再次開口。

  「我喜歡你。」

  他把唇貼在顒壽耳邊。顒壽還是沒有開口,尚融便咬住他的耳殼,聲音沉得像是滲進了骨髓裡。

  「我喜歡你,顒壽……所以我請求你,不要讓我覺得不安。接掌歸如土地廟之後,你變了很多,變得讓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幫你,我不知道對你而言,我的存在是不是還有其意義。我很不安,顒壽。」

  他鬆開了顒壽的下半身,改而擁住他的胸口。顒壽的心臟就在那裡,還在跳動著。

  「不要離開我……不要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我承受不住,顒壽。」

  尚融說著,聲音越到後頭越發沙啞,幾乎無法辨意。時間像是在那片刻靜止了,直到顒壽自己推開尚融,從床上直起身來。

  「天亮了,差不多該走了。小衍快要起床上學了吧?」

  尚融仍就坐在床緣上沒有動,顒壽走到門邊,伸指往八卦鏡的方向彈了一下,血紅色的門終於完全闔了起來,室內又恢復應有的寧靜。晨曦透過水藍色的窗簾透進房間裡,宛如大海一般。

  尚融看著顒壽的背影,往光的方向離去,忽然有一種錯覺,眼前這個人,或許有一天,會就這樣走到某個地方。即使他再怎麼努力伸長手,也無法觸碰到的地方。

  為了未來某一天能夠再相見……

  耳邊還迴蕩著顒壽那句語焉不詳的話。尚融只能按捺下所有的不安,邁開大步,追向他誓言跟隨一生的男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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