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也是這樣,開始對他很熱情,像亞熱帶的夏季。

  他向剛搬進來的肅水搭話,替他買新的牙刷,作麵的時候剩一份給他。

  肅水和他談天,欣然接受他的牙刷,和他一起在餐桌前吃麵。

  過了一陣子,室友邀他去看電影,好像是影展還是什麼的。

  片名肅水忘記了,只記得是部冗長的藝術電影,女主角大部份時間都在和各種人上床。

  電影開始還算正常,許多人走來走去,高聲談笑,女主角尖銳的笑聲迴蕩在戲院裡,整個螢幕上是晃動的光影。

  肅水的視角有近視,那天他戴著眼鏡。眼鏡在暗室逆光,肅水看不見室友的表情,只知道他好像看得很不專心,視線頻頻往他這裡瞄。

  他想室友多半覺得這部電影難看,所以才這麼不專心。

  肅水也不覺得這部電影好看,但他的室友是那種,無論買來的書好看與否,都會翻到最後一頁的類型。

  就算閱讀的途中頻頻打呵欠,肅水也不曾看他的室友放棄過。

  直到女主角因為賣淫,在街頭被警察逮到時,他的室友忽然動了。

  他的室友起身,擋住他看電影的視線。

  他的室友把唇貼在他的唇,擋住了他的看電影時的吐息。

  他的室友把手撫在他下顎上,來回磨娑著,擋住了他接下來看電影的所有心情。

  女主角後來和另一個女人同居,手牽手消失在螢幕另一端時,室友站起來,但肅水沒有動。

  室友後來搬走,拿著行李從他面前經過時,肅水也沒有動。

  肅水後來去查了片名,那部片叫「冥王星早餐」,如果只看片名,肅水會以為是一個人在冥王星開美而美的故事。

  他瀏覽了電影介紹,看看劇照,聽了電影的主題曲「Breakfast on Pluto」。

  Go Anywhere without leaving your chair, And let your thoughts run free……

  他把畫面停在女主角和別的男人接吻的場景。

  看電影時肅水沒有仔細看,因為被擋住了。肅水看著影片,又看看DVD後面的簡介,才發現原來他一直以為是女主角的人,原來是個男扮女裝的男人。

  不是女主角和很多男人上床,是男主角和很多男人上床。

  不是女主角和男人接吻,是男人和男人接吻。

  男人和男人。

  肅水打了電話,室友提著行李離去前留給他的電話。

  電話沒有人接,肅水找到室友的新家,室友提著行李離去前留給他的地址。

  肅水按門鈴,室友打開門。

  室友並不是一個人,肅水看見他時室友赤裸著上半身,下半身只有一條毛巾,背上掛了一個人,兩隻手環住室友的頸子,抱得緊緊的。

  宛如抱著一個特大號的抱枕。

  肅水的室友先是疑惑,然後驚訝,然後微笑。

  「阿水,好久不見。」他對肅水說。

  那是室友提著行李從他面前離開九個月後,肅水想了想,或許真的久了點。

  室友回頭吻那個像抱抱枕一樣摟著他的人,像那天在電影院吻他的方式。

  「有事嗎?」室友輕鬆地問他。

  那時候肅水就想,他回家以後一定要買一個抱枕。

  一個能夠被緊緊抱在懷裡的抱枕。

  一個可以揉、可以捏,可以和自己身體每一吋貼在一起的抱枕。

  只要緊緊抱著,就不會哭出來。

  肅水從沙發上清醒,電影已經播完,抱枕還在他懷裡。

  他的抱枕也閉著眼睛,但肅水知道他沒有睡著,少年蜷縮在他懷裡,肅水能夠聽見他壓抑著、發顫的呼吸聲。

  他發現他的抱枕總是睡得不安穩,一點點聲音就能讓少年驚醒,即使熟睡的時候,看起來也像是在戒備什麼人。

  或許是雨水,或許是警察,或許是那天那些毆打他抱枕的人。

  但是這裡不會下雨,警察進不來,也沒有人能夠越過他毆打他的抱枕。

  肅水把他的抱枕橫放在沙發上,掀開他的襯衫下襬,拉下他的褲頭,檢視臀部下方的傷口。

  少年被驚醒,黑色眼眸直直瞧著他。白水銀含著黑水銀。

  肅水用手摸連的傷口。結了痂,留了疤,沒有棉絮掉出來。

  「復原得很好。」肅水說。

  肅水用指尖撫摸傷口邊緣,連的身體僵硬,往後退卻。肅水一隻手托住他的肚子,壓在他身上。這姿勢對於一個抱枕而言並不單純,肅水眉頭一皺,察覺到了。

  「我替你拆線。」肅水對抱枕說。

  連張開唇,又閉起唇,沒有表示意見。

  抱枕不會有意見。連的眼神彷彿這樣說。

  「可能會有點痛,忍耐一下。」肅水說。

  肅水從櫥櫃裡拿了一條毛斤,到廚房倒了一盆水,在碗架上拿了一雙筷子,在抽屜裡拿了一把剪刀。

  肅水走到連身邊,讓連橫臥在沙發上,把他的褲子拉得更低一些,臀部整個露出來,光天化日之下。

  肅水把水盆放在地上,剪刀擱在桌上,把毛巾放進水盆裡沾溼了,鋪在連的傷口下。

  連埋著臉,肅水坐到他身側,拎起毛巾的一角,擦拭連的傷口。

  水的觸感讓他的抱枕緊張,連背過身,但沒有吭聲。

  肅水把剪刀貼到少年白得有些透明的肌膚上,毛巾的一角壓住傷口,剪了第一刀。

  線頭斷開,肅水拿了筷子,夾住線頭一角,往外抽。

  連全身抖了一下,忍著沒出聲。

  「會痛的話,就咬住這個。」肅水伸出自己的手,伸到連眼前。

  他的抱枕猶豫地看著他的掌緣。

  「咬緊沒關係,可以減緩疼痛。」肅水又說。

  他的抱枕脫口而出,「我是抱枕,不會痛。」少年的語氣裡帶著賭氣。

  「你叫痛叫得太大聲的話,鄰居會聽見,我會有麻煩。」

  「一般都是讓人咬毛巾。」連抿著唇。

  「我沒有第二條毛巾。」

  「我可以咬抱枕。」

  「不准咬我的抱枕。」

  連頓了一下,「你會疼。」

  「以你的力氣,咬不疼我。」肅水聳肩。

  這話好像激起他的抱枕某些鬥爭心,他依言張開口,咬住肅水最敏感的虎口。

  肅水感受到少年的犬齒。尖尖的、刺刺的、癢癢的,像小獸。

  肅水屈起膝蓋,把少年頂進沙發裡,另一手繼續抽筷子。

  少年的犬齒收緊。

  肅水抽出了第一斷線頭,皮膚被扯開、拓平,少許的血流出來,被下面墊著的溼毛巾吸收。

  連咬得更緊,兩排牙齒咬在肅水的虎口上,留下兩排牙印。

  肅水的表情很專注。

  連嘗到肅水皮膚上汗水的味道。鹹鹹的、苦苦的,重口味,堵滿連的呼吸。

  肅水拿起剪刀,挑起另外一段線頭,再往外抽。

  連再一次咬緊,這次有血味。

  肅水的表情仍然很專注,連不確定他有沒有感受到痛,他仰躺在下,肅水擋住了日光燈,連只能看見他夾起的眉頭裡,有一滴汗水。

  「會痛的話,叫沒關係。」肅水又說。

  連嘴巴閉得更緊,抵死不出聲音。

  肅水看了他一眼,一口氣抽了線。

  連倏地咬緊了肅水的虎口,「嗚嗯——!」

  肅水用筷子把線夾到一旁的水盆裡,血在水面上擴散,用手拭去眉頭裡的汗水,低頭看著含住他虎口的少年。

  少年眼眶周圍一圈紅,上唇是腫的,看起來很懊惱。

  「好了。」肅水的大手掌握住他的臉,用姆指拍拍,「我去拿繃帶,剛拆線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他抽開手,虎口兩道很深的牙印,被少年的唾液濡濕,滲著血。

  肅水才知道,原來抱枕咬起人來,也是會留疤的。

  *


  連打定主意當一個好抱枕,一個不會說話、不會發表意見,不會自己移動、不會下廚煮飯,也不會因為主人任何行為感到難過的標準抱枕。

  但他很快就遇到了瓶頸。

  連這幾天都待在肅水的客廳裡,和他的抱枕姊妹們在一起。肅水進門時,連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做好抱枕的本份,老老實實待在那裡。

  肅水有時會來抱他,有時不會,和工作量有關。

  如果那天工作不是太累,肅水會留在客廳看電視,那就是他派上用場的時候。

  如果工作量大,肅水回家後就倒回臥房裡,一覺到天明,他也只能摸摸鼻子去睡覺。

  但肅水有天回來,在玄關就直直地倒下來。

  連起初感到驚訝,不確定自己是要繼續待在沙發上當抱枕,還是以人的身分關懷他一下。

  但一小時之後肅水還是倒在那,臉朝地,從連的角度看不出來他有沒有呼吸。

  連只好離開他的抱枕姊妹,蹲到肅水身邊,推他的身體。

  肅水的身體是溼的,濕透了,濕到骨頭裡。連不知道肅水去做什麼打工,會讓人濕成這樣。

  肅水沒有反應,連用手推肅水的手臂,想把他翻過來,但肅水太重了,連推了幾次推不動,改而騎到他背上,兩隻手穿過他腋下,把肅水拉起來,再翻過去。

  連坐在地上喘氣片刻,肅水仍然沒有醒來,連用手摸他的額頭,像滾水一樣燙。

  少年坐在那邊等了一會兒,發著呆,理解到自己暫時無法再當個抱枕。

  他慌了一陣子,決定先脫下肅水的溼衣服。

  那是個艱難的工程。肅水上半身是吊嘎,那還容易,連用肅水幫他剪線的剪刀剪開,整件扯出來。

  肅水下半身是長褲,有點難度,拿了一顆抱枕過來,墊在肅水腰下,肅水臀部抬起來,連趁勢扯他的褲管,把濕透的布料從肅水結實的大腿上剝下來。

  肅水最後的堡壘是四角褲,連考慮了很久,決定暫不處理這個部分。

  他無法把肅水扛到床上,只能把床墊扛到肅水身下。

  連不知道在哪裡聽誰這麼說過,人發燒時,只要把身體悶起來,流了汗,就會好。

  他把墊背從肅水身體下面塞進去,扛起肅水的頭,把枕頭硬塞進去,在肅水身邊放了很多顆他喜歡的抱枕,一路蓋到肅水的臉上。

  肅水發出窒息一般地悶哼聲,連只得把抱枕移開。直到這時候,連才確定他的主人還是活著的。

  連放棄抱枕,把肅水家找得到的棉被都拿來,包括自己那條,把肅水從頭到腳掩埋起來,只留口鼻。

  肅水總算安份了些,只是臉頰發紅,呼吸急促。

  連伸手一摸,額頭燙如火燒。

  果然是感冒了嗎?連無法想像,肅水這樣健壯的男人,竟然也會病倒。

  他在肅水身邊築了個窩,就近睡著。半夜時連冷得受不了,想拿一條棉被回來,但又怕棉被不夠多,肅水出不了汗不會好。

  他只好湊近棉被,蹭在五指棉被山的一角。

  棉被沾了肅水的體溫,比平常還暖上幾分,暖烘烘的。

  連蹭著變靠著,靠著變揣著,揣著揣著,第二天醒來時,他和肅水已經待在同一個被窩裡。

  但肅水一直沒有醒來。

  連他把熱毛巾浸到水盆裡,蓋在肅水的額頭上,把房子裡的窗關起來,避免冷風吹進來,然後把肅水拍醒,趁他稍微張口時餵了他熱水。

  「肅水先生,肅水先生。」

  連叫肅水的名字,像在叫一個不會有回應的特大號抱枕。

  連一度以為肅水會不會是死了,沒有人感冒會這樣子的,這不科學。

  連把耳朵貼在肅水胸膛上。肅水還有心跳,還有呼吸,肺部一起一伏。連把手伸進肅水的胸膛,還有體溫。

  那天晚上連搜括了肅水家的戰備存糧:一包貴格燕麥、半枝黑橋牌香腸、一塊佛蒙特咖哩、一包維力雜醬麵、一罐美日C柳澄汁。

  連把他們一字排開,挑了維力雜醬麵吃掉,坐在沙發上看著肅水。

  如果肅水病死了,對連來講也沒什麼損失。這個客人還沒嫖到他,就算沒付錢也不算白嫖。

  如果肅水病死了,他就離開這裡。再回到那個漏雨的屋簷下。

  頂多就是多淋幾場雨,沒什麼。

  肅水昏迷不醒的第三天,連決定去求救。

  他找到借他三星蔥和醬油的太太,連載了之前那個故事的續集。

  他告訴敷著面膜的太太,含莘茹苦的父親病倒了,病得很重。之所以病倒是因為接到了十年未見母親的電話,母親宣言要把自己搶走,父親因而憂勞成疾,一蹶不起。

  「兩邊我都很喜歡。」

  連吸著鼻涕,啜泣不已。

  「我不知道要跟誰,我愛我的爸爸也愛我的媽媽,要是爸爸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媽媽,嗚……」

  鄰居太太帶了雙柄鍋、超市過八點特價的四分之一顆包心菜、烹大師、瑞穗低脂牛奶、博客火腿,還有幾顆從冰箱深處撈出來的雞蛋,到肅水家煮晚餐時,連才想起自己的故事有破綻,之前他是說媽媽已經死了,前後矛盾。

  好在人們聽故事總是不認真,這點小小的破綻,只有編輯才會在意。

  鄰居太太拿了家裡的成藥,信誓旦旦地跟連保證有奇效。

  連餵肅水吃晚餐,也餵肅水吃了藥。夜裡肅水的體溫低了一點,連希望不要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
  
  肅水斷斷續續地清醒,連沒有睡,弓著膝坐在肅水身邊,肅水一醒就餵他水,呻吟就餵他吃東西,準確地像工廠生產線。

  肅水在幾夜的翻滾呻吟兼發燒後,進入了睡眠期,好像要修補感冒造成的損傷,肅水一睡就沒完沒了,整整兩天連翻身都沒有,連甚至懷疑他有沒有呼吸。

  連想,這個男人一定是零件組成的,平常靠燃煤活動,一旦哪個機括出了問題,螺絲鬆了,機能就停擺了。

  零或一,全有或全無,不存在中間值。
  
  連摸摸肅水的後腦杓,沒有發條,他失望地收手。

  肅水保持著「零」的狀態兩天,除了吃飯喝水,半夜太熱的時候會翻身呻吟,太冷的時候會輕微發抖,沒有其他反應。

  就這樣丟下他走吧!連不只一次有這個念頭。

  今天晚上就走吧!連下定決心,但冰箱裡的林鳳營今天就到期,連覺得他有義務留下來把它喝完。

  明天早上就走吧!連下定決心,但週末晚上的連續劇太精采,連看到欲罷不能,起床的時候已經中午了。

  後天下午就走吧!連下定決心,但肅水家的馬桶壞了,連叫修時工人說後天中午會來,連一直等到夜深都沒有動靜。

  連守在肅水身邊第五天,發現被窩裡有奇怪的味道,是人的體味。

  連嗅嗅自己,香噴噴的,連在肅水家每天都洗澡,以免肅水發現自己的抱枕不夠乾淨,說要拆洗那就麻煩了。

  體味是從肅水身上傳出來的。

  起初還很淡,可以解釋成男人本味。後來一天比一天濃,到了連無法在夜裡蹭進同一個被窩的地步。

  連不是不喜歡男人體味,就他經歷過的而言,肅水的體味濃郁低沉,很有深度,隔著棉被鑽進鼻孔,震撼力十足。

  但臭味就另當別論。

  事情得想辦法解決,連想得到的解決方法只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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