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男人不知曾哪一刻開始變成了安泉,而且清清楚楚的是安泉的臉。

  醒來時育駿渾身是自己的體液,躺在床上思索良久。雖然找到汗衫的主人,但整件事奇怪的地方還是很多。

  如果說汗衫的主人就是安泉的父親,但安泉卻說,他父親從未住過A市,也就是育駿的老家附近。

  A市和B市距離遙遠,安泉的父親不可能專程跑到那裡去運動。那麼汗衫為什麼會遺落在那裡?

  育駿抱緊安全毯,試圖再一次回想揀拾安全毯時的記憶。但五歲時候的事,育駿就連最模糊的影子都摸不著,更別提那些細節。

  育駿沒有打電話給安泉,他們卻在病房裡相遇,深夜十二點,安泉解釋那是他通常的下班時間,醫院的資工沒有準時下班的權利,因為永遠都有手術房的電腦白癡在急診時因為某一個螢幕不亮把他給Call過去。

  安泉總是走進去,叫醒看護,兩個人一起把父親翻過來,擦拭父親的身體。等到身體乾淨了,安泉會在父親身邊坐下來,雙手握住父親的右手,對父親講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例如今天的天氣,例如今天的道權指數。

  這讓育駿感到汗顏,明明是自己的父親,育駿卻從未做過一件身為兒子該做的事。正如他的父親不曾對他做過一件身為父親該做的事。

  育駿在深夜和他一起走出醫院,他問安泉,為什麼這麼照顧我父親。安泉便笑笑。

  「我父親臨死前如此要求我。」

  安泉笑容有點淡,「而這是他這輩子唯一要求過我為他做的事。」

  相遇的次數多了以後,育駿和安泉也常常在步出醫院後一起去吃宵夜,點兩盤清粥小菜,兩瓶台灣啤酒,坐在那邊直到日出。

  安泉有摩托車,育駿在拒絕或兩次之後,就任由安泉送他回家,儘管他敏銳地注意到,安泉在第一次和他吃宵夜時就準備了兩頂安全帽。安泉果然安全。

  第一次安泉送他到租屋的巷口,第二次到巷口的一半,第三次以後,安泉每次都騎到育駿租屋處的樓下,目送著育駿走進家門。

  育駿仍舊隨身帶著他的安全毯,儘管他漸漸發現,他嗅著安泉的時間,比嗅著安全毯上的氣味還多。

  這讓他有一種出軌的錯覺。儘管兩者的氣味幾乎是一樣的。

  有一次外頭下雨,育駿被安泉冒著雨載回家裡,前座的安泉渾身溼透,育駿還在掙扎著是不是把那句「上來我家擦乾一下吧?」說出口,安泉就自行攬過他的肩膀,笑著對他說:「沒想到會忽然下雨,渾身都溼透了,讓我上去你家換件衣服吧!」

  安泉被育駿帶進了家裡,四疊大的小套房,兩個女孩子都嫌窄。像安泉這樣一百八十公分的壯碩男人,幾乎找不到地方放手腳。屋子裡很快充斥著安泉的氣息,育駿縮在房間的一角,把安全毯擱在鼻尖前,避免吸入過多讓他頭暈目眩的氣體。

  安泉在玄關就脫了上身的汗衫,在他的床邊脫了長褲,背對著他脫了濕透的內褲,回頭看在角落縮成一顆肉團的育駿,笑著問:「你有衣服嗎?尺寸大一點更好。」

  育駿沒有去看安泉汗衫下起伏有致的蜜色肌膚,隨手在布製衣櫃上一指。安泉拉開衣櫃的拉鍊,找出育駿的運動服,套上,用育駿的大毛巾把頭髮抹乾,就用食指拎起了安全帽,晃了晃。

  「那我走了。」安泉露齒笑著,開門走出屬於育駿的小房間。

  安泉把他的汗衫留了下來,育駿把他拾起來,沒有丟進洗衣機,掛在窗口自然風乾。他右手抓著他的安全毯,左手扯下安泉汗衫的一角,猶豫了很久,湊在鼻尖。

  熟悉的味道再次撲天蓋地而來,育駿的臉頰頓時通紅。

  不,不可以,這不是他的安全毯。育駿警告自己,他放開安泉的汗衫,翻過身來抱緊他的安全毯,像往常一樣把臉埋進安全毯中,尋求安全。

  但安泉的氣息仍未散去。

  育駿忽然理解到,今天晚上就算有安全毯,他也睡不著了。

  有了一次的經驗,把育駿送上樓就成了理所當然。安泉沒有向育駿討還他的汗衫,有時兩個人回來的太晚,安泉就在育駿的房間借浴室洗澡。屬於安泉的衣物也因此越來越多,在窗口晾成了一排。

  有時安泉也在他家住下來,就睡在地板上,兩個人一人在上一人在下,睡不著的時候,就聊天。

  「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一次安泉問他。

  「我以為你會比我清楚。」育駿老實說。

  安泉笑了。「我其實跟你父親並不熟,六年前我父親去世時和我提起,我才知道有你父親這個人,那時候你父親已經開始做併發症的治療,經常進出醫院,我按照我爸的遺命陪在他身邊,但他很沉默,很少和別人聊起他自己的事。後來他因為一次發作失去意識,我和他的相處就變成你所看到的,只有看護者和病患的交流而已。」

  育駿沉默下來。

  「我對他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他集保公司上班,人很好,有點溫吞。」

  「和你一樣?」安泉回頭看了他一眼,黑暗中只見他眨眼笑著。

  育駿發覺自己臉紅了,唇舌乾燥。

  「還有,我父親很不喜歡運動,印象中他身體不是很好,常跑家醫科。」

  安泉「嗯」了一聲,黑暗中育駿看見他的側臉,輪廓分明,深邃中帶著魅力。

  育駿翻過身不再看,聽見安泉從背後傳來的嗓音:「我對你父親的印象全從我父親那裡得來。我只記得,我爸提起方叔時,總是用一種很憐憫的語氣,好像在談一個很可憐、很可憐的人。我從沒聽我爸用這種語氣談論另一個人。」

  他看著育駿沉默的側影,「方叔為什麼和你母親離婚?」他問。

  育駿頓了下,「因為有外遇。」

  安泉顯得有點驚訝,「方叔有外遇?真的?」

  育駿「嗯」了一聲,用手捏著安全毯。

  「我沒什麼印象了,但還住在A市那間房子時,我記得爸爸媽媽每天都在吵架,一直吵、一直吵、一直吵、一直吵……吵的內容是什麼我也不記得了,只知道吵到不可開交時,他們之中一定有個人會出去,有的時候兩個人都出去。」

  育駿把臉縮在安全毯裡,彷彿回到五歲時的那個夜裡。

  他聽見身後的床傳來悉蘇聲,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一雙手臂環繞過他的胸膛,將他勒在懷抱裡。育駿聽見自己心跳停止。

  屬於安泉的氣息就在他身後,像安全毯一樣,離他好近好近。

  「所以你父親和外遇對象再婚了嗎?」安泉的嗓音竟然還很平靜,閒話家常。

  育駿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從空白中清醒,安全毯從他指尖滑落,他第一次無知無覺,只因更巨大的安全毯就在他身後,完全蓋過了安全毯的效力。

  「我不知道,我本來一直以為是。小學時和父親有見面過幾次,好像是離婚時約定的會面交往什麼的,每次父親看起來都很幸福的樣子,開口閉口都是自己的新妻子和新女兒。我一直以為父親過得很好。國中以後我們就沒聯絡了。」

  安泉悶哼一聲,像在思考什麼。他忖度著安泉該放開他了,但安泉沒有,那雙夢中出現過的臂膀仍舊環著他,胸肌,小腹,氣味,然後是聲音。

  他揣得是如此之緊,好像育駿是他的安全毯那樣。

  「方叔的女兒也是很早就不跟他聯絡了,知道方叔感染那種病後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我聽說方叔的老婆死得很早,而且是有一天忽然就走的,好像是意外死。」

  「我母親還活得很好。」育駿說。

  「嗯,那想必是這一任妻子了。」安泉說。

  他頓了一下,又問:「你想過,你父親為什麼會感染這種病嗎?」

  育駿沒有說話,只是在安泉形成的陰影下沉默著。就在這時安泉放開了他。慢慢地爬回地上的被窩裡。

  「晚安。」安泉說。

  「晚安。」育駿說。那一晚他們沒有其他對話。

  育駿現在確信安泉不是同性戀,以他在Apocalypse混跡多年的經驗,那是他常去的一間Gay吧,安泉符合所有異男該有的素質:野性、外向、果決、對男人毫無防備,喜歡淘淘不絕地討論自己的身體符徵,並以這些符徵為傲。

  對異男而言,和朋友一起深夜出去喝酒,喝完了酒到朋友家沖澡,洗完了澡睡在朋友家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而看朋友有點難受,偶爾爬上朋友的床,從後面像兄弟一樣摟住他的背膀,這在異男來講好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情。

  固然每次眼神交接,育駿都會恍然產生錯覺,覺得安泉幾乎就要靠過來,給他一個吻,或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擁抱。

  但總是等到安泉背過身去時,育駿才明白,錯覺終究也只是錯覺。

  安全毯不再讓育駿感到安全。對安泉的氣味越發熟悉,讓育駿查覺到一件事,那就是毯子上的氣味,和安泉身上的氣味不盡相同。很類似,但不同。

  安全毯上的氣味充滿野性,帶著侵略,赤裸裸地毫不掩飾。而安泉身上的氣息野性但內斂,有侵略的意圖,但侵略的同時卻帶著某種體貼的溫柔,比起前者更叫人流連。

  更叫人……喜歡。

  某天晚上開始,育駿把那條抱了二十年的安全毯掛起來,遠遠放在床尾,不再抱著他入眠。

  父親的喪報在次年的冬天,不能說走得安詳,只能說走得夠快。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出席葬禮的親屬只有育駿和安泉兩個人,父親的女兒、育駿同父異母的妹妹最終選擇避不見面,只在奠儀上展現她與死者曾有血緣關係的事實。

  喪禮上,育駿沒有帶著他的安全毯,兩手空空地等待答禮。

  育駿看著難得沒有穿著汗衫,一身黑色西裝筆挺的安泉。安泉之所以現在站在這裡,是為了完成他父親的遺命。

  而現在遺命已了,安泉已沒有待在這裡的理由。

  這個想法讓育駿感到難受,難得在葬禮上灑下了淚水。

  安泉替父親辦理了退院手續,育駿和他一起到父親住了一年多的安寧病房,收拾父親的遺留的物品。

  育駿把父親生前的衣物、尿布、吸管等等物品一樣樣扔進袋子裡,安泉背對著他擦拭被水杯弄溼的桌子,兩個人都很沉默。即將離別的事實壓迫著育駿,他不知道對方是不是也同樣壓抑著。

  「阿駿。」

  他聽見安泉喚他的聲音,隨興的像在叫朋友去吃午餐。他於是也隨興地應了聲。

  「嗯。」

  「之後有什麼打算?」安泉問他。

  「找工作吧,也該混夠了。」育駿老實答。

  「找什麼工作?」

  「不知道。」

  「是嗎?我記得你是唸會計出身,有沒有想去考試?」

  「再看看。」

  「有問題可以找我,阿駿。」安泉說:「無論什麼問題。」

  「沒問題。」育駿說。

  對話就這樣終止,風吹起病房的白色窗簾,接下來的收拾工作一團寧靜。

  育駿拿起父親放在角落的最後一個袋子,卻聽見一聲輕響,聽起來像是鐵器撞擊的聲音,育駿感到好奇,把袋子打開來一看,在最深處發現了一只生鏽的鐵盒子。

  育駿伸手拿出了盒子,那是個喜年來蛋捲鐵盒,他們這個年代早已不再生產了。

  他打開了盒子,有什麼東西從裡頭落下來。育駿忙彎身去撿,才發現裡頭是一整疊的照片,不只照片,還有像是信件一樣的東西,只是像鐵盒一樣,都已隨時間而陳舊,邊緣泛著斑駁的痕跡。

  安泉也注意到那些照片,湊過來一起看著。育駿在父親臨終的床榻坐下來,一張一張的翻閱著,才發現這些照片全是合照。

  兩個男人的合照。

  場景有些在海邊、有些在一張不起眼的公園板凳上,有一張是在籃球場上,其中一個男人坐在板凳上,帶著微笑看著另一個男人在陽光下奔馳。

  夕陽投射的傾刻,男人把籃球放進籃框裡,和板凳上的男人相視而笑。

  打籃球的男人穿著汗衫。 

  白色的汗衫,領口滿是汗漬。

  「那是我父親。」安泉在旁邊說,育駿說不出話來。

  他認出坐在板凳上的是他的父親,溫吞、蒼白,比想像中還溫潤如水。每次和母親吵架時,育駿漸漸回想起來,父親總是掛著照片上那樣的笑容,微弱中帶著苦澀,任由母親在他面前咆哮,十句才回口一句。

  照片上的父親看起來很年輕,遠比育駿的記憶還要年輕。相片中甚至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主角全是兩個人的父親。

  安泉跪坐在育駿身後,兩人一張一張地看過去。有張照片是兩個人在海邊的公路上,各自拿著一瓶保溫杯,肩上掛著同色的毛巾,身後放著腳踏車,安泉的父親用手環繞著育駿的父親,兩個人同時對著鏡頭比YA。

  有張照片是兩個人坐在居酒屋一類的店裡,安泉的父親左手拿著酒杯,育駿的父親則用右手,兩個人杯口碰著杯口。在鏡頭幾乎逸漏的地方,他們都看見了,兩個父親的小指輕輕交勾著,就在桌面下,難分難捨。

  有張照片只有安泉的父親,他似乎正試圖扛起一箱行李,鏡頭旁的廂型車顯示他正打算去露營,汗水淌下安泉父親的額頭,而他正對著身後笑著,笑容的對象不用說正是拍照的人,育駿的父親。

  有張照片只有育駿的父親,他躺在一張長長的板凳上,似乎熱到中暑,雙頰飛紅,額頭上墊著毛巾,而他右手上揮,似乎正在遮擋什人的拍攝,唇邊滿是育駿記憶中的,那種溫吞中帶著無奈的神情。他們都不必花腦袋去想拍照的人是誰。

  鐵盒裡除了照片,還有一些短信戔。育駿抽了其中一張出來,泛黃的紙片上是對方顫抖的筆跡:

  『安平:
   素娥似乎發現了,我無法瞞她。我或許會失去小駿。
                            英駿』

  安平是安泉父親的名字,而素娥是育駿母親的名字。安泉和育駿都十分安靜,育駿翻到下一封短信,筆跡換了個人,顯得陽剛而奔放。

  『駿:
     離婚吧,我陪著你。
                 安平』

  育駿拿著這張泛黃的紙戔,雙手微微發抖,安泉似乎知道他的心情,從後面搭住他的雙肩,育駿又翻出下一張短信:

  『安平:
   我很抱歉。我沒辦法,我沒有辦法,對不起,我是個軟弱的男人,對不起,我沒辦法,我真的很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辦法。
                        英駿』
   
  字裡行間對於發生什麼事支字未提,但育駿總覺得自己能感受得到,下筆的人在寫這封信時,那種充斥著胸臆的無奈心情。

  他們花了一些時間看每一封短信,短信的內容多半真的很短,多數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但育駿無法想像,兩個男性朋友間感情要好到什麼程度,才能不惜耗費A市到B市的昂貴郵資,每天為了這個雞毛蒜皮的小事通信。

  育駿漸漸拼湊出當年的故事,和安泉一起。

  他們的父親各自和女人結了婚。

  他們的父親相識、相愛,相逢恨晚。

  他們的父親因為相愛,各自和女人離婚。

  安泉的父親終生不曾再婚,因為他承諾要陪一個人。

  但另一個父親沒有辦法,他再婚,而再婚和前婚一樣是個悲劇。

  安泉的父親等不到他承諾陪伴的那個人,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另一個父親在悔恨中死去,帶著不名譽的疾病。

  育駿在信堆的底部翻到一封信,日期是兩年多前,差不多就是他的父親失去意識的那時候。信上沒有抬頭,沒有署名,同樣款式的信紙,只有短短四個字。

  『這是天罰。』

  育駿翻到了一張照片,照片中兩個父親並肩坐在床上,古老的單人床,坐著兩個大男人顯得有些侷促,照片的場景育駿認出來,是在他的老家,儘管只有短短五年的記憶,育駿仍然是一眼就記起來了,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左首的男人是他的父親,而右首的男人自然是安泉的父親。而安泉父親身上穿的,正是握在他手裡整整二十年的汗衫。

  他撫摸著那張照片,看著兩個父親一如往常,彷彿鏡影般風格迥異的笑容,回憶忽然像潮水一樣湧進腦海裡。

  育駿想起來了,他得到他的安全毯的原因。

  那天晚上母親工作到深夜,她是護士,本來經常執大夜班。印象中父親總是一個人待在家裡,坐在沙發上低頭看著書,孤單地渡過漫漫長夜。

  然而那天卻有點不一樣,娃娃車把育駿從幼稚園送回家時,育駿的母親已經在家裡了,母親沒有換下衣服,好像是從上班的場所匆匆趕過來,而父親就站在母親面前,任由母親指著他,歇斯底里地破口大罵。

  育駿記得母親滿臉都是淚,而父親滿臉都是愧。

  母親一邊罵一邊扔東西,父親全程低著頭,把一切都承受下來。母親最終扔下了父親,轉身離開了這個家。

  育駿記得那時候電話響了,響了很久,但父親指終低著頭,沒有接起的意願。

  而在育駿打算一個人上床睡覺時,有人出現在他們家門口。

  那是個面貌模糊的男人,以前這個男人就曾來家裡玩過幾次,育駿多少有點印象,以父親的朋友之名。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男人再也沒從正門進來過,在家中也成為禁忌的話題,不曾被任何人提起。

  男人從被母親打開的大門口闖進來,一進門就衝向父親。

  育駿站在角落,看著那個面目模糊的男人一把抱住了父親,厚實的手臂摟著他的背脊,父親把頭埋進了那個胸膛裡,痛哭失聲。

  面貌模糊的男人在客廳脫去了上衣,抓著不斷掙扎的父親,最後不知道去了哪裡。臥室的門被關上,屋子裡整片的漆黑無光。

  育駿走過去,彎下腰,拾起了那件汗衫。

  他把汗衫貼近身體,濃濃的汗臭味,讓當時五歲的他皺起眉頭,證明這件汗衫的主人是盡全力趕來這個家。

  臥房中傳來若斷若續的聲響。那天晚上,育駿失去了母親,發現了父親的秘密。

  而似懂非懂的他選擇把一切都埋藏在黑暗裡。那天他回到自己的臥房,抱著那件氣味濃烈的汗衫,睡得比任何一個晚上都沉,沉到聽不見任何隔壁臥房的動靜。

  自此之後,那件汗衫成了他的夥伴,他記憶的封印。他的安全毯。

  育駿用雙手握著照片,坐在再也不復有人存在的病床上,伸手擦拭滴落臉龐的兩行淚光。

  安泉走過去,像那天晚上一樣,伸手摟住了他的背脊,儘管育駿並沒有像父親一樣,把臉埋在安泉的胸膛上。

  「我終於懂了,我爸說方叔可憐的理由。」

  安泉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讓人感到安心。

  「方叔終其一生,都在追求一個讓他覺得安心的生活。正如他自己說的,他是個軟弱的人,他需要一個看起來安全穩定的生活,所以他一再尋求婚姻的庇護,一次又一次,直到把自己和別人都傷到再也走不下去為止。」

  安泉輕輕地說:「對方叔來講,婚姻就像是他的安全毯吧。不緊緊揣著它們,方叔就無法在夜裡安眠。」

  育駿思考著,如果當年的父親是他,他會做什麼訣擇。

  但他想不出來,因為如果是他,根本就不會和女人結婚,這件事從前題開始就不成立,畢竟他是圈中老鳥,同性戀版本的Linus。父親的作為他無法理解,也能明白母親無法原諒父親的理由。

  只是,比起責備,育駿有的更多是惆悵。還有一絲淡淡地、幾乎摸不著輪廓的,對於親人遲來的懷念。

  「不管怎樣,他們都已經走了。」安泉說著,育駿明白他的意思。

  二十年了,育駿的安全毯從那股揮之不去的汗味,到現在淡淡飄散的氣味,隨著時間,有些東西消失了,有些東西卻還存在,卻淡了。其實最近這半年,育駿抱著他的安全毯時,已經幾乎聞不到什麼屬於男人的味道了。

  小學六年級時,他的父親和他最後一次會面。育駿當時急著要回家打電話,完全沒心和這個一個月才見面一次的陌生人寒喧。

  他還記得,父親最後要送他走的時候,一個人站在大馬路旁,微顯佝僂的身影面對著他,接他的車開過來,外婆打開車門,把他抱進車裡時,父親忽然站直了身,在喧囂的車陣中,耳語似地對他說了什麼話。

  育駿沒有聽見聲音,但他記得父親的唇形。而現在他終於聽懂父親對他說些什麼。

  對不起。

  對不起,小駿。

  「是說,你今天怎麼沒有帶著你的安全毯?」

  安泉替他把照片全都收回喜年來的鐵盒裡,連著短信一起綁好。育駿想他會珍藏起這些照片,當然是瞞著母親的。

  安泉的問題讓他怔了一下,不是他問起安全毯的事,而是安泉竟然會稱呼那件汗衫為「安全毯」,關於Security Blanket的事,育駿自己一次也沒和安泉提起。

  「喔,那個啊。」

  彷彿明白育駿的疑問所在,安泉露出一抹堪稱狡黠的笑容,走過去站在育駿身前,「我和Apocalypse裡的朋友聊過,他們說有個經常抱著一條汗衫的帥哥專門在那出沒。你的前男友們說你稱呼那件汗衫為『安全毯』,他們都很稱讚你的睡相。」

  育駿張開嘴巴,卻無力合攏起來。

  「你、你知道Apocalypse?那……那你……」他結巴了,不自覺地往後退。

  「不,我其實不常去Gay Bar,比起不特定對象的多重性伴侶關係,我比較偏好穩定而安全的交往方式,在路上隨便採野花不符合我的個性。」安泉露出笑容。

  「不,不,我是說。」育駿完全混亂了,他揮著雙手,特別是安泉整個人逼近他面前,和他的安全毯近似,卻又截然不同的氣味籠罩著他,更讓他心煩意亂。

  「你喜歡男人?我是說,你、你該不會是Gay吧?」

  「我有說過我不是嗎?」安泉露齒一笑。

  「你從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

  「什麼時候開始知道你是圈內的安全毯王子嗎?從跟你第一次見面後,其實你還滿有名的,隨便聊聊都會有人提起你。」

  安泉笑著說,「從那之後我就一直在追你,只是你好像對此完全沒自覺,我還是第一次脫光衣服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晃,那個男人還這麼無動於衷的。如果不是方叔在天有靈,我大概要以為你對我沒意思,就這樣放你走了。」

  育駿還來不及答話,就發現自己視線被抬高,原因是安泉抬起了他的下巴,在育駿反應過來前,安泉的唇狠狠吻在他的唇上,熱情而野性。

  啪達一聲,育駿手中剛整理好的照片散了一地。

  安泉拾起其中一張照片,剛好是兩人的父親並肩坐在床緣的那張。安泉看著滿臉通紅,摀著臉靠到牆邊的育駿,看著照片輕輕搖了搖頭。

  「老實說,看你每天抱著父親的這件汗衫睡覺,我還有點吃味呢。我都特別把自己的汗衫留給你當安全毯了,你卻連碰都不碰,那時候我難過了好一陣子。不過還好,你最終還是放開它了。」

  育駿見安泉緩緩走向自己,邊走邊脫下了上身的汗衫,把他輕輕摁倒在床上。在被熟悉的氣味包裹前,育駿還聽見他帶著笑意的嗓音:

  「讓我成為你一輩子的安全毯吧,阿駿。」


  安全毯 全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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