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接下來的日子對肅水而言是一串難熬的組合。肅水每天八點開始接電話,手裡拿著公司的電話,應付電話那端各種慾求不滿的喘息時,眼睛卻盯著自己的手機。

  肅水把那支手機放在桌子上,每分每秒都看得見的地方。吃飯的時候就擱在餐盤裡,上廁所的時候就一手拎著,一手寬衣解帶,走路回家的時候就兩手插在口袋,把手機緊緊摀在掌心裡。

  睡覺的時候,肅水怕錯過,把手機緊貼著耳朵放著,聲量調到最大。夜裡耳機滾落到沙發底,肅水驚醒,把手機拾起來,反射地看向螢幕。

  空無一物。

  肅水喘息著,冒著冷汗。環顧整個客聽,沙發上,也空無一物。

  弄得肅水心底,好像有什麼地方,也跟著空無一物起來。


  抱枕失蹤三個月後,肅水決定搬離那個空無一物的公寓。

  他帶著他的楓葉鼠,一袋用紙袋就能裝完的行李,早上吃剩的泡菜豬肉御飯糰,遷進了和公寓只隔一條街的單人套房。

  肅水的套房有扇窗,窗外看得見原來的公寓。只要有人回來,打開燈,肅水就能馬上趕回去。

  遷進新居的第一天,肅水去了禮品店,買了一個等身的大抱枕。抱枕是紅色的,沒有任何花色,但因為有USB加熱,抱起來暖暖的,宛如人的心臟。

  那天晚上,肅水把手機照樣擱在耳邊,用棉被悶著頭,以免手機像上回一樣掉了。

  他把抱枕溫得暖暖的,裸著上半身,兩腿夾著抱枕,沉沉地入眠。

  肅水做了夢,夢到懷裡的抱枕變成一個人。

  那個人暖暖的、柔柔的,身上的氣息像陽光曬過的一樣。每個地方摸起來都又軟又有彈性。

  更重要的是,當肅水把臉貼上去時,可以聽得見,屬於人的心跳聲。

  那個人起先像抱枕一樣靜止不動,而後慢慢有了呼吸,會掙扎、會顫抖,會回過頭來,用泫然欲泣的眼睛看著他。

  那個人張開口,好像要向肅水說些什麼。

  肅水傾身,湊近他的唇。但那個人雖然張開了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個人似乎很著急,嘴巴開開閤閤,急得眼眶發紅。肅水用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鼻樑,想讓那個人冷靜一點,但徒勞無功。

  他看那個人再次艱難地張開唇,喉底竄出一絲刺耳的聲響,不像是人話,倒像是什麼機械的聲音。

  肅水著急地想靠近,伸長手臂想搆住那個人的頭臉,但有什麼硬梆梆的玩意兒擋在他們之間,讓肅水再怎麼用力,都無法再前進一步。

  肅水張口想叫住那個人,但他發現自己也發不出聲音,有東西蓋住了他的頭臉。

  他驚醒。從被窩裡頭翻出來,那個刺耳的聲音還持續著,只是從耳邊翻到了床底。

  肅水的紅抱枕還在懷裡,只是不再緊貼著他的身體。只因他的胯下有塊東西是硬的,抱枕不得不退讓到遠一些的地方。

  肅水先是茫然,跟著警醒。他慌慌忙忙地伸手,從床下撈起他的手機。

  手機的螢幕在閃,肅水是頭一回看見手機有這種情形,愣了好久才意識到這是有人打電話來的意思。

  他手腳冰冷,拿著手機手足無措,打開行李袋想找使用說明,才發現那早在他搬家時就被他遺落在舊家裡。等他摸透接手機的方法時已是半分鐘以後的事,肅水按了畫有綠色話筒圖案接通鍵,把手機拿到眼前。

  「喂、喂,請問是哪裡的電話?」

  肅水用打工時用習慣的專業口吻問。

  手機沒有發出聲音,宛如夢裡的那個人。

  但肅水知道那是誰。這支手機、這個號碼,本來就只為那個人而存在。

  「……連。」

  肅水叫了遺失物的名字,聲音微抖,「連,是你吧?」

  「……再叫一次。」

  過了一會兒,名為手機的機器那頭傳出這麼一句話,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送過來。

  肅水發現自己連手都在微微顫抖,手機發出嘈雜的機械音,滋—滋—滋滋——肅水連忙把手機拿得更近一些,深怕那個聲音消失。

  「連。」肅水依言又叫了一次。

  「再叫一次。」

  「連。」

  「連。」

  「連……」

  *

  肅水把手機擺在膝上,虔誠地叫著手機那頭人的名字。他聽見吸氣聲、吐氣聲,以及好像是哽咽的聲音,最後是吸鼻子的聲音。

  「就說過有名字,掉了比較好找吧?」少年的嗓子是糊的,語氣卻是笑的。

  「有了名字,還是找不到你。」肅水抱怨,又問他:「你在哪裡?」

  少年停頓了一下,咳兩聲,「我餓了。」

  「等你回來,帶你去吃麥當勞。」

  「那個電影很好看,La Mala什麼的。」

  「我看不懂,但你喜歡我們租片回來再看一次,沒有抱枕我沒辦法租片回來看。」

  連咯咯笑兩聲,「天氣真冷。」

  「我買了一床新被子,大一點,晚上可以一起睡。」

  「那個耶誕蛋糕真不好吃,都酸了。」

  「耶誕節都過了多久了,別吃,小心拉肚子。」肅水擔憂地說。

  楓葉鼠咕嚕咕嚕地滾著塑膠球過去,連在手機那頭咯咯笑著。

  「肅水先生的室友,是個好室友呢。」

  「是個好室友,但不是好抱枕。」肅水撇著唇說。

  「你試過?」連訝然。

  「試過一次。」肅水不情願地承認。

  「遠不及你。」肅水又說。

  手機那端沉默一會兒,肅水聽見少年呼吸時淺淺的雜音。

  「你在哪裡?」肅水又問了他的抱枕一次。

  手機那一端很安靜,安靜得肅水幾乎要以為對方掛斷了。手機真不是個好東西,見不著面、捏不著肉,連那一頭的人是哭著的還是笑著的,都無法確定。

  「我是個好抱枕嗎?」

  他的抱枕問他,肅水感覺他是笑的,因為語氣裡有笑意。但肅水又覺得他不是笑著的,因為他聽得見少年含淚的眼睛。

  「不是。」肅水說。

  「為什麼不是?」

  「抱枕不會自己長腳逃跑,還兩次。」

  連又笑了,這次肅水確定他是真的在笑。

  「既然我不是個好抱枕,肅水先生為什麼還要找我?」

  肅水頓了一下。「總得先找回來,才能調教。」

  「抱枕到處都是,你可以再找一個。」

  「願意當抱枕的人並不多。」

  「我認識不少個,可以介紹給你,只要給他們泡麵吃就行了,她們每個都是好抱枕,比我還好的抱枕。」連說。

  肅水又頓了一下。「我只想要你當我的抱枕。」

  連這回沒有答話,肅水隱約聽見手機那頭有東西倒下的聲音,有什麼在劈啪作響,像是肅水老家燒稻草當肥料的那種聲音。但雜音太多了,聽得不太清楚。他把耳朵貼到喇叭上,想藉此離他的抱枕更近一些。

  「如果我不能再當抱枕了呢?」

  連隱約又問他,手機那頭的聲音更加模糊了。肅水隱約聽見了哽咽聲。

  「為什麼不能再當抱枕?」肅水問。

  「我可能快壞了。」

  「為什麼快壞了?」

  肅水著急地問,手機那頭聲音越來越細微,掺入了不詳的雜音。

  「你在哪裡?」他又問他的抱枕一次,最後一次。

  肅水聽見窗外的喧嘩聲,隱約還有閃爍的光線。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往舊屋子的方向看去,一看之下瞪大了眼睛。他的舊公寓有了光,但卻不是燈光。光是紅色的,刺目奪人。

  是火光。

  「連?」肅水回頭握住了手機,「你回去了?你在那間公寓裡?」

  手機那頭沒了聲音。火光又更亮了些,照亮了天空,宛如白晝。

  肅水瞪著逐漸竄高的火舌,彷彿回到許多年的夜裡,肅水在夜裡被人驚醒,耳邊全是消防車喔依喔依的聲音。那之前他正在做夢,做一個柔軟溫暖的夢,他睡在一個柔軟溫暖的懷抱裡,懷裡也抱著同樣柔軟溫暖的東西。

  他揉著小眼睛,在女警的懷裡朦朦朧朧驚醒,驀然一回頭,看見了紅色的東西。

  他曾經住的地方,被紅色的東西給吞噬,夜色裡宛如一支巨大的火炬。

  肅水記得,那個地方有很多柔軟溫暖的東西:總是會抱著他,輕拍他背的母親。總是用慈祥的笑容,按壓他額髮的父親。總是搶他的玩具,卻會在他哭泣時抱著他哄他的兄長。喜歡捏他的臉,稱讚他的臉軟軟嫩嫩的姊姊。還有軟棉棉的床、暖呼呼的枕頭。一隻比當時的肅水還要大隻的玩具熊。

  全是些只要抱在懷裡,就能溫暖得忘記所有不愉快的東西。

  肅水踢開腳邊的楓葉鼠,打開套房的門,踉蹌地回頭穿上褲子。他耳邊還夾著手機,手機那端隱約又發出聲音,但含糊得肅水聽不清。

  「天空……好清楚……」

  肅水記得,他從小就喜歡暖暖熱熱的東西。

  肅水記得姊姊取笑過他,總是得抱著什麼暖烘烘的東西才能入睡。有時是棉被、有時是玩具娃娃,有時是枕頭,有時是爸爸的大肚腩。

  實在沒有東西可抱時,肅水就蜷縮著四肢,抱住自己。

  肅水也記得,那時他在女警懷抱裡,現場熱得讓人受不了,紅色的東西把每個人蒸得汗流浹背,灰頭土臉。

  但肅水從那一刻起,卻覺得冷,冷透了。以至於後來無論女警給他再多的毯子,懷裡抱著再多的東西,都沒能再讓他暖起來。

  肅水衝進公寓大門,那裡聚集了許多人,看著上頭的火光,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有人報了警,有人披著毛毯慌慌張張地進出。

  沒有接觸過火的人總是不懂,為什麼這種東西自古以來如此引人畏懼。

  但肅水懂得。因為他會奪走一個人活在世界上,最需要、最重要的東西。那些光是抱在懷裡,就能夠感到安心、就能夠露出笑容的,屬於生命的溫度。

  那天他醒過來,在大人的驚呼聲裡鑽進去,伸手朝向那個所有溫度的聚合體。

  把那些暖暖熱熱的東西還給我,肅水在小小的心底吶喊。把媽媽還給我、把哥哥和姊姊還給我、把爸爸的大肚腩還給我、把軟棉棉的大床還給我、把毛絨絨的玩具熊還給我。把我本應抱在懷裡的一切,還給我。

  把屬於我的溫暖,還給我。

  肅水在鄰居目瞪口呆下闖進公寓,衝上樓梯。那個連曾經求助的太太似乎在他身後,說了聲:「等一下,你……」但肅水沒有理她。

  手機那頭已經沒了聲音。肅水氣喘吁吁地爬上三樓,公寓的門是打開的,走廊上沒有人,肅水闖進去,被熱得怕人的紅色逼退。

  當時大火沒有回應他,只是無言地焚燒著、舞動著,持續奪走肅水的體溫。

  就像現在肅水眼前的那樣。

  他環顧室內,屋子裡一如他離開時般空無一物。沙發上沒有抱枕,當然其他地方也沒有。

  肅水喘著氣,穿過那些奪走人體溫的熱流,衝進臥房和浴間裡找,還差點被掉下來的燈罩砸到。

  抱枕不在這裡。
 
  「連、連?你在哪裡?」肅水試圖從手機裡找尋線索,但那頭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再沒有任何肅水熟悉的聲音。

  肅水抬頭望向窗外,但四周都是煙霧,他衝到窗邊,打開窗戶。抬頭發現天空一片清亮,被火光照得紅透透的,雲朵都染上了鮮紅的顏色。

  肅水忽然明白過來,轉身衝回玄關外的走廊。

  他壓抑不住喘息,肺部吸入了太多奪走人氧氣的東西,他喘息著、扶著牆壁,爬上通往頂樓的天梯。

  天梯到了盡頭,肅水撞開頂樓的門,為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

  火勢大得燒上了頂樓來,無數的斷壁殘骸,化作了飛蛾似的白絮,乘著熊熊火勢被捲上了天際。

  而天空卻在此時降起了雨,極輕極細的雨,落在那些紅色的東西上,滋地一聲,化成煙霧散了。

  肅水走到了頂樓邊緣,在牆邊看見了那個身影。

  那個身影縮著身子,一如肅水記憶裡,他總是這樣縮在沙發一角,等著自己張開雙臂。

  那個人仰著頭,小臉朝著天空。正如肅水第一天見到他時那樣,臉全被雨水打濕,卻不願意移開一絲視線。

  肅水走過去,發現自己的腳步有些顫抖,他走到連的身側,連也沒有移開視線。

  紅色的東西在他們周身熊熊燃燒,奪去一切人類賴以生存的溫度。

  肅水張開唇,發現喉嚨有點哽哽的。

  「為什麼不進去躲雨?」

  連抬起頭,那雙被雨打濕的眼睛裡全是紅的。然而肅水卻分不清,那是身後那片大火的紅,還是屬於連自己的紅。

  「因為那會讓我看不見。」少年開口了,聲音沙啞。

  肅水發現自己聲音也啞了,一如當時拿傘遮住少年頭頂的頃刻。

  「看不見什麼?」

  「……看不見你。」

  肅水蹲下來,張開雙臂,做了對一顆抱枕唯一能做的事情。

  好溫暖。

  好溫暖……那些紅色的東西還在張牙舞爪,但肅水這次卻感覺到了懷裡的體溫。那個許多年前,他在那場大火裡失去的、直到如今都找不回來的溫度。

  「肅水先生、肅水先生、肅水先生……!」

  肅水終於明白了,他如此想要一個抱枕真正的理由。

  人有時候,需要一個東西,能夠被緊緊抱在懷裡。

  暖的、可以揉、可以捏,可以和自己身體每一吋貼在一起。而不單是那樣東西給予他溫暖,肅水感覺懷裡那個顫抖的身軀,在他的懷抱裡逐漸變熱發燙,彷彿從他身上,也得到了相同熱度。

  人有時候,需要一顆抱枕。有的時候,也需要成為別人的抱枕。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會哭出來。

  然而即使是緊緊抱著他的抱枕,肅水也還是哭了出來。

  低著頭、唇角噙著微笑,和屬於他們彼此的抱枕,一起哭了出來。

  *

  連像顆抱枕一樣,歪倒在店門口的長椅上。

  他看著櫥窗裡那個高大男人忙碌的身影,一邊享受著夏日午後帶著餘溫的陽光。

  最近肅水找了個新的打工,好像是什麼抱枕專賣店的店員,店裡有許多形形色色的抱枕,連在裡頭一點也不突兀。

  所以連最近經常到店裡來等肅水。

  而且幾個月前他們剛才死裡逃生,連從前的客人不滿他去當別人的抱枕,把連關起來,關在看不見天空的地方。

  連拚了命地逃出來,用肅水給他的鑰匙,逃到這個城市裡最接近天空的所在。而那位從來不在乎天空存在與否的客人,惱怒之下在公寓附近灑了汽油、點了火,試圖剝奪連最後的觀景台。

  但好在觀景台雖然被燒掉了,但連並沒有失去他的天空。

  很少人知道,連從出生到現在,經歷過許多不同的身分。

  在家鄉的時候他是家裡的么子。父母每天忙著上山盜伐,家裡總是哥哥帶弟弟、姊姊帶妹妹,弟弟再帶更小的弟弟,妹妹再帶更年幼的妹妹。連總是那麼不起眼,像個沉默的家具一樣被擺在角落。

  十歲那年有人到他們家裡,說是要帶幾個孩子下山做工,連在父親數鈔的聲音中被帶下了山,被帶到山腳下的大理石切割廠裡。那時的他就像隻什麼都不懂的小牛,從早替那些大理石洗澡到晚,連喘息的時間也沒有。
  
  後來幾個童工邀連逃到山下去,連答應了。他們逃進了城市裡,逃進了數不盡的燈紅酒綠裡,和其他孩子被一個據說是賣文具的老闆收留,那時候的連就像是過街的老鼠,向每一個路過的行人推銷不知道做何使用的愛心筆,再被每一個行人喊殺喊打。

  連的父親死去那一年,有人對連說,有一樣東西賣起來比賣文具賺得多。那樣東西就是自己的身體,還有尊嚴。

  連跟著那個人到了店裡,一間小小的、像廁間一樣陰暗的小店裡。第一夜的時候,連覺得自己成了沒有生命的小便斗,被人擦擦洗洗、左搓右揉,任憑他哭叫掙扎,也沒有人相信一個小便斗也會疼、也會流淚哭泣。

  很快的店也沒有了,被不知什麼人一把火燒了,燒掉了連的一小塊皮膚,連帶也燒掉他最後的棲身之所。

  那之後連就成了街上的遊魂,城市裡的幽靈,在每一個下著雨的傍晚,在那面牆下,和許多和他一樣的幽靈,等待著投胎轉生的那一刻。

  直到那個男人拿著傘,擋住了他的天空,把他帶他看不見天空的屋簷下,說要讓他做一顆抱枕。

  連曾經以為他不適合當一顆抱枕。他當過家具、當過拉車牛、當過老鼠、當過小便斗也當過幽靈,抱枕這個身分看起來也不特別困難。

  他試著逃離,找尋下一個適合他的身分,一如他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但那個人找回了連,抱住了連,跟連說他需要連這個抱枕。連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抱枕,也是唯一的抱枕。

  連不知道,雖然他仍然不覺得人適合當抱枕,但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這麼說,這樣肯定他的身分。

  那麼連覺得,暫時保持這個身分也很不錯。

  連安於自己的身分,但最近的肅水,好像越來越不滿意他這個身分。

  連不再像以往一樣,歪在家裡的沙發上。雖然現在家裡已經沒有沙發了,有沙發的那個家被燒掉了,現在他們的套房裡,只有一張不怎麼適合放抱枕的床。

  連在便利商店打工,地點就在肅水打工的店門附近,白天的時候,肅水會親自送他到店裡,傍晚的時候,連就到肅水的店裡找他,兩人再一起帶著即期的便當,回到他們共同的家。

  晚上的時候,肅水會從背後摟著他,以前的電視被燒掉了,他們沒錢買新的,只能聽著收音機裡的社會新聞。肅水就邊聽著新聞,邊像以前一樣揉捏他的抱枕芯,親吻他的抱枕皮,做一切能對抱枕做的事。

  但最近,除了揉捏和親吻,連發現肅水對抱枕裡頭的東西也感興趣起來。

  肅水會把滿是厚繭的手伸進連的上衣裡,磨蹭連的胸口,掐在那個尋常抱枕不會有的地方。

  肅水甚至會把手伸進連的褲頭裡,捋住那個任何一顆抱枕都不會有的東西。

  有一次連在肅水的懷裡睡著,肅水的手竟然繞到他的抱枕背面,撫過那團最多枕芯的地方,試圖戳進抱枕的內裡,觸摸裡頭的棉花。

  這讓連感到困擾。不單是肅水對他做出超乎抱枕義務的事,那些動作也會讓連跟著起反應,無法好好當一個柔軟舒適的抱枕。

  然而當他如此向他的主人抗議時,肅水只是露出連熟悉的、蹩扭而嚴肅的表情,把他捉過來,面對著面,最後吻在那麼讓他無法再抗議的地方。

  「不用當抱枕也沒關係。」

  肅水還這樣對他說,讓連覺得鬱悶極了、也困惑極了。

  如果不再當一個抱枕,那他還能成為什麼呢?

  如果不再是一個抱枕,他該以什麼身分待在這個男人身邊呢?

  *

  肅水換了新的打工。

  原本的打工並沒有什麼問題,老闆仍然很賞識肅水在電話裡喘息的功力,每個月都會給他加薪。

  只是自從他的抱枕回來之後,肅水忽然發現自己無法再對著素味平生的人隨便喘息,隨便說出那些「啊……嗯,好舒服!」或是「我愛你……你好棒……」之類的字句。特別是對象是男人的時候,雖說那陣子指名撥他的線的男人越來越多了。

  肅水在東區一家店裡找了新的打工,那家店是專賣抱枕的店,肅水還是第一次知道這種店。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抱枕店,這裡的抱枕都是和人一樣的大小,由客戶自行訂做。客戶可以要求在抱枕皮上印上自己指定的卡通人物,什麼拉姆還是涼宮春日的,也有女孩子來訂男性角色的,同樣的角色圖樣還有很多種,可以選擇要脫衣服還是不脫的。

  除了卡通人物,也有客戶來訂做真人的,把心愛的人照片放大印到抱枕皮上,當然這類服務也是有不穿衣服的。

  肅水的工作就是把客人帶到桌邊,讓客人填寫要求的細項,把製成抱枕的模擬圖片秀給客人看,再向他們解說各種需求的價格。

  每當抱枕做好,肅水通知客戶來店裡拿時,總會看到他們一個個掛著欣喜的笑容,把抱枕從塑膠封膜裡拿出來,先是喜不自勝地端詳著,然後伸開雙臂,把抱枕緊緊地擁進懷裡。

  店裡還有提供沙發床,可以讓客戶抱著剛做好的抱枕,開心地在上面滾來滾去。

  但對肅水而言,店裡再多的抱枕,都不及他在大火裡失而復得的那一顆。

  肅水把最後一顆抱枕交給客人,關好窗戶,打了卡,和店長打個招呼,走出店門,在店門外的長椅上看見那個等待已久的身影。

  「肅、肅水先生,晚安!」少年很快從椅子上跳起來。

  他的抱枕一如往常地容易緊張,小臉蒼白,摸上去總是冰冷的。只有在肅水懷抱裡的時候,才會恢復一顆抱枕應該有的溫度。

  少年手裡提著兩個即期便當。大概是肅水俯視他太久,連看起來有點緊張,拿著便當的手往身後縮了一下。肅水便伸出雙臂,像剛才領到抱枕的客人一樣,把屬於他的抱枕凌空摟起,撈到懷中。

  連乖乖地任他擁抱,像店裡的抱枕一樣乖巧。

  但最近肅水發現自己有點奇怪。

  來店裡的客人只要領到抱枕,抱著抱枕,就開心得不得了,像得到了全天下一樣地滿足。

  以往肅水也是這樣,至少在大火被撲滅的那一夜,肅水摟著他的失而復得的抱枕,躺臥在那間小套房裡,摸遍了抱枕身上每一個角落。他還破例脫了抱枕皮,檢查抱枕芯的部分有無損傷,鉅細靡遺。

  為此他的抱枕長了好幾顆小石頭,棉絮漏滿了小腹,喘息著要他住手。

  可是這些日子以來,肅水白天販賣抱枕,晚上摟著他的抱枕,雖然溫暖依舊,卻彷彿覺得少了什麼。

  不是他的抱枕少了什麼,掉線或是漏了棉花什麼的。

  問題出在他身上。肅水發現,以往他只要摟著抱枕、貼著抱枕皮,就覺得心滿意足。

  可是現在,除了貼著他的抱枕,肅水發現他更在意抱枕內裡的東西。

  不只是抽象意義上的。他在意他的抱枕會不會痛、會不會癢,有沒有生病、變瘦還是變胖,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傷心,什麼時候覺得困擾,什麼時候會耍點小脾氣。

  還有物理意義上的。肅水發現自己不再滿足隔著皮摸他的抱枕,總是想把手伸進抱枕皮裡,撫摸那下面的東西。

  而且這還不夠,肅水最近摟著連時,總覺得肚子疼疼的、熱熱的,好像很久以前,他的室友在電影院擋住他的視線時一樣。

  肅水畢竟是男人,隱隱約約知道那種感覺的意義,但具體而言卻又不知如何處理他,特別是對著一顆抱枕——一個和他有著同樣器官的雄性。如果是對一個女性有這種感覺,肅水能夠處理,好歹他也是個A片臨時演員。

  而且那種感覺總會讓他身體某個部位變硬,無法好好地享受他的抱枕。

  就像現在,他的抱枕站在他身前,怯生生地仰望著他的臉,肅水便覺得他又沒辦法好好地抱他的抱枕了。

  肅水放開連,退了兩步,牽起連的手,「走。」

  肅水接過連手裡的即期便當,把他拉往大街的方向。

  但不要緊的,事情總有辦法解決。肅水想,只要他的抱枕還在他身邊,多的是時間可以慢慢研究、慢慢揣摩。頂多和店長借本「抱枕的正確使用守則」,肅水前幾天看到他擱在店裡的書架最高處。

  「走、走去哪?」連顯得驚慌失措,盯著肅水和他五指交扣的手掌。

  「去旅行。」

  「欸?旅行?等等……為什麼忽然要去旅行?要去哪裡?誰要去?」

  連眨著眼睛問,和肅水的眼神對在一起。

  肅水想起那些電影裡的場景,長長的路、暖暖的陽光,一望無盡的山巒,還有撫在耳邊呢喃的微風……他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他會如此喜歡那些電影裡的場景。他也忽然明白,為什麼以往的自己,會明明如此寂寞著,卻不認為自己是寂寞的。

  他嚮往那樣的風景,卻不曾想要走進螢幕裡去。就像他嚮往與人相依偎的溫暖,卻不曾試著走近人、給予那個人相同的暖意。

  於是肅水轉過身,低下頭,捧住少年的頭頸,吻了他的唇,輕沾即離,滿意地看到少年的抱枕皮迅速地轉成紅色。

  室友說的對,肅水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一個抱枕。不只是抱枕而已。

  「去那些有漂亮風景的地方,我和你,一起。」

  而除了抱枕,肅水發現,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早已經在他懷裡了。


—好想要個抱枕 全文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吐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